蹇 雪
(河北大学 宋史研究中心,河北 保定 071002)
“牛酒”指牛和酒,古时用作馈赠、犒劳、祭祀的物品。在宋朝,牛酒贯穿于军事、政治、文化、饮食中,依然承担着这些作用。牛作为农业社会中最重要的生产生活资料,在宋朝乃至整个古代社会都举足轻重,学术界研究也多集中于经济领域;酒同样是宋朝社会祭祀、生活等所需之物,而对于两者结合在一起的功能意义,目前尚未有学者对其进行系统研究,故对这一问题予以探析研究,以期对宋朝军事赏赐、社会生活研究有所补益。不当之处,敬请方家指正。
牛酒最早出现于战国时期,最初是君上用来赏赐臣下的。据《战国策·齐策六》记载:“(齐襄王)乃赐单牛酒,嘉其行。”[1]这是有关牛酒的最早记载,襄王下赐牛酒是为了嘉奖单的德行。这一寓意到汉朝也仍然沿用。汉朝频见赐牛酒,其对象涉及列侯、官吏、女子百户、学生,郭俊然在《汉代赐牛酒现象探析》中总结了汉朝普赐牛酒的原因:大赦天下,皇帝登基,行冠礼,荣归故里,祭祀天地,举冤狱,立皇子,立祖庙,设陵县,灾异祥瑞。[2]这10种情况都是由最高统治者皇帝来赐牛酒,多达33次,作者还举例指出当时牛酒已不仅仅用来嘉赏臣民,某种境况下甚至蕴含了问罪和救助之意。汉朝也有献牛酒之说,这表明了皇帝对统治秩序的重视。三国时期已开始用牛酒犒赏军队,如景初二年(238)司马懿“帅牛金、胡遵等步骑四万,发自京都”,诏“弟孚、子师送过温,赐以谷帛牛酒”。[3]10晋朝受赐对象也仍然包括官吏、学生、女子百户。晋武帝泰始三年(267),“冬十一月,幸辟雍,行乡饮酒之礼,赐太常博士、学生帛牛酒各有差。”[3]60泰始六年(270)诏:“赐太常绢百匹,丞、博士及学生牛酒。”[3]670此时在祭祀中也将牛酒视为上礼,“自魏行至晋,王彪之云上礼唯酒犊而已,犊十二头酒十二斛以应天地之大数也。”[4]可以看出晋赐牛酒延续了前代范围,同时赐牛酒大多仍由皇帝下诏施行。唐朝牛酒的用途、受赐对象沿用前朝。而宋朝开始,牛酒的主要使用者、受赐对象、用途发生了重大变化。
1.犒师。“自古帝王,以恩威驭将帅,赏罚驭士卒”[5]9615。宋朝由于常年的危亡忧患及防备武将,更倾向于加重对将帅士卒的物质赏赐。战争需要投资,这种投资大致有四个方面:环境、武器、兵源和管理。对军官和士兵的待遇也需要投资,当权者总是通过物质刺激来笼络或激励将士。[6]太祖收兵权即是用物质赏赐稳定权力的典型,两次杯酒释兵权展现了酒在政治军事上的特殊作用。牛酒自古就是赏赐的一种具体化,在宋朝它也仍然用于赏赐,扮演了抚慰、激励士卒的角色。文献中关于牛酒的赏赐也多见于军中犒赏,如“(李)继冲以牛酒犒师”、“保寅奉牛酒迎犒军锋”[5]13954-13955、“人情忧沮,(腾)宗谅乃大设牛酒迎犒士卒”[5]10038、“时出金帛牛酒燕犒将士,人人为之死斗”[5]12601、“而募士多市人,不能军,(李)涓出家钱买牛酒激犒之”[5]13176等都是犒军的真实情况。田况在《上仁宗兵策十四事》中提及太祖命姚全斌、董遵诲抗西戎,何继筠、李汉超抵挡北寇时,“人各得环庆齐棣一州,征租农赋市牛酒犒军中,不问其出入”[7]1470,表明宋时一些地方置办牛酒甚至有专项资金来源,从侧面也反映了宋朝牛酒已经不仅仅由皇帝来赏赐。
