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文化的心理健康之“道”
——“为道日损”的心理意义

2018-02-23 23:21张奕韩布新
心理学通讯 2018年1期
关键词:形象思维心理健康

张奕,韩布新*

1中国科学院心理健康重点实验室(心理研究所),北京100101

2中国科学院大学心理系,北京 100049

1 引言

世界卫生组织将心理健康定义为,人能意识到自己的能力、排解生活中的正常压力、有效且卓越地完成工作,从而获得幸福感并为社会做出积极贡献的状态(World Health Organization,2004)。哈佛大学“格兰特研究(The Grant Study)”认为人能很好地适应环境的状态即心理健康。中国心理卫生协会修订的《中国人心理健康标准》从个体性与社会性两方面界定心理健康,其中个体性心理健康包括“认识自我、接纳自我”、“自我学习、独立生活”、“情绪稳定、有安全感”;而社会性心理健康包括“人际和谐、接纳他人”、“适应环境、应对挫折、角色功能协调统一”(蔡焯基等,2012)。总之,现代心理学认为人满足生理和安全需要后,保持客观独立的自我觉知与稳定状态,适应环境、建立良好的人际关系并调动自身资源战胜挫折,即为心理健康。因此,保持灵活的情绪调控能力、积极适应环境并恰当地完成社会功能是心理健康的重要标志。

与西方心理健康观异曲同工,中国文化中道家的“天人合一”、中国佛家的“调心入空”、儒家的“修心养性、忘道合一”以及中医的“阴阳得养平衡、情志五行和谐”等思想也将情绪调控及与环境融合等观点以东方独有的思维模式、视角及语言系统表达出了相同内涵的人与社会环境、自然环境和谐、健康可持续的发展观。

中国传统文化中颐养身心、和谐健康的核心思想是天人合一、无我至空和内外平衡。尽管不同思想家及其流派所运用的概念体系、理论和方法不同,但其本质殊途同归,皆通过一系列方法或技术使人达到归根曰静、静定生慧、苦郁消散的效果,从而提高心理健康水平。例如,练习道家养生功,如武当太极拳、八段锦等通过性命双修、身心合一的原理来达到放松和保养心灵与身体之目的(王怀,2010)。佛家四禅八定修炼,修炼禅级的递增,尤其是达到四禅状态时身心进入宁静祥和、没有杂乱念头和烦恼的精神境界。常年禅修者与未经禅修的常人相比表现出更平静、快乐与身心和谐的状态,常年禅修者的顿悟能力更高、有明显的积极情绪体验且压力得到了明显缓解(Lutz et al.,2004;Hepburn,McMahon,2017)。童辉杰等人(2017)分析被试在坐忘、正念和冥想活动中的脑电变化,发现三者都能有效降低人的焦虑水平。由此可见,东方传统文化调理身心健康是通过内在修炼和升华发挥积极作用的。

为何天人合一、静空无我状态有助于人提高积极的情绪和心理健康水平呢?有研究发现,常年禅修者比未经历过禅修的常人大脑左前额叶激活情况更显著,而右前顶叶激活受抑制,且在禅修过程中禅修者的脑波由快波逐渐变为慢波,由25~42Hz逐步降低为4~13Hz (Lutz et al.,2004)。冥想练习者与不练的常人比,脑电α波(8-13Hz)或θ波(4~7Hz)波幅明显增大,总体波频降低,有更高的安宁和幸福感(张兰兰,曾雨雯,张剑,2014)。冥想实验表明,练习1周冥想者比用其他方式放松者的θ波波幅更大(Xue et al.,2014),练习瑜伽冥想3-7年者比不练者α波频率减慢了0.8Hz(Aftanas &Golosheikin,2003)。众所周知,地球磁场休曼波值为7.83Hz。气功功夫越高者脑波越接近8Hz,长期气功练习者脑波在7~8Hz之间,地球谐振波频与人脑生物波之间的交互作用一致时,可体验到放松、和谐、与环境合一的感觉,消极情绪和杂念消散,内心平静安宁(刘天君,2011)。因此,天人合一、静空无我的修炼通过引导人脑波频运动的变化来调节情绪和精神状态。

