卡夫卡作品中的异化主题

2018-02-24 03:21
学语文 2018年4期
关键词:高尔卡夫卡异化

在20世纪的外国文坛上出现了一个核心主题——异化主题。异化,指的是主体在某一时刻会出现与其本身不同的力量与它相对存在,人不能控制自己的命运并受控于物。在马克思的著作中,也通过异化这一主题,来描绘和批评当时的私有制、资本主义社会所存在的一些对抗性的社会关系。卡夫卡的作品传达给我们的是怎样的异化呢?他的异化主题作品中又表现了怎样的思想呢?本文尝试结合卡夫卡的作品对其异化主题进行探析。

一、痛失家园:归宿意识的异化

一个民族之所以可以称之为民族,主要取决于其所具有的独特的心理文化素质。身为一个犹太人,犹太文化沉淀在卡夫卡的心理结构中,而犹太民族又是一个苦难深重的民族,战争所带给犹太人的唯一出路,那就是实际上早已开始的“永世的流浪”[1]。公元70年,当耶路撒冷被摧毁,巴勒斯坦被罗马人吞并,犹太人就开始了他们漫长而痛苦的流浪之路。这个从属于希腊文明,对现代西方文明作出重大贡献的民族便永远失去了“家”,开始了在世界各地的漂泊。由于一系列不可协调的原因,犹太民族与居住地的本土民族关系总是十分紧张,加之特定因素的诱导,宗教迫害和民族迫害便应运而生了。犹太人受到各种各样的歧视,遭受各种偏见,经历了无数次令人发指的屠杀,犹太民族也只是在一系列复杂冲突中四处漂泊,对他们来说,“家”与“归宿”都是浮云。因此,卡夫卡的作品中也有很多描写因丧失家园与归宿所产生的异化。

在《城堡》中,一个叫K的陌生人想进城堡,以便在城堡前的村里找一个安身之所。由于是深夜,加上道路难走,他不得不留在村子里的一个旅店过夜。但无论他用什么样的方法,他总是无法找到通往城堡的路。城堡里的主人西西里伯爵人人皆知,可是却没有一个人见过,即使帮助他和城堡办公厅主任克拉姆联系的信使也没见过主任本人,但他仍然尽自己最大的努力,想尽一切办法想进城堡,想在里面找到归宿,找到属于自己的家,最后便由旅店的老板娘告诉了他一个事实:“您不是来自城堡,也不是村里人,您什么都不是。可您毕竟是某种东西,一个外来人,一个老是到处赶路的人,一个老是引起人头痛的人,一个意图不明的人。”K只有问自己究竟是谁。

卡夫卡曾经说过这样一句令人颇为费解的话:“目标确有一个,道路却无一条;我们谓之路者,乃躇也。”[2]在这里,目标确实很明确,那就是归宿,是家园,是一个可以放心栖身的地方。目标是有了,那路呢?一切看似那么真实的存在,却又那么虚幻,现在,文化寻根已经成为全球化趋势下的一种普遍反应,20世纪的西方,文化寻根不断发展,成为了当时最流行的民间文化复兴运动和思想运动,“根”成了人们所追求的源头,这也正说明了为什么K要苦苦追寻着属于他的安身之处,那是一种对归宿的渴盼,是一种对家园的深深呼唤,而他最终却无处可去,无疑揭示了当时人们归宿的异化,家园的痛失。

从柏拉图的时代开始,西方人就开始加强了对原始及遥远文化的关注和想象。这也就无形中给人们留下了在过去寻找理想状态的印象。不仅是西方,我国自古也有一种家园理想。《诗经·小雅·采薇》即云:“昔我往矣,杨柳依依;今我来思,雨雪霏霏”[3]。这首诗说的就是战士外出打仗,背井离乡,后来回到家后目睹了家园的沧桑景象,心中十分悲伤。这也体现了《诗经》编定者孔子的思家之感,孔子一生周游列国,怀着“老者安之,朋友信之,少者怀之”的愿望,深深揭示了儒家的家园理想。而K的苦苦追寻,医生在人间寻找归宿的流浪,也体现了人们的家园感与当时归属感的异化。

