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墨白小说中的病态人格
——以《局部麻醉》和《白色病室》为例

2018-02-25 11:56杨文臣
关键词:墨白病态人格

杨文臣

(信阳师范学院 文学院,河南 信阳 464000)

论墨白小说中的病态人格
——以《局部麻醉》和《白色病室》为例

杨文臣

(信阳师范学院 文学院,河南 信阳 464000)

医院是当下我们叩问生命的本质和意义、审视一种文化之于生命的关怀或扭曲的最合适的地方。墨白的两部以医院为题材的中篇小说《局部麻醉》和《白色病室》分别通过外科医生白帆和内科医生苏警己的视野和遭遇,呈现和揭示了罪恶的、病态的文化是怎样残酷地对人的身体和精神进行扭曲、规训和惩罚,驱迫生命走向疯狂和死亡的。

墨白;病态人格;《局部麻醉》;《白色病室》;疯狂;死亡

在20世纪以来的文化思想语境中,身体逐渐成为学界关注的焦点。人们越来越深刻地认识到,身体并不是纯粹物质性的、封闭性的实体,不只是精神的容器,它蕴含了人类一切行为的驱动力,是我们存在的前提、主体的本质和一切意义的根本来源,是各种社会力量争夺、规训的对象,也是能够通过重塑使人类走向解放的阵地。我们的身体以及我们看待身体的目光从来都是被特定的文化观念塑造出来的,作为文化的隐喻而存在。西方学者弗洛伊德、桑塔格、梅洛庞蒂、福柯、舒斯特曼等对“身体”都有过经典论述。对西方思想非常熟稔的墨白自然对此了然于心,他也在自己的作品中展开了卓越的思考,这种思考集中体现在其中篇小说《局部麻醉》和《白色病室》中。

这两部小说的故事发生地都设置在颍河镇医院,《局部麻醉》的主人公白帆是一名优秀的外科医生,《白色病室》的主人公苏警己是一名优秀的内科(精神病科)医生。在现代社会中,医院无疑是最能牵动人的神经的场所,这里交织着新生与死亡、希望与绝望。若要叩问生命的本质和意义,审视一种文化之于生命的关怀或扭曲,没有比医院更合适的地方了。白帆和苏警己以精湛的技术疗救生命、解除痛苦,最终自己却不堪生之苦痛,走向了对生命的弃绝。透过他们的视野,墨白为我们呈现了一个个病态的人格,而这些病态的人格孳生于病态的文化。

苏珊·桑塔格在《疾病的隐喻》中指出,每个人都无可避免地会受到疾病的困扰,但我们从来不是在纯粹的、肉体的层面上看待疾病,而是把种种文化的、道德的意义施于其上,疾病成为一种隐喻。于是,病人除了罹受身体上的苦痛,还要遭受道德上的耻诟,后者尤其可怕,是文化对身体和生命进行遮蔽、扭曲和惩罚的一部分。所以,桑塔格写作此文,“是为了揭示这些隐喻,并借此摆脱这些隐喻”[1]5。

在《局部麻醉》中,我们看到,对于生命人们是多么冷漠和残酷。那个阴茎充血的老人,在白帆看来单纯是一种病,是意外撞到了兴奋神经的结果,但“四号病室的门口,就此再也没有断过围观的人”。尽管没做任何错事,老人还是陷入深深的羞愧和自责中,不做任何申辩,把自己吊死在医院的树杈上,引来了一群哈哈大笑、面目不清的围观者。更令人悲哀的是黄院长,他和那群麻木的看客一样缺乏对于生命的尊重,即使面对的是自己的老娘。母亲怀孕难产,他脑子里只有如何封锁消息保住颜面,对身陷险境的母亲没有一点关切。那个年过60的老女人不停地嚎叫,我要生,我要生……这声音强烈地震撼着笔者的心灵,这是那个肮脏纷乱的世界发出的唯一的崇高的声音,是对于生命无条件的爱和呼唤,但院长却感到耻辱和仇恨。

