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王通的诗学观及其在文学批评史上的地位

2018-02-25 04:11李小成
关键词:王道文学

李小成

(西安文理学院 国学研究所,西安 710065)

王通在中国学术史上和儒学发展史上都占有重要地位,对后世的思想界产生的影响是人尽皆知的。他生前即被奉为“王孔子”,对唐宋儒学都产生了很大影响,视之为道统中上绍扬雄、下开韩愈的贤者。不过人们对王通文学思想的研究涉足不多。

关于王通诗学思想的研究历程及贡献,近现代以来虽然缺乏完整的研究,但在一些文学著作中有所涉及,如谢无量的《中国文学史》、曾毅的《中国文学史》都略有涉及。2001年贾晋华的《唐代集会总集与诗人群研究》,在研究河汾作家群中,以文中子讲学地河汾为区域,涉及王氏兄弟、门人弟子及河汾一带其他作家,从另一个视角观察王通,给我们研究王通带来了一股清风。邓小军的《唐代文学的文化精神》也是从这一视角出发,[1]他认为文中子是整个唐代文学发展的理论基石,其影响是方方面面的,索隐其作,他对王通做了更为深入的研究。在对王通文学思想研究方面,许多文学理论史的编著者都有大量的篇幅介绍,在古代文学批评的著作中,罗宗强的《隋唐五代文学思想史》,就有专章讲述;王运熙、顾易生的《中国文学批评通史》(隋唐五代卷),亦有对王通文学思想的专门详尽的论述。在拙著《文中子考论》中,也涉及《诗经》与《续诗》的关系,指出王通续《诗》目的在于净化社会风气,有益于王道政治,强调“诗以正性”和“四名五志”。李伟的《王通文学思想中的文儒特征》亦有一定的价值。

一、文学本质的诗学观

本质是指事物本身所固有的根本的属性。诗的本质,即诗固有的属性亦即本源究竟是什么?马克思主义文学理论认为,文学的本质是人的一种活动,文学是一种“人学”。王通对诗歌的看法是:“诗者,民之性情也,性情能亡乎?”[2]1328人都是有感情的,有感情就有诗,所以诗是不可不有的。他所敬仰的孔子就非常重视诗。在孔子给学生开设的六门课程(六艺)中就有《诗》,虽然《诗》在先秦时期并没有当文学来看,当时也没有文学的概念,但是这种对文学的认识和思想是存在的。在孔子弟子所编撰的《论语》中,孔子多处讲到《诗》。《阳货》云:“子曰:‘小子,何莫学夫《诗》?《诗》可以兴,可以观,可以群,可以怨;迩之事父,远之事君;多识于鸟兽草木之名’”,就充分地说明了文学的社会作用。《泰伯》亦云:“兴于《诗》,立于《礼》,成于《乐》。”这里更明确地认识到诗的情感,诗不但有认识社会人生的外部功能,亦能纯化人的情感。

在中国文学批评史上,文缘于情的观点是儒、道的“通识”,六朝文论家更是形成普遍认识。但是先秦的儒家以“诗言志”为总纲,强调文学的言志功能,至汉而要文学服务于政治现实,对人自然而然产生的情感不能压制,而是要疏导,对“情”的抒发提出限制,人的情感被规定在礼义的范围内,这样整个社会就稳定和谐了。道家重视和强调道,即自然物理,以自然无为观照一切,社会伦理和个人情理皆着自然物理之色彩。道家认为“性”与“情”的表达以自然为最高境界,不要有人为因素的过多干涉,对文学本质的认识是极为深刻的。西晋陆机的《文赋》提出“诗缘情而绮靡”,对文学本质的情感有了充分的认知,文学的文辞之美就显得格外重要。魏晋时期佛道盛而儒学衰,传统思想的禁锢松弛了,人们超越《毛诗序》“发乎情,止乎礼义”的界限,对这种情感是否合乎儒家并不看重。王通虽是儒家思想的捍卫者,但也认识到了诗的本质在于情感性,人有情感,借诗以达之。那么要达到明道的目的,诗就是一种重要的手段。隋之时,李谔、王通的普遍观点是强调文学的政教、明道作用而不应徒事华辞,但有贬低文学审美的倾向。诗歌是较为纯粹的文学体裁,初唐陈子昂无愧“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诗人,时人称他“一扫六代之纤弱”,这与他主张诗歌的政教、明道作用是分不开的。他憧憬着文学改革,希望能摒弃六朝侈丽文风,上追汉魏风骨。于是他的诗歌思想极力强调风骨而不提辞采,有质朴的美感,形成风靡一时的新审美趋向,似乎也有轻视艺术技巧的倾向。但是他提出的兴寄,即诗歌中应饱含诗人深刻的感慨,这与王通的诗之性情观如出一辙。这种说法虽然仍是强调现实内容,但显然比风骨和政教、明道的观点进了一大步。《北齐书·文苑传》曰:“文之所起,情发于中。”[3]《周书·王褒庾信传论》云:“原夫文章之作,本乎情性”[4]599《南齐书·文学传》史臣曰:“文章者,盖性情之风标,神明之律吕也。”[5]可见,王通是继承了《毛诗序》和陆机的诗学观点,更近于对文学本质的认识。