2.定边。除了有犒赏激励的作用外,牛酒也被用来安定边界。宋朝与其他民族交往频繁,虽然战争多发,但也有缓和时期。为了避免产生正面冲突,物质和实际利益发挥了重要作用。《宋史·崔峄传》中就曾写道:“文州番卒数剽攻边户,受臣虑生事,多以牛酒和遣”[5]9947,尽管这种方法太过软弱,有时成效也有限,但也是相对缓和矛盾的一种方法。
3.讲和。《宋史·韩世忠传》中记载了韩世忠追击李复叛军的事迹。世忠“单骑夜造其营”,进行游说,“贼骇粟请命,因跪进牛酒。世忠下马解鞍,饮啖之尽,于是众悉就降”[5]11357。从韩世忠这一例子可以看出,此时牛酒既没有赐者也没有受赐者,它承担了和解的角色。陈埙知衢州时捉获间谍,“遣人致牛酒谕之曰:‘汝不为良民而为劫盗,不事耒耜而弄甲兵,今享汝牛酒,冀汝改业,否则杀无赦’”[5]12640。牛酒从最初由君王赏赐、赏有功之人变为凡是有需求即可用,无需赏赐,也无需有功才能接受,没有了身份地位的限制,甚至在除贼寇时也可使用。绍定二年(1229),高谈在招抚盗寇时就送过牛酒金帛,但盗寇“遗之牛酒,不释;遗之金帛,不释”[5]13337。招降叛军、间谍、盗寇都能用牛酒,突出的是牛酒除了犒师赏赐之外的重要意义。
4.宴席的某种代称。牛酒最初出现虽然是牛和酒的合称,但随着其在实际使用中的传承,它渐渐成为犒赏、和解、宴席等的代名词。咸平三年(1000)王均叛乱,丁处荣“自备牛酒宴均于谯门之上,寻毒杀其余党”[8],这场“鸿门宴”与“牛酒之会”相似,但此处不探析其原因结果,只分析“牛酒”这一词的引申含义。材料只记载了“牛酒”二字,但后面的“宴”字已经表明它不仅仅只有牛酒,而是一场宴席,这种宴席更加突出了牛酒在和解时的功能含义。元丰四年(1081),沈括上奏军功大捷,应大力嘉奖士卒,神宗下诏:“除九月辛亥当战汉番军士朝廷已有恩赏外,本路住营家属,可因告谕之际,以经略司封桩钱办牛酒,均行庆犒”[9]7660,此处的牛酒除了有赏赐庆贺之意,同样含有宴席之意。
民间牛酒所蕴含的宴席之意更为明显。魏了翁的《水调歌头·牛酒享宾客》写道:“牛酒享宾客,焦烂列前荣”[10],以及宋祁《送越州陆学士》“牛酒盛夸先墅宴”[11]等等,这些诗句描写了民间的聚会宴席,也反映了牛酒在宋朝饮食文化中的发展以及普遍性。同样,宴会不可能只用牛酒,诗人通过牛酒刻画出的是宴会形象而非单指牛酒。但需要指出的是,民间这些牛酒已经不具有赏赐犒劳性质。
在牛酒的长期流传过程中,宋朝牛酒的变化主要体现在牛酒的使用者、受赐对象、牛酒的实物内涵这三个方面。这几个变化不是偶然的,而是与当时的国情、政策和法律有密切关系的。
1.牛酒的使用者。从战国开始,历经秦汉晋唐,牛酒作为犒师和祭祀的重要物品,大多由皇帝或高级统治者所赐,因为这种赐往往代表着统治者的某种意图,或赏或罚。而宋朝皇帝赐牛酒主要是为了犒军,此外关于皇帝大规模赐牛酒的情况非常少见。明确记载皇帝赐牛酒的有两条:一是太祖曾在伐蜀时,下诏“行营马步兵士及诸道义军所经之处,长吏以牛酒犒之”[12];另一条发生在宋进攻南唐的过程中,开宝七年(974)十月,“王师直趋池州,缘江屯戍皆谓每岁朝廷所遣巡兵,但闭坚自守,遣使奉牛酒来犒师”[9]325,随后池州守将弃城而走。两条史料中牛酒都是在战时所赐,是用来慰劳士卒、凝聚军心的。