白帆在做这一切的时候,感触到了院长从背后射过来的复杂的目光,那片丛生的杂草,使他感到了耻辱。白帆想,你不应该用这样的目光看着你的出生之门,实际我们每一个人都是来自这里。可是,多年以后,当我们长大成人重新来面对自己的出生地的时候,为什么要用一种羞耻和仇恨的目光来对待她呢?她错在哪里?她错就错在把我们生在这个人世上。[2]163

人们窥视和传播别人的隐私并从中取乐,不仅不感到羞耻,还满怀道德优越感。但他们从不把那种道德的尺度施于自身,对于自己干着的疯狂而丑陋的勾当,不会有丝毫不安。墨白指出,我们从来不会真诚地对待性、对待身体,这种虚伪和分裂的态度是传统文化的产物,是中国人缺少独立人格的原因之一。但墨白也反对从纯粹的生理主义或自然主义的立场上来看待生命,如果生命只是一具由血肉、骨骼构成的能活动的躯体,那么这个世界将令人无法忍受。当白帆在金钱、权力和性的压迫下对人性丧失了最后的信念时,他变成了一个“冰冷如铁”的人。

现在,外科大夫走在大街上,他冰冷的目光能剥去在他面前行走的任何一个人的衣服,那些他熟悉的男人和女人。院长、麻醉师、袁屠户、年轻的女器械护士等等,那些人一旦走进他的视线,他就能把他们肢解。在他的眼里,那些人一会儿是一架骨头在行走,一会儿是一身肌肉在行走……现在,他像机械师熟悉机器的每一个零件一样熟悉人体了。当一个人躺在手术台上,他看到的不再是一个人,而是一台机器。[2]164-195

或许,这是一个外科医生必备的“素质”,然而,却缺乏人应有的情感。人们像动物一样被本能驱使着生存,吸收、排泄、生殖,制造出无边的噪音,灵魂无处存放。在白帆眼中,一切都是那样的灰暗、喧嚣,没有任何生命色彩,他终于崩溃了,将麻醉剂注入自己的血管。白帆的崩溃是注定了的,柳鹅的痛苦嚎叫只是压垮他的最后一根稻草。

对于桑塔格,学界可能存在着误读。身体无可避免的是“文化的身体”,从衣着、饮食、形态到感知、体验和自我塑造等等,一切都打上了文化的烙印。桑塔格要摆脱疾病的隐喻,只是出于对病人的关爱在医疗领域做出的一种吁请,并没有所谓将身体从文化中解放出来的意思,这也是不可能的。所以,墨白痛斥虚伪的禁欲主义道德观对身体的扭曲和迫害,但并不拒绝使用身体的、疾病的隐喻。袁屠户和柳鹅的病显然都是具有隐喻意味的,是对他们丑陋的、无止境的纵欲的一种惩罚;黄院长的病更是意味深长,那块颅腔里的凝固了的积血,如同他外表温文尔雅、内里谲诡狡诈的传统文化人格使清朗的精神和舒展的生命变得积滞郁结。无论是袁屠户、柳鹅还是黄院长,白帆的手术刀都没能将他们“治愈”,柳鹅的性欲依然可怕的强烈,黄院长去掉了“人格面具”变得性情暴躁,但权力欲一如既往。白帆精湛的医术拯救不了别人,甚至拯救不了自己,在这个病态、荒诞的世界中,他无能为力。

白帆无疑生活在一个非常险恶的环境中,袁屠户、柳鹅和黄院长分别代表了金钱、性、权力三种势力,它们压迫着他,使他焦虑无助、惶惶不安。然而,尽管非常同情自己的主人公,墨白并没有把他们描绘成一个疏离于这个世界的“纯洁”的个体。从某种意义上说,白帆和那些作为他对立面的个体一样也是病态的。