王通秉承了儒家《毛诗序》“发乎情,民之性也”的思想,认为性情是每个人都有的,是不分上智与下愚的。文学反映了人们的情感,而人们的情感却反映了时代的盛衰和风俗。正如《王道篇》所言:“吾欲续《诗》,考诸集记,不足征也,吾得《时变论》焉。……其述《诗》也,兴衰之由显,故究焉而皆得。”王通认为诗是记录社会发展变迁的,能反映时代的兴衰更替。王通所撰《续六经》之一的《续诗》,选录了魏晋六朝时期的诗作,凡三百六十篇。据杨炯《王勃集序》言:“文中子之居龙门也,……甄正乐府,取其雅奥,为三百篇以《续诗》。”[6]1932王通编撰《续诗》这一诗歌总集,是要秉承孔子编撰《诗三百》的目的,以观民风的思想,观教化风俗之推移,故以《时变论》为其指导思想。《王道篇》曰:“敢问《续诗》之备六代,何也?子曰:其以仲尼《三百》始终于周乎?余安敢望仲尼?然至兴衰之际,未尝不再三焉,故具六代始终,所以告也。”王通企图以《续诗》反映这一历史时期各王朝政治的兴衰得失,体现孔子和《毛诗序》的认识功能,察民情、观风俗、虑兴亡、思成败,追其源头,在于孔子的“兴观群怨”说。

王通撰《续诗》本身就体现了以诗为史的思想。《王道篇》云:“昔圣人述史三焉。其述书也,帝王之制备矣,故索然而皆获,其述诗也,兴衰之由显,故究焉而皆得,其述春秋也,邪正之迹明,故考焉而皆当。此三者,同出于史,而不可杂也,故圣人分焉。”王通认为圣人之《书》《诗》《春秋》三经,皆为“述史”之作,亦当以史视之。[6]1317这也是后世“六经皆史”说的最早源头,后来明代王世贞步其后尘,他在《艺苑卮言》卷一说:“天地间无非史而已。三皇之世,若泯若没;五帝之世,若存若亡。噫!史其可以已耶!六经,史之言理者也。”清代章学诚在《文史通义·内篇·易教上》也说:“六经,皆史也。古人不著书,古人未尝离事而言理,六经皆先王之政典也。”[7]经本乃圣人之言,儒之大道,王通一反传统认识,把周公、孔子之言视为一般的材料,去掉其神圣化的外衣,这是多么大胆的革新。不过,王通对《诗》的认识并没有脱离它的本质,认为诗本于情,诗的本根在于抒发个人的情志,《周公篇》云:“《大风》安不忘危,其霸心之存乎;《秋风》乐极哀来,其悔忘之萌乎。”诗是要表现人生理想和幽怨情怀的,然王通是要直承周公仲尼之教而弘扬王道,故其论要“上明三纲,下达五常”(《天地篇》)。

