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淑玉
(兴义民族师范学院, 贵州 兴义 562400)
自2008年以来,已有五部以“叶问”冠名的电影问世,其中有叶伟信的《叶问》(2008)、《叶问 2:宗师传奇》(2010),邱礼涛的《叶问前传》(2010)、《叶问:终极一战》(2013)及王家卫的《一代宗师》(2013)。这五部作品均取得了极高的票房和极大的荣誉。究其原因,这些作品的共同之处在于他们以香港作为叙事背景、以平民化的叙事视野、以写意式的功夫展示表达了一种对香港本土文化坚守与缅怀的视觉情怀。
融会中西的香港本土电影是全球华人的梦幻天堂。上世纪八十年代的香港电影无论其商业性和艺术性均取得了惊人的奇迹。伴随着港人身份认同和香港电影本土化的完成,可以说香港电影已经达到了繁荣时期。武侠电影是香港重要的电影类型之一。从第一部武侠片《火烧红莲寺》(1928)系列,到黄飞鸿传奇系列,再到张彻、胡金铨的武侠片,直至徐克的新武侠均以大陆内地为叙事背景。其原因在于:一方面大陆是武侠文化的发源地及作者的大陆文化情怀;另一方面在于香港的特殊政治文化背景及地理环境不利于表现武侠题材的作品。然而这次的《叶问2》(2010)、《叶问之终极一战》(2013)、《叶问前传》(2010)、《一代宗师》(2013)都把香港这座城市当作原发叙事背景,充分展示了作者对香港这座城市的整体感受及对香港人命运的关注,同时也获得了港人的认同。
《叶问》系列通过影像完美再现了上世纪六、七十年代香港的都市风貌、人情世态和生活状况,其中渗透着香港人的集体回忆也是《叶问》系列电影本土化意识的强烈体现。广州潮汕人邱礼涛在创作《叶问之终极一战》时说:“这不仅是一部关于叶问的电影,更是一代甚至几代香港人的故事。”[1]从影像呈现来看,影片展示了香港带有殖民地印迹的独特建筑。九龙旺角一带大街小巷五彩缤纷的招牌、其沧桑的外表象在诉说草根阶层的艰辛的楼宇的立面、叶问请邓生吃龟苓膏的茶餐厅、两次特意展示的大排档的特色饭“碟头饭”,还有各施其职的香港人,等等。这些带有浓郁的东方情调的画面是香港人的集体回忆,也蕴含普通香港市民对克勤克俭创富岁月的眷恋。从叙事表现背景来看,《叶问之终极一战》展示了上世纪六、七十年代大陆人大量拥入香港的艰辛生活。工人为提高工资的罢工斗争、警察和工人的猫鼠游戏以及警察内部的倾轧与腐烂等,浓厚而写实,再次成为港人文化心理积淀的集体引导和宣泄。
叶伟信的“叶问”关注新港人的城市人格和自我价值实现。叶伟信是上世纪60年代出生在香港的新生代,他们具有关心城市和自我价值实现的香港本土价值观。其成名作《旺角风云》(1998)就是以常见的场景——旺角街头、茶餐厅拍出的一部对黑社会进行戏谑颠覆的佳作。而黑社会题材的电影是香港电影最为本土、发展最为成熟的一种电影文化形态。[2]《叶问2:宗师传奇》故事从叶问来到香港之后展开。给人的感觉是叶问一踏上香港就被卷入黑社会之中。流氓、地痞、黑社会老大一个个找上门来。叶问如何在新环境下坚守自己的人格、弘扬儒武文化。这让人自然而然联想到本片所表达的言外之意:香港新生代的电影作者应该怎么去发扬本土文化、怎样去追潮流。
王家卫的“叶问”展示的是东方好莱坞之梦。王家卫的绝大部分作品都是以香港这座城市作为叙事背景的。《旺角卡门》、《阿飞正传》、《重庆森林》、《堕落天使》、《春光乍泄》、《花样年华》、《2046》等制片地都在香港。尤其是在拍《花样年华》时,为了复原“六十年代香港”的原貌,取景时不仅完全遮挡当日香港都市之繁华,还不惜一切地到泰国取景。王家卫的《一代宗师》讲述的其实是一代武林高手们在时代的变革下的取舍抉择过程。其中专门有一个叶问在香港拍身份证照片取得香港身份的镜头。从《火烧红莲寺》到后来的《黄飞鸿》系列电影,香港的功夫电影在世界电影市场中独树一帜,也造就了国际功夫巨星李小龙。王家卫觉得“叶问就是民国时代的李小龙。宗师之路,只有叶问一个人走完。”[3]什么是宗师?是时间,是坚守。近几年香港本土电影愈来愈少,合拍片渐渐垄断市场,其结果是带来香港电影的长时间的沉闷。香港电影是坚持本土化、进军内陆还是走向国际?未来的香港电影市场要想继续成为东方的好莱坞,这在很大程度上依赖于香港电影作品能够在多大程度上坚持自己自由创作的风格。
