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周嘉昕
近年来,随着《资本论》哲学研究的推进,马克思主义哲学研究中的一个经典问题被不断重新提起。这就是唯物史观与剩余价值理论之间的关系问题,抑或《德意志意识形态》历史唯物主义原则的制订与《资本论》政治经济学批判的关系问题。在直接的意义上,这个问题又表现为围绕《哲学的贫困》,或者更宽泛地说《德意志意识形态》之后《1857-1858年经济学手稿》(《政治经济学批判大纲》)之前马克思哲学方法本质的争论。有学者认为这是一个马克思恩格斯强调实证的历史科学,暂时告别黑格尔和辩证法的阶段,以列斐伏尔、沃尔佩和诺曼·莱文为代表,持这种观点的学者大多为西方学者。相反,有学者认为这是一个马克思基于唯物辩证法系统研究批判政治经济学的阶段,持这种观点的学者大多为苏联东欧的马克思主义研究者。细究起来,二者所理解的“辩证法”概念涵义有所不同。前者更多强调的是《资本论》及其手稿中存在的,马克思在政治经济学批判中所运用的抽象和具体的辩证法,后者则更多强调的是马克思在1845年前后就已经通过黑格尔批判,是获得的唯物辩证法。
无论如何,上述两种差异甚至是对立的观点,都共同承认了一个重要的理论事实:马克思对唯物主义辩证法或辩证法合理形态的探索,较其青年时期,在《资本论》中获得了重要的进展。考虑到《1857-1858年经济学手稿》《政治经济学批判》(1859)、《1861-1863年经济学手稿》和《资本论》不同版本中对辩证叙述方法的不断探索和推进,我们或可以这样认为:所谓“真正科学的辩证法”在某种程度上恰恰也是马克思对自己政治经济学批判研究的总结。即,在唯物史观的基础上,马克思通过对政治经济学范畴的批判,发现并再现抽象的神秘力量在现实中成为统治的秘密。在这一点上,马克思的早期著作《哲学的贫困》,虽然并没有直接制订剩余价值理论,但却在唯物史观的基础上形成了对于政治经济学范畴,即资产阶级社会中“现实抽象”问题的科学分析框架,构成了我们理解马克思“辩证法合理形态”以及唯物史观与剩余价值理论内在关联的重要理论出发点。
在传统马克思主义研究中,《哲学的贫困》被视为第一部马克思主义经济学著作。在批判蒲鲁东的意义上,马克思形成了对“政治经济学的形而上学”的批判性分析。而对蒲鲁东的批判又是同马克思对格律恩的“真正的社会主义”批判关联在一起的。在写作《哲学的贫困》不久以前,马克思还在唯物史观的基础上批判了魏特林的“空想社会主义”。在这个意义上,为了更好地说明马克思对政治经济学范畴展开批判的实践意义和理论价值,简述马克思恩格斯1846至1847年间所置身其中的工人运动,回顾这一批判的思想史语境,马克思对古典政治经济学和黑格尔辩证法的理论分析,提供了直接的文本和理论依据。
作为德国流亡的工人运动领袖之一,威廉·魏特林对于德国的共产主义运动具有重大影响。他虽然已经看到了资本主义制度的不合理性,并强调工人阶级的暴力斗争,但是他不能理解人类社会历史发展的客观规律,因而对于资产阶级社会的客观进步意义以及无产阶级的历史地位缺乏科学的理解,同时也就不能理解无产阶级政党的历史作用,把共产主义革命简单等同为自发的暴动。在流亡巴黎时期,马克思恩格斯还曾经对魏特林的著作,如《现实的人类和理想的人类》(1838年)、《和谐与自由的保证》(1842年)等持肯定态度。随着马克思恩格斯对于资产阶级生产方式理解的深化,特别是工业(动产)发展之于社会主义运动的重要性的把握,马克思恩格斯也转变了对于魏特林的看法。这一分歧和冲突在1846年3月30日的委员会讨论中爆发了。据安年柯夫回忆,马克思批评魏特林并强调:“如果没有严格的科学思想和正确学说来号召工人,那就等于玩弄空洞虚伪的传教把戏,一方面是一个慷慨激昂的预言家,另一方面只是一些张着嘴巴听他话的蠢材。”[1]