二、功利的诗学观

功利主义(utilitarianism)本是西方的一种哲学理论,是由英国哲学家边沁和米尔提出的,代表人物亨利·西奇威克(Henry Sidgwick)认为功利主义来自对“常识”的道德系统的反省。功利主义就是以个人为中心来思考问题,思考问题是站在个人和一个集团利益的角度和立场来审视一切的,而不考虑其行为的动机与手段。简单地说,就是对自己有利就好,反之即为恶。先秦墨家提出的“夫爱人者,人必从而爱之;利人者,人必从而利之;恶人者,人必从而恶之;害人者,人必从而害之。”(《墨子·兼爱中》)这是中国的功利主义思想的提出,墨家鼓励人们“兼爱”而其结果则是利己,功利主义完美理想实现的理论依据是“己所欲,施于人”,从这一点来说,它与西方的功利主义名异而实同,皆以仁爱为个人能够谋取社会更大福利的最佳手段而已。从某种程度上看,功利主义与实用主义倒有几分相似,虽说实用主义是哲学观,但实用主义是要忠于事实,以实践为基础,这与从孔子以来儒家的文艺观比较相似。

首先,王通之功利心看重诗歌的教化功能。《述史篇》云:“《诗》以正性”。他认为诗有功于政治教化、是实现王道的辅佐,即有益于和谐社会的实现。王通继承了《诗经》的古典现实主义传统,注重文学的社会功能。他认为自己的《续诗》“可以讽,可以达,可以荡,可以独处。出则悌,入则孝,多识治乱之情。”(《天地篇》)无论是诗表现的是什么,它的重要价值还是经世致用,要使文学对“齐家治国平天下”起到实实在在的作用,这是从更高的理性政治文化层面看待文学。从其源头来说,是秉承了孔子的“兴观群怨”说,而且,“夫子以《续诗》《续书》为朝廷。”[2]1324很明显,王通所致力的是国家意识形态的建设,要用诗净化心灵,陶冶情操,最终目的还是要服务于王道政治。由于受到他自身所肩负历史使命的制约,王通对于诗文的理解是王道政治的工具、是儒学复兴的附庸,这与魏晋六朝以来的文学自觉发展进程有着很大差距,当然我们不能把王通当文学家来看,看不到诗文的非功利性审美特征也是在所难免的。作为一个儒家学者,对于诗文体现的思想内容,王通所关注的是纲常名教和国政民俗等本质性的东西。如《天地篇》所云:“李百药见子而论诗,子不答。百药退谓薛收曰:‘吾上陈应、刘,下述沈、谢,分四声八病,刚柔清浊,各有端序,音若埙箎,而夫子不应我,其未达欤?’薛收曰:‘吾尝闻夫子之论诗矣!上明三纲,下达五常。于是征存亡,辩得失,故小人歌之以贡其俗,君子赋之以见其志,圣人采之以观其变。今子营营驰骋乎末流,是夫子之所痛也。不答则有由矣。’”由此可见,李百药与王通持论不同,故而分歧很大。王通论诗显然是秉承沿袭了汉儒的诗教观,与《毛诗序》所言的经夫妇、成孝敬、厚人伦、美教化、移风俗的观点几无二致。他认为李百药论诗,未中其要,大而无当,故不理睬。因为王通与李百药立场不同,一个是站在儒家正统的角度对文学外部特征实用性认识的结果,一个是站在文学发展史的角度,故而看到了文学的自觉成果,那就是对文学内部规律的重视,看到了建安风骨和永明体等诗歌审美方面的新变。而王通因与李百药的出发点各异,忽视了文学自身审美性是可以理解的。