人脑进行形象思维加工时的α波幅比逻辑思维加工时的更大,二者的α1波段(8~10Hz)差异显著(魏玉龙,尤海燕,刘天君,2012)。形象思维是人脑利用表象认识客观事物内部联系并解决问题的高级认知形式,而逻辑思维是人们运用概念、理论和知识等符号系统来解决客观问题的高级认知形式。人在认识世界和改造世界过程中使用的言语符号和逻辑推理等抽象思维是左脑的主要功能,而形象、艺术、潜意识、空间和创造性等能力是右脑的功能(Neale,2006)。由于东西方特殊的地理和文化差异,西方人发展出较发达的逻辑推理等抽象思维能力,而中国基于农耕文明的发展历史,在原始宗教对自然和祖先的崇拜影响下逐步发展出发达的形象思维(胡姗姗,2017)。东方人基于形象思维操作发展出佛家、道家、儒家和中医等各家思想,以及不同流派的心理健康促进理论和技术,以不同方法和操作流程达到天人合一。天人合一是宗教信仰的最高境界(安伦,2014),本文通过阐述几种中国传统文化思想,讨论形象思维操作原理及其作用,并提出佛、道、儒、医殊途同归的心理健康促进思想 ——“为道日损”心理健康观。

2 代表性中国文化传统的形象思维操作及其心理效应

2.1 道家形象思维操作及其心理效应

老子于春秋初年首倡“天人合一”。探究宇宙普遍真理及自然与人的关系便成为人们保养身心健康的重要途径。“为道日损”出自老子所著《道德经》第48章,“为学日益,为道日损,损之又损,以至于无为。无为而无不为。”老子指出,人们探究新知、提升自己的认知深度和经验范围,通过学习更多知识或操作技能以达到认识和改造世界之目的,即“为学日益”。为学日益指人运用概念、理论和知识对客观问题逐步推理、分析,从而发现事物的本质及其规律并采取行动,进而解决问题(王建,吴永军,2012)。周天明,陈琳珏和王艳博(2002)认为人长期处于“为学日益”的训练和学习过程中,尽管逻辑思维能力得到了充分发展,但降低了形象思维能力的锻炼和运用;若形象思维长期得不到锻炼和运用,右脑功能则逐渐下降。道家思想认为,“天人合一”是人达到心理健康的途径。人达到心理健康的关键并非知识或经验积累的多寡,而是人恰当地自我认识、自我接纳、灵活地自我调控和与环境相融合能力的强弱;人的自我越趋于完整、和谐与统一,其心理健康水平越高(孟凡斐,程翠平,黄希庭,2017)。

荣格在研究《太乙金华宗旨》后也提出人安静地让身心顺其自然地发展是提升心理健康的最佳途径。“人的意识总是在干预、帮助、纠正和否定,从来不让心灵过程宁静而简单的发展。……在我的工作实践中,时常会目睹病人凭借一种难以理解的能力超越自己……正如吕祖所说,让事情如其本然的发生,放开自己。”(卫礼贤,荣格,2011)。"为道日损",即人要获得知见,就要摒弃偏执和妄见、寻本归源,提升精神境界(王建,吴永军,2012),即通过降低大脑对客观问题的繁冗推理和分析加工,暂停逻辑思维运行,提升形象思维运行程度,以达到静以修心、升华内在的精神境界。形象思维与逻辑思维的本质区别是,前者的加工对象是表象,包括回忆中的映像资料、直观的感受和知觉信息等;后者的加工对象是关于事物的概念性资料,包括描述事物的语词、符号等信息。因此,人深陷抑郁、焦虑、孤独或失眠等心理问题时,持续启动人脑的逻辑思维会使人对客观问题周而复始地推理和分析,脑中念头越积越多;当客观问题无法通过推理和分析得以解决时,念头积累给人增加了更多的心理压力,提高了抑郁、焦虑和失眠等心理问题的风险;从而形成恶性循环。

道家以内敛著称的内丹术练习过程中,以内气沿任督二脉等不同经络周流运行,“以意领气”这一操作过程即典型的形象思维操作。例如,人将意识关注丹田或尾闾时,需要想象、回忆丹田和尾闾的大致位置,然后宁心吐气,鼻吸口呼逆腹式呼吸带动吸入与呼出的空气有节律地交换,体验一呼一吸之间的感觉、感受。这一形象思维训练有助于平息杂念,进入安宁和谐的状态。中国道教协会副会长林舟(2007)认为,“为道日损”方可达“无为”,“无为”才能“无所不为”。道家“为道日损”一词即本文主张的健康观,也就是人保养身心使内在得以升华的最佳方法是逐渐去除多余的念头,直到没有念头仅关注当下,达到天人合一,才能有效实现内外和谐和平衡的心理状态。笔者认为,道家这一思想的原理是通过一系列技术手段暂停逻辑思维操作,通过形象思维操作唤起人的感受和对当下的觉知,进而保持其内在心理健康。