如果说《叶问》系列之前的香港武侠片塑造的武侠多为“英雄式”武侠,那么《叶问》系列则集体展示了“生活化”的武侠。这是香港武侠电影的一次重要突围。《叶问》系列通过一代宗师与平民化叙事视角的巧妙结合,让观众获得了一次全新的视觉盛宴。
以平民身份来解读武林英雄是《叶问》系列的重要转型之一。张彻、胡金铨是上世纪香港武侠电影的开山者。他们比较注重男性英雄人物形象的塑造,较少触及人物的个人情感和日常生活。这些“大侠”、“大师”基本上都是侠肝义胆、扶危救困、深知民族大义的英雄形象。他们是凭借个人意志决定自我命运的强者,是上世纪七八十年代香港人的精神写照。伴随着香港社会的后工业化时代的到来,香港电影作者以强烈的时代精神,对意义、理性、价值等问题进行了重新思考,对传统的武侠精神、武侠文化进行反叛与消解,开始以平民化的视野来解读武林英雄。
《叶问》系列电影跳出了惯常的武侠片不食人间烟火的套路,把功夫日常化和生活化。在一个尚武的环境里,也许人们觉得比武切磋就像茶余饭后的消遣,并不那么神圣和神秘。教人学拳就像教学生学习、画画一样稀松平常,甚至催促学生“该交学费了”。《一代宗师》(2013)里叶问有一句经典台词:“如果人生有四季,四十岁前,我的人生都是春天。”那四十岁以后呢?除《叶问前传》(2010)外,四部电影都很注重再现叶问晚年在香港的困顿生活。他也是吃饱了肚子才有劲打拳,他也像常人一样受病痛折磨,他有时候要靠卖苦力维持生计,他面对饥饿的妻儿说自己“没用”。在这里没有高大全英雄形象的舍生忘死,但更能贴近每个普通人的内心隐痛;英雄已死,凡人才是现实。凡人的生活重心是家庭,这五部电影无一例外的从不同角度不同程度地展示了叶问的家庭生活。叶问有一个令人羡慕的幸福家庭,不仅如此,连他的对手金山找和洪镇南也享受着家庭的温馨。在中国儒家传统文化浸润下的香港电影人和电影观众哪一个不感动于“执子之手与之偕老”,又有那一位不喜欢儿孙满堂而宁愿孤独终老呢?
关注生活,描绘现实,着重平民化叙事,是香港电影屡获成功的重要审美视角。香港浸会大学电影电视学系主任卓伯棠教授将香港电影成功的几个内容因素总结为:对社会现实问题的敏锐触觉和反映、对本土风貌的展示、个人经验和集体回忆、女性的抒写、对国家、民族以及海外华人的个体生存的关注。[4]这几个方面充分说明了香港电影平民化审美特征。上世纪,香港电影之所以能够在大陆占有绝对市场,成为东方好莱坞,其中一个重要因素在于导演能够迎合市场的需要和观众的心理需求自由创造出了去政治化、关注平民生活的作品。如邵氏出品的一系列“家国梦”作品及市民对财富和欲望赤裸追求的“鬼马喜剧”。香港人特殊的身份和经历使他们只活在当下,关注眼前。王家卫的《一代宗师》(2013)给人的启迪是:作为一个普通人,当传承文明的重任落在肩上时该何去何从?邱礼涛的《叶问之终极一战》(2013)讲述的是英雄迟暮、作为一介平民的叶问面临着感情、敌人及个人事业的选择关口时做出了具有宗师风范的抉择。从中我们可以窥见出当下香港社会群体由对强者的崇拜、自由奋斗、自由选择到关注当下、不可自主的思想轨迹。
香港人特殊的身份和经历使他们只活在当下关注眼前。而大陆内地灾难深重的历史则使大陆导演习惯于表达宣扬民族大义,所以范小天的作品(2013年大陆电视剧《叶问》)就有几次与外国人比武的情节。叶伟信说“一个人再能打也拯救不了一个民族”。因此才有了《叶问2》中的叶问为了生计而打,为了在香港有立足之地而打,为了坚守武术精神而打,为了人格尊严和平等而打。这也许才是真实而平民化的宗师或者说这就是香港电影繁荣时期香港电影人的一种自满与自足、从容与大度精神的不经意流露。
伴随着香港电影的起步、辉煌和暂时的沉寂,有两类电影类型一直是香港电影人孜孜以求也最能代表香港电影本土化的特征的,那就是喜剧片与功夫片。其中,武侠电影是中国特有的类型电影,也是中国电影在世界电影上的一张名片,更是港人侠文化情节的集体流露。
海德格尔曾说:“一切艺术本身就其本质而言都是诗。”[5]尽管叶伟信、邱礼涛、王家卫都不曾拍过武侠电影,也不懂中国功夫,他们启用的演员也非专业武打明星,但他们通过功夫的诗化演绎和写意化呈现再次吊足了香港人的侠义胃口。
