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兆虹
(西安文理学院 文学院,西安 710065)
“生态文学是20世纪新出现的一种文学类别,是以生态环境为题材,具有鲜明的忧患意识和现实批判性。生态文学产生的背景是环境科学和生态学在全球的兴盛与发展,关注人类的自然生态环境,已经成为科技、社会、文学活动的共识。”[1]生态文学是以生命伦理为基础,关注环境保护和生态问题,是人与自然和谐相处的生命之歌,它是20世纪西方生态思潮的重要一支。生态文学从生态系统的整体观出发,从人类文化的角度思考,反思人与自然、环境与文化的关系。生态文学站在生命的平等立场,描述生命构成系统,寻找人的位置及人类的精神存在价值。生态文学及批评发端于20世纪70年代的西方,90年代成为文学批评与研究的显学。它的繁荣源于现实生态危机,是人类为防止生态灾难发出的强烈呼声在文学领域的彰显。中国是在改革开放之后才走上以工业扩张和城市化为标志的经济快速增长道路的,但这种工业快速扩张和迅速城市化所造成的环境破坏却不亚于西方国家的工业化过程,正是在这一现实语境下,中国出现了生态文学。
生态文学是20世纪以来中国当代文学的新型题材,面对环境恶化的现实,生态文学反思中国和人类的种种生存危机,考察人与自然的关系,探寻生态危机的根源,表达人类与自然的和谐相处。生态文学包括人类在自然界的地位,自然整体的平衡,人对自然的征服、控制、改造,人对自然的保护和对生态平衡的重建,人对自然的审美,人类重建与自然的和谐等。在着重揭示自然的独特地位、关注自然与人融洽相处关系的同时,生态文学确立了“重视人对自然的责任与义务,急切地呼吁、保护自然万物和维护生态平衡,热情地赞美为生态整体利益做出自我牺牲”[2]的基本伦理取向。
中国生态文学走过了两个阶段:
一是1977—1989年初步萌生的生态文学。生态文学以纪实文学的形式来反映生态环境问题。这一时期出现了大量的生态报告文学,在知青小说、反思小说中出现了生态反思意识,但作家还停留在社会批判立场,缺乏完整的生态理念。20世纪80年代中后期,作家运用散文随笔、纪实文学的形式,报道生态环境惨遭破坏问题,这是中国文学对环境危机的急切呼声。生态文学初现之时,大量作品揭示中国的生态危机,彰显了环境保护意识。
20世纪80年代后期,生态文学兴起之际,首先出现的是报告文学,黄宗英的《小木屋》叙写了高原生态学专家徐凤翔的事迹,麦天枢的《西部在移民》、沙青的《西部移民》都涉及西部生态问题。徐刚的《黄河传》试图为母亲河描画出生态肖像,他的《倾听大地》谈及宁夏对甘草的掠夺性采集直接导致土地的沙漠化。徐刚在《可可西里》中,列举可可西里大屠杀中一群藏羚羊的悲惨命运,具有鲜明的批判色彩。李青松的《蛇胆的诉讼》《国宝和它的保护者》《秦岭大熊猫》等揭示出珍稀动植物遭摧残的现状;梅洁的《西部的倾诉》对中国西部生态危机做了触目惊心的描写。哲夫大量的生态纪实丛书中《黄河生态报告》《黄河追踪》《帝国时代的黄河》等轰动一时,引人深思。王治安反映人口、土地、粮食、生态环境问题的长篇报告文学《国土的忧思》,改编成电视剧《血祭黄土地》,荣获多个文学奖项,影响巨大。陈祖芬的《一个人、一只熊猫和一座山》深入思考生态危机之源,彰显出环境保护意识。