这种社会异化所造成的痛失家园感与卡夫卡的身份是一致的。自从罗马人给古犹太民族国家的历史划上了句号,这个多灾多难的民族便开始了永远的漂泊与流浪,他们只能在政治、宗教、民族文化冲突的夹缝中忍辱偷生,而卡夫卡也面临着同样的遭遇。德国评论家安德尔说过这样的话:“卡夫卡出生后,国籍是属于奥地利,文化属于德意志,生活在人口占压倒多数的捷克人中间,而自己的血统则是一个纯犹太人。因此他既不是捷克人,也不是德国人或奥地利人,作为说德语的人他在捷克人中不是自己人,作为波希亚人他不完全属于奥地利,作为犹太人,他在基督徒中不是自己人,作为保险公司职员他不完全属于资产阶级,作为资产者的儿子,他又不完全是劳动者,他不完全是作家,也不完全是公务员,他什么都是,但又什么都不是。”[4]卡夫卡身份上是痛苦的,再加上其所处特定的生活际遇便召出了他内在所沉淀的民族集体无意识,而这种无意识一旦唤醒便再也无法控制,也正是当时所异化的社会现实及作者自身丧失家园的孤独感,使得他创作了一系列作品通过异化的社会来抒发痛失家园后孤独的历史沧桑感。

二、人情冷漠:人间亲情的异化

如果说痛失家园还是一种潜在的体验,那么社会中人情冷漠则是另一种更为深刻的显性的生存体验,社会的现实也造成了人情之间的异化。

《变形记》中的格里高尔是一名推销员,却在一天早上醒来的时候突然变成一只大甲虫,面对着他的变形,父亲握着拳头,一副恶狠狠的样子,母亲当场晕倒,秘书则尖叫一声逃离家门,只有他最爱的妹妹还比较关心他,经常为他进食,并研究他最喜欢吃的食物是什么。但是随着格里高尔变形后的恐怖形象和怪异气味,连她也开始难以忍受,生活的负担使她逐渐无暇顾及。变形后,格里高尔的习惯和爱好已经不被她所理解,逐渐形成了虫性,这些都使他们之间的距离更大了。第二次大动乱时,苹果变成了父亲的武器,苹果击中他的背部,陷进他的身体,对他的伤害也是致命的。妹妹也彻底厌烦了他,反复说着 “我们一定要把它弄走”。而就在那天晚上,格里高尔便带着对家人无限的不舍离开了这个世界。小说反映了人们完全被利益控制,如果你是一个能够为家庭带来利益的人,就会得到亲情和关爱;反之,得到的便是冷漠和无情。资本主义制度已经彻底把人们之间的亲情异化了。

《判决》则体现了父子关系之间的异化。主人公格奥尔格是一位商人,母亲去世就接管父亲的生意,并且经营的很好。他给一位多年前移居俄国经商的朋友写信,说自己要结婚了,后来把这件事告诉了父亲,父亲却不相信他有这样一个朋友,还指责他不顾自己,希望自己死去。突然又转变语气,说格奥尔格没有对他的朋友说实话,并说自己一直都在与他的这位朋友通信,而且早就把格奥尔格的真实情况告诉了他,并且以此认定他是个没有人性的人,并判他去投河淹死。而善良纯洁的格奥尔格由于害怕、恐惧而失去了理智,真的跑到桥上跳进河里,临终前还发出了自己死前的辩白“亲爱的父母,我可一直爱着你们啊!”儿子如此真诚的呼唤,却也唤不回父亲的理解与关爱,仿佛有一面无形的墙,把他们之间的亲情隔离开了,异化了的亲情,最终使他送出了生命。

