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忆兴隆桥

2018-02-23 03:23王喜华
苏州杂志 2018年6期
关键词:兴隆志远瓦片

王喜华

兴隆桥坐落在苏州城南的运河支流上。在那里,在那名不见经传的小桥边,我生活了30年,从上世纪的五十年代,直到八十年代。

2015年,我来到离别已20多年的兴隆桥。那里早已物是人非,不仅桥已荒废,不能通行,附近民居也已全部搬迁,据说要开发成小游园了。当时即兴写了一篇《兴隆桥杂忆》,承陶文瑜先生厚爱,刊于《苏州杂志》2015年第4期。

一晃又是3年过去了,今年夏天的一个傍晚,我兴之所至,再次来到兴隆桥。

兴隆桥周边的环境变了。吴门桥矗立在西边,而东边的裕棠桥则重修以后,形成了新旧两座桥:新桥交通繁忙,旧桥则保持着近百年来的原状。

兴隆桥也变了,原来破败不堪的桥面已经整修过,但还是尽量保持着原来的泥石桥面,以至于桥面上到处都钻出了长短不齐的青草。

兴隆桥,承载着我太多的回忆。

好像是我11岁那年春天吧,我家隔壁搬来一家姓董邻居。那家有一个男孩,比我大2岁,长得比我高些。他叫志远。

我是很少有朋友的,因为我家庭成分不好,父亲是历史反革命,我是被教育改造的对象。那时候讲究家庭成分,别的孩子在大人的指示下,很少会与我玩耍的。只有志远,他会常常跑来找我玩,显得无所顾忌。于是我们就慢慢熟悉了。

那时的兴隆桥是充满生机的。

春天到了,阳光暖暖的,远望一片晴明,空气很通透。志远会与我一起到桥边的空地上挑野菜。

志远告诉我,野菜是一个大家族,有茼蒿、蒲公英、蕨菜、荠菜、清明菜等等。它们的颜色不同,有碧绿的,有淡绿的,有鹅黄的,有深紫的,有浅灰的;它们的形状也不同,有锯齿状的,有鸭舌状的,有圆状的,有卵状的,如此等等,不一而足。当然,它们也有各自的味道,或芳香,或清甜,或微苦。它们各自展现着自己的形象,期待人们去品鉴。

我真没有想到野草还有这么多的学问。

野菜生在路边,根本不起眼,却终究难逃一劫。野菜的生命很短暂,不过一春吧。有时,就在它们出土后的短短十来天光景,就被人看中,挑走了。这不免有些悲壮,但或许那就是生命的价值所在吧。人们用一个“挑”字,留下了一丝人性化的余温。如果是“挖”,那就带有斩草除根的意思了。说不定,根脉尚存的野菜在一夜之间,又会长出一株嫩生生的新苗来。

那时,我们最盼望的是夏天。

到了夏季,门前的小河就迎来了最热闹的时光。小孩子都会来河边玩。太阳是暖暖的,水流是缓缓的。我和志远把鞋放在岸边,然后光着小脚丫,挽起裤腿,在河中来回趟水玩。那种从脚和小腿传来的丝丝凉凉,让我感到格外舒服,也格外兴奋。

我很喜欢“削水片”,虽然只属于中等水平。

所谓“削水片”,就是在地上挑一块小而薄的瓦片,用大拇指和中指夹住,食指勾在瓦片一端,捏紧,伸臂,扬手,低身,转体,紧贴着水面用力将瓦片水平旋转着扔出去。只见那瓦片在水面上有节奏地弹跳着飞行,便如活的一般。如遇无风晴日,水平如镜,那次第出现的涟漪,鲜艳地荡漾着,盛开在绿阴映衬下的小河里,趣味盎然。

削水片需要相当的技巧。削出五六个或七八个水花当属正常发挥;失手也不奇怪,瓦片飞出,常常咕咚一声潜入河底,永无消息。好在碎瓦随手可拾,拣个十多片一气扔出,毫不可惜。削得好的小伙伴,削出十多个水花也称平常,个别水平高的,甚至能控制两个水花之间的距离,隔一两米便漂亮地开上一朵;如要使瓦片平安渡河,扔出三四朵花后,那瓦片便已轻巧地到了对岸,就像田径场上三级跳远运动员。一般而言,扔出的那串水花呈直线状逐个开放,也有因瓦片厚薄不匀或手式控制上的原因,水花会呈弧线形出现,那是比直线形更加好看的,我们往往会开心得哈哈大笑!