其次,王通的功利之心,体现在他对诗歌匡扶时政、教化世道人心作用的重视。从《中说》可知,《续诗》中有“四名、五志”之说,《事君篇》云:“一曰化,天子所以风天下也。二曰政,蕃臣所以移其俗也。三曰颂,以成功告于神明也。四曰叹,以陈诲立诫于家也。凡此四者,或美焉、或勉焉、或伤焉、或恶焉、或诫焉,是谓五志。”这完全是《毛诗序》中“上以风化下,下以风刺上”,“经夫妇、成孝敬、厚人伦、美教化、移风俗”的翻版,难怪朱熹说王通处处模拟圣人和前贤。四名、五志,前者为诗之分类,对前人的分类做了些手脚;后者是讲诗的作用,它能给人以美的享受,有美感作用,诗有劝勉的功用,诗有表达情感的作用,诗有抨击现实、干预政治的作用,诗也有警示世道人心的魄力。《毛诗序》云:“是以一国之事,系一人之本,谓之风;言天下之事,形四方之风,谓之雅。”《续诗》的化、政,即相当于雅和风。《事君篇》云:“《续诗》之有化,其犹先王之有雅乎?《续诗》之有政,其犹列国之有风乎?”王通所言之化,乃朝廷政教之诗,政为列国地方之布教。犹《诗》之有大小雅,化亦仿佛。罗宗强《隋唐五代文学思想史》言:“这实际上是孔子的诗言志和诗可以兴、观、群、怨说的部分内容的复述,加上汉儒的诗六义说,而更加狭隘,唯及风、颂,无及怨、刺。且明三纲、达五常之说,去掉了言志说发抒个人怀抱的积极意义,纯以诗为封建伦理道德观念说教的工具,比孔子的诗教说和汉儒的诗教说,要落后得多。”[8]仔细比照,罗宗强所言不无道理,王通毕竟不是文学家,所谈亦有门外之嫌。究其《续诗》之“五志”,对汉儒之诗教是继承的发展,有秉承又有己之新解。首先,“五志”认识到诗要有美感,确定了文学的美学原则。以前晋之陆机也曾言及美,但没给予应有的地位,这一点是前人所忽略的。值得大书一笔,王通所撰《续诗》就是要达到这个目的,体现出诗的美学原则。然王通所言之美,亦具善的因素。其次,“五志”认识到诗歌本质的情感性。王通《续诗》所言之“伤”,即为文学的感情性,不能说像有些人说的王通是文学的门外汉,“五志”之“伤”,不就是讲诗的情感问题,这与汉儒“发乎情”一样。王通首先认为人性本善,这和孟子的观点一致,而儒家“五常”之本,终归于善。“情”本无所善恶,若任其泛滥,不加约束则走向反面,是为不善,故情感须以礼节之,“止乎礼义”,必须“以性制情”,情随性动,这样情感的抒发就不至于走上歧路。[9]

其三,王通的功利之心,体现在他认为诗歌是服务于王道教化。《立命篇》云:“兴衰资乎人,得失在乎教,其曰太古不可复,是未知先王之有化也。诗书礼乐复何为哉?”诗本来自有其净化心灵的非功利性特质,到王通这里,诗就是要为绍复先王之道去做贡献,这而正是诗歌作用的极致与终点。这是作为儒学革新家的王通对诗的理性而片面认识。

考察隋以前的南北文学,不难发现,北方文学往往重视其实用价值,故以现实主义为特色;南方文学多浪漫、尚玄虚,故以浪漫主义为特色。自先秦以来就是如此,《诗经》之于《楚辞》两相比较,其特色不言自明。隋之李谔极端功利,甚至说:“文笔日繁,其政日乱”[10]1543,直接把文学的审美性与政治对立起来。当然在朝为官,不免要“指陈帝王之道,兼述申韩之要。”[4]556贵致用而贬文华,继承了儒家重质朴的传统。王通早年亦怀大志,曾给文帝献《十二策》,然冷落不纳,于是“许由避地,张超成市”[6]1317,退居河汾,教书授徒。他要实现周、孔的王道,就要靠传习经典。比之于李谔,王通的功利主义诗学观透着一些空疏,却别有一番冷静。他与孔子一样,处乱世而无能为力,退而求其次,习圣人之业,以另一种方式拯救社会,作《续六经》而兴王道,从根本上改变人们的思想。从文学方面来说,就是要以诗歌特有的功能,教化感染人们,潜移默化,让文学以润物无声的方式完成教化。以看似无用而达到现实的有用,而文学的美正在于它的无功利性,这也是对老子哲学的化用。王通的目的是要实现王道政治,诗看似虚而无用,然其用不可小觑。当然,对文学来说,若太功利了,便是诗道大坏,令人痛心疾首了。

对南北朝时期的玄学思潮,王通的认识极为清醒。如《周公篇》所云:“虚玄长而晋室乱,非老庄之罪也;斋戒修而梁国亡,非释迦之罪也。《易》不云:‘苟非其人,道不虚行。’”国之兴亡,不能怪罪于道家和佛家思想,关键在于行王道、得民心。与李谔不同的是,王通认为文学可以为王道政治所用,在这一点上是有功用的,其致用价值不可低估。

