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红艳
(咸阳师范学院 文学与传播学院,陕西 咸阳 712000)
动画片《大鱼海棠》给观众带来视觉上的冲击和震撼,惟妙惟肖的场景设计令人如临其境,加上与之相匹配的音乐,满足了人们的感官审美需求。中国元素的加入,又为它赋予一定的民族色彩,福建土楼建筑、云雾缭绕的人间仙境、人物性格刻画,使它在形式上有别于美日动画。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它是具有探索性的中国动画作品,一方面显现出独特性、创造性,另一方面又显现出当前语境下中国动画在意义追求上的困境。
《大鱼海棠》在意义追求上的悖论,集中体现在开篇的神话引入与动画本身显现出的思想内涵的悖逆。《庄子·逍遥游》探讨人之现实的存在状态和理想的生存状态,从而引申到“忘我”的自由之境,而《大鱼海棠》的主要情节则是描述椿、鲲、湫的情感纠葛,在故事的开端和结尾,由椿的回忆和追问勉强地把二者捏合在一起,从而使作品的内涵和外延体现出不一致的特点,失却了作品固有的张力。同时,作品的情节发展与观众自身的期待视野也相去甚远,使观众减少了进一步的探索欲望和观赏兴趣,停留在审美生理感官层面的满足上。
《庄子·逍遥游》通过寓言故事宣扬一种自由自在、无拘无束的人生存在状态,通过“鲲”的故事强调“忘我”可以促使人们摆脱外物的束缚而不受羁绊,达到“至人无己”“神人无功”“圣人无名”的人之理想的存在状态。《大鱼海棠》开篇引用《庄子·逍遥游》的语句,“北冥有鱼,其名曰鲲。鲲之大,不知其几千里也”,以“鲲”点题,引发观众的心理期待,意在追求一种人生哲思和对人之存在的反思,加以沧桑的语音和冷色调的画面,营造了一个饱含哲思的语境。椿所在的族群,拥有既不是人也不是神的身份,掌管着天下万物的运行规律和人类的灵魂,同时他们也受自然规律的支配。在顺应自然规律的情况下,他们脱离尘世的喧嚣,徜徉在天地之间,自由自在,宁静祥和地渡过人生,与庄子的人生理想相吻合。接着,椿又以自问自答的形式追寻人存在的意义:“我们是谁,我们从哪里来,又要到哪里去?没有人关心这个问题。我们日复一日地工作,日复一日地笑,抱怨,买东西,吃饭,睡觉。”剧情伊始,声音和画面所营造的情境关注对“人之存在”的反思,言语中流露出对当下人们生活状态的质疑和不满。与当下的现实人生相对比,使这部动漫具有某种批判意味——在物质主义盛行的社会,探寻保持人之思想的自由和独立,不被外物束缚的途径。
但接下来的剧情却在叙述爱情故事,回到当前影视作品的创作热点上,似在回应观众的娱乐需求。在现代性社会语境下,中国动漫创作者为了实现动漫作品的商业利润,不得不考虑受众的审美需求:注重声音和画面的质感,满足其在感官经验层面上的乐趣;注重作品的娱乐性,削平深度,不再追求深层次的意义内涵,制造“视觉盛宴”;注重作品的流行性和时尚性,适应当下文化潮流。动漫在借用“鲲”的故事后,笔锋一转,讲述名为椿的少女游历人间的故事,从哲思转向爱情的描述。椿因感恩而倾注全部心力拯救一个凡人,而湫却自觉自愿地帮助椿实现她的愿望,无怨无悔,即使付出自己的生命也在所不惜。荡气回肠的爱情故事迎合观众的心理期待,借此实现自己的商业价值。叙述场景的宏大和炫目,多种影视特技的运用,打造了一场视觉盛宴,满足观众生理感官层面的快感需求。生产与消费的双重制约关系,使创作者陷入矛盾境地——美的自由自觉性的追求和作品商品化的要求之间的冲突。这一巨大的剧情反差,显示了动画创作本身的两难境地。
