陈 阳
(吉林省集安市第一中学 吉林集安 134200)
电影《七武士》是日本导演黑泽明的代表作品。本文将从武器、人物性格以及与姜文执导的《鬼子来了》的对比三个方面来分析这部电影。
从电影类型来看,《七武士》是一部动作片。影片没有通过武士与山贼的打斗来表现武士的精湛剑术,而是设置了三个场景。第一个场景,勘兵卫让胜四郎躲在门后,用木棍敲击进门的武士。一个武士进门后迅速夺走了胜四郎的木棍,而五郎兵卫走到门口则停了下来,豁然一笑,说了句:“真是爱开玩笑啊。”第二个场景是久藏比武。第三个场景,久藏孤身一人杀山贼夺火枪,他从晨雾中走来,身影若隐若现,当他清晰地出现在画面中时,只是把火枪递出去,一个人走到别处闭目休息。对他完成这一任务的具体情况只字未提。这三处情节在表现武艺精湛的同时,更增加了武士的神秘感。
然而武士与山贼的比拼本质上并不在剑术的层面,更不在七个武士与四十个山贼的数量悬殊上,而是武士刀与火枪的对峙。在日本战国时代,即故事发生的时间背景,火枪具有相当大的破坏力和杀伤力,在战斗中很容易取胜。火枪指向结果,而武士刀指向人本身。这种对峙实际上是一种生活方式、价值观甚至可以说是一种精神信仰上的选择。影片中,武士夺走了山贼的两支火枪,但从未使用火枪去杀山贼。而牺牲的武士无一例外死于火枪,而不是山贼的刀下。使用武士刀是武士对尊严的维护,对信仰的坚守,而死于火枪则是武士不可化解的悲剧。武士的这种两难处境使整部影片具有了精神内核,从而超越了对电影的类型划分。
反观中国的武侠片,不是故事,更像晚会,有的只是热闹,而缺少对价值观的讨论与辨析。中国武侠片在处理“武功与枪”这个问题上,往往努力解决“武功如何战胜枪”。“恐惧科技只是表面现象,科技掩盖的是种族自卑感”。而《七武士》传达的则是“七武士能够战胜山贼,但却无法战胜火枪”,在这样残酷而无奈的境遇下,“你”将如何选择。与这部拍摄于1954年的日本电影相比,中国的武侠片问题不在于商业化,而是缺少“知其不可为而为之”的绝望又豪迈的精神内核。
《七武士》刻画了三种类型的人生。一种以久藏为代表,武艺高强、沉默寡言;一种以菊千代为代表,好大喜功、个性张扬;一种是冈本胜四郎,无能、软弱、善良。大部分人,在人生中的大部分时候,都像冈本胜四郎一样活着,而久藏和菊千代则往往是我们终此一生想要活成的样子,却求而不得。
久藏颇像中国武侠小说中的世外高人,他帮助农民打山贼,又仿佛总在远远的地方看着芸芸众生。整部电影中,久藏的台词只有十几句,甚至“久藏”这个名字都是在电影后半部分才由勘兵卫一带而过。但他与别人比剑时的自信、决定帮助农民时的果断、杀贼夺枪归来时的淡然、在花丛里伏击山贼时的从容不迫都使这个人物形象个性鲜明,深刻饱满。
久藏与菊千代表面看来是截然不同的两种人,实际上是同一个根底生发出的两种状态,这个根就是对自己内心始终如一的诚实。他们永远都不可能成为对方,但也难以完全剥离。林田平八、片山五郎兵卫分别死于两次战斗,而久藏和菊千代则死于同一次战斗。
冈本胜四郎中规中矩,有能力而无大才,善良但是顾虑多。他与久藏和菊千代相比,最大的不同是,他不能彻底坚持自己的价值观。以他与志乃的爱情为例,喜欢不敢争取,得到了不敢承担。设想一下,如果是久藏遇到志乃,他不会让“爱情”开始;如果是菊千代遇见志乃,事情发生后,他可能会说:“老子就是喜欢她!”胜四郎的软弱是他那飘飘荡荡的价值观的直接反映。
然而电影的结局告诉你,久藏和菊千代这样的人都死了,只有像冈本胜四郎这样的人才能活得长。在打败山贼后,岛田勘兵卫对伙伴七郎次说:“我们又还活着。”这个“又”里有几分庆幸,又有几分面对命运的无力感。从七个武士的不同结局,我们看见的是黑泽明对人生最无望的逼视。
《鬼子来了》是姜文执导的电影,发行于2000年,但至今未在大陆上映。如果说《七武士》留给观众的是武士的苍凉背影,那么《鬼子来了》展现的则是人间生死场的荒凉。将《七武士》中的武士精神剖离出来,就是《鬼子来了》。
《七武士》是武士的悲剧,或者说是黑泽明心中拯救者的悲剧。黑泽明将同情给予武士,而非农民,同情农民的是剧中的七武士,而非导演。七武士的高尚的行为被全部消解了,而武士的牺牲就显得极其荒诞,所以岛田勘兵卫说:“这也是败仗吧,赢的是农民。”就像《少年Pi的奇幻漂流》里,Pi看着孟加拉虎远去时,心里想:“其实它从未把我当成朋友。”七武士的悲剧很容易让我们联想到鲁迅笔下的启蒙者被被启蒙者“吃掉”的残酷现实。
《鬼子来了》对农民的理解与《七武士》有着惊人的相似,农民胆小、懦弱、麻木、狡猾、“窝里横”。木心说:“人害怕寂寞,害怕到了无耻的程度。”看完《鬼子来了》,我想可以化用这句话,“人害怕死亡,害怕到了无耻的程度”。中国传统文化规避悲剧、规避死亡,孔子说“未知生,焉知死”。这样的文化经过历代传承,成为了一种集体无意识植根于中华民族根底。鲁迅发现了传统文化的“吃人”本质,看到了民族劣根性,所以他强调启蒙的重要性,但同时他也感到启蒙道路的绝望处境。《鬼子来了》里的农民与鲁迅笔下的农民相比,仍旧麻木、愚昧,甚至将自己的软弱、狡猾变成了一种“生存智慧”。这种民族劣根性是造成农民悲惨境遇的根本原因。最为荒诞的是,他以为自己照顾了花屋小三郎半年,应该得到两车的粮食作为报答,但整个村庄却因此被屠杀,而觉醒了的马大三以他的死亡提出了一个问题,妥协软弱是死,反抗是死,“复仇”是死,“你”将如何选择。
当武士在农民的欢笑中渐行渐远,我忽然想到里尔克的那句诗:“有什么胜利可言,挺住意味一切。”仔细想来,又有什么失败可言呢?生命是一片荒原,所作所为没有值不值得,只有愿不愿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