三、贯道的诗学观

王道思想是王通哲学思想的核心,一切皆围而绕之。《中说》第一篇就是《王道》,文曰:“言文而不及理,是天下无文也”。理就是道,在王通看来它是一切言论的主干,文不及理,万象皆空。《天地篇》又云:“学者博诵云乎哉,必也贯乎道;文者苟作云乎哉,必也济乎义。”他认为文须贯道,方才为文。郭绍虞说:“唐人主文以贯道,宋人主文以载道……贯道是道必藉文而显,载道是文须因道而成。”[11]应该说唐代的文学思想源自于王通,古文运动的精髓非韩愈自创,此言不假。其实,早有阮瑀《文质论》,以道家为标准而去文取质,然应玚则秉持圣人“郁郁乎文哉”的原则,认为“知质者之不足,文者之有余”[12]。王通也是有承前人、看到了文学有审美的一面,只是出于目的需要,借助于它来实现周、孔之道而已。王通的基本主张是以道统文、文以贯道。他认为诗赋应以道为宗,文章应以达理为本,诗赋学问皆应以贯道明理为要。王通所论之文范围与内容比较广,主要是诗赋文章,所言之道则为儒家的政治理想,其中也有帝王之道、伊尹圣人之道、周孔之道、中国之道等等,王通所言之道是广阔开放的,如《朱子语类》卷一三七所言:“王通极开爽,说得广阔。缘它于事上讲究得精,故于世变兴亡,人情物态,更革沿袭,施为作用,先后次第,都晓得;识得个仁义礼乐都有用处。若用于世,必有可观。”[13]他讲的道不仅是儒家的王道,也有道家之道,起码在行文和论证方法上借用了老庄的一些东西,如辩证和发展的思想。“子曰:名实相生,利用相成,是非相明,去就相安也。”(《问易篇》)这与老子讲的事物之间是相互依存的统一的,是那么的相似。还有《魏相篇》所说的“火焰上而受制于水,水趋下而得志于火,故君子不欲多上人”,就是道家讲的世间一切皆有联系,且为之相互制约。

王通所处时代,佛、道二教均处上升阶段。此时儒家想依旧维持传统的思想体系,一个简单的道理就是《易经》讲的“变则通,通则久”。只有转变观念,施行革新,给儒学融入新的思想观念,以其固有的包容精神,取佛、道之长,补儒学之短。王通以儒家革新者的面目出现,提出“三教可一”的思想,就是适时而变,以包容的心态,渴望儒学的复兴与重振。他所谓的“一”就是利用、吸收和凭借释道二教的智慧资源,以实现佛、道归儒的最终目的,重建儒学的新体系。如《周公篇》所云:“子谓史谈善述九流,知其不可废,而知其行有弊也,安得长者之言哉。子曰:‘通其变,天下无弊法;执其方,天下无善教。故曰存乎其人’。”王通汲取了北朝二武灭佛的经验教训,认为信仰的问题只能靠改变信仰来解决。事实上,王通认为儒、释、道三家各有长短,但儒是最重要的,比其他两家都要好。从“通其变”的角度出发,扬各家之长,而不是“执其方”,历史的发展、社会的进步皆是如此。故王通之“贯道”观在既承认三教各有自身的价值,又恪守不变的儒学立场,为发展的儒学真正融化、吸收释道思想因素提供了理论上的可能。这种思想波及于唐代的韩愈,他的道统和援佛入儒理论对宋代理学有着重大影响,人们在评价宋明理学时对王通思想的潜在作用有些忽略。