二是20世纪90年代以来逐步成熟起来的生态文学。20世纪90年代到21世纪初,生态文学成熟起来并产生了广泛的影响。首先,从20世纪90年代生态文学开始繁荣,出现了关注生态文明、力倡生态道德的作家,他们秉持新的人与自然观,从最初的纪实类体裁到小说、诗歌及戏剧影视、散文等多种形式的出现,萧乾、汪曾祺、王蒙、黄宗英、张洁、张贤亮、刘心武、贾平凹、张承志、徐刚、刘先平、方敏、郭雪波、李青松、哲夫、张抗抗、张炜、余华、池莉、阿来、叶广芩、于坚等知名作家都写出了引人注目的作品。
其次出现了一批以关注社会为主,同时也将目光转向动物世界的生态小说作家。他们的动物文学包含了社会学的成分,借动物以折射人类。这类“人间延伸型”动物小说的代表有宗璞的《鲁鲁》,乌热尔图的《七叉犄角的公鹿》,冯苓植的《驼峰上的爱》等。新世纪以来有贾平凹的《怀念狼》,姜戎的《狼图腾》,叶广芩的《老虎大福》,杨志军的《藏獒》等生态文学的代表作品,形成鲜明的特色。郭雪波的沙漠小说、杨志军的《藏獒》系列小说、姜戎的《狼图腾》、杜光辉的可可西里系列小说、刘亮程的边塞动物小说都产生过广泛的影响,影响较大的生态作家还有唐锡阳、李青松、包国晨、哲夫等。作家们纷纷开始了生态思考,贾平凹的《怀念狼》、阿来的《天火》、姜戎的《狼图腾》等描写人与动物的生存状态,以广阔的生命情怀观照自然中的生命,敬畏生命、敬仰自然,批判了人对大自然的实用主义,挖掘了生态危机的深层原因,达到了很高的艺术水平。郭雪波的《沙狐》等系列作品描写内蒙古草原人与动物的生存与命运;张抗抗的《沙暴》描写在内蒙古插队的知青捕杀老鹰,导致草原鼠患肆虐、草原迅速沙化的故事;杜光辉的《哦,我的可可西里》展现了在青藏高原上自然的保护者与掠夺者之间的斗争。
再者是儿童文学作家的创作追求与审美取向转向生态领域,扩大了中国现代动物文学的范畴。代表性作家有蔺瑾、沈石溪、金曾豪、李子玉、梁泊、牧铃、乔传藻、刘兴诗、朱新望、李迪、刘绮、薛屹峰以及蒙古族的格日勒其木格·黑鹤等。中国探险文学绝大部分是童话或科幻,20世纪八九十年代以来,探险文学也融入生态文学,刘先平的《黑叶猴王国探险记》《寻找树王》《野象出没的山谷》《从天鹅故乡到塔克拉玛干大沙漠》把探险生活、人生故事融入生态理念。
近年来,中国作家的生态写作逐步扩大影响,郭雪波的沙漠小说、姜戎《狼图腾》等在美、加、法等国出版,有的获鲁迅文学奖等各类奖项,有的被编入联合国优秀小说选集。
除了报告文学、小说外,散文、诗歌、戏剧等领域也都出现了反响巨大的生态反思作品,于坚的诗歌、苇岸的散文就是其中的代表。
伴随着生态文学创作的繁荣,生态文艺学、生态美学也日益兴盛。全国生态文学作品研讨会目前已举办了近十届。近年来,专门的生态文化、生态美学研究中心、研究基地逐步增加。中国生态批评从全面考察西方生态批评的思想与发展开始,随着研究的深入,对文学与自然、人与自然、人与社会的生态关系进行深入、全方位的反思。王诺的《欧美生态文学》是国内最早的研究欧美生态文学的专著,也对生态文学的定义、特征、思想内涵进行了系统研究。鲁枢元是国内最早生态批评学者之一,他提出建设“生态文艺学”,关注精神生态问题。曾永成的《文艺的绿色之思:文艺生态学引论》、徐恒醇的《生态美学》、张皓的《中国文艺生态思想研究》等对生态文学研究都具有重要价值。
中国生态文学是对全球环境问题的回应,是文学对现实责任的自觉承担。目前中国生态文学研究多从文艺学、美学领域入手,宏观把握较多,从文学史的角度对当代生态文学梳理和文本细读不够。中国生态批评的学科前沿多为生态美学著作,仅有几部从文学史角度涉及生态问题,也有一些零散的论文,但不够系统化,有待进一步的发展。
