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 钢
(吉林师范大学 文学院,吉林 四平,136000)
1941年5月1日,福克纳在写给出版商兰登书屋编辑罗伯特·哈斯(Robert K. Haas)的信中曾明确谈到《去吧,摩西》的主题和结构:“去年我提到过一本集子,一部短篇小说集,总的主题是南方白人与黑人种族之间的关系。”[1]139福克纳紧接着详细罗列了他所说的短篇小说集的具体构成篇目,包括《炉火与炉床》《大黑傻子》《古老的部族》《三角洲之秋》以及与小说总标题一致的《去吧,摩西》等,并强调这部计划中的短篇小说集的规模大致相当于《没有被征服的》。尽管这只是福克纳拟定的一个初步纲要,后来成书的《去吧,摩西》与此纲要并不完全一致,但这个原初计划以系列短篇小说形式写作的长篇小说后来却成为福克纳展示种族关系和种族罪恶最为成功的作品之一。
《去吧,摩西》的主人公是艾萨克·麦卡斯林,小说主要描写这一人物所属的大家族的两个支系几代人围绕种族问题的悲剧命运,尤其突出了主人公艾萨克发现自己祖先的罪恶在不断循环时主动放弃家产、虔心赎罪的故事。通过这部小说,福克纳一方面触及了美国南方社会的重要问题——种族罪恶,另一方面展示了南方社会历史的变迁以及南方不断衰落的内在原因。为此,评论家莱昂内尔·特里林(Lionel Trilling)称赞《去吧,摩西》“既温和又激烈”,“比任何关于南方种族问题的复杂悲剧故事都更令人心悦诚服”[2]102。朱迪斯·维腾伯格(Judith B. Wittenberg)评论《去吧,摩西》“给人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因为其对于种族、阶级和性别问题丰富而富于挑战性的态度极大地扩展了它与人的某些基础性问题之间关系的思考”[3]49。弗莱德里克·R. 卡尔(Frederick R. Karl)甚至因小说的种族主题建构称赞其“是对近一百年来的美国,即福克纳在小说中所跨越时代的最后的伟大反思”[4]666。结合上述评论家的评述,本文拟对《去吧,摩西》的种族主题进行理性反思和重新诠释。
在《去吧,摩西》中,福克纳首先从神正论角度解构和阐释了美国南方种族主义和种族罪恶的圣经来源。
与大规模使用非洲黑奴的种植园经济形态相适应,在美国南方特有的宗教文化传统中“白人至上”(white supremacy)观念十分流行。白人是“上帝的选民”,黑人是卑微低下的象征。尤其是以“预定论”为核心的南方加尔文教思想观念更是在无形中为种族主义提供了神学依据。在白人奴隶主看来,黑人祖祖辈辈带有圣经中记载的该隐身上的记号*据《圣经·创世记》记载,该隐和亚伯两兄弟为亚当与夏娃的后裔,该隐由于嫉妒上帝垂青于亚伯而起杀机,并因亲手杀死了自己的弟弟亚伯而受诅咒。后该隐担心自己因犯大罪同样被他人所杀,请求上帝的宽恕和帮助,上帝许诺“凡杀该隐的,必遭报七倍”,并为该隐“立一个记号,免得人遇见他就杀他”(见《圣经·创世记》4:8-16)。这个故事后来为美国南方种族主义者所利用,他们宣称黑人的黑色皮肤即为上帝当初为该隐所立之标志记号。,或者他们是诺亚的儿子含(Ham)的后裔,因犯下大不敬之罪而受到诅咒,并世世代代要为奴隶*据《圣经·创世记》记载,含因冒犯父亲诺亚的赤裸身体遭到诺亚的诅咒,“必给他弟兄作奴仆的奴仆”(创9:20-26)。这个故事后来在美国南方同样为种族主义者所利用,他们宣称黑人即是含的后裔,因此按照圣经的说法,黑人理应世世代代成为白人的奴仆,这成为南方种族主义的又一神学依据。。这样,白人和黑人之间的奴役与被奴役关系便成了“上帝的意志和恩赐”,而废除奴隶制则成为对上帝意志的忤逆和亵渎,是触犯神意的行为。黑人不配拥有自由,连他们的身体都是主人的私有财产;黑人可被他们的白人主人随意处以私刑,“不是因为他们犯了什么罪,而是因为他们皮肤黑”;黑人不得不上“可怜的学校”,住“不得不住的小屋”,他们“可以崇拜白人的上帝,只是不能在白人的教堂里;在白人的法院里交税,可是却不能在里面投票,也不能为它而投票;按白人的钟点干活,还必须按白人的计算方法领工资”[5]37。一切文化传统和社会行为准则都视黑人为“他者”(the other),黑人的身份建构完全是“他者化”的过程。在白人看来,黑人唯有通过无尽的劳作和终生的忏悔,才能实现最终的自我救赎。可以毫不夸张地说,种族身份成为每一个南方黑人永远也无法抹去的记忆和梦魇,成为整个南方社会“政治无意识”的潜在话语形式。