动画一直承担着社会教化功能和审美教育功能,对儿童的自我主体建构有重要影响,因此它有内在的价值取向和意义追求,侧重“真”与“善”的表现,坚守固有的伦理道德观念。《大鱼海棠》之前的中国动画作品大多注重教化功能,即使是颇有争议的《喜羊羊与灰太狼》《熊出没》等作品,也通过对比的方式突出“善”和“纯真”的美好。市场经济的发展,为中国动画的发展带来新的契机,竞争使它务求发展创新,突破固有的创作思路,也使它强调利润和经济价值,追求商业利益,迎合大众需求。在新的历史语境下,如何协调二者之间的关系,是中国动画想要成功发展必须思考的问题之一,也对动画创作者提出新的要求。《大鱼海棠》试图调节动画的艺术性与商业性的矛盾:导入神话故事来丰富主题意蕴,精美的场景制作以提高作品的艺术欣赏性,实现其艺术价值;爱情故事则是迎合观众所需,实现其商业价值。但是,二者的意义追求在作品中不能很好地融合,情节的转折使主题由人生意义的追问落入到爱情纠葛和人间的悲欢离合,意义出现悖论。
对人生、生命、存在、命运等问题的追问,是动画作品常常表现的主题思想之一,也是动画积极寻求自身存在意义和价值的一种表现。刘小枫在《拯救与逍遥》中言:“意义追寻是人类精神活动的本质。人正是通过精神的建构活动来超越给定的现实,修正无目的的世界,确立自身在历史中的生存意义。这种层次的文化探究更为根本。”[1]1《大鱼海棠》同样追求作品的深层意义,探讨人生、命运问题,但在“命运”的追问中,表现出彼此矛盾和相互冲突的观点。关于“命运”,《大鱼海棠》把它解释为“自然规律”,如同老庄对“道”的解释。顺命而为意味着平安、昌达,即“无为”的生存方式可以消解灾难,让人类生生不息;逆命而行意味着灾难、毁灭,即“明知不可为而为之”的“有为”,则会让人类陷入万劫不复的境地。椿的族人顺应天命,千年如一日,保持一方水土的安宁和祥和、种族的繁衍和生存。但这种生命的平衡最终还是被打破了,椿违背天命,从生命轮回中救回鲲,使全族陷入生存危机之中。由此看来,它在阐释人与自然之间的关系时,强调自然规律对人的支配作用,在自然规律面前,人丧失了自主性与自由自觉性,人应该敬畏自然,遵从自然。而椿的形象塑造,又在传递另一种思想观念:在“善”的观念下,可以违逆天命,顺从本心,强调人的主观能动性。如果椿顺命而行,就会牺牲鲲的生命,让他沦入生命的轮回,舍弃他年幼的妹妹,就失却了人之善的本性;如果椿违背了这一法则,拯救了鲲,牺牲全族的人,就失却了人之大义。动画试图在二者之间进行调和,先是救了鲲,成就了椿的善良和纯真,终究引来了灾祸;后来椿的爷爷和椿又以个人所能拯救全族的人,实现了椿的大义。因此,它在“命运”的诘问上,作品的总体指向是含混的,在“善”的价值取向上是不明确的。它似乎在坚守“善”的伦理道德观念,又似乎在宣扬自然规律的不可违背;一方面肯定椿的主观能动性,一方面又在宣扬违背自然规律的主观能动性是不可取的,会带来灾难,人与自然之间出现不可调和的矛盾。在当前文化语境下,这种矛盾冲突的产生,是很值得人们回味和反思的,它反映了当下不同思想观念对“人”和“自然”的不同阐释。
道家思想强调“无为”,顺应自然,在天人合一的状态下领悟“道”,在《大鱼海棠》中这一思想观念突出地表现在椿的爷爷身上。他了悟世间大道,坦然面对灾难、幸运、存在等问题,从容淡定,对椿的行为没有过多的苛责。椿的行为则体现了当下人之思维,强调个人主观意志和自我意识,哪怕受到自然规律的惩罚。这两种态度显现出人与自然的不同关系。随着生态危机的加剧,生态美学提出重建人类与自然的现实关系,消除“人类中心主义”观念,强调人与自然的和谐共存,尊重自然。《大鱼海棠》顺应现实,反映了这种生态意识,在作品中极力渲染自然规律的不可违逆,强调自然本身的存在意义。同时,在大众文化成为一种主流文化的文化语境下,它本身具有主体性和建构性特征,凸显“大众”自我,彰显主体意识,实现意识形态方面的建构,而《大鱼海棠》作为大众文化,它必须彰显大众的审美心理需求和主观愿望,塑造具有鲜明个性的、具有主体意识的人物形象。因此,《大鱼海棠》体现了创作者在意义追求上对不同价值观整合过程中出现的矛盾和混乱。