在资本主义尽最大努力追求利益的本质下,人们唯利是图。身处资本主义社会中,人们所创造的物开始变为异己的、统治人的力量与人相对立而存在,人们为钱所操纵,为机器所操纵,为各种生产方式所操纵,最终,使人成为物的奴隶,到头来也终究变成“物”或“非人”。在这种压抑下,人类变成了物,而人与人之间的关系也发生了异化。格里高尔正是由于严重遭受家庭和社会疯狂的压迫,苦心经营,忙忙碌碌,沦落为一架机器和工具,并终于物化为虫。在赤裸裸的金钱利益面前,亲人们也彻底抛弃了他,当“怀着温柔和爱意想着一家人”的格里高尔离开人间,一家人如释重负,沐浴着三月温暖的阳光满身轻松的到郊外散心去了。人与人关系的异化,使本该充满温暖与爱的家庭,也只剩下冷漠、厌弃、利己的气息。而在《判决》中,格奥尔格处处为父亲考虑,担心他的健康,努力经营公司,却被父亲认为是一个虚伪邪恶的人,亲情之间的异化使父亲丝毫不顾儿子,判断他是一个没有人性的人,并让他去死,而对这个家、对这位父亲有着浓浓爱意的儿子,变成异化了的亲情的牺牲品。

美国评论家H·布鲁姆说过:“卡夫卡作品的主题就是他生活的主题,自我对自我的斗争从而能够找到自我。”[5]因此,在卡夫卡关于人际关系异化的作品中,也折射出他自己的生存体验,出身乡村贫困家庭的父亲海尔曼,凭借自己努力奋斗成为一名成功的商人,也决定了他在家庭中傲慢专横的性格,他按照自己的意愿使儿子成长,使用怒吼、嘲笑、辱骂手段教育儿子,都给卡夫卡内心留下了难以弥合的创伤。在卡夫卡心中,父亲就是权利和真理的象征,一方面他为自己的行为达不到父亲的要求而深感愧疚,在父亲面前觉得自己渺小无能、一文不值;另一方面他又不满父亲蛮横的态度,从心里憎恨他、蔑视他。这样卡夫卡同父亲的关系便十分复杂,如同《判决》中格奥尔格与父亲之间异化的关系一般,恐惧、内疚、负罪、不满、憎恨等因素十分复杂的纠缠在一起,这种在亲人中间却倍感孤独的异化亲情恰恰是卡夫卡真实的生存状态,也是格里高尔、格奥尔格的真实生存状态。

三、生活荒诞:生存意义的异化

“巴尔扎克的手杖上刻着:我在摧毁一切障碍。而我的手杖上则是:一切障碍在摧毁我。共同的是这个‘一切’。”[6]两代文学大师对自我与世界之间的关系认知却完全相反。卡夫卡的小说不仅仅表现在其故事情节上的不可思议,更多体现的则是人们思想上的异化,丧失自我的异化。

《饥饿的艺术家》描述了经理把拒食表演者关在铁笼里进行表演,大家来看他,也不过是取个乐子、赶个时髦罢了,观看者和看守们不了解艺术家的思想,总是认为他在偷偷进食,让他甚为苦恼。流言蜚语折磨着他们的心,没有人是真正的观众,只有他自己才是他能够如此忍受饥饿的百分百满意的观众,当四十天演出结束后,他甚至想为什么才刚进入状态就停止了,他本可以让大家看到更出色的表演。经理只是把他当作赚钱的工具,没有同情与理解,有的只是侮辱。表面上看来因为被选中伺候艺术家进食而兴高采烈的两位女士,对艺术家也只是一种厌恶。后来他被聘到一个马戏团,放在聚兽场很近的路口,可人们也不愿多花时间去仔细观赏,艺术家在无限期地绝食下去,终于饿死。艺术家已经没有了自我,没有了生存下去的目标,生活对他的意义便是荒诞,不断的打破绝食的记录,不断的用自己的饥饿去表演,意义又是什么呢?生活对于他而言只是一日一日的复制,而他却不知道他为什么要活下去,不知道他生存下去的意义是什么……也正像他临终时说的,如果他找到了适合自己的食物,他会大吃一顿,同样,如果他感觉到了生存下去的意义,他也会活得很精彩!生存意义的异化使他的生活充满荒诞,而最终也只能继续被异化所摧毁……

