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周秀琴
苏林到我这儿咨询是班主任介绍的,班主任给我打电话说:“班里有一个学生突然不想上学了,想办理退学手续。最关键的是这个学生平时学习不错,在班里还是班干部。自己已跟他多次谈过话,这个学生没有说明原因,但他坚决要退学。”
来到我这儿,我直截了当地说,“你的事情我已经听班主任说了。作为高二的学生,你已经是大孩子了。我相信你能为自己做出正确的选择。无论你如何选择,我都会支持你。今天,只是想跟你聊一下:今后的打算是什么?”
很显然,他对我的态度有些意外。因为一直以来,班主任、妈妈和周围的人都在试图说服他,他这样做不对。他说:“我这么做的目的就是要向老爸证明:我这人不笨,不按照他给我设计的路线走,一样也可以成功。”
他很快就把自己的目的说了出来:“我就是要用行动告诉爸爸,他不是万能的,他想控制我的人生,没门!他想让我读高中,我就是偏要上技校。”
征得苏林的同意,我约见了苏林的妈妈。苏林的妈妈是位优雅的女性,有着良好的修养。在苏林妈妈的叙述下,往事一幕幕呈现出来:“我和苏林的爸爸生他的时候,年龄都比较大了,因此我们对孩子倾注了所有的心血。爸爸是一名高级军官,平时工作很忙,可是只要在家,眼睛就全在儿子身上,从早上起来怎样整理卫生,到房间内物品如何排放,到吃饭时碗筷如何摆放,再到练习琴棋书画,没有一样不在操心。也正是因为爸爸尽心尽力,孩子上小学时很优秀,还被评为J市的小名士。可是,不知这孩子怎么了,从上初中时就开始和爸爸对着干。有一天晚上,孩子忽然不见了。家里人非常着急,发疯一般地四处寻找。我们一直等到凌晨两点,突然在一座三层建筑物上,看到一个小小的黑点。我们慢慢靠近,发现确实是宝贝儿子。他正坐在楼顶边上,腿就悬空在楼外,一不小心,后果不堪设想。我急急地说:“孩子,你干什么,赶紧下来!”当时吓得我声音都变了!黑暗中,孩子抬手指了指爸爸,说:“妈妈,今天你做个选择,要我还是要他?要我,咱们娘儿两个走;要他,我跳下去。”我没有时间考虑,也没有考虑的余地,就答应他:“孩子,当然要你了!你赶紧下来,有话好好说!”
那一晚,苏林从楼顶下来后并没有睡觉,而是催促着妈妈收拾东西。第二天一早,娘儿俩就从军区大院搬了出去,住到妈妈的单位宿舍里。谁也没有想到:这一搬,竟然是四年!夫妻二人虽然在同一个城市中,却做了四年周末夫妻。
我运用家庭治疗的方式给苏林一家进行辅导。家庭治疗的一个很大特点是,家庭是一个系统,且需要一个正常的结构,各人要到各人的位置上去。如果家里有一个人出现了症状,那一定是整个家庭结构出了问题。
比如:儿子做了爸爸该做的事情,他就代替了爸爸的位置,会不胜其苦。哪怕他不出现问题,家里的其他人也会出现问题。所以,结构性家庭治疗的观点是:症状出现在一个人身上,但一定是整个家庭系统有了问题。
第一次家庭治疗,我运用的是沙盘疗法。一家三口的互动模式在沙盘中呈现得一览无余。爸爸、妈妈、儿子每个人都各自画了个地方,每一轮都自顾自的,好像别人根本不存在,毫无交流。而儿子的主题竟然是“爸爸是个懦夫”。看到儿子做的沙盘,妈妈忍不住了,当场就哭了起来。
爸爸狠狠地瞪了妈妈一眼,说:“你哭什么!”他显然并没有了解妻子的内心感受。妻子被他这一声吼吓了一跳,马上停止了哭泣。儿子对于爸爸显然不满,说:“你一点都没有改变!你还是老样子!”爸爸慌忙解释:“孩子,我和妈妈是爱你的,我也正在调整!刚才我们一起做沙盘时,我怕打搅你才没有和你一起做。”听到爸爸这么说,妈妈也开始给爸爸打圆场:“儿子,爸爸很爱我们娘儿两个。而且爸爸是军人,是保家卫国的。你怎么会认为爸爸是懦夫呢?”苏林并不搭理妈妈。低下头,继续他自己的话题:“在我们家,爸爸永远是对的,即使他不对,他也会想办法证明自己是对的!”