中国生态文学形成鲜明的地理板块和地方色彩,包括贾平凹、叶广芩的秦岭生态文学,红柯、温亚军、刘亮程的新疆草原作品,郭雪波、姜戎的内蒙生态小说,杜光辉的可可西里系列小说,青藏高原作品(包括杨志军的藏獒系列、昌耀的青海诗歌、马丽华的西藏作品),方敏、于坚的云南生态文学、王志安的巴蜀生态文学等不同的板块。
陕西作家贾平凹、叶广芩致力于秦岭山地文学,包括风光游记散文及笔记小说和动物小说等类别。叶广芩长篇地域生态散文《老县城》、贾平凹的游记散文和“商州系列”作品描述了颇具陕南特色又充满神秘的自然景观,也建构起宁静和谐而又空灵的意境。叶广芩笔下的青木川、老县城,贾平凹笔下的商州成为许多人向往的旅游之地和理想的心灵圣地。叶广芩的动物小说集《老虎大福》书写了秦岭动物故事,思考了人与动物、人与自然的相互关系,具有人文主义的生态伦理价值。贾平凹的《怀念狼》写了人与狼在商州历史与现实中的生与死、善与悲、是与非的较量,叙述了商州捕狼队长傅山重新寻找狼、保护狼而最终猎杀尽商州狼的故事,表达了作家对人与自然关系、人类生存困境等问题的思考,显现了生态文学反思意识的不断深化,成为人类生存的现代哲学寓言。
红柯、刘亮程、温亚军、周涛的作品凸显了新疆风情。红柯的作品描写了新疆的农场、草原、戈壁、高山的地域风情,探讨人与自然关系。他笔下的自然充满灵性,人与自然息息相通、和谐相处。温亚军的小说《寻找太阳》讲述了人与动物相互依存的动人故事。新边塞诗代表人物周涛的《巩乃斯的马》写出了西部人的大气与伟岸。
郭雪波的《沙狐》《沙狼》《沙溪》《大漠狼孩》等小说书写了内蒙草原上人与动物之间从相互依赖、相互信任关系被破坏、草原生态被摧残的现实。姜戎的《狼图腾》描写了内蒙古锡盟草原狼的故事,探讨人与自然关系以及中华民族内蕴的精神。
杜光辉的《哦,我的可可西里》等可可西里小说描写了青藏高原上为掠夺与保护藏羚羊而展开的殊死斗争。杨志军的《藏獒》系列篇目描写了藏獒的快乐和悲伤、尊严和耻辱、责任和忠诚、忠义和勇猛。马丽华写了西藏题材的报告文学、散文、长篇小说等多种类型,《青藏苍茫——青藏高原科学考察五十年》《追你到高原》《终极风景》《西藏之旅》《藏北游历》《西行阿里》《十年藏北》等作品产生了广泛的影响;扎西达娃的《系在皮绳扣上的魂》、马原的《冈底斯的诱惑》等小说、昌耀的青海诗歌,展示了西藏风情,呈现了西部大自然的状貌,写出了它们的“灵魂”。
云南诗人于坚颠覆了人类中心主义的诗意模式,把生态意识与现代性对比,在差异中把握诗意,从而达成对生态意识所体认的大自然的认领。人对自然的不同态度、自然的有机性与现代性的机械性、乡村与都市的对比都隐含着鲜明的生态观念。他的长诗《哀滇池》是对自然之死沉痛的哀悼篇章。《棕榈之死》写出了自然在现代人理性规划中的悲怆命运。《暗盒笔记》是他近年来在澜沧江流域漫游后的记录和思考,留下了全球化背后的日常生活场景及他对生活的思考。
当代作家以强烈的忧患意识和社会责任感呼唤环境保护意识,探究人与自然的生态关系,开创了新的文学艺术领域。对这一问题的探究有几个方面:
一是展示生态灾难,突出环保观念与生态意识。生态文学始终在关注人的生态责任和义务,展示生态灾难,反思人类文明进程中的反文化和反文明现象,具有现实警示性。20世纪80年代的报告文学作家大多持有此类生态伦理观念,这些带给国人最初的生态观念并逐步深入人心,具有较强的社会价值。