由于“道”是王通思想的核心,一切皆为“道”之用。诗的本质是言志抒情,是要表达人们内心的思想情感,而王通认为诗是为道服务的,应该揭示人事物理。正如前面所提到的李百药大谈诗的外在艺术形式时,王通并未发表意见,足见他并不看重这些外在形式,反感对诗的低层次追求。正如《王道篇》所言:“言文而不及理,是天下无文也”。说得再好也没用,关键在于及理,原则是要以文达理,文只是一种工具、是理的载体而已。若文不及理,文就毫无价值可言。房玄龄问与文相关的问题时,王通道:“古之文也约以达(简练而达理),今之文也繁以塞(繁琐而不通理)。”(《事君篇》)王通对魏晋六朝以来的形式主义的绮丽文风极为不满,力图革新,这也符合当时的思想潮流,也是出于一位肩负承续周孔文武之道的他,对儒家在新时代发展下义不容辞的责任。所以王通以文以达理为本,对当时社会上盛行的理不胜文、文理相悖的现象进行了有力抨击。尤为不满的是六朝以来的骈文重视形式,堆砌典故,靡丽华彩,使读者目眩于五彩,不务理路,遂致风教冷落。王通极力反对以文炫耀、哗众取宠的学风。《周公篇》云:“刘炫见子,谈《六经》。唱其端,终日不竭。子曰:何其多也!炫曰:先儒异同,不可不述也。子曰:一以贯之可矣。尔以尼父为多学而识之耶?”从这里不难看出王通的文以明道的思想,也具体表现了他一贯倡导的务实求本、经世致用的思想。王通终生最重要的工作就是撰著了《续六经》,而撰著的目的是为了明周公、孔子的王道;论诗的目的,在于明三纲、达五常。这与魏晋南北朝以来的靡丽文风、注重形式而不注重内容的文学思想形成了明显的反差。到韩、柳时发动的古文运动,响亮地提出了“文以明道”的口号,至宋代理学则走向极端,特别重视明理的思想而排斥文学作品的形式美。这是一个有机的发展过程,王通则是这一新的美学观点的开创者。[14]

由重“道”而带来了王通对简约文风的重视。他说:“吾师也,辞达而已矣。”(《天地篇》)王通继承了孔子以来儒家为文的简约风格,在对前代作家的评论中充分体现了这一点。他对曹植、颜延之、王俭、任昉“深以典”“约以则”(《事君篇》)的文风十分欣赏,《事君篇》:“古之文也约以达,今之文也繁以塞。”《问易篇》言及他的《续书》之“策”,也是“其言也典,其致也博,悯而不私。”《王道篇》赞颂其祖父所作的碑文是“典以达”,他最为不满的是“傲”“怪”“怨”“淫”之类的浮靡文风。隋初学者对文坛歪风早有不满,李谔在上书中云:“江左齐、梁,其弊弥甚,贵贱贤愚,唯务吟咏。……连篇累牍,不出月露之形,积案盈箱,唯是风云之状。世俗以此相高,朝廷据兹擢士。禄利之路既开,爱尚之情愈笃。于是闾里童昏,贵游总角,未窥六甲,先制五言。……以傲诞为清虚,以缘情为勋绩,指儒素为古拙,用词赋为君子。故文笔日繁,其政日乱,良由弃大圣之轨模,构无用以为用也。损本逐末,流遍华壤,递相师祖,久而愈扇。”[10]1544隋炀帝对改变文风亦起到了一些积极作用,其文虽谈不上清新质朴,但《隋书·文学传序》言炀帝的作品“并存雅体,归于典制”。王通之后,初唐学者论文学时多以政治为重,也能注意到文学本身的发展特点。到令狐德棻认为文学的理想风格就是“丽而能典”[4],重视典则、简约风格,也是文学发展的一种必然回归。李华、萧颖士对文学要求综经合道,更近似于王通,风格亦要“简质易烦文而便之”[6]卷三十一。由此可见,王通的贯道观念对后世影响很大,尤其是对唐代文风由浮华转向朴实起到了扭转作用。