从精神分析学的角度来看,对金钱、性和权力的狂热追求都不是一种本能的、自然的现象,而是一种病态。对于动物来说,如果其生理需要、饥渴和性欲得到满足,它们是很容易满足的。在一些原始部落,例如伯布罗印第安人那里,人们对权力、声望和财富也不怎么重视[3]109。这显然表明了各种狂热的欲望是特定文化的产物。埃里希·弗洛姆指出,人类的诞生就意味着与自然之间的最初联系被切断了,“在人具有了理性和想象力时,他也意识到自己的孤独、隔离、无能和渺小以及生与死的偶然。他一刻也不能面对这种现实,如果他不能找到与同类的新的联系纽带以代替由本能控制的旧的关系的话”[4]34。这种与自我之外的他者和社会相结合的需要内在于人的生命存在,是人精神健全的必要条件,弗洛姆把这种需要称为“爱”。卡伦·荷妮告诉我们,如果在一个人的成长环境中缺乏真正的温暖和关爱,挫伤了他融入他者和社会的愿望,他就会感到焦虑不安,即便是各种生理层面的需要得到了满足。这种焦虑可能是无意识的,也可能出现在意识中但人们不知道它为什么存在。于是,心灵构建起防御机制,通过对金钱、性和权力的追求来获取安全感、消除焦虑。但这种防御机制不仅不能真正消除焦虑,反而会逐渐控制我们的心灵,从而滋生出各种各样的畸形人格,诸如拜金狂、权力狂、性欲癖等。更可怕的是,一旦这些病态的追求上升为一种社会观念、一种价值观,人们就会认不清自己的本来面目,健全的人性也不会再从这个世界生长出来。

白帆和周围的人格格不入,他不在意他们趋之若鹜的那些东西,也瞧不上他们的庸俗鄙陋。但精神上的高贵并没有带给他一个强大的自我,相反,他感到迷茫、焦虑、疲惫,情绪都被别人左右。院长对他略表关心,他就情绪大好,“突然感到空气格外的清新,视线里的一切都被阳光沐浴得让人感到亲切”。院长耍弄了他,他不敢表示丝毫不满。而当院长昏迷之后,他居然全心全意地进行治疗和看护,不仅是出于医德,更是因为自己有着严重的受虐倾向以及对权势的恐慌和畏惧。

在院长昏迷的时候,他突然有一种失去方向和依靠的感觉,面对杂乱无章的医院,他有些迷茫。他在心里这样想,没有领导真不中,没人管也真不中。外科大夫深深地为没有人来管自己而感到恐慌。在家里,是妻子来管他,就连做爱这样的家务事,也取决于妻子的心情。那个庸俗透顶的女人用最庸俗的手法消解了他自由思考的能力,他成了她的某种器官快活的工具,这就最大限度地导致了外科大夫的奴性。她的行为,使这个丧失了性功能的瘦小的男人意识到,他就是某种工具,只有这样,他才不至于失去那个使他一到天黑就感到恐惧的家。在外部生活里,外科大夫把这种奴性深刻地表现出来。在医院里,他像畏惧黑夜一样畏惧权势。[2]191

荷妮认为“受虐”倾向也是应对焦虑的一种方式。为了摆脱焦虑获得安全感,“个体压抑了自己所有的要求,压抑了对他人的批评,心甘情愿地受他人的虐待而不自卫,而且愿意不加区别地帮助他人”[3]62。弗洛姆把这种人格叫作“极权人格”,“他的实体存在感觉,要依他与权威双栖共存的情形而定;若被权威抛弃,则等于被抛入真空,面临虚无的恐怖”[5]126。对于以“权威”面目出现的柳鹅和黄院长,白帆既反抗又屈从,沉陷在无尽的痛苦之中。无论是荷妮还是弗洛姆,都认为“受虐”和“施虐”其实是源于同一种精神需要,是实现与他人结合、摆脱焦虑的不同形式。二者同样不能达到目的,不能给个体带来满足和幸福。白帆在孤独、忧郁和焦虑中趋于绝望,袁屠户、柳鹅和黄院长的下场也很悲惨。他们都是病态的,都是可悲的,没有谁能够拯救他们,除非塑造他们的那种病态文化从根本上得到矫正。