作家怀着深深的忧患意识和社会责任感,谴责破坏自然环境的行为,呼唤环保意识和责任。他们告诫人们,那些肆意掠夺自然的行为都会得到自然无情的报复。人类必须摆脱严重的生态危机,必须走人与自然的和谐相处之路。一些作品通过大自然的无情摧毁呼唤尊重大自然各种生命的存在权利,摒弃对大自然不负责任的态度。生态文学不仅是当代文学题材的开拓和深化,而且是中国文学在精神上与全球现代意识的同步。
二是关注人与自然的关系,建立人与自然的相互依赖、共同发展的关系。人与自然、人与动物、人类生存冲突中的自我精神困境是生态文学关注的另一重要话题。当代作家重新审视人与自然的关系,呼唤人与自然的和谐共进。20世纪90年代以来,作家们批判了狭隘的人类中心主义,呼唤人与自然的和谐共进。《怀念狼》《狼图腾》《沙狐》等小说的轰动效应,使更多的人从物种变异和进化角度思考人类和生物圈相互依赖、共同发展的关系。
人类在认识人与自然的关系上长期存在错误的观念,忽略了自然界其他生物存在的价值,而生态文学强调人只是自然的组成部分之一,人类应该带着爱来对待自然,人应当学会诗意地栖居在大地上的信念。
三是尊重其他物种的生存权利。人类必须敬畏生命,抛弃对人类以外的一切其他生命的疏远和伤害,与周围的生命休戚与共,人类才是道德的。一切生命都有生命意志,与人一样,动物也有不可剥夺的权利,他们要求保存和发展自己的生命。叶广芩的动物小说表达了人与自然平等的观念,彰显了人文主义的生态伦理观。《狼图腾》对草原的各种生命——狼、旱獭、野兔都抱有深深的敬意,蕴涵了敬重生命等思想。随着生命平等意识观念的深入,国人不仅具有了对稀有动植物物种的保护意识,而且增加了敬畏生命、尊重生存权利的伦理观念。在叶广芩的小说里,动物都是活生生的生命存在,体现出鲜明的生命关怀意识,叶广芩对猎杀野生动物、传统食文化中的人类中心观念进行了批判,叙说了动物生命的神圣与不容侵犯。
四是协调自然环境和社会环境,寻找人类的精神归宿和生命的终极关怀。物质文明的急剧膨胀,精神的沙漠化,都是生命弱化的体现。《怀念狼》中呼唤狼性的回归是对生命本质的内在要求,改善环境的过程也是改善人性和人类灵魂的过程。小说中主人公高子明、傅山和烂头的商州之行相继经生龙镇、红岩寺和雄耳川三个地点。这三者分别象征人与狼关系的三种模式,在生龙镇,是人与狼的敌对关系,人在这种关系中占尽优势,令狼望风披靡。在红岩寺,展示了人与狼的另一种关系:和谐共存。红岩寺的老道士为狼治病,收养幼狼,而狼则以能令人避祸的“金香玉”酬谢老道士。商州雄耳川人与狼,既合作又挑战,既依赖又征服。人类可以改造自然,但不能破坏自然,如今,几乎全球范围都有的沙尘暴、土地沙化、泥石流、全球变暖等各种生态的破坏,都是人类必须反思的现象。
在这一生态观的影响下,更多的人希望矫正人的灵魂,呼吁人类更为合理地保持与自然之间的协调、共适、均衡发展。
当然,目前我们的生态文学还存在许多问题,如模式化写作。作家千篇一律地叙述人对环境的破坏,控诉现代人的欲望泛滥。生态破坏者是万恶之源,生态保护者是人性善的象征,外来者认同生态保护者。这是对人与自然关系的简单化思考。
未来的生态文学应该借助于古代天人合一观念、欧美生态文学、生态哲学观念来突出中国特色,与探险文学、民族宗教文化、儒道传统文化相结合,突出人性、哲理思考与人文关怀。加拿大作家扬·马特尔的《少年派的奇幻漂流》因为融入探险元素,故畅销世界各国,它讲述了探险、生存、信仰、人际关系等主题,也蕴含着深刻的生态思想,这给中国作家极大的启发,也是中国生态文学应该开拓的新方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