华兹生《史记》英译本的形象定位与文学性特征探析

2018-02-22 18:12
学术探索 2018年7期
关键词:史记译者译文

吴 涛

(昆明理工大学 外国语言文化学院,云南 昆明 650500)

《史记》被誉为“史家之绝唱、无韵之离骚”,既是一部史学著作,也是一部文学名著。被视为中国语言、文化百科全书的《史记》在中华文化中的文本形象复杂多面,在历史、学术、文学等不同侧面呈现出不同的文本特征。文学性是《史记》原文本最重要的特征之一,是这部经典长久以来深受世人喜爱、永恒不衰的重要因素。《史记》文学文本形象在英语世界的成功塑造关系着这部中国经典在西方的文化接受和广泛传播。美国哥伦比亚大学的华兹生(Burton Watson, 1925~2017)教授是当代美国最著名的中国古代文学翻译家。他的《史记》英译本旨在传达司马迁语言艺术之美,让古朴典雅的《史记》在西方英语世界得到流传并获得了普通读者的喜爱。华兹生对《史记》原文本形象有所取舍,将其《史记》英译文本定位为文学文本,翻译时注重诠释《史记》文学性的一面,成功地在英语世界塑造了《史记》的文学文本形象。

一 、形象学与典籍翻译研究

形象学 (imagologie) 是比较文学研究前沿领域之一,主要探究一国文学中“异国”形象的塑造或描述。1951年,被誉为法国形象学研究奠基人的卡雷在《比较文学》一书的导言中将形象研究定义为“各民族间的、各种游记、想象间的相互诠释”,[1]并指出形象学研究具有跨学科属性。20世纪七八十年代以来形象学在欧洲大陆得到长足发展,特别在法国和德国颇受重视,涌现出狄泽林克、莫哈、巴柔等一批杰出的形象学研究学者。1977年德国比较文学大师狄泽林克出版了《比较文学导论》一书,其中“比较文学形象学”一节提出形象学研究的重点是探讨文学或非文学中的他形象和自我形象的形成、发展和交互作用。1992年著名比较文学家莫哈在法国《比较文学杂志》第三期发表了《试论文学形象学的研究史及方法论》一文,对比较文学形象学的学科史和理论成分进行了深入剖析。1995年莫哈发表了另一篇形象学研究的论文《文学形象学与神话批评:两种比较文学研究方法的交汇与分析》,对欧洲文学中非欧洲的外国神话形象演变进行研究。法国比较文学界对形象学进行过最深入研究的学者是巴柔教授。巴柔在形象学研究领域取得的令人瞩目的成就是发表了《从文化形象到集体想象物》《形象》和《形象学理论研究:从文学史到诗学》三篇被誉为当代形象学里程碑的论文,为比较文学形象学的进一步研究指明了方向。

中国较早论及形象学研究的学者有郑振铎和钱钟书。1929年中国著名作家郑振铎发表了《西方人所见的东方》,批评西方人对东方形象的扭曲认识,“东方,实在离开他们太远了,东方实在是被他们裹在一层自己制造的浓雾之中了。”[2]这篇文章成为中国较早的带有明显形象学研究性质的论文。1937年钱钟书完成了牛津大学的学位论文《十七、十八世纪英国文学中的中国》,这是中国学者对“异国形象”进行研究的典型形象学学位论文。除郑振铎、钱钟书外,当代中国对形象学进行过引介和深入研究的著名学者还有乐黛云、孟华和周宁。1999年乐黛云、张辉于北京大学出版社出版了《文化传递与文学形象》论文集,其中第三部分为“文学形象与文学翻译”,收录了中西9位著名形象学学者的论文。2001年孟华在北京大学出版社出版了《比较文学形象学》,该书收录了当今欧洲比较文学界最著名的几位形象学学者的13篇研究论文,详细阐述了西方形象学理论和研究方法,为中国学者把握西方形象学发展脉络和理论来源做出了一定贡献。厦门大学的周宁教授2004年于学苑出版社出版了八种九册的《中国形象:西方的学说与传说》,成为中国学者形象学研究的扛鼎著作。此外,周宁还发表了多篇颇具影响的形象学研究论文,如《跨文化形象学:辩驳与猜想》《跨文化形象学:问题与方法的困境》等,激起了中国学术界对形象学研究的兴趣与讨论。