与南方奴隶主在圣经中为种族主义寻找神学基始进而维护种族制度的合法性和试图证明种族主义在本质上是“上帝的恩赐”相对应,福克纳在小说《去吧,摩西》中采用类似神学独白的方式从多个角度对这一问题进行了理性的思考和澄清。在福克纳看来,基督教中全知、全能、全善的上帝从未支持过种族主义,所谓种族主义的神学依据完全是望文生义、无限引申的结果:“他在《圣经》里是说了一些话,不过有些话人家说是他说的,其实他并没有说。”[6]249福克纳还借小说人物之口强调上帝创世之初的美好:“在这片土地上,在这个南方,他为南方做了那么多的事,提供了树林使得猎物得以繁衍,提供河流让鱼儿得以生长,提供深厚、肥沃的土地让种子藏身,还提供青翠的春天让种子发芽,漫长的夏天使作物成熟,宁静的秋天让庄稼丰收,还提供短促、温和的冬天让人类和动物可以生存……”[6]271上帝创造的一切都是那么和谐,犹如伊甸园一般,而在这和谐之中自然也包括上帝最为骄傲的杰作——人类:“他先创造世界,让不会说话的生物居住在上面,然后创造人,让人当他在这个世界上的管理者,以他的名义对世界和世界上的动物享有宗主权,可不是让人和他的后裔一代又一代地对一块块长方形、正方形的土地拥有不可侵犯的权力,而是在谁也不用个人名义的兄弟友爱气氛下,共同完整地经营这个世界,而他所索取的唯一代价就只是怜悯、谦卑、宽容、坚韧以及用脸上的汗水来换取面包。”[6]246然而原初在上帝那里“充满友爱”、不分肤色的最令其骄傲和期许的人,却在自身利益的驱动下创造出种族主义的罪恶和残暴,使上帝无法再看到希望,使整个世界都延伸着“暴行与不义”,白人“利用黑人受奴役的镣铐和破衣烂衫,就如他们在别的场合下利用啤酒、彩旗,用红火焰和硫黄烧成的标语、戏法和能奏出音乐来的手锯一样”[6]271,结果导致上帝创造的用以给人类安息的“圣殿”和“避难所”成为完全相反的充满罪恶的地域和场所。福克纳的这番兼有议论色彩的描述意在说明如果连上帝都宣称“我的姓氏也叫布朗”*“布朗”(Brown)一词在英语中的意思是“棕色”,福克纳在这里宣称上帝说自己的名字是布朗,暗示基督教观念中没有肤色人种之分,上帝是公正的,不会因为肤色而偏袒白人或黑人中的任何一方。这是福克纳通过小说语言在种族问题上进一步表明立场的重要标志,也从根本上否定了南方社会流行的种族身份是“神意”选择的结果的说法。的话,那么人世间的种族罪恶唯有人自己负责,将此归结为上帝的意志完全是一种亵渎上帝神圣性的行为和做法。
事实上,福克纳对种族主义和种族罪恶的根源有着清晰而深刻的认识,在《论恐惧——阵痛中的边远南方:密西西比》(OnFear:DeepSouthinLabor:Mississippi)一文中,他尖锐地指出,“对黑人的恐惧并非对作为个人甚至亦不是作为种族的黑人,而是作为一个经济上的阶级、阶层或是因素,因为黑人所威胁的并非南方白人的社会制度,而是南方白人的经济制度”,白人奴隶主真正恐惧的是“黑人,没有机会,却做出那么多的事,要是得到平等的机会,真不知会做出多大的成绩呢,他很可能把白人的经济夺过去,黑人成了银行家、商人、种植园主,而白人成了佃农或是长工”[5]95-96。在《喧哗与骚动》中,福克纳借昆丁之口也含蓄地强调了这一点:“我早就知道,黑鬼与其说是人,还不如说是一种行为方式,是他周围的白人的一种对应面。”[7]55可见,从经济角度白人为了维护自身的社会和经济地位而滥用自由意志,编造宗教神话作为掩护,并强行施加于社会大众才是种族主义和种族罪恶泛滥真正的深层次原因和本质,其他一切只是表象而已。本质代表了种族罪恶的永恒之源,表象为本质所生成并决定。福克纳通过对种族主义和种族罪恶圣经来源的解构,暗示了种族主义背后隐藏的复杂经济话语权力关系,诚如弗雷里克·J. 霍夫曼(F. J. Hoffman)所评价的那样,福克纳不仅在小说中充满了“对黑人的关切”,而且认识到这一问题“跟土地问题有着密切的关系,不仅仅是象征性的关系,而是作为一个道德经济学问题”[8]88。