在批判魏特林的同时,马克思恩格斯还批判了当时德国流行的“真正的社会主义”。所谓“真正的社会主义”,是以卡尔·格律恩、奥托·吕宁、海尔曼·皮特曼、克利盖等为代表的,从小生产者利益出发,反对德国发展资本主义、反对无产阶级参与政治斗争的思想潮流和社会运动。回到马克思恩格斯唯物史观的形成和发展过程中去,二者在清算青年黑格尔派思想的同时,也已经开始了对于“真正的社会主义”的批判。1846年《德国公民手册》年鉴上发表了恩格斯的《傅里叶论商业的片断》一文。该文的序言和结论中包含了马克思恩格斯反对“真正的社会主义”的第一次公开言论。恩格斯认为,“真正的社会主义”以歪曲的形式再现了作为整个思潮的空想社会主义的根本缺陷。[2]这个缺陷就是不能从物质生活的生产和再生产出发理解现实的社会历史运动,也无法在生产的社会关系基础上,理解那些用来解释并批判现实的概念范畴自身的历史存在。《德意志意识形态》第二卷,则展开了对“真正的社会主义”的专门批判。“这些‘真正的社会主义者’企图用德国的特别是黑格尔和费尔巴哈的意识形态,来阐明社会主义和共产主义文献的思想。……本来这些共产主义体系以及批判性和论战性的共产主义著作不过是现实运动的表现,而他们却把这些体系和著作同现实运动分裂开来,然后又非常任意地把它们同德国哲学联系起来。”[3]紧接着,恩格斯于1847年4月写作了《真正的社会主义者》一文,阐述了《德意志意识形态》第二卷的基本论点。对格律恩和克利盖的批判集中体现了马克思恩格斯在理论和实践层面上对“真正的社会主义”的批判。在马克思恩格斯看来,格律恩这位《贫困的哲学》的德文译者,追随那些“忽视了竞争和大工业的革命方面”,“把德国哲学家的思辨词句”(费尔巴哈)同“法国人对社会的批判的结果”(空想社会主义)牵强附会地联系起来。[4]1846年5月开始,针对克利盖在美国的活动,特别是宣扬禁止土地买卖和把土地无偿分给劳动人民的主张,马克思恩格斯起草了《反克利盖通告》,批判了克利盖用抽象的爱来冲淡资产阶级社会中的阶级对抗,掩盖资本剥削调和阶级斗争的小资产积极理论本质。
无论从思想的渊源还是从现实的实践上来说,马克思恩格斯对“真正的社会主义”都指向了对蒲鲁东的批判。归根结蒂,马克思恩格斯在对“德意志意识形态”的清算过程中,已经获得了明确的“自我意识”:从物质生活的生产出发来理解现实的资产阶级社会结构及其历史运动,反对将形成于现实资产阶级社会中的特定概念范畴抽象化、绝对化为一种非历史的永恒存在。有趣的是,马克思和蒲鲁东倒真的是因为格律恩的问题而将二者之间的分歧公开化了。作为其直接的产物,是《哲学的贫困》的写作和出版。
1846年5月17日,蒲鲁东在给马克思回信中,阐述了他对“共产主义”的观点,并且实际上摆明了自己选择格律恩、拒绝马克思的立场。在这封信中,蒲鲁东说到:
我对问题的提法是这样:通过经济的组合把原先由于另一种经济组合而逸出的社会的那些财富归还给社会。……换句话说,在政治经济学中使财产的理论转过来反对财产,以便产生您们——德国社会主义者称之为共产主义而我在目下只称之为自由、平等的那种东西。我想,我懂得在短时期内解决这一问题的办法。据我看来,用文火把死缠烧掉总比对它施加新的力量实行大屠杀要好些。我的即将问世的一部著作(正在印刷中)将会使您详细地认识到我的观点。[5]
这部“即将问世的一部著作”正是后来马克思专门批判的《贫困的哲学》。构成我们今天理解这一批判的,包括两篇重要的文献:一是马克思1846年12月28日致安年柯夫的书信,二是《哲学的贫困》一书。前者可以被看作是后者的一份理论说明和写作提纲。在这封通信中,马克思站在唯物史观的立场上,一针见血地指出了蒲鲁东的不足:“他不了解处于现代社会制度联结关系中的现代社会制度。”马克思不仅指向了对蒲鲁东和“真正的社会主义”的批判,而且实际上针对的是以黑格尔思辨哲学为核心的“德意志意识形态”。在马克思的批判中,最为关键的一环是对存在于唯心主义的观念、范畴背后的“现实关系的抽象”的说明。正如马克思在同一封信中接下来说强调的那样,蒲鲁东先生“没有看到:经济范畴只是这些现实关系的抽象,它们仅仅在这些关系存在的时候才是真实的……蒲鲁东先生不是把政治经济学范畴看作实在的、暂时的、历史性的社会关系的抽象,而是神秘地颠倒黑白,把实在的关系只看作这些关系的抽象的体现。”[6]