尽管中西已经存在大量形象学相关研究,但讨论范围大多局限在纯粹文学领域内,鲜少以形象学理论解释分析具体翻译实践或翻译文本。翻译活动可谓自我和他者相互诠释的典型活动。与作者的创作活动一样,翻译活动会对作品呈现的一国形象产生一定影响,体现译者远近亲疏的态度和或正面或负面的观感。一国典籍是一国文化最直接的代表,典籍的翻译具有丰富的形象学研究意义。

对翻译作品做形象学研究之难在于分清主体是译作的译者而非原作的作者。译者需要对原作的形象保持较高的忠实度,与作者的原创相比,翻译“创作”自由度受到较大限制。译者对译作形象的控制相较于作者对作品形象的控制会更多局限于宏观层次,因此对翻译做形象学研究也更倾向于讨论宏观问题。翻译形象学与文学形象学的区别还在于,除了谈作品中的具体异国形象,翻译形象学更多可能关注整个翻译作品在译入语文化中的文本形象。而翻译作品在译入语诗学系统中的位置,一定程度上体现了译者的文化态度,也决定了译作在文化交流中发挥的具体作用。

二、形象学视角下的华兹生《史记》英译本形象定位

《史记》是体大思精的历史著作,又是璀璨夺目的文学名著。[3]面对朝向学术导向和文学导向的《史记》翻译,华兹生选择将其英译本定位在传达《史记》的文学性特征上,他对《史记》的兴趣一直都集中在文学性方面,也正是那些具有重要文学魅力和影响的《史记》篇章深深吸引了这位美国汉学家将其译成英文。[4]

(一)作为注视者的译者

译者在译文本形象创造中起主体作用,译者对原文本的解读相当于一种注视行为。作为注视者的译者所起的作用就是通过翻译建构异域文本的一个本土形象,这相当于对他者注视形成的文本形象。当然赞助人对译文本形象生成也会产生影响,但译本的形象生成最主要还是通过译者去实现。首先,译者在塑造译文本形象时会受到源文本内容和形式的影响。作为译文本形象的创造者,译者具有能动性,根据自我对源文本内容和形式的理解去创造译文本的内容和形式。译者创造的译文本形象是原文本形象的投影。其次,译者在塑造译文本形象时还必须考虑该形象在译入语诗学语境下的接受。译入语诗学读者对译文本形象是否认可关系到译文本形象塑造的成败。翻译文本要是没有目的语读者的阅读和欣赏也就失去了文本存在的意义和价值。译者在塑造译文本形象时要让译入语读者能够产生阅读自我诗学体系类似文本的阅读体验,这样译文本形象就会较容易地受到译入语诗学读者的接受。译者塑造的译文本形象是异国文本的本土形象,包含了译者对异国文化的总体认识,同时也体现出译入语群体对异国文化的精神观照,是自我文化对他者文化的言说。译文本形象建构也透露出译者和译入语群体的心态,而原文本形象又是反观译文本形象的一面镜子。

(二)《史记》在源语文化中的文本形象

《史记》作为中国语言文化的百科全书,在源语文化中的文本形象是立体多元的。从学术史角度看,《史记》记载了中国先秦百家人物的传记。《儒林列传》详实地记载了中国儒学的发展脉络和主要代表人物。从民族史角度看,《史记》是中国最早记录少数民族历史的权威文献,司马迁记录了匈奴、朝鲜、西南夷等我国边疆少数民族史及他们在政治、经济和文化等各方面的发展情况。从经济史角度看,司马迁撰写了《货殖列传》和《平准书》,记录了战国到汉朝时期中国社会经济的概貌,堪称中国最早的经济史专篇。从天文史上看,《史记》中的《天官书》和《历书》记载了中国古老的星象学说和天文历法,可看作中国最早的天文学著作。从医学史上看,《史记》记录了战国到汉朝初年中国古代医学发展的概况,《扁鹊仓公列传》记载了我国古代著名医学家和医史病例,是中国古代第一篇医史专论。《史记》是一部划时代的百科全书,是展现中国古代文化史、思想史、民族史、天文史、经济史等文化成果的多彩棱镜。然而,让这部历史经典流芳百世、名垂千古的是它在文学史上的杰出成就。《史记》的文学形象体现的是历史真实可靠性与文学艺术形象性的统一。[3]《史记》在源语文化中经历了数千年的形象塑造,本就丰富的文本被赋予了多重意蕴,拥有多重维度的学术或审美价值,文本形象丰厚而复杂。翻译形象多元的文本意味着译者面对更多的选择,但也增加了挑战性。