《为某科学院写的报告》则讲述了一只猿猴,它在黄金海岸被捕获了,被关进了笼子里,于是它生平第一次发现自己没有了出路,后来为了寻找出路,它开始学吐唾沫、学抽烟斗、学喝荷兰酒、学人类的语言,从而被人类认可接纳了,最终成为杂技团的老板,但它却发现仍然没有出路,迷失了自我,不禁发出来这样的疑惑:“人类因为自由两字而上当受骗是否已经太多了些,我的路已经走完,只除了争取自由,但这本来不是我选择的目标。”[7]

在大机器生产在社会中得到了广泛运用的条件下,罗素主义应运而生,工人的劳动被机械的拆分为几个简单的动作,他们没有了自己与整个生产过程相连接的环节,大机器生产不但没有解脱人类劳动,反而使得人们更加依赖机器,一切与工作无关的东西都被割裂了,人受机器所控制,工作被异化,生活也被异化,人们越来越感到自己的卑微与无足轻重,自己的情绪也得不到抒发。在这样一个社会中,人们迷失了自我,艺术家夜以继日的进行着自己的饥饿表演,却不知道他的生存目的是什么,他的工作已经完全被异化,只是人们在机器代替人工所多出的大量时间中打发无聊的一种方式。猿猴尽管最终学会了喝酒、学会了抽烟斗、学会了说话,却不知道自己的生存目标是什么,它只是走着自己认为最难走的路,却不知道为什么要走这条路,以致于终究还是没有路。

这正如在《猎人格拉库斯》中,本该去地狱,却由于船开错了方向,而他也只好在世界上到处漂泊,以致于某种程度上,他认为自己还活着,但究竟是怎么回事他却不知道,他只是在这条漫长的路上时而上时而下,时而左时而右,除此之外便一无所能,只能随风行驶。

这实际上也暗含了20世纪人们对自我的迷失以及西方人文精神信仰的危机。生活在理性衰弱的20世纪,自我的力量太过渺小卑微,远不能够与强大的外部世界相抵抗,而在巨大的压力之下,人们便处于自我分裂与迷失的状态,个体始终处于被剥夺自我的危险中。对于卡夫卡来说,“人是一种可怜的存在,是一只关在牢笼里的动物,虽有着对自由的渴望,却在铁栅中孤独一生,之于肉身存在,之于心灵现实都是如此。”[8]生活把他们拖向某个地方,他们却不知道自己将要被拖往何处,他们是物品而不是人,外部世界造成了人的物化异化,使人们的生活逐渐走向荒诞,但真正使人们迷失了自我使他们丧失了生活意义的是人精神价值的崩溃,十九世纪末尼采一声高喊:上帝死了。整个欧洲社会迷失了精神家园,随后一战的爆发更是将人类推入了绝境,新技术武器的使用,将世界变成了人间地狱。人类被抛到一个冷漠,混乱不堪,不可理喻的世界,也正如卡夫卡所说“目的虽有,却无路可遁,我们称作路的东西,不过是彷徨而已。”[9]

米兰·昆德拉指出,“现代社会经历了丧失个性和官僚化的过程,整个地球都成了这一过程的舞台,卡夫卡是成功地抓住了这些倾向的第一位小说家。”[10]卡夫卡通过他的作品,通过他特有的表现方式与手法深刻地向我们揭露了当时社会的现实,他的小说见证了一个危机四伏、无比动荡的年代,以其夸张的手法揭示出了社会的异化,使我们窥视到了整个社会,正因为此,卡夫卡小说的时代意义也更加显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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