宋朝不仅皇帝能赐牛酒,高级将领、普通官吏也能犒牛酒给下级,此变化与宋朝的国情、军队制度密切相关。“古人出师,必犒牛酒”[13],整个宋朝先后和辽、金、蒙古以及西南地区产生过军事冲突和政权对峙,这种境况使得宋政府对军队愈加厚赏。加之不管是在前期实行的更戍法还是后来的募兵制下,士卒的战斗能力虽低下,却非常骄纵,以致“军无财,士不来;军无赏,士不往”[14],范仲淹就曾建议“丰以衣食使壮其力,积以金帛示有厚赏,牛酒以悦之,律罚以威之”[15]。上引李涓以牛酒犒师,就是由于所募士兵多是市井流亡之人,并未经过正规军事训练,战争频仍期间也只能用物质赏赐激励他们冲锋陷阵。用劳军物资激励这些不肯冒死奋战的士卒,虽然并不能从根本上解决战斗力低下的问题,但其影响也是不小的。所以将领对军队的犒赏也只能是有增无减,需要频频犒以牛酒。右监门卫将军韦进韬为人鄙吝,太平兴国七年(982)知雄州时由于没有用牛酒犒士卒,乃至“延火烧其官舍城门楼,进韬不知觉故也”[9]518,此例不仅说明当时士兵蛮横骄纵,也说明官吏将领赐牛酒是常态,而且不仅战时用牛酒犒军,非战时也需要赐牛酒,以此来保持军队中的稳定。
2.受赐对象。宋朝受赐牛酒的对象也发生了变化,而最大变化在于不再赐“女子百户牛酒”。唐朝时还赐给“女子”牛酒,如乾封元年(666),“大赦,改元,赐文武官阶、勋、爵。民年八十以上版授下州刺史、司马、县令,妇人郡、县君;二十以上至八十,赐古爵一级。民酺七日,女子百户牛酒。”[16]但到宋朝却不再赐女子牛酒,这反映了宋朝妇女地位的变化。
3.牛酒的实物内容。汉朝曾赐“百户牛酒”“五十户牛酒”“牛肉五百斤酒五石酺”,苻坚“以关中水旱不时……开泾水上源,凿山起堤,通渠引渎,以溉冈卤之田。及春而成,百姓赖其利。以凉州新附,复租赋一年。为父后者赐爵一级,孝悌力田爵二级,孤寡高年谷帛有差,女子百户牛酒,大酺三日”[3]2899。唐代也曾赐“百户牛酒”,与前代相比,宋朝文献中关于牛酒的具体数量几乎没有记载。上引韩世忠招降叛军下马饮牛酒的例子中,可以看出叛军处于被追击境况,世忠深夜突然到达,牛酒是被迅速奉上的,因此此处牛酒指的应当只是酒。陆游《老学庵笔记》中描述了荆湖北路辰、沅、靖三州少数民族的一些习俗,如“生子乃持牛酒拜女父母,初亦佯怒却之,邻里共劝,乃受。饮酒以鼻,一饮至数升,名钩藤酒,不知何物”[17],它所指也应当仅是宴饮中的酒。文献中多处有“百里之内牛酒日至”“牛酒以悦之”的记载,而在宋朝明令禁止随意宰杀耕牛的法律之下,牛酒日至几乎是不可能的。根据宋朝赏赐的种类来说,种类多样,需要的是赏赐的一种姿态而单非特指牛酒,也并非只有牛酒才能让士卒“悦”,“牛酒”所指应当是军队的一般性劳军物资。如滕甫在《上神宗谏伐西夏》奏折中所言:“选用大臣宿将素为贼所畏服者,使兼帅五路聚重兵境上,号称百万搜乘,补卒牛酒日至,金鼓之声闻于数百里间外,必为声讨之势”[7]1550,牛酒明显指的是军队的一般性补给。当然并不是所有的牛酒其实物内涵都发生了变化,只是表明宋朝的牛酒已经与前代有所不同,其实物可以是牛和酒,也可以仅指酒或者其他物资。