(三)华兹生对《史记》原文本形象的选择性重塑

译本的形象生成主要受译者意图控制。译者作为译文本形象的创造主体,在译本形象生成中扮演重要角色。华兹生对《史记》百科全书的多面形象有充分的认识。他认为对于这样一部包罗万象、体大精深的中国经典,要在翻译文本中呈现出它的所有形象几乎是不可能也是不切实际的,所以在翻译时就必然有所取舍。

在《史记》的多元文本形象中华兹生最为看重的是其文学形象。华兹生视司马迁为一位伟大的文体学家,努力通过其《史记》英译本彰显这位大文体学家的文学语言魅力。华兹生认为早期的中国史学家比同时代西方历史学家更喜欢使用逸闻趣事来叙述历史。《史记》中有很多戏剧情节和场景,常通过剧中人物的直接对话替代历史叙事,司马迁无需对叙述的人物进行任何评论,所叙人物的性格特征已跃然纸上。中国后世的史学家撰写的历史虽然史料更为翔实,但在剧情力量和想象吸引力上远不及《史记》。[5]为凸显《史记》文本的文学形象,华兹生选择在其英译本中少用脚注,避免《史记》的文学功能为学术功能所遮盖。虽然他的这一翻译抉择遭到了当时汉学界重文字学语义考证专家们的强烈反对,但他还是坚持在翻译中将注释控制到最低,因为在他看来翔实的注释也许可以满足专家读者的需要,但对于英语世界只想了解这部著作大概的普通读者来说却是一种不必要的负担。华兹生对机械僵硬的字面翻译深恶痛绝,他并不认同一些西方汉学家按原文字面意义翻译典籍的方法,因为这只会给英语世界的普通读者带来痛苦的阅读体验,掩住作为杰出文学文本的《史记》形象。

华兹生从没有严肃地考虑过翻译整部《史记》,他对这部经典的兴趣一直集中于那些具有文学性的篇章。华兹生指出他选译的历史部分主要涉及那些具有重要文学价值和影响的章节。作为自我注视《史记》他者形象的译者,华兹生翻译的范围控制在秦汉时期,主要向英语世界的读者呈现这段历史时期涉及的本纪、书、世家或列传的文学篇章内容。[4]从译文本呈现的方式看,华兹生对选译的《史记》篇章进行了分类,主要分为汉朝建立和汉朝历史的第二个时期两个部分。第一部分汉朝的建立又细分为六个小部分,华兹生将这六部分命名为反叛的开始、战败者、战胜者、伟大的丞相、叛逆者和忠诚的追随者。第二部分汉朝历史的第二个时期细分为五个部分,华兹生将其命名为统治者、皇后、伟大的家族、叛乱领袖和著名官吏。作为原文本的《史记》,司马迁并未做如此细分。华兹生对此进行细分意在让英语世界对原文本毫无了解的普通读者能够从整体上更好地把握《史记》所记录历史的发展脉络、立体地呈现出所记录历史人物的文本形象。从这两个部分选译的篇章上看主要涉及《史记》世家、本纪、列传中写人艺术的名篇,如项羽、刘邦、张良、萧何、韩信等。华兹生选译《史记》的篇目明显带上了塑造《史记》文学文本形象的特征。