2.2 佛家形象思维操作及其心理效应

佛家思想自东汉末年传入我国,其影响持续至今。佛家认为,人感知的客观世界不是宇宙生命的本源,而是人念幻化而成、因缘和合而生的婆娑世界(王雅克,2014;陈兵,2015)。人的念头最为活跃的是在第七识,末那识(manas)。《唯识三十论》“末那识,思量为性相。”解释末那识的本质是思虑。《成唯识论述记》卷一“思谓思虑,量谓量度”解释末那识是“恒审思量”即深度持续思虑的意识。《阿毗达磨大乘经》“有覆无记”强调人之所以产生烦恼是源于末那识思虑过甚所致。佛教平复思虑、调节心理状态有很多方法。无论是密宗《大毗卢遮那成佛神变加持经》还是显宗《摩诃般若波罗蜜经》、《法华经》等经典皆阐述了佛家人本具足的人生观和世界观;升华内在精神境界是经由静心探索证悟以冲破各种执妄、障蔽,最终达到自我实现、身心合一的平衡状态。无论是显教释迦摩尼的如来禅、祖师禅,还是密教的秘密禅,皆认为禅修是人探索宇宙和生命真理的有效途径。

著名的四禅八定理论系如来禅的练习方法,指出色界定(初禅、二禅、三禅及四禅)和非色界定(空无边处定、识无边处定、无所有处定及非想非非想处定)皆以调心为宗旨,从欲界定至未到地定引发十六触动,十六触动平息后引发内喜(由外在刺激使人感知的快乐),内喜平息后引发内乐(由内在清静而感知的快乐),最后进入虚空,无喜无乐、内心和谐安宁、杂念消散的状态(刘宇,魏小江,1989)。这一“调心至空”的心理过程、关注内在觉知和感受的过程,即形象思维过程。王雅克(2014)认为佛家的思维模式是直觉、形象思维。禅修类心智训练通过推演和加工欲界定中出现的一系列表象(如记忆中提取某佛像的画面或宗教情境)并重构和解离表象,从而使人从欲界定进入初禅(刘天君,2011)。四禅八定理论“非想非非想”中“非想”指“不想”,“非非想”指“不是不想”,即“既不是想,也不是不想”。前文提出暂停逻辑思维,推理、分析的念头停下来就可达到空定入静状态。

佛教法华宗的止观法门也是同样原理。《摩诃止观》中记载了止(samatha)即定心境止、观(vipassana)即观察生慧。修(cultivating)止可将意识止于大脑浮现出的某个对象(人、事、物),阻断继续分裂和推理的念头升起;或将意识停留在念头本身,并专注于体会和发现念头升起的源头,及时遏止念头继续分裂;而修观则聚焦于杂念的起起落落过程,在过程里体会念头变化的感觉,通过形象记忆和想象力以体会妄念即空的过程(陈兵,2015)。此即前文所谓将杂念“损之又损以至于无”的过程。由此可见,修止观同样调动了人脑形象思维能力,暂停逻辑推理、概念分析等抽象思维。因此,佛家调心至空的机制是通过一系列方法暂停人的逻辑思维操作,通过运用形象思维唤起阿赖耶识(alaya)和觉知,进而达到宁静和谐的心理状态。

2.3 儒家形象思维操作及其心理效应

儒家思想在静以修心的理论和方法上少于道家和佛家。儒家思想代表人物之一孟子认为,实现心理健康的途径是遵循义理道德、发挥自我价值,为社会做出积极贡献。《孟子·告子上》中“仁义忠信,乐善不倦,此天爵也;公卿大夫,此人爵也。古之人修其天爵,而人爵从之。今之人修其天爵,以要人爵;既得人爵,而弃其天爵,而惑之甚者也,终亦必亡而已矣。”也就是说,人通过遵守仁义礼智信等美德可自我提升,逐步达到圣人的水平,圣人的状态即天人相通平和的精神境界;而遵守社会规范和准则则可与社会他人和环境相处融洽,达到人与社会环境和谐平衡的健康状态。《孟子·尽心上》中“尽其心者,知其性也;知其性,则知天也。”指的是人们通过探索内在世界以认识自我的价值,从而奉献于社会。