其中的缘由有两点:其一,与皇帝大规模赐牛酒数量的减少有关;其二,宋朝保护耕牛的政策。汉朝皇帝多次普赐牛酒,但这种做法需要数量庞大的牛作为支撑,西汉平帝赐牛酒时通常需要准备12万头牛,正所谓“自汉魏已来或赐牛酒,牛之为用耕稼所资,多有宰杀,深乖恻隐”[18],很显然屠宰数量如此庞大的牛与宋朝耕牛法律相抵牾。景德三年(1006)八月真宗曾下诏,“渭州镇戎军向来收获蕃牛以备犒设,自今并转送内地以给农耕,宴犒则用羊豕”[19]8285,对待缴获的蕃牛尚且如此,内地耕牛自然也是禁止随意宰杀。尽管禁止屠牛的法律执行情况并不太乐观,国家政策与法令对牛酒的实物内涵还是会产生影响,这就解释了牛酒实物内涵弱化的缘由。
宋朝的牛酒真正发挥的作用在于其象征意义,在于它对军队、臣民以及其他人而言是一种肯定。只要代表着赏赐、激励、肯定、讲和等意图,其实际内容是完全可以有所变化的。例如乾德六年(968)太祖“巡奉铁骑营,赐军士钱及羊酒”[19]1554,牛酒、羊酒、金帛等同样都是赏赐的一种,它们与牛酒性质相同,代表着某种功能含义,“牛酒”一词的实物内涵变得模糊,渐渐成为了一种符号,在宋朝的政治军事中都发挥了独特的积极作用,稳定军心,维护统治秩序,是除了强势手段之外的另一种统治方式,可以称之为怀柔手段。
国家治理中的怀柔方式意为温和拉拢、笼络与安抚的方式,与武力、暴力或强制性的方式相对,含有妥协、让步的用意在内。[20]宋太祖两次杯酒释兵权是怀柔,对将领军士赐牛酒是怀柔,以牛酒定边同样是怀柔之术的运用,目的在于通过安抚笼络方式稳定政权、军权。自太祖开始,宋朝统治者就以“仁厚立国”,这种观念深刻影响了宋朝的治国理念,无论是内政还是外交,多是采用这种怀柔政策来解决。陈峰认为秦汉隋唐等在统治方式上虽然也会采取怀柔之术,但更重视强硬的治国方式,而宋朝统治者则更加倾向于运用怀柔的方式解决问题。宋钦宗也曾言:“祖宗涵养士类垂二百年,数以礼乐,风以诗书,班爵以贵之,制禄以富之,于士无负”,[21]宋朝虽限制武将的实权,实际上武将的待遇非常优厚,不仅对高级将领怀柔,对普通士兵亦是如此,物质赏赐中的牛酒就属于厚禄的其中之一。处理与其他民族的冲突通常也首先选择怀柔手段解决,《宋史·崔峄传》中文臣用牛酒遣和就表明了这一点。这种统治理念及方式使得宋朝政治统治较为稳定,内部矛盾相对缓和,虽然农民起义与军队叛乱时有发生,却没有形成汉唐那样规模庞大的动乱,即“汉唐多内难而无外患,本朝无内患而有外忧”,[22]而吕祖谦所言“本朝文治可观而武绩未振,名胜相望而干略未优”[5]12874则表明了怀柔方式的弊端。
牛酒从战国时期初现,历经汉晋唐的传承,宋朝开始牛酒的用途、实施者、受赐对象发生了不同以往的变化,其实物内涵逐渐弱化,已经不再强调具体实物,更看重的是它在几千年的传承演变过程中所蕴含的功能意义。汉晋唐时皇帝时常赐牛酒,它既表示统治者对被统治者的抚慰,也是尊卑有别和阶级关系的反映。牛酒在宋朝更为常见,民间家庭聚会都会用其欢庆畅饮,但它在不同场合有不同的意义及作用,它渐渐与犒赏、讲和、定边等联系在一起,宋朝皇帝已不再是主要实施者,它从礼制化、阶级化变为了普遍化,表明渐渐成为了某种符号,更受重视的是其象征意义。而宋朝牛酒各方面的变化与国情关系密切,它的变化是宋朝保护耕牛政策的反映,尽管这一政策在实际执行过程中不太乐观,但这仍然是宋朝重视文治、重视法律的体现,也是怀柔统治方式的实际运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