三、华兹生《史记》英译本的文学性特征

(一)再现《史记》的文学特色

华兹生《史记》英译本的重要特征是可读性强,文学效果显著,有明确的自身定位,不仅是较早的《史记》英译中翻译篇目最多的译本,至今仍是文学性最强、最适合普通英语读者阅读的《史记》通俗译本。华兹生的《史记》英译以极佳的文学性和易读性被哥伦比亚大学选入面向普通英语读者的东方经典翻译工程系列,不论是系列主编狄百瑞教授,还是华兹生本人,都认为普通英语读者应该有机会将《史记》不仅当作一部东方历史经典,更是当作一部世界文学经典来欣赏。狄百瑞教授在给华兹生1961年《史记》英译本撰写的前言中曾说过,《史记》不仅能作为历史阅读,也能作为文学阅读,不仅可以供汉学专家学者阅读,也能供受过教育的普通读者大众阅读。[6]华兹生认为在中国文化和文学传统中历史的地位堪比西方文化和文学传统中的神话和史诗,中国读者对司马迁《史记》的熟悉和喜爱与西方读者对希腊历史学家希罗多德(Herodotus)和修西得底斯(Thucydides)所作历史作品的熟悉和喜爱并无二致。华兹生翻译《史记》的目的就是要将这部不朽的中国文史著作中最有名、最有影响力的篇章以一种易读的方式介绍给英语世界的读者,让他们在阅读司马迁《史记》时产生于阅读希罗多德和修西得底斯著作时相类似的令人愉悦的阅读体验。因此,华兹生翻译《史记》时在译文与读者的关系上下足了功夫,为不具备专业知识的普通英语读者充分考虑,打磨适合他们的译本,同时将《史记》的文学价值作为翻译的重中之重。

华兹生主要从两个方面把握和再现《史记》的文学特色,即优秀的故事性和语言铿锵有力的节奏感。《史记》这部伟大的文史名著能持续受到东亚读者的喜爱并对这些国家的文学产生非凡影响,原因在于司马迁对伟大历史人物的动人描写,引人入胜的故事情节和耳熟能详的轶事。华兹生觉得《史记》很像一部饶有趣味的故事集,那些文学色彩强烈的《史记》故事是他最感兴趣且最希望西方读者能够读到的。华兹生在翻译《史记》时尤为重视传达《史记》叙事的文学效果,力求让英译文的叙事和司马迁笔下的叙事一样生动有力。要想把故事译活,最关键的是把人物译活。华兹生的人物对话翻译特别值得称道,准确到位地重现了说话语气,成功地将《史记》中人物对话的语境置入英语语境中,让英语世界的读者能够清晰地读懂说话人物的情绪和所面临的处境,产生和汉语读者阅读《史记》对话时相类似的美学体验。

对于文学翻译而言,语言的重要性无须赘言,而翻译中最大的难题之一,是让译文的语言重现原文语言的风格,做到了这一点,原作者就能通过翻译对译作的读者说自己的话,不论是鲜活的人物还是精彩的故事都能跃然纸上。华兹生对中国古典文学和语言文字有着深厚的情感,一个个汉字写就的历史华章让他对古老的中华文明万分神往。当他终于有机会亲历中国的山水,内心激动而兴奋,因为过去只能在纸上读到的文字,终于有了情景相伴,仿佛亲眼看到那些人物的面孔,文本的味道、声音和图像似乎都活了过来。[7]华兹生在翻译《史记》和其他中国早期经典文学时一直努力使用他能写出的最好的英文,唯有如此才觉得没有辜负中国语言文字的独特魅力。华兹生曾谈过他对《史记》语言风格的理解,举了日本《平家物语》为参照,指出《史记》虽然不像《平家物语》那样被改写成随琵琶伴奏吟唱的台本,但同样具有史诗和歌剧般的特征,那就是在叙事上荡气回肠,节奏起伏跌宕,语言铿锵有力。有力的节奏是华兹生对《史记》语言的深刻印象。他希望读者在他的《史记》英译文中不仅可以欣赏到流畅的叙事,更能感受到他竭力想要用英文语言传达的音乐节奏之美。[4]曾有一篇作者署中文名字的评论文章发表在《亚洲学生》(The Asian Student)杂志上,批评华兹生的《史记》英译文不过是司马迁语言的“苍白回照”。这位对《史记》原文十分熟悉的评论者显然没有从英语读者的角度去品味华兹生翻译语言的音乐性,这音乐性当然和司马迁《史记》语言的音乐性不尽相同,却具有同等的力度和魅力。华兹生对《史记》语言的翻译不是字面的,而是风格的再现,使用朴素的英文译出大气典雅的文风,清晰传递出司马迁古文字句的魅力。