儒家修心养性的理论和方法以司马承祯的《坐忘论》最著名。“坐忘”起源于儒家代表人物孔子与颜回的谈话。《庄子·大宗师》记载,颜回曰:“回益矣。”仲尼曰:“何谓也?”颜回曰:“回坐忘矣。”仲尼然曰:“何谓坐忘?”颜回曰:“堕肢体,黜聪明,离形去知,同于大通,此谓坐忘。”仲尼曰:“同则无好也,化则无常也。而果其贤乎!丘也请从而后也。”孔子和颜回揭示了儒家先贤静以修心的忘身、忘心及与大道合一的境界。《坐忘论》中含坐忘七次第(敬信、断缘、收心、简事、真观、泰定和得道),该理论强调“外不知乎宇宙,内不觉其一身,与道冥一,万虑皆遗”,即通过“忘身”和“忘心”两个层次来暂停逻辑思维对客观问题的推理、分析和加工的复杂过程,清空大脑。这一思维操作对人缓解身心疲劳大有裨益。

另外,朱熹的《调息箴》指出,“予作调息箴,亦是养心法。盖人心不定者,其鼻息嘘气常长,吸气常短,故须有以调之。鼻数停匀,则心亦渐定。所谓持其志,无暴其气也。箴曰:鼻端有白,我其观之,随时随处,容与猗移。静极而嘘,如春沼鱼。动已而翕,如百虫蛰。氤氲开阖,其妙无穷”;建议调节呼与吸的速度和频率以停止思虑、静极养心。

王阳明的《传习录》也指出,“外心以求理,此知行之所以二也。求理于吾心,此圣门知行合一之教”,认为探究宇宙真理和内在精神的升华不是用格物致知(逻辑推理、分类的方式探究事物的本质和规律)等向外求知的方法来实现,应以“知行合一”内求法来实现,即将道德良知与行动相统一,因心本能明辨是非善恶,故而由心引导人的行为,使身心内外和谐平衡。

总之,儒家“修心养性、忘道合一”等思维操作原理是清空思虑,将思虑“损之又损以至于无”来抑制无法平息的逻辑推理、分析加工过程以消除杂念,从而提升心理健康水平。

2.4 中医养生的形象思维操作与心理效应

自《黄帝内经》提出“导引按跷”,中医养生功已有2000多年发展史。《医圣心源》以“水火金木,四象阴阳;土合中气,谓之五行”阐述了人与自然按照阴阳不同的周期性变化规律进行新陈代谢。《素问·生气通天论》所谓“阴平阳秘,精神乃治;阴阳离决,精气乃绝”,也说明人体阴阳相互调节和平衡才能达到身心健康。中医认为阴阳体现在自然万事万物,不仅人的病症分阴阳,防病治病之法也需按阴阳属性对症治之。例如,《景岳全书》强调“阳微者不能呼,阴微者不能吸”;吸气驱寒,呼气清热;故阳虚者应多练吸气,注重体验和观想吸气的感受,而阴虚者应常练呼气,体验与感受呼气过程中身心的变化。临床常见此类调动觉知和感受的形象思维操作过程,例如阴虚阳亢者当滋阴潜阳、吞津调理,可加强训练大脑对寒凉景物的表象加工和推演的形象思维操作来辅助缓解症状;而阳虚阴盛者则应注重损阴补阳来调理平衡,可加强回忆和推演暑热炎阳等景象辅助缓解症状。

此外,中医以情志五行对应五脏,认为肝心脾肺肾相生相克。《素问·举痛论》“百病生于气也。怒则气上,喜则气缓,悲则气消,恐则气下,寒则气收,炅则气泄,惊则气乱,劳则气耗,思则气结”阐述了情志不和谐致使人体气机紊乱,身心失调。《素问·阴阳应象大论》明确“喜伤心,恐胜喜;思伤脾,怒胜思;忧伤肺,喜胜忧;恐伤肾,思胜恐;怒伤肝,悲胜怒”,阐述了情志五行相生相克关系。通过调动与过剩情绪相克情绪的情境信息,引导出与过剩情绪相克的情绪、感受和觉知,使之平衡体内某一过剩情绪,达致五行和谐、内在平和、心身和谐健康。简而言之,情绪不平衡影响五脏六腑功能,以情绪制情绪,不仅调节情绪,还可以维护和保养五脏正常功能。