有时,我和志远也会追寻并捕捉河中的小鱼。这些小鱼成群结队,却非常机警,即使慢慢接近它们,也都会被它们发现,因而惊慌失措地四散游开。于是,志远先将这些小鱼赶到事先设置好的一片半圆形区域,然后用水草堵住出口并逐步缩小区域,最后成功地将所有小鱼一网打尽。这些小鱼个头不大,不能食用,只能观赏。志远把捉到的小鱼全都装进事先准备好的瓶瓶罐罐中,就高高兴兴地跑回家。

有时,志远会光着身子到河里去玩水。我不会游水,就坐在岸边的树阴下看着志远在河里钻上钻下,仿佛一条泥鳅。我心里非常羡慕,但我胆小,始终不敢下水。

夏季的河边总是能看到孩子们的身影,听到孩子们的笑声。

不仅是孩子,大人也会下河洗澡。记得有个40多岁的阿姨,也会下河玩水。她说是学游泳。每当看到她双脚在河里扑通扑通地打水,她肥胖的身子却始终浮不起来时,我们都会发出一阵爽朗的笑声。而她却依然故我,认真而执着地扑打着河水,显得那样的勇敢而无所畏惧。

夏天的夜晚,河水是黝黑的,星星和岸边的灯光映在水里,小船驶过时,就会激起粼粼的银光。岸边,小小的萤火虫闪着淡绿的冷光,在草丛里飞来飞去。而我和志远呢,在家里拿出两张长凳,安放在兴隆桥堍,搁上一块宽木板,我俩并排躺在木板上,仰面看着星空。谁也说不清楚那些星星的名字,只看到夜空中无数的星星在不规则地闪光,忽明忽暗,很是神秘,激起许多遐想。

秋天很快就到了。薄暮时候,桥边的草丛中、砖头瓦片底下,便会传来蟋蟀的鸣叫。到了晚上,我与志远便在月光的映照下,翻动砖头,寻找蟋蟀。那时,就可以看见蟋蟀正振翅高唱着。志远两只手疾速扣下,大多时候它会霎时跳开,一跳再跳地逃跑了。我的手笨,动作迟钝,这时候,我就是一个看客。偶然,志远一次扣下去,小小的蟋蟀居然被他双手罩着了。志远便警惕地把它拢在手心里,放在蟋蟀罐中,让我拿回家养起来。有时候,志远会让我把蟋蟀拿出来和别的孩子斗蟋蟀玩,那时候我就蹲在旁边饶有兴趣地观赏。

深秋的夜晚,躺在床上,听着家里的蟋蟀和屋外墙角草丛的蟋蟀构成合唱,此起彼伏,在宁静的夜晚,合奏一曲天籁。正如白居易在《夜坐》诗中说:“斜夜入前楹,迢迢夜坐情。梧桐上阶影,蟋蟀近窗前。”

后来读初中时,学过一篇课文是蒲松龄的《促织》。每读到成名那九岁的儿子化成促织替父完成上贡任务,我就非常感动。于是,我对蟋蟀便平添了一种特别的情感,不仅不去伤害它,反而多了几分亲近。

与志远在一起的时光是快乐的,也是短暂的。几年后,志远因为家庭经济困难而辍学了,又过了几年他报名参军了。

再后来,我在十年浩劫中蒙受冤案,与志远就失去了联系。冤案平反后,我去兴隆桥那里找过志远,他家已经搬走了。

直到新世纪。

我在一所中心小学当校长,那年初夏,一年级新生的招生工作紧张进行着。

下午,校长室的门被推开了,一个老头领着一个小孩走了进来。

“你是为孙子报名吧?”我主动招呼。

“是的。”那老头说,然后走到我的办公桌前,“王校长,你不认识我了吧?”

我不觉一怔。他是谁?认识我?我不由得注意起来,这个老头确实有点面熟,但一时却记不起到底是谁了。

“王校长,我是志远啊!”那老头显得有点尴尬。

志远?志远!啊,真是志远!

我惊喜地招呼:“啊,志远!赶快坐!”

志远坐下了,又接过了我给他沏的茶,然后关照那小男孩叫“校长”。

“志远,这么多年一直没有见面。我记得上次见面还是在文化大革命中,那时我正蒙冤,你来我家看望我。”我动情地回忆,“那时是1971年,离开现在已经30多年过去了!”

“是的。”志远仿佛沉浸在那段岁月中,“我那时刚复员不久。时间过得真快啊!”

“你后来怎么样了?现在过得好吗?”

“唉,一言难尽。”志远叹了一口气,“我是部队里入的党,复员回来进了厂,当了车间主任。谁知道后来是祸不单行!”