作为一代武林宗师,展现叶问的咏春功夫应该是电影最精彩的内容。然而有意思的是这三位导演都不懂武功,而且以前都没有拍过武侠片。叶伟信是以拍鬼怪灵异片起家并以擅长拍此类片闻名的电影导演,较早注重香港电影的本土特色。上世纪六十年代出生的邱礼涛多以拍低成本的恐怖片、搞笑片、黑社会片为主。香港的黑社会电影一方面继承中国传统的武侠文化中的义薄云天、杀富济贫、豪情万丈的江湖世界同时又表现背叛、杀戮、居心叵测的社会变迁。王家卫之前也只拍过一部武侠电影《东邪西毒》,英文题为“Ashes of T ime(时间的灰烬)”,正如电影中欧阳锋的那句独白“每个人都坚持着自己的信念,但在别人看来却是在浪费时间,她却觉得很重要。”王家卫就一直坚持着自己的信念,这很让人联想到韩国极具风格化的导演金基德。
此外在演员的选择上,除杜宇航、甄子丹、洪金宝与功夫长期接触外,其他人都是速成的。这一方面的原因在于武打明星的缺失,由于李小龙之后真正走真实武打路线的只有刘家良等极少数人,而刘家良已经辞世。另一方面在于这三位导演都表示叶问题材的电影不能拍成武打片。叶伟信的《叶问》(2008)让武打成为叙事的脉络,叙述1935至1945年间居住在广州佛山的叶问的生活片段,充分展示了叶问的人格魅力和高超的武术修养以及关爱妻儿的居家好男人形象。《叶问2:宗师传奇》(2010)叙述的是叶问到香港后的艰难生活经历。故事也是以“打”的为主线但让观众更多的联想到在殖民政权下香港人的奋斗、拼搏和自立自强的生存经历。如果说王家卫的《东邪西毒》讲的是武林世界辉煌时期,宗师们的孤独和无奈,那么《一代宗师》(2013)(未删节版)其实讲述的是一代武林的最后结局,有些人埋骨、有些人苟活,但从中观众看到了王家卫的坚守!邱礼涛导演展示了一代宗师晚年落寞、孤苦的平常人生。就如一袭华幕将要落地的一瞬间。因此三位导演的武打动作都遵从了一个原则,不强调动作本身的华美与炫目,重点发掘武打动作本身蕴含的武术文化和武术精髓。因而在《一代宗师》(2013)中有发人深省的讨论:“武学千年,胜负都是过眼烟云。我们不在意是一招一式,我们在意是整个武林(旁白)”、“学武要正宗,行事要正直,为人要正心”(咏春师训)。可是2013年10月,叶问之子叶准与叶问徒弟冼国林为谁是咏春正宗再起纷争。争论结果如何我们在此不必讨论。值得大家深思的是任何一种传统都不可能在原地起死回生,它需要在新的环境下创新,才能继续成长。我们要想真正守住传统的根,就要面向世界,面向时代,虚怀若谷。
“求新求变是任何艺术保持生命力的不二法则,新世纪武侠电影在创作上继承了传统武侠电影的艺术特色,为适应新的文化消费趋势做出了必要的调整。这是武侠电影适应类型片特有的周期规律。”[6]《叶问》系列的华丽转型可谓香港武侠电影的成功典范,同时也是香港电影的时代标签。《叶问》系列是香港电影人和电影观众的集体美好记忆。《叶问》系列电影各自以不同的形式展示了咏春拳的精髓,普通人是难以领悟到它的妙处的,但叶问每次比武之前的自报家门却特别意味深长。叶问,咏春。简单、朴实而又透着执着和自豪。很像上世纪七八十年代的香港电影所展示出的精神特质:自由、自信、自强不息,既有西方文化的幽默和智慧又有东方文化的载道与教诲。
中国电影走向世界一直是一代代电影人坚持的目标和梦想。那么如何让中国电影走向世界,相信每个导演都有不同的答案。但是异中也能够求同,经过近半个世纪的探求,这个统一的共识就是坚持电影创作的民族化和本土化是中国电影走向世界必要条件。《叶问》系列电影的成功正是这一共识的成功探索与突围。
[1]王轶斐.香港电影节开幕片选定《叶问:终极一战》[N].每日新报,2013-02-26:C04.
[2]许乐.香港电影的文化历程(1958-2007)[M].北京:中国电影出版社,2009:181.
[3]李丽.《一代宗师》:是武侠巅峰,还是离题之作[N].南方都市报,2013-01-10:B01.
[4]卓伯堂.香港新浪潮电影[M].香港:天地图书有限公司,2003:13-14.
[5]海德格尔.诗·语言·思[M.郑州:黄河文艺出版社,1989:65.
[6]李诗卉.新世纪以来中国武侠片的转型[D].西南交通大学,2013:1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