从美国南方的社会发展趋势出发,福克纳在《去吧,摩西》中充分展现了种族主义和种族罪恶是南方衰落的重要原因,是“阿特柔斯房屋的倒塌”*“阿特柔斯房屋的倒塌”喻指因为罪恶和不可抗拒之痛苦的承担而导致的一种人在本质方面的失落,其故事本源见于古希腊神话传说。弗莱德里克·R. 卡尔曾分析道:“福克纳思想的神话内核是阿特柔斯房屋的悲剧性倒塌,父子相残,兄弟反目,诅咒已经进入家庭生活的每一个缝隙,毁掉了所有的关系。”最为内在的机理。
福克纳认为“南方——不仅仅是密西西比而是整个南方——因为黑人问题,在不到一百年里两次毁掉自己”[5]151。福克纳在这里所说的“两次毁掉”,第一次是指1861年至1864年的美国内战,内战后虽宣告了废除奴隶制和种族制度,但实际效果却微乎其微,并没有从根本上改变美国南方白人根深蒂固的种族意识,充其量只能是一场表面消灭种族罪恶的战争,甚至连这一效果都远未达到。在福克纳心中,内战在实质上之于南方无异于一场灾难。而第二次则无疑指向作家本人所处的时代,此时种族问题再次恶化,成为南方社会罪恶的重要来源。问题之所以始终得不到解决,本质上就在于南方白人始终认为从语言文化到生活习惯“黑人所有的一切,都得自于我们白人”,而且在福克纳看来这种思想已经达到了“严重”的程度,“不仅是很悲惨,而且还令人震惊”[5]348。在《去吧,摩西》中福克纳也曾谈到种族主义与南方衰落的内在本质联系,甚至认为这种由种族罪恶所带来的本质联系已经达到了受“诅咒”的可怕程度:“这整片土地,整个南方,都是受到诅咒的,我们所有这些人,从它那里孽生出来的人,所有被它哺育过的人,不管是白人还是黑人,都被这重诅咒笼罩着。”[6]266
尽管福克纳目睹了南方正在因为罪恶而堕落、倒塌,但其对美国南方的特殊眷恋之情仍促使他在敢于直面社会之恶和人性堕落的同时,有充分的信心提出解决问题之道,这正是福克纳迥异于同时代绝大多数南方作家一味粉饰南方的伟大性之所在。在福克纳看来,对南方罪恶的认知和对南方拯救的观念是同一问题理性沉思的两个不可分割的方面,它们彼此间相互转化、相互依存。他坚信上帝会为“自己所做的事情承担责任”,也坚信黑人凭借“怜悯、宽容、克制、忠诚以及对孩子的爱”等美好品质一定会“挺过去的”[6]270,因为毕竟黑人“比我们优秀”,“比我们坚强”,“他们的罪恶是模仿白人才犯下的,或者说是白人和奴隶制度教给他们的”[6]281-282。通过这些传导给小说人物的思想观念,可以看出福克纳对种族问题和种族罪恶的认识已深入到本质和根底之中,其对于在种族歧视观念下生存的南方黑人的现实状况的反思及由此产生的心理焦虑也于字里行间清晰可见。福克纳之所以选择“去吧,摩西”作为小说标题,是希望白人能如《圣经·出埃及记》中摩西到“百姓那里去”(出19:10)一样到黑人那里去,从而实现黑人和白人和平相处,共同融入南方社会,这不仅是南方生存的希望,也是整个美国生存的希望。福克纳还进一步强调这种融合是美国人“必须”面对的坚定选择,也是美国人必须坚决维护的基本原则,因为只有践行这一基本原则,“全体美国人面向全世界时才能以一个平等、不可摧毁的整体战线出现,不管我们是白色美国人还是黑色、紫色、蓝色或是绿色的美国人”[5]223。这也正是福克纳题词将《去吧,摩西》献给他最敬爱的黑人大妈卡洛琳·巴尔(Caroline Barr)的主要原因。福克纳希望借此鼓励黑人能葆有卡洛琳·巴尔大妈的“忠心耿耿、慷慨大方”,且拥有“不可估量的深情与热爱”的高尚品质,并依靠这些基督教传统美德和品质最终实现自我的解放。