“怎么啦?发生了什么事?”我禁不住问。

“唉,说来话长啊。起先我的大儿子参了军,我们一家两代当兵。1979年1月对越南的战争打响以后,大儿子的部队去了云南前线。起先几仗还打得可以,攻下了谅山。后来,到了1984年,在收复者阴山战斗中,儿子受了重伤,一条左腿整个炸掉了,成了残废。送回家时敲锣打鼓,很是光荣,很多领导都来慰问,还送了不少慰问金。可是时间一长,谁还会牵挂一个残疾人呢?没有办法,他只能坐在轮椅上出去摆小摊。唉!到现在他还没有成家!”说到这里,志远不禁有些哽咽。

我不知该怎么安慰,只默默地递过去一张抽纸。

“志远,那你身体还好吧?”

“我啊,下岗几年了。下岗以后,我就与大儿子一起摆了一个修车摊,顺便帮小儿子带带孩子。喏,这个孙子就是小儿子的。”

“那我嫂子呢?她不带孙子吗?”

“唉,别提了。她去年去世了。”志远的情绪明显低落了。

啊,屋漏偏逢连日雨!

“真对不起!”我感觉心里有点堵。真没有想到几十年来志远的变化这样大。

“现在还是你好,”志远苦笑了一下,“苦尽甘来,还当上了校长。”

我苦笑了一下,赶紧转了个话题。“对了,志远,你孙子报名有什么难处吗?”

“哦,说了半天,忘了正事。我那孙子报名材料都全,可刚才那报名老师说要做张卷子。我孙子做得不好,老师说不能收,所以我才来找校长。哪有还没上学读书就要做卷子的道理呢?”

“哦,就这事啊,那没问题,我来给老师说一下。你放心,肯定会收的。”

“那就谢谢你了,王校长。”

“你怎么也叫我校长呢?就叫我喜华吧!”

“那怎么可以呢?我随便叫了你名字,孙子听了会觉得我对老师不尊重。”志远一本正经地说,“在学校里你是校长,我是家长,那可不能乱了称呼。”

聊了一会,志远带着孙子走了。

留下的是如烟的往事,是无法释怀的惆怅。

后来,我多次让那孙子带信给他爷爷,希望一起吃顿饭,聊聊家常。但志远始终没有回复。

一天傍晚,我按照家长留给老师的联系地址,找到了志远的家。

那是一个新村三居室,家具不太新,但收拾得还算整洁。

那小孙子见我来了,赶紧叫“王校长”。

志远闻声立刻从厨房里走了出来。看来,他正在准备晚饭。

对于我的突然到来,他显然没有思想准备,有点局促不安。他一面招呼我坐下,一面关照孙子赶紧去把他父亲叫来。

“别去叫了。”我制止,“我又不是老师来家访,我是来看你的!”

“哦,你,那你今天怎么有空过来呢?”

“几次带信给你,约你见个面,你都没有回音,只能我过来看看你了。”

“啊呀,王校长,你太客气了。”志远给我倒了一杯茶,诚恳地说,“我每天帮儿子摆摊,回来已经不早,实在没有多少时间陪你一起吃饭。但我怕这样回答会使你不开心,所以就……”

“你怎么还叫我校长啊!你忘了我们小时候就是兄弟啊!”我有点生气。

“那时小孩子的话,当不得真。”志远淡淡地说,“现在我们都老了,怎么还能像小孩一样不明事理?你当了校长,就应该称呼你校长,这很正常。”

“可是……”

“我明白你的意思,也谢谢你这样牵挂我。但是,过去的事就让它过去吧。”志远长叹一声,“现在,我们的生活不一样,交往的圈子也不一样,我们还有什么共同的话题呢?”

我一时语塞。

就这样坐了一会,我发现确实找不到大家感兴趣的话题,只能告别了。

我知道,以后很难与志远再见面了。

大家都在慢慢变老,从起点走向终点,自然而必然。成长的途中,匆匆而又忙忙,跌跌而又撞撞,奔波而又小心,劳累而又费心。

人生是一场旅行,在岁月中跋涉,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故事。

花开了,会谢;时光走了,却不会再来。

时间在变,人也在变。但总有一些名字舍不得删去,因为来过的痕迹;总有一些曾经再不能忘记,源于温暖的交集。也许一辈子再也不联系,却会记一辈子;也许不再有心动,却仍然有心痛。留下一个永不更改的位置,看着,念着;守候一个遥远却清晰的名字,记着,存着。不是不想,只是不再打扰;不是不爱,只是不再期待。舍不得的不是名字,而是人;忘不了的不是曾经,而是感情。原来缘分最痛的结局,就是人走了,感情还在;时间变了,心没变。

现在,兴隆桥还在,兴隆桥下的河水变得清澈了,正在不知疲倦地流淌,兴隆桥周边的小游园里,老年人兴致勃勃地跳着广场舞,几个小孩在奔跑,无忧无虑。

现在的兴隆桥已经告别了过去,正焕发出新的活力。

只是,再找不到往昔的影子了。

对了,矗立在兴隆桥桥洞边那对石幢呢?不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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