四、至德的诗学观

在衡量作家标准时,王通是先德而后文,作家的道德至关重要。重德是儒家的最高理念,也是为人的基础。《大学》教导读书人“以修身为本”,而且是“自天子以至庶人,壹是皆以修身为本”。《事君篇》曰:“古君子志于道,据于德,依于仁而后艺可游也。”这其实是孔子言论的翻版,《论语·述而》曰:“志于道,据于德,依于仁,游于艺。”在志、德、仁、艺四者中先是“道”,是理想目标的树立,“德”排在第二位,它在君子高尚人格的养就完善中起着非常重要的作用。后来孟子讲的“我善养吾浩然之气”中,正义的德是浩然之气的主干,无此则会软弱无力,所以作家的内在精神品格之美不可或缺。王通亦尊圣人之言,将道、德、仁等伦理人格的因素置之于先,而与文密切相关的艺则为前者之必然结果,这一观念影响深远,宋儒的“文以载道”思想其源在此。朱熹《论语集注·述而》言:“此章言人之为学当如是也。盖学莫先于立志,志道,则心存于正而不他;据德,则道得于心而不失;依仁,则德性长用而物欲不行;游艺,则小物不遗而动息有养。学者于此,有以不失其先后之序、轻重之伦焉,则本末兼该,内外交养,日用之间无少间隙,而涵泳从容,忽不自知其入于圣贤之域矣。”[15]朱熹所说是从内而外的,即道、德、仁要高于艺,这和孔子、王通的论述是一脉相承,皆有先后之序、轻重之伦。这种思想在《事君篇》得到了具体体现,其文云:“子谓文士之行可见也:谢灵运小人哉,其文傲,君子则谨。沈休文(沈约)小人哉,其文冶,君子则典;鲍照、江淹,古之狷者,其文急以怨;吴筠、孔珪,古之狂者也,其文怪以怒;谢庄、王融,古之俄人也,其文碎;徐陵、庾信,古之夸人也,其文诞。”在对六朝这几个文人的评论中,王通以文德对应,即德之不修,为文必野。这几个人在王通眼中是小人、狷者、狂者、夸人,其为文则非雅正之体。首先作家应该修德,这是根基,而这一点正是他们的缺陷,其次忽视了他们在文学方面的贡献,有时人品与文品是不对应的。原因在于这几个人都不合于儒家的君子之道。在王通看来,文德合一,文士应该是儒雅含蓄的谦谦君子,有此前提,为文方能雅正。不过,王通对作家的评判不见得准确:一是具体分析、评价有待商榷,二是衡量作家“德”与“道”并重。他认为“至德其道之本”,“要道其德之行”(《王道篇》),他认为阮籍之“慎”、山涛之“密”、刘伶和陶潜之“闭关”都值得肯定,若论及他们是否“仁”或是否“道足”,王通则以“不知也”予以否定。宋代的朱熹更显示了对王通重道轻文的延续倾向。

在作家人品与文品的关系上,王通更为关注作家对儒学的贡献。儒家向来注重人生境界的提升、道德品质的完善。孟子的“我善养吾浩然之气”,即言作家具备了崇高的精神美、人格美,他笔下的言辞才能理直气壮。所以孟子强调一个作家首先要从人格修养入手,只有具备了高尚的道德品质,才能写出好的作品。儒家所有的工夫都围绕一个核心,达到一个有为目的,就是完善个人修养,把人提升到“君子”的人格境界。自孔子以来,人品与文品相一致,是学界的共识。王通把道德与审美标准混而为一。从《事君篇》来看,他把人品与文品相提并论,君子有德,其文必美;小人、纤人、鄙人、贪人、诡人无德之徒,其文则劣,不足观也。他对谢灵运、沈约等人的评价就充分体现了这一点。其后韩愈倡导的古文运动是儒学在文学界的复兴,这种古文在内容上言之有物,具有实用价值,在宗旨上要文以明道。唐代古文运动之先驱孤独及曾言“必先道德,而后文学”(梁肃《常州刺史独孤及集后序》),李华亦言“有德之文信,无德之文诈”(《赠礼部尚书清河孝公崔沔集序》)。韩愈把作家德的修养放在极重要的地位,在《答李翊书》中,韩愈发挥了孟子的养气说,强调德对气修养的重要性,他还把德与文的关系比之为树根与枝叶、灯油与光亮,足见对作家道德的重视。宋代以后的文学批评步其后尘,也是强调道德先于文辞,而且把作家的人品纳入审美评价。在人品与文品的关系上,绝大多数批评家认为两者完全一致。这是在人品文品说中占统治地位的观点。王通所表彰的颜延之,对刘宋的儒学振兴有一定的贡献,他的《庭诰》一文,对儒学的弘扬不遗余力。任昉亦为心往儒学之人,人称“行可以厉风俗,义可以厚人伦”[16]。把有争议的王俭,归入“有君子之心”的作家行列,虽让人有些不解,但也体现出王通重德标准是有灵活性的,那就是看他是否对儒学有所贡献。

从儒家诗学思想发展史来看,王通的观点体现北朝人多实用的诗学思想,在整个文学理论发展过程中起到一种桥梁作用,把先秦两汉和唐宋儒家文学思想连接了起来,这是他对中国文学批评史的贡献,其地位与作用是无法替代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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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任编辑张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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