尽管某些评论认为福克纳在解决种族问题的途径上存有一定的保守性和矛盾性*所谓福克纳在种族问题上的保守性和矛盾性主要指向其提出的“慢慢来”的解决方式,即福克纳主张黑人采取温和的、非暴力的“甘地的方式”解决问题。这引起20世纪美国黑人民权运动领袖杜波依斯(W. E. B. Du Bois)的强烈不满。杜波依斯向福克纳公开提出挑战,福克纳予以拒绝。在福克纳看来,他在种族问题上的根本立场和基本态度没有变化,且与民权运动领袖们的终极目标完全一致,只是达成方式不同而已。对此,美国黑人作家詹姆斯·鲍德文(James Baldwin)和爱丽丝·沃克(Alice Walker)都曾对福克纳提出批评。前者评述说:“在经历了二百多年的奴隶制和九十多年的准自由之后,人们很难对威廉·福克纳的‘慢慢来’的建议有很高的评价。”后者指出:“同托尔斯泰不一样,福克纳不准备用斗争来改变他所生活于其中的那个社会的结构。”,但透过“约克纳帕塔法”世系的主要小说可以看到一个不争的事实,即福克纳始终没有放弃对种族问题进行艺术化的关注和探讨,也从未停止过对种族罪恶的批判和鞭挞,并试图以恰当的方式在力所能及的范围内为种族问题积极寻找解决之道。他既从宗教角度切入看到了种族制度和观念“本质化、象征性排斥和野蛮化”[9]46三个特征之间的相互联系与影响作用关系,衷心地希望黑人获得解放,种族罪恶得以停止并消失,又表现出面对南方社会现实性的种族环境没有丝毫改善迹象的失望与彷徨,这种理想与现实的矛盾和差距构成了福克纳心中南方最为突出和亟待解决的现实困境之一。而通过《去吧,摩西》等带有明显的历史性的小说,福克纳成功地将南方的困境转化成美国的困境,将南方的制度和生活方式转化为美国的制度和生活方式,并在其中凭借对种族问题和种族罪恶的理性反思触及了美国社会文化的核心。诚如弗莱德里克·R. 卡尔所说,福克纳“把种族融入了历史,融入了一种特定的历史观念之中”,使种族、南方社会和历史都成为他艺术技巧的一部分,成为一种具有“创造性的”历史,即达成“种族问题蕴含于历史之中,蕴含于创造的过程之中”的特殊艺术效果[4]550。
AReinterpretationoftheRaceThemeofGo,Moses
WANG Gang
(College of Literature, Jilin Normal University, Siping 136000, China)
Abstract:Go,Mosesis one of Faulkner's most successful works on display of racial relations and racial crimes. In the novel, Faulkner first deconstructs and explains the biblical sources of racism and racial crimes in Southern America from the perspective of God's self-righteousness. He also shows through novels that racism and racial crimes are important causes of the decline of the South. All in all, Faulkner successfully translated the plight of the South into the plight of the United States through such novels as Go, Moses and transformed the South's institutions and lifestyles into American institutions and lifestyles. Among them, the rational reflection on racial issues and racial evils touches the core of American social culture.
Keywords:William Faulkner;Go,Moses; race themes; South America