家庭治疗结束后,妈妈又专门到我的咨询室来了一趟。刚坐下,她就说:“周老师,其实刚才的家庭治疗中,把我们家的模式呈现得特别清楚。孩子说得很对,他爸爸就是一个‘永远对’的人。因为军人的缘故,他把平时工作上的习惯和角色带回到家里,在家里说一不二。 别说是孩子,就是我,也经常被他一句话堵得很难受。原来我们一家三口一起住时,因为他职位的原因,我们住在他单位大院内。为了维护他的形象,有事我都不能跟他吵,所以经常感到心里很堵,嗓子就像有什么东西噎在那里一样,很难受!我和孩子搬出来住后,我内心的感觉反而畅快了。所以,我觉得儿子是我们家庭和睦的一个大功臣!”
在这个案例中,儿子用极端的方式逼迫爸爸妈妈分开,看起来有点大逆不道。实际上,他已意识到,在爸爸妈妈的相处中,爸爸认为自己永远是对的,要求妈妈听他的,其实已扮演了“迫害者”的角色。因为这种方式已经开始损害妈妈的身体健康,于是,他用这种方式来拯救妈妈。
美国心理学家卡普曼认为,每个人心中都有一个这样的三角戏剧:受害者-迫害者-拯救者。“迫害者”把自己放在较高的位置,习惯贬低别人,把别人看得较低下。“拯救者”也是把自己放在较高的位置,把别人看得较低下,但他的方式是从较高的位置为别人提供帮助,他相信“我必须帮助别人,因为他们不够好”,无法帮助自己。而“受害者”则把自己放在一个较低下、不好的位置。依靠拯救者提供帮助,而肯定自己“我无法靠自己来解决”。
苏林一家的相处中,爸爸扮演的就是迫害者角色,他在家里说一不二,这种风格让妈妈感到极为不舒服。因他身处高位,为了维护他的尊严,妈妈就一直隐忍着,而且,她认为除了“忍”没有别的办法。因为她认为丈夫是爱自己和这个家庭的,总不能为了他的“自以为是”与他离婚。可是,这不意味着她就能接受丈夫的行为,虽然表面不反抗,但内心积累了很多负面情绪,以致有了很多躯体化症状。此时,妈妈沦为“受害者”角色。
看到妈妈这样,苏林就扮演了“拯救者”的角色。当然,他拯救者的角色是通过牺牲自己的方式进行的,爸爸不改变,他就和妈妈离开家。而离开家,离开迫害者,其实也是妈妈潜意识里希望的。在爸爸妈妈分居期间,苏林感受到爸爸变化不大,就用牺牲掉自己的前途的方式来向爸爸抗议。
相信每个人都能为自己负责。在家庭里,每一个成员能够发挥自己的能力,每一个人都能为自己负责,这个家庭就可以健康地成长,家庭成员一辈比一辈好,幸福感越来越强。这就是一个好的家庭。
在苏林的家庭里,爸爸在事业上很成功。在他的心里,妻子和儿子都是弱小的,是需要他保护的,因此,他想当然地认为,他们就应该听他的。于是他在行为上武断,在思想上主观,经常给儿子和妻子灌输“社会上很危险”之类的思想。妈妈意识到自己无法与丈夫对抗,无意识地将儿子拉到“受害者”的阵营内。
可是,儿子不相信妈妈能为自己负责,于是介入到父母的关系中来,要与爸爸对抗来保护妈妈。苏林就成为一个因为爸爸的控制而极度逆反的例子。
更多的家庭是爸爸妈妈同时控制,不允许孩子为自己的未来负责。
夫妻关系优于亲子关系。在家庭里面,夫妻关系优于亲子关系是一个稳定的状态。现在很多家庭里,很具有代表性的就是“母子缠结”。爸爸在生完孩子以后就被家庭“开除”了,然后妈妈与孩子相依为命。其实,妈妈的很多焦虑、不满、失望即使不说,孩子也能够感觉得到。妈妈的每一滴眼泪,都会流进孩子的心里。如此,孩子自身的焦虑值就会非常高。如果情况很严重,孩子就会成为离不开家的孩子,他可能会因为各种理由不去上学。而根源在于,他离不开妈妈,或者说,这个家不安全,他需要守护这里。
在苏林家里,从他出生,亲子关系就优于夫妻关系,夫妻二人都认为孩子的事是最重要的,在孩子进入青春期后,母子结成同盟,把爸爸排除在外。母子二人搬出了三人共同的家。此时,孩子在很大程度上取代了爸爸的位置。这就给苏林一个错觉,他认为自己能控制一切,所以他就做出了前面的举动。
经过十次家庭治疗,苏林和母亲搬回家里,结束了四年的分居生活;而苏林自己也认清自己需要的是上大学而非读技校,重新回到了学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