(二)重视译文本的可读性

《史记》问世两千多年来一直广泛地被读者阅读,这些读者包括受过教育的中国人,也包括有学问的韩国人和日本人。华兹生在翻译《史记》时参阅了当时新出版的现代日文版《史记》,这些针对日本普通读者的通俗《史记》日文译本的特点是注释极少,用词清晰明快,极具文学特色。日本读者对《史记》现代日文翻译的巨大需求让华兹生觉得,或许在美国对用现当代美国英语翻译的《史记》也会有很大需求。华兹生后来意识到,大部分受过教育的日本民众对《史记》都有一定了解,十分明白这部著作的重要性,但20世纪五六十年代的美国普通民众对中国的这部经典著作却几乎一无所知。可读性是华兹生重现《史记》叙事魅力的关键一环。让缺乏相关知识的西方读者接受并顺利欣赏到《史记》的文学美显然极为困难,华兹生必须克服一个又一个可能造成普通英语读者阅读障碍的难题,不遗余力地提升译文的可读性,让普通英语读者能够更加亲近发生在古老东方陌生朝代的故事。

让读者容易阅读的英译翻译起来并不容易。为了提高可读性,华兹生做了许多努力。语言结构本身并不是大问题,华兹生觉得将古汉语句式用现代英语翻译效果通常不错。他的英译文贴近《史记》原文句型,让他可以忠实地反映原文,但华兹生不会困于原文句型或用词,必要的时候会加入一些原文中没有的字词,补充英语读者不了解的信息,让意义表达得更准确明白。在译文中补充信息与尽可能减少注释的决定有一定关系,这是华兹生为可读性做出的最重要的决定,翻译的难度因此而大大增加,却是期待文学阅读享受的普通读者的福音。较少采用注释事实上提高了翻译的难度,华兹生必须通过译文自身传递本可以在注释中说明的重要信息,但这种高要求确实让华兹生产出了高质量的译文。控制注释数量给华兹生的《史记》翻译带来了很多方面的影响,比如在遇到只有中国读者才知道隐含意义的典故或文化表达时,他不可避免地需要为可读性牺牲一部分忠实性,或是增加更多信息,或是改换英语文化表达。“尽职可靠的翻译意味着要谨慎地意识到每个诗学作品的语言包含着数不清的历史典故和社会情境,这些因素在符号体系和受众改变后会变得更加显著。”[8]华兹生将尺度把握得微妙精当,让英语读者既能原汁原味地品味《史记》,又不至于因为不够了解文化背景而无法读懂或产生误解。

可读的翻译是读者乐意接受的翻译,除了意义还原的完整准确,华兹生还考虑了翻译可能让读者产生的反应和印象。《史记》中烦琐的人物称谓变化是华兹生感到棘手的问题之一。不同时期人物身份地位的改变和称呼语境的特殊性等因素都可能让行文中的人物称谓发生变化,同一篇传记内常常几次更易同一个人物的称谓。根据为西方学生讲授中国古代文学的经验,华兹生知道西方读者很难不被复杂的中文称谓变化混淆头脑。为了让英语读者不至于因此抓不住故事线索,华兹生尽可能地用一个英译名对应一个人物并贯穿其英译本始终。汉朝的缔造者刘季的称谓翻译是少数的例外。刘季从崛起、封王到做了皇帝先后被称为“沛公”“汉王”和“高祖”,华兹生分别将其英译为“governor of Pei”“king of Han”和“Emperor Gaozu”。另外,对《史记》原文中无处不在的“曰”字,华兹生采取了根据语境灵活变动形式的译法,如译为“he said”或“he asked saying”,因为好的中文所允许的重复使用同一个字的固定表达在好的英文中却需要变化多样。华兹生认为紧跟字面地将“曰”一贯直译为“said”尽管看起来忠实,却会让司马迁听起来像个愚笨的学童,这显然是华兹生必须做出应对以避免的读者印象。