在现实生活中,动画与儿童之间的关系日益密切,它在儿童自我主体建构的过程中发挥着重要作用,儿童自身的性格、情感、语言、人际关系、观念认知等个体特征的形成深受其影响。因此,动画承载着重要的社会功能。基于动画的社会功能和情节设置的需要,《大鱼海棠》之前的动画作品往往会突出主要人物形象的某种“英雄”气质。《黑猫警长》《葫芦兄弟》《虹猫蓝兔七侠传》《哪吒传奇》等作品中的人物维护人间正义,大义凛然;《熊出没》《喜羊羊与灰太狼》等作品中的人物机智勇敢,团结互助,扶助弱小;《围棋少年》《三国演义》等作品更是刻画出人物具有的民族精神和民族气节。即使在《黑猫警长之翡翠之星》这类动画作品中,主人公虽然幼稚可爱,但依然表现出机智、勇往直前、挑战自我的特点。这些人物尽管身份不同,性格各异,但拥有“英雄”共同的内在精神气质,能够给儿童带来精神上的震撼和人格上的提升。但《大鱼海棠》中椿这一人物形象颠覆了动画中的“英雄”形象。她具有双重身份:既是灾难的制造者,又是挽救灾难的人;既是环境的破坏者,又是环境的拯救者;既给族人带来灭顶之灾,又给族人带来生的希望。她把拯救者与毁灭者集于一身,体现出身份的复杂性,解构了动画作品中的英雄形象。由此看来,《大鱼海棠》对“英雄”形象的界定是欲突破以往的思想观念,赋予它新的内涵和特质,降低其膜拜价值,突出其展示价值。
与以往的动画形象相比,椿淡化了其本身的英雄色彩,以女孩子的柔美、善良、感性为主导性格。动画突出地展现了她游历归来后的心理历程:对人间的美景和人世间人性之单纯善良的恋恋不舍,违背自然解救鲲时的坚毅果决,被发现后的慌乱和取舍,灾难袭来时的恐惧、悲伤和英勇果敢。通过一系列的心理刻画,让观者深入了解椿这一人物形象的内在心理和情感世界。正如本雅明在《机械复制时代的艺术品》中所谈:“对艺术作品的接受是有不同侧重方面的,在这些不同侧重中有两种尤为明显:一种侧重于艺术品的膜拜价值,另一种侧重于艺术品的展示价值”,[2]652复制时代的艺术作品失去了“光晕”,“展示价值开始整个地抑制了其膜拜价值”,[2]654艺术祛魅成为一种现实存在。并且,“艺术作品的机械复制性改变了大众与艺术的关系。……观照与体验的快感与行家鉴赏的态度有着直接的统一关联,这个关联就是一种重要的社会标志。艺术的社会意义越是多地被减少,观众的批判和享受态度也就越是多地被瓦解了。……电影院中的主要特点在于,无论在电影院中的哪个角落,个人的反应从一开始都是以眼前直接的大众化为条件的”。[2]661在当下文化语境下,《大鱼海棠》对影片做了“大众化”的处理,减少了对“英雄”的书写,转而展示椿游历后的心路历程,表现她的哀伤、欣喜、惶恐、谨慎入微、坚毅、决绝等心理感受,以及经历灾难后的人生领悟和生命体验。创作者从大众的审美体验出发,塑造了椿这一人物形象,借此表现当下大众的情感和审美追求。但是,这样的处理同时削弱了动画作品本身具有的社会功能,特别是动画的精神引导作用。
动画作品中的“英雄”情结与淡化“英雄”形象是不同文化语境下的价值取舍,与创作者的立场、观赏者的审美追求、文化语境的影响等因素密切相关。能否在展示人物性格、心理、情感的同时,突出其“英雄”气质,更好地实现其社会价值,是动画创作者应该考虑的现实问题之一。在这一点上,美日动画的处理方式可以给中国动画创作以借鉴。美国动画作品《阿凡达》的主角杰克·萨利拥有双重身份:他本担负着到潘多拉星球寻求地球所需能源的重任,最后被星球上的土著人感化,背叛了地球,是地球的叛徒;他又是潘多拉星球的捍卫者,保护星球资源不受掠夺。他既具有英雄形象的传统特征,又符合当下人们的情感需求,在这两种身份的两难抉择中体现出他的英雄气概。