苏警己和白帆很相近,一样地不谙世事,一样地和环境相疏离,“仿佛一层浮在水上的油,既和这个世界格格不入又要为身下的水抵挡冬天的寒冷夏天的烈日”。相比之下,苏警己的身世更凄凉,他的人格也更复杂。

墨白似乎对精神分析非常熟悉,不然就是他对人的精神领域有着非凡敏锐的感受力和洞察力。精神分析很重视儿时经验对于人格形成的影响,墨白恰恰就花了相当的笔墨来书写作为精神病科医生的苏警己的少年时代。苏警己的成长环境非常残酷,父亲在他还没有印象之前就抛弃了他们母子,之后母亲不堪颍河镇人的凌辱而自悬于门框上,他由此陷入了极度的生存困境。除了忍受饥饿,还要忍受镇上孩子们的欺侮,他就像镇子里的青石街道的石板一样任人践踏。后来,父亲把他接入了城市,但迎接他的是继母的虐待。他想被别人接纳,但无论怎么努力,换来的都是拒绝和伤害,这使得他无法像别人那样形成一种“社会人格”。面对这个世界,他不知道如何是好,没有任何的安全感和归属感。无论是在颍河镇还是在求学的城市中,这导致他经常处于一种莫名的焦虑中。小说开头就写道:

日子一天天地接近清明,苏警己面前酱紫色的桃枝上已经出现了暗红色的花蕾……他抬头看天,有一对鸟在淡蓝色的天空中翱翔,他心中不由得泛出一丝毫无理由的恐慌。[2]308

白帆尚且可以一边沉溺在对那段南方城市求学的美好岁月的回忆和幻想中,一边采取对“权威”的顺从态度,来应对存在的无意义和焦虑。而苏警己不能,这个世界对他更残酷,不仅剥夺了他通过幻想来超越现实的可能,甚至连白帆那种通过顺从来获得安全感的方式都无法在他身上构建起来——在颍河镇那些凶恶的孩子面前,在继母面前,他再怎么努力换来的也只是无情的践踏。和白帆相比,苏警己表现得比较“任性”,他会激烈地批评院长开出的药方,会在卫生局长面前一再“把头放在沙发上”。这不是因为他强大,而是因为一直陷在孤独中的他压根不知道该怎么面对这个世界。就现实境况而言,单身一人的苏警己似乎轻松而自由,不像白帆承受着那么多直接的压力,但在精神的层面上,苏警己的焦虑和虚无感更甚于白帆。所以,他把那个不如冰雪纯洁却冰雪般冷酷的白冰雪当成了自己全部的寄托,这注定了他本就摇摇欲坠的精神构筑将惨烈地崩坍陨灭。

除了挥之不去的焦虑,他人对待自己的态度也被内化进苏警己的人格之中。儿时曾百般凌辱他的姜仲季成了他的病人,在他面前怯如羔羊,这让他“体会到了一种做人的快乐”,并且,“他隐约地有一种愿望,让姜仲季长久地在他身边待下去,来提醒他从前曾经如何生活过,来医治那颗孤独且伤痕累累的心”[2]326。

触目惊心的文字!让我们再次领略了墨白的严峻。无论个体还是社会,都倾向于遗忘沉重的过去,天真地以为一切都会被时间的流水冲洗得干干净净。墨白警示我们,相比从实践层面上厘清和修正错误,过去烙在精神上的创伤是很难修复的,那些畸形的人格会像瘟疫一样传播、繁殖,只要我们还没有从精神上健全起来,就不能说真正告别了过去。无论是白帆的受虐型人格,还是苏警己隐约呈现的施虐型人格,都是社会走向进步的障碍。