在这个意义上,我们可以理解马克思将蒲鲁东的《贫困的哲学》称为“政治经济学的形而上学”的原因了:首先,马克思这里所使用的“形而上学”并非指的是后来恩格斯所强调的反辩证法的思维和认识的方法,而是指脱离具体科学的哲学的一个部分,它用纯思辨的方法来阐述经验以外的各种问题。[7]其次,回顾马克思恩格斯在早期思想发展阶段中对“形而上学”和“辩证法”的使用情况,二者此时尚未形成明确的对立关系。在很大程度上,辩证法和形而上学都属于唯心主义的哲学范畴。考虑到黑格尔在《哲学史讲演录》第四卷中对“近代形而上学”和“真正的形而上学”的区分,以及对前者的批判,马克思在这里使用的“形而上学”概念很大程度上也借用了黑格尔的这一批判,即将抽象的观念、范畴作为永恒存在,不能理解观念、范畴之间的内在关联及其辩证运动。正是在后者的意义上,马克思在《1844年经济学哲学手稿》中曾使用了黑格尔辩证法在“异化规定内的积极环节”等说法。然而,尽管蒲鲁东在自己有关“经济矛盾的体系”的分析中尝试将黑格尔的辩证法引入政治经济学范畴的分析,但在马克思看来,蒲鲁东把黑格尔的辩证法“降低到极可怜的程度”。
针对蒲鲁东构成“经济矛盾的体系”的观念范畴,马克思在《哲学的贫困》中,从自己对资产阶级生产方式以及古典政治经济学,特别是李嘉图学说的理解出发,进行了针锋相对的回应。对比蒲鲁东的《贫困的哲学》和李嘉图的《政治经济学及赋税原理》,可以例证:马克思在《哲学的贫困》中不仅直接针对蒲鲁东的观点进行了批判性说明,而且“在做这件不讨好的工作时常常不得不放下对蒲鲁东先生的批判,而去批判德国的哲学,同时还要对政治经济学作某些评论”。[8]在此基础上,马克思首先对“价值”范畴这一事关政治经济学、蒲鲁东和资产阶级生产方式的问题进行了说明。马克思通过对客观物质生产方式的分析,尝试在经济范畴的说明中揭示资产阶级、土地所有者、工人“三大阶级”在现代资产阶级生产中的地位和作用,进而在说明资产阶级社会的现实历史进程中阐明共产主义的必然性。
围绕“价值”问题的理解,马克思强调必须在资产阶级生产方式中去理解实际的“生产运动”。所谓的“构成价值”或“综合价值”,不过是蒲鲁东在资产阶级观念范畴基础上的一种虚假想象。对此,马克思在《政治经济学的形而上学》一章开头,有一个精彩的比喻:“如果说有一个英国人把人变成帽子,那末,有一个德国人就把帽子变成了观念。”也就是说,在李嘉图的政治经济学中,现实的资产阶级生产方式将人的生活方式转变为一种物一般的存在方式;然而,这种物并不仅仅是一种自然之物,而是作为社会关系抽象凝结的社会之物;在此基础上,黑格尔将这种社会之物以观念范畴的形式表述出来,并以观念的辩证代替了物质生产关系的现实运动;要想破除这样一种观念的辩证运动,就必须回到现实的物质生产过程中去,在物质生产关系的现实分析中发现资产阶级生产方式的内在对抗性矛盾——对于此时的马克思恩格斯来说,就是现代大工业基础上所产生的资产阶级和无产阶级之间的阶级对抗。然而,蒲鲁东却在不理解这样一种物质生产过程的前提下,幻象“通过经济的组合把原先由于另一种经济组合而逸出的社会的那些财富归还给社会”。对此,马克思愤怒地指出:
当然,李嘉图的话是极为刻薄的。把帽子的生产费用和人的生活费用混为一谈,这就是把人变成帽子。但是用不着对刻薄大声叫嚷!刻薄在于事实本身,而不在于表明事实的字句。……如果他们责难李嘉图和他的学派言辞刻薄,那是由于他们不乐意看到把现代经济关系赤裸裸地揭露,把资产阶级最大的秘密戳穿。[9]