另外,“三神学说”指出,人的识神独亢、元神失位、阴阳失衡易多发精神问题(汪卫东,孙泽先,2012),因此可通过暂停逻辑思维的推理分析将思虑损之又损,以缓解精神紧张及失眠等心理问题。黑龙江中医药大学孙泽先教授认为,中国儒释道三教惟心,尽管理论体系、修行实践方法不同,但皆注重重建人格、升华心性。其“归根心理学”取自《道德经》第十六章“致虚极,守静笃。万物并作,吾以观复。夫物芸芸,各复归其根。归根曰静,静曰复命。复命曰常,知常曰明。”为什么“归根复命”?他认为,识神和元神构成人类的精神生活,它们是人类意识之树的两个部分 —— 地上部分的识神(枝干)和地下部分的元神(根)。分是识神的特征,消耗能量;合是元神的特征,补充能量。识神能使生命系统的无序度增加,而元神能使生命系统的有序度增加。识神运行则熵(生命系统的无序度)不断增加,元神运行则熵不断减少(生命系统的有序度增加)。系统的生命不仅与能量有关,更与信息的秩序有关。秩序井然是生命的重要保证,秩序紊乱则意味着生命处于病态。所以疾病的英文是disorder(意为无序)。元神能不断向生命系统输入负熵,万万不可忽略。

总之,中医“阴阳得养平衡、情志五行和谐”的思维操作原理是通过调节呼与吸的过程将意识关注在感受上,启动形象思维的觉知加工,并通过暂停持续运作的逻辑推理来抑制和平息过度思虑,以针对性调节、平衡机体过剩的有害情绪,达到身心和谐的健康状态。

3 西方文化的逻辑思维操作与心理效应

中国传统心理健康观以天人合一为代表,注重人与自然环境和社会环境的融合来升华内在修养、达到宁静和谐的心理状态;与此相反,西方精神文明主流的世界观采取“天人相分”取向(贾文龙,张卓艳,2017)。中国位于温带和亚热带,地域辽阔,气候适宜,有平原、高原、山地和湖泊等,资源丰富,适宜农作物的生长,中国自古在农耕文明历史发展的背景下形成了强大的与自然融合的能力,逐步演化出较强的形象思维记忆以获得知识和传承经验(胡姗姗,2017)。公元前5世纪到公元前4世纪,希腊贵族便开始思考和推测悬而未决的关于宇宙、天体、物理、形而上、伦理、美学等问题,这些问题包括“人是否有灵魂?人的感知如何在认识活动中起作用?人获得真知的正确途径是凭借推理还是观察?逻辑思维原则是什么?”等(莫顿亨特,寒川子,张积模,2013)。胡姗姗(2017)认为,西方之所以延续发展了古希腊先哲们的逻辑思考与记忆能力,一方面是由于古代欧洲经历了史前寒冷的冰川时期,直至中世纪仍然极为寒冷,欧洲人长期与恶劣自然环境抗争逐步演化出强大的创造和思考能力;另一方面,欧洲地中海区域贸易的繁荣加速了数学、物理等推理、逻辑能力的发展。冯友兰(1985)也指出,西方人在商贸活动中发展出了缜密的逻辑推理及丰富的创造力。西方国家完成工业革命后加快了改造世界的步伐。在多种思潮互相碰撞、生产力不断提高的背景下,西方人的思维和意识更为注重“理性”在日常生活中的作用(胡姗姗,2017)。在科学探索中,“理性”代表客观性和权威性。例如,19世纪末宗教心理学受冯特实验科学思想的影响,其研究方法以实证研究为主(梅多,卡霍,1990)。

黑格尔的《逻辑学》揭示了人们自我认识和探究真理的途径,即通过概念的形式进行分析和思辨探知。当然,西方宗教心理学著名先驱冯特、詹姆斯、马斯洛和荣格等人也提出人最高的精神发展水平是探索和追求内在灵性的解脱和圆满,即灵性健康是心理健康的重要体现。例如,马斯洛早年认为人的终极健康追求和精神境界是自我实现,但1950年代接触东方文化后发现自我实现无法彻底了断人的内心困扰,故晚年提出超越性人格理论,并在自我实现阶段之后补充了超越性需要(meta needs)(郭永玉,2002;马斯洛,林方,1985)。这一精神性需要有别于自我实现的高峰体验,是一种神圣、平和、安宁的状态(也称高原体验),人实现了精神超越则更有勇气面对死亡和破除恐惧,从而领悟自我存在及自我意义并达到人格统整的精神健康状态(郭永玉,2002)。荣格研究道教《太乙金华宗旨》及藏传佛教金刚乘后提出了集体潜意识等概念,并认为人认清了自我、明确领悟了自我存在和价值,便能从痛苦中解脱出来(莫阿卡宁,2015;卫礼贤,荣格,2011)。