(三)译本批评与对批评的反思

华兹生在译呈《史记》文学性上取得了极大的成功,但事无完美,为了打造这样一部适合非专家读者阅读的文学欣赏性高的译本,他也遭到了一些批评。华兹生在《史记》英译中坚持可读性第一的原则,将注释比例降到最低,成为一些西方汉学家批评他的《史记》英译本学术性欠佳的最主要原因。对华兹生提出过最强烈批评的汉学家是英国牛津大学的德效骞(Homer H. Dubs)教授,最让他不满的是华兹生的《史记》英译缺乏学术性,在他看来,翻译《史记》这样的中国经典没有详尽的学术脚注是让人难以想象和不可接受的。1958年哥伦比亚大学出版华兹生的专著《司马迁:伟大的中国史学家》时,德效蹇教授就曾写信警告说出版华兹生的著述有损出版社良好的声誉。显然华兹生与德效蹇在学术研究及翻译风格的取向上是水火不容的,华兹生对德效骞的《汉书》英译同样无甚好感。从年轻时起华兹生就极度厌恶僵硬死板的英译文,曾明确表达过自己实在无法欣赏德效骞翻译班固所用的语言,认为译文本身与班固高雅的语言风格相悖,也不符合优秀英文的精神。受此影响华兹生决定在翻译《史记》时一定要让太史公的语言听起来像爱德华·吉本(Edward Gibbon)或托马斯·巴宾顿·麦考利(Thomas Babington Macaulay),至少要让司马迁的语言读起来像出自一位文体大家之笔。华兹生还指出德效骞只翻译出版了《汉书》“纪”的部分,除《王莽传》外没有翻译其他“传”以作“纪”的补充。尽管德效骞在注释中大量引用过这些“传”的内容,显然也想将这些“传”以翻译或内容摘要的形式放在术语汇编中,遗憾的是这份术语汇编从未被出版。华兹生对此万分可惜,决定在翻译《史记》时要将整个朝代的历史完整地呈现,不论是“本纪”“世家”“列传”“书”或“表”,只要是他计划翻译的秦汉两朝历史,都要尽量全部译出。与德效蹇相比,华兹生显然更重视翻译文本的整体性,因为他希望自己的《史记》英译被当作文学作品欣赏,而不是被当作历史研究资料。除了注释问题,一些评论者对华兹生用当代美国英语翻译古汉语经典也有意见。华兹生记得有一位评论者指出,为了让对话部分听起来自然,他将美国平等主义的语气强加在《史记》文本上,与中国汉朝的实情不符。这是任何试图以现代语言翻译古代作品的译者都必然遭遇的危险。这位评论者显然不太赞成华兹生用现代美国英语赋予这部古代历史典籍新声。

华兹生从事的是真正彰显这些历史文献的文学魅力的翻译,而不是以注疏为要务,让译文本身退居次位的翻译。这些批评针对的主要是华兹生非学术性的翻译导向,其原因可以归结为当时西方汉学界对中国古代历史文献的文学性翻译不够重视。这些西方汉学家在评价华兹生的《史记》翻译时关心的更多是翻译以外的问题。华兹生在回顾自己研究和翻译《史记》的经历时曾指出,中国传统历史著作的翻译在学术界从没有得到过与中国小说翻译同等的重视,原因可能是年轻学者对历史著作缺乏兴趣,或是没有足够的研究经费投入。华兹生曾与一些研究中国文学的日本教授构想过一项规模庞大的翻译工程,希望申请到美国基金资助将历代中国历史翻译为日文和英文。起初这一翻译工程让他兴致极高,如果得到资助他就可以花上20年时间待在东京全心研究和翻译历代中国历史。但华兹生的希望很快就被打碎,因为没有任何一个美国基金会愿意资助这样的翻译工程。华兹生从此次经历中深深体会到翻译在美国的地位并不算高,并不被视为一种真正必要的学术研究,就算有此需要也可以交给那些蹩脚的学者来做,真正的学者只关注研究和分析。诗歌和小说的翻译或许是极少数的例外,因为半吊子的纯文学翻译实在没法让人满意。可惜的是,历史著作更多是仅仅被视为资料来源,一旦得到有用数据即可抛之脑后。[4]华兹生认为《史记》在中国典籍中的重要地位毋庸置疑,这部伟大的著作不仅记录了中国早期最重要的历史人物和事件,而且也是一部活生生的中国古代哲学思想史。但《史记》的意义不止于此,事实上在中国文学传统中,历史著作享有极高地位,世代影响并塑造着中国文学的思想与表达。如果不将包括《史记》在内的这些中国历史著作翻译出来,何谈对中国文学、文化的充分了解?历史翻译要达到加深对中国文学传统的理解又怎能不以文学性为先?