中国动画的主要观众群体是儿童,因此动画创作首先面临的一个问题就是对“儿童”的定位。“儿童”不是一个客观存在,而是由特定的社会历史语境、文化语境形成的,更多地是后天因素作用的结果。动画创作者在虚构个人儿童身份时,对儿童特性的认知来源于社会对儿童的评价和个人的现实体验,与现实生活中“真实的儿童”有一定的差异。因此,创作者在进行创作时,以想象中的儿童为“隐含的读者”,“把观众拉入到文本叙述的网络之中,并以观众的内在情趣、心理需求、期冀与希望为主旨而做出张弛有序、既熟悉又陌生的策略安排”。[3]277因此,中国动画或表现出低龄化、幼稚化的特点,或极具成人化的特征。《大鱼海棠》试图在二者之间找到一个平衡点,一方面设置了很多新奇、奇幻的场景,讲述在人与神的世界之外发生的离奇故事,以满足儿童求奇求异求新的审美心理,另一方面以爱情、生命体验为主线建构故事情节,细致入微地表现人物的心理变化,观众的设置又具有成人化的倾向。动画对中国元素的运用仅仅停留在符号本身,福建土楼、嫘祖、祝融、凤凰等东方文化元素成为一种华丽的空洞的符号,一种点缀,舍弃了本身具有的深层次的文化意义,对这些符号的解读停留在符号自身的能指上,低估了儿童对这些文化符号的认知和理解能力,也使这些符号成为失却文化意义的流行符号。
其次是成人身份与儿童身份的差异和融合。动画创作者以儿童的身份进行创作,本身就存在身份认同和视野融合的问题。生活经历、学识修养、人生观念、社会认知等因素形成其独特的人生体验,而在创作的时候必须在想象中虚构个人的儿童身份,以儿童的视角写儿童的生活、情感、认知、思想观念,这种现实身份和虚构身份之间的差异会在动画作品中不可避免地表现出来,使动画处于两种视域之下,产生不同的意义阐释。动画创作者写的是当下儿童的现实生活,表现他们的喜怒哀乐和情感体验,但是他本身具有的立场、观念也会流露在作品之中。《大鱼海棠》中椿的双重身份就是两种观念的产物:一方面,局限于动画的社会功能,她必须具有某种“英雄”气质,所以她在危难之时没有退缩,而是和爷爷一起奋力拯救全族,最终领悟生命存在的意义;另一方面,当她化身为鱼时,因外界壮观的景象而陶醉,误落渔网,又因人类世界的美好、纯真、亲情而感动,体现出儿童自身的天性。她身上融聚了成人和儿童的双重精神气质。
在成人视野与儿童视野融合的过程中,创作者只有以儿童的视角进行创作,秉承童心、童真、童趣,才会创造出儿童真正喜闻乐见的作品。
综上所述,动画《大鱼海棠》展现了诸多的矛盾冲突,显现出动画创作者在当下文化语境中对动画意义设置和探索的困境。在这里,动画创作出现的问题依然是由意义追求与娱乐价值追求的不同侧重、动画社会功能与大众审美情趣的偏重、成人视野与儿童视野的差异所引起的。它为之后的中国动画创作提供了一定的借鉴意义。在当前的文化语境下,准确地把握大众的情感需求与审美趣味,提炼动画作品的主题意蕴,提高其自身的艺术品质,更好地把动画本身的艺术性和商业性相结合,实现其社会教化功能,是适合中国动画发展的有效途径。
参考文献:
[1]刘小枫.拯救与逍遥[M].上海: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2007.
[2]朱立元,李钧.二十世纪西方文论选:上卷[M].北京:高等教育出版社,2003.
[3]李显杰.电影叙事学:理论和实例[M].北京:中国电影出版社,200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