苏警己的人格结构比其他施虐型人格要复杂得多。他没有任何伤害秋霞的意念,和秋霞的死亡也没有干系,但却梦见秋霞掐住他的脖子指责他是凶手。我们可以根据弗洛伊德关于梦的运作机制做如此解释:苏警己在潜意识中的攻击和施虐倾向引发了自己不安,产生了负罪感,这种意识不到的负罪感在梦中被“移置”到了秋霞的死亡事件中,从而曲折地表现出来。杀死白冰雪使他濒临崩溃的精神受到最后一击,苏警己疯了。他的疯狂具有多重意义,可以解读为是对这个荒诞的、非人的世界的无奈的逃离和愤怒的控诉,也可以解读为是他对自己所犯罪过的偿赎。有负罪感存在,人性就没有彻底沦陷。可是,谁会为苏警己的毁灭而心怀歉疚呢?没有人。那些逼死了他的母亲,毁掉了他的童年的暴徒,那些承受着他的恩惠,却用恶意的流言把他推向绝境的庸众看客,那个出身高贵行事高明的郑楠,还有那个毫无立场待价而沽的白冰雪,他们共同毁灭了苏警己,但没人为此感到不安,因为病态的文化赋予了他们行为的合理性。所以,姜仲季怒骂苏警己是杀死秋霞的凶手,苏警己怒骂院长是杀死白冰雪的凶手,都不只是疯子的谵语,而是小说要表达的深层真实:死亡,以及疯狂,都不是偶然事件,它们的主谋是病态的文化,每一个无论是主动还是被动地接受和延续这种文化的个体都不能置身事外,都应该领受罪责。如果表达得更直接更冷酷一些,那就是漠视和戕害生命的文化让我们自相残杀。正如有评论者所说,“20世纪的罪恶是匿名的”“谋杀是这个世纪一只看不见的手”[6]352。苏警己疯了,姜仲季也疯了。作为苏警己母亲投影的秋霞死了,将苏警己推向深渊的白冰雪也死了。无论你处于现实权力结构的哪一端,无论你是施虐者还是受虐者,都会受到那只“看不见的手”的摆置,在人性和存在的层面上都是异化的、残缺的。

评论家张钧谈到《局部麻醉》和《白色病室》时,把“颍河镇”看作是人间地狱的象征,“非理性是这里的最高统治者,它衍生着欲望和疯狂,散布着恐怖和绝望,统治和奴役是这里的逻辑,恶棍和鬼魅是这里的自由民,而诚实和正义唯一的出路,只有麻醉和死亡”[7]24。的确如此,作为关爱照拂生命之所的医院,却在不断上演着对生命的“谋杀”,医院之外又当如何?墨白这种极致的冷酷不是古怪的癖好,而是出于对爱和温情的渴望。

白帆和苏警己都珍藏着关于母亲的记忆。在《白色病室》中散发出死亡气息的恐怖的白色四处弥漫,只有关于母亲的记忆是蓝色的,是自由的、生命的色彩。

多是春天的时候,母亲把四邻在冬天织成的土布染成或深或浅的蓝色,而后再印上白色的桃花和梅花。那条用柳木制成的大案子在苏警己的印象里永远是高大的。……他看到整个案面都被蓝色的土布覆盖了。[2]308-309(着重号为原文所加)

在白帆的回忆中,母亲也总是和春天一起出场。

他先想起了母亲,接着,他又想起了风筝。在以往的时光里,他偶尔在南方的都市里看过一个有关民间艺术的展览之后突然意识到,自己的母亲也应该是一个了不起的民间艺术家。母亲在春日里扎起的风筝和在冬季里剪出的窗花丝毫不比那些挂在玻璃框里的东西逊色,可母亲却认为那些东西很平常,母亲没有认识到她本身的价值。但正是这些平常的东西构成了白帆快乐的童年。[2]168