四、结语

文学文本形象的译本和历史资料形象的译本同属于《史记》在世界文化中总体形象的一部分,相互补充、互为支持。华兹生明确将英译《史记》文本的阅读对象定位为英语世界的非专家读者群,努力让其英译本彰显《史记》原文本的文学魅力,在英语世界成功竖立了《史记》文本的文学形象,极大推进了《史记》西传。华兹生在1981年发表的《早期中国历史著作评论》(“Some Remarks on Early Chinese Historical Works”,1981)一文中表示,他的《史记》翻译最为关注那些特别有文学魅力的内容,并且将注释降到最低,因为著名希腊罗马历史学家的历史名著在英语世界都有给普通读者阅读的通俗译本,他觉得有充分理由将司马迁以同等方式介绍给英语世界的普通读者。华兹生也认识到自己当时有考虑不周之处。在这些西方历史经典的通俗译本出版之前,早有大批以学术研究为目的翻译出版的注释详尽的版本,一旦读者有需要,完全可以从这些学术性译本中获取更多信息,然而中国历史著作在英语世界却尚不具备这样的阅读条件。[9]在翻译《史记》时,为了让英语世界的普通读者产生与汉语文化语境读者阅读《史记》时类似的审美体验,华兹生不得不选择牺牲学术性,但他从未否认过学术性《史记》英译本的存在价值和重要性,也曾对美国威斯康星大学麦迪逊校区东亚语言文学系倪豪士教授团队从事的“学术性”《史记》全译工程进行了充分肯定,并表示敬佩。虽然华兹生的《史记》英译本不能完全满足专业人士学术研究方面的需要,但其翻译质量却并不因此受到消极的影响,只要将华兹生的英译文与《史记》原文相对照,任何人都会惊叹于他翻译的精确性。斯坦福大学东亚语言文化系的王靖宇教授在一篇文章中这样评价华兹生英译的《史记》:“华兹生教授的翻译,从本质上看,可能是目前最好的《史记》翻译,尤其是对喜欢中国历史的西方普通读者来说。”[10]美国威斯康星大学的倪豪士教授也充分肯定了华兹生《史记》英译本的价值。在引用了华兹生承认汉学界也需要一部附有详尽注解的学术型《史记》英译本的发言后,倪豪士认为“华兹生对自己要求过于苛刻。他的《史记》翻译如同他的大多数中国早期文本的翻译,在将中国文学介绍给英语世界的普通读者上做出了重要贡献,同时他的杰出译作也能较好地服务于学术型《史记》翻译并具有重要价值”。[11]

西方汉学界译入中国古典历史的惯例是以语文学、历史学方法对文本做拆解,无论是具体翻译手段还是翻译成果呈现的性质均是异化的,强调了作为自我的西方文化与东方文化他者的差异。华兹生选择走一条不同的文化翻译道路,寻求中西文化在文学审美上的共通之处,偏重使用自然化手法让《史记》英译文本向译入诗学系统的中心靠近,专注于在西方诗学系统内塑造中国文史经典《史记》文本的世界文学形象。华兹生对《史记》的文学文本定位本质上体现了译者作为西方文化中的一员对古老中华文明的向往。在如此文化相亲的态度主导下打造的《史记》译本在促进学术圈外的中西文化沟通方面具有优势。华兹生将《史记的文学魅力成功地传递给西方读者,让《史记》得以与无数普通英语读者结缘,激起了他们对中国文化的兴趣和热爱,促进了中西文化的沟通和交流,成就了华兹生在《史记》西方传播史上独一无二的贡献。“能成正果的翻译家,学问之博不能输于学者,文笔之妙应能追摹作家。”[12]华兹生是为数不多的担得起如此赞誉的翻译家。他的《史记》英译本是难得一见的以扎实的学术研究为基础打造的可读性极佳的《史记》文学性译本。典籍英译领域需要更多华兹生这样在学术和译艺两方面均有极高造诣的译者。可靠可读的文学性中国典籍译本的不断产出是中国文化国际传播追求深入人心的有力保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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