由此可见,尽管西方心理学家仍采用注重推理、分析抽象的逻辑思维来探究客观事物的内部联系及发展规律,尤其是在精神卫生领域仍以药物治疗为主流,同时也在不断思辨和探索过程中发展出心智觉知认知疗法(MBCT)、辩证行为疗法(DBT)和正念疗法(MT)等富有东方文化内涵的心理干预疗法。这在某种程度上表明,西方心理学家正处于与中国传统文化相融合的进程中。

4 讨论与总结

很多研究涉及佛家、道家和儒家的修心养性技术(如冥想或禅修)带来的积极意义,但少有研究探讨各理论流派之间的异同及内部机制。本文探讨和总结了佛、道、儒、医各家思维操作原理及其共同的“为道日损”心理健康促进思想。中国文化语境的“天人合一”、“调心入空”、“修心养性、忘道合一”、“阴阳得养平衡、情志五行和谐”出自不同的理论体系,实际是以不同语词描述各派思想独特的内修技术、相同的心理健康观。具体而言,道家、佛家、儒家和中医皆通过不同的觉知及心智训练抑制和暂停了不易平息的逻辑推理和分析的思维操作过程。基于不同理论思想开发的意识控制技术,皆使人的意识聚焦于机体感受,促进了人脑对特定表象推演、加工、重构与解离的能力,有效地将杂念“损之又损”乃至彻底排除,获得内在平衡、和谐统一的精神状态。灵性并不存在于概念之中,人无法运用理智和逻辑思考领悟自我存在的价值、获知宇宙的普遍真理,相反,人需要发展更高的觉知以升华内在精神状态(Govinda,1961,p.44)。

右脑存储祖先遗留的经验与潜在知识,左脑存储出生之后习得的经验和知识(刘林森,2000)。右脑(祖先脑,the ancestral brain)比左脑进化得更早,其内部涉及更多体验和觉察的能力,即在体验过程中思考、发现客观事物的规律及联系,例如,灵感、艺术、音乐、直觉和宗教就是右脑的功能(Neale,2006)。中国式思维是典型的加工思维(process thinking),优于机械唯物主义(mechanistic materialism)或逻辑实证主义(logical positivism)(Engberts,2010)。唐晓晨、庞娇艳和罗劲(2009)采用脑诱发电位(ERP)技术证实右脑更善于解决顿悟类问题。因此,当逻辑思维能力不能解决生活中的某些问题时,如果人依旧采取“为学日益”的策略去获取经验,则无法有效地应对困难,过度的逻辑推理和分析也导致人的思虑过重而易出现精神问题。此时,有意识地训练右脑功能则可促进形象思维能力的发展,减少消极情绪,转换视角,有助于问题解决。例如,当人遭遇趋避矛盾和多重趋避矛盾时,理论知识和道理显然无法更好地帮人们抉择,因为无论哪个选项都有另外一个选项会对心理产生矛盾作用,然而灵感、直觉和感受的能力则可以有效发挥恰当选择的作用。人们依据灵感和直觉所做的选择有时虽然表面上看起来没有直接联系或者道理,但这一选择却反映了个体潜意识的内心所向和价值认同,降低了人们做出错误选择而后悔的风险,减少了矛盾、不安、焦躁、烦恼和心神不定等心理现象。

综上所述,中、西方心理健康观皆强调人灵活调控自我情绪并保持情绪稳定、积极适应环境并发挥恰当的社会角色功能。值得说明的是,佛家和道家思想与儒家思想相比,更注重内在的升华,而儒家更偏重提升自我修养、实现社会角色功能,中医则更偏向于养生治病。四者虽然都可以调节情绪、排解烦恼、内心平和、得生喜乐,但其具体的指导理论、操作技术和追求则各有侧重。

目前冥想、禅修、坐忘等体验性的科学探索大部分从理论入手探究内部关联,较难证实其因果关系。未来研究除可从意识、思维等角度切入,还可补充过度冥想、坐忘或气功等对“禅病”的干预效果及其相关的心理治疗的探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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