母亲,春天,生命。尽管在墨白的文字中,病态的人格像瘟疫般繁殖蔓延,世界如同走不出的噩梦令人绝望,但笔者仍然相信,墨白对人性还是抱有希望的,给他这种希望的是永不会泯灭的母性。苏警己的母亲,白帆的母亲,还有黄院长的母亲,这些饱受凌辱和苦难的母亲们,无论在什么样的环境下,都不会放弃对生命的守护。母性体现的是生命理念,永远默默而坚定地和那些戕害生命的病态的文化理念相抗争。笔者不禁想起奥威尔的《1984》,温斯顿永远记得——在思想被抹去后依然记得,很多年前他的母亲下意识地用胳膊搂紧濒死的妹妹的那个动作,那个母性本能流露的动作。奥威尔用很高的叙述频率讲述温斯顿的这个记忆片段意在表明:母性是抹不掉的,人性是抹不掉的。人性只要还在,就有瓦解极权主义的希望。如白帆所说,“母亲没有认识到她本身的价值”,我们也没有真正认识到母亲的价值。如果有一天我们认识到了,如果母性的原则主导了我们的文化,所有的病态人格都可能会得到矫治和疗救。

可是,母亲们有的被迫吊死在门框上,有的躺到了手术台上。春天已经远去。

悬挂在门框上的黑色剪影一次次出现在他的梦里,使他的痛苦他的仇恨变得麻木。白帆的母亲躺到了手术台上,面对自己曾待过十个月、如今却因病变而切开的母亲的腹部,白帆感到了茫然和虚无。

那个初冬的上午,当白帆在母亲的肚子上缝合了最后一针之后,他走出了手术室。他在更衣室里脱去手术衣之后就扬长而去,他忘记了躺在手术台上的是他的母亲。他漫无目标地在初冬的黄昏里行走,目中的一切毫无生命色彩,脚下的土地,在冬天的气温下正慢慢地变得沉默,快乐的鸟儿都飞到南方去了,连西天那片红色的晚霞也让人感到寒冷已经来临。[2]197

春天已经远去。白帆丧失了对生活的热情和信心,死亡的寒冷渗入了他的生命。

墨白以先锋小说家名世,而先锋小说的标签之一,便是长于塑造病态人物形象和描绘病态生活图景。不过,和苏童、余华等人对病态的书写接近一种嗜好——他们笔下隐约透出对病态的玩赏之态——不同,墨白总是用自己冷峻的笔锋对病态展开剖析和批判,探寻病态的成因和疗救的途径,表达强烈的现实关怀。墨白也从不站在道德制高点上俯瞰他人,从不单纯地把病态作为一种“他者景观”来呈现,在白帆、苏警己身上,都融入了他严苛的自我反思,这是一个难能可贵的品质,也是优秀的小说家应该具备的品质。

[1] 苏珊·桑塔格.疾病的隐喻[M].程 巍,译.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2003.

[2] 墨 白.重访锦城[M].武汉:长江文艺出版社,2000.

[3] 卡伦·荷妮.我们时代的病态人格[M].陈 收,译.北京:国际文化出版公司,2001.

[4] 埃里希·弗洛姆.健全的社会[M] 王大庆,等译.北京:国际文化出版公司,2007.

[5] 埃里希·弗洛姆.自我的追寻[M].孙 石,译.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2013.

[6] 刘海燕.墨白研究[C].郑州:大象出版社,2013.

[7] 张 钧.以个人的言说方式辐射历史和现实——墨白访谈录[A].//杨文臣.墨白研究.郑州:河南大学出版社,2015.

OnPsychopathicPersonalityinMOBai'sNovels——TaketheCaseofLocalAnesthesiaandWhiteWard

YANG Wenchen
(School of Liberal Arts, Xinyang Normal University, Xinyang 464000, China)

The hospital is the most appropriate place for us to pursue the nature and meaning of life, and the most appropriate place for us to examine the effect of a culture as well. MO Bai's Local Anesthesia and White Ward both take hospital as the subject, via respectively personal vision and experience of the surgeon Bai Fan and physician Su Jingji, revealing the evil and morbid culture, and its murderous discipline and punishment to life.

MO Bai; morbid personality; Local Anesthesia; White Ward; madness; death

韩大强)

10.3969/j.issn.1003-0964.2018.01.023

2017-10-10

国家社科基金项目(16FZX031)

杨文臣(1980—),男,山东兖州人,文学博士,讲师,研究方向为文学理论与批评。

I207.42

A

1003-0964(2018)01-0109-0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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