这样,我们就不难理解马克思在“政治经济学的形而上学”中对蒲鲁东所做的七个说明了。其核心无外乎:政治经济学的观念范畴本身是现实的资产阶级生产关系的抽象;要想真正实现对现实资产阶级社会的批判,就必须透过这些抽象的观念范畴,深入到物质生产过程中去,理解资产阶级生产方式中现实的经济关系和阶级关系,并在此基础上发现无产阶级革命的客观历史基础和未来科学可能。不幸的是,蒲鲁东在错误运用黑格尔辩证法、庸俗理解古典政治经济学的基础上,阐释在抽象的观念范畴中建构一种人本主义社会主义的可能性,其本质不过是在不改变现实资产阶级生产关系,特别是私有财产的基础上,提供一种有关未来社会的乌托邦想象。简言之,对于现实的物质生产关系的抽象,只能通过物质生产过程的实证分析,在物质生产方式的现实变革中加以改变。这不仅对于蒲鲁东主义来说是一针见血的,而且对于当代西方激进哲学来说,仍然具有重要的启发和借鉴意义。
马克思在“政治经济学的形而上学”中“方法”的“第七个即最后一个说明”中提到:
经济学家们的论证方式是非常奇怪的。他们认为只有两种制度:一种是人为的,一种是天然的。封建制度是人为的,资产阶级制度是天然的。……蒲鲁东先生自以为他既批判了政治经济学,也批判了共产主义;其实他远在这两者之下。说他在经济学之下,因为他作为一个哲学家,自以为有了神秘的公式就用不着深入纯经济的细节;说他在社会主义者之下,因为他既缺乏勇气,也没有远见,不能超出(哪怕是思辨地也好)资产者的眼界。[10]
那么,在这一时期的马克思眼中,什么是“深入纯经济的细节”并“超出资产者的眼界”的论证方式呢?实际上,马克思已经在《哲学的贫困》有关“价值”等经济学范畴批判的具体展开,在《雇佣劳动与资本》《关于自由贸易的演说》和《共产党宣言》对于“资产阶级生产方式”的历史描述中给出了。简单说来,就是在分工和机器大工业的基础上,在资产阶级和无产阶级(现代的工人)的阶级对抗中,资本这种资产阶级社会的生产关系一方面创造了巨大的生产力,另一方面产生了“置自身于死地”的武器和运用这种武器的人——无产阶级。
然而,回顾马克思主义哲学研究的历史演进,针对《共产党宣言》和《哲学的批判》中马克思恩格斯对资产阶级社会的历史宣判,结合资产阶级生产方式的变化以及马克思恩格斯后来思想的发展,却形成了若干反思甚至是争论。回应这些反思和争论,对于澄清马克思“唯物史观”的理论意义,正确理解唯物史观与剩余价值理论的关系意义重大。概而言之,围绕马克思1847年前后思想发展的思考和讨论,主要集中在如何理解“阶级斗争”在历史发展中的作用,以及如何看待“工资”(劳动价格或劳动的生产费用)概念的不足两个问题上,在二者的基础上,马克思的两个伟大发现,即唯物史观和剩余价值理论之间的关系问题,将在社会生产关系分析的框架中得到合理的说明。
围绕“阶级斗争”或“阶级对抗”的历史作用问题,客观说来,在马克思恩格斯的早期思想发展过程中,受制于当时所能接触到的历史文献,确实存在一些在后来看来需要进一步调整完善的判断。聚焦《共产党宣言》“至今一切社会的历史都是阶级斗争的历史”这一判断,青年马克思的历史认知受到了三个方面的影响:一是黑格尔在《法哲学原理》和《历史哲学讲演录》中所提供的人类历史不同形态的哲学说明;二是法国复辟时代历史学家对于法国史和法国大革命的研究;三是以斯密为代表的古典政治经济学或者说苏格兰启蒙运动中,所提供的从分工和财产形式出发对人类历史发展过程的描述。
此外,还必须看到的是:“阶级对抗”在马克思的“现代资产阶级社会”或“资产阶级生产方式”分析中扮演着重要的角色。这是在一定的物质生产方式分析基础上,从分工和交往方式出发,对于现代资产阶级生产关系,即“资本”的内在结构的一种科学说明。这种“阶级对抗”不仅具有直接的现实社会经验作为依据,而且构成了唯物史观基础上理解一定生产方式或社会演进的理论框架。在1847年前后,马克思恩格斯已经发现:在“资本”即资产阶级生产关系中,基于现代分工和机器大工业的发展,私有财产基础上的竞争导致人类社会日益分裂为两大阶级,即资产者和无产者。经过十多年的探索,面对资产阶级生产方式的进一步展开,资产阶级“社会形态”中的阶级问题需要在物质生产方式的分析基础上进一步细化。正如马克思在著名的“道路回顾”中所提到的那样:
资产阶级的生产关系是社会生产过程的最后一个对抗形式,这里所说的对抗,不是指个人的对抗,而是指从个人的社会生活条件中生长出来的对抗;但是,在资产阶级社会的胎胞里发展的生产力,同时又创造着解决这种对抗的物质条件。[11]
尽管这里的“亚细亚生产方式”仍然是一个有待澄清或者说即将被替代的范畴,但是就“阶级对抗”作为“从个人的社会生活条件中生长出来的对抗”理解现代资产阶级的生产关系,即“资本”来说,尽管马克思在具体的“经济细节”上有所调整,但在总体的理论框架上,《德意志意识形态》《哲学的贫困》和《共产党宣言》已经给出了历史唯物主义的建构。在唯物史观,而非经验直观的意义上,不难发现:《资本论》同样是对现代资本主义生产方式对抗性形式的描述,马克思在其中通过剩余价值理论辩证揭示了资本主义生产方式的剥削和奴役性本质及其转型形式。
与之相关的另外一个焦点问题是有关“工资”的理解。在以《哲学的贫困》为代表的马克思青年时期政治经济学研究中,虽然已经在唯物史观的意义上将“阶级对抗”成功地植入资产阶级生产方式批判的科学理论框架之中,但资产阶级剥削和奴役无产阶级过程的说明,仍然依赖于一个特定的理论环节。这就是作为“劳动价格”或“劳动的生产费用”的工资,在资本积累和集中情况下的发展趋势。正如恩格斯后来所承认的那样:
在40年代,马克思还没有完成他的政治经济学批判工作。这个工作只是到50年代末才告完成。因此,他在《政治经济学批判。第一分册》出版(1859年)以前发表的那些著作,有个别地方与他在1859年以后写的著作不尽一致,有些用语和整个语句如果用后来的著作中的观点来衡量,是不妥当的,甚至是不正确的。[12]
其中最具代表性的,就是上文提到的“劳动价格”或“劳动的生产费用”。众所周知,在1891年出版的《雇佣劳动与资本》单行本中,恩格斯有意识地将文中多次提到的“劳动”术语修订为“劳动力”。借用阿尔都塞的话说,“劳动(力)”概念反映了马克思在政治经济学批判中所发现的古典政治经济学理论“症候”。也就是说,当我们理解恩格斯的修订,进而理解马克思《资本论》写作过程中制订的“劳动力”概念时,就不应仅仅理解为一个字面的调整,而是一个理论推进和深化的过程。在直接的意义上,这是马克思对自己青年时期所持有的“最低工资理论”的放弃和“劳动价值论”理解的深化。恩格斯在《哲学的贫困》1895年德文版中曾撰写了一处注释,对这个问题进行了说明:
劳动力的“自然”价格(即正常价格)和工资的最低额相等,即和保证工人活命和延续后代所绝对必要的生活资料的价值相等;这一论点,是我首先在《国民经济学批判大纲》和《英国工人阶级状况》中提出的。从本文中可以看出,马克思当时是采用了这个论点的。拉萨尔借用了我们两人的这个论点。虽然工作实际上经常有接近最低额的趋势,但上述论点毕竟是不正确的。劳动力的报酬平均总低于劳动力的价值,这一事实并不能改变它的价值。马克思在《资本论》中纠正了上述论点而且阐明了在资本主义生产下劳动力的价格或越来越低于劳动力的价值。[13]
也就是说,在19世纪40年代的政治经济学批判工作中,尽管马克思恩格斯已经得到了“指导自己工作的总的结果”,即唯物史观,并在此基础上对“资产阶级社会”的本质(资本)以及资产阶级生产方式的对抗性矛盾进行了科学的说明,但是在具体阐明资产阶级生产关系的对抗性本质的过程中,仍然依赖于“最低工资理论”这个当时政治经济学中流行的观念。虽然马克思已经看到了以李嘉图为“科学顶峰”的古典政治经济学,围绕资本和劳动的关系问题,已经发生了内在的矛盾和冲突,并开始走向解体,但是在“劳动的生产费用”这一“刻薄的事实”面前,仍然过于直接地运用了资产阶级经济学所提供的实证材料。对于这一问题,马克思经过资产阶级危机问题的反思、资产阶级“社会形态”的分析、机器大工业条件下无产阶级状况的进一步研究后,才在“剩余价值理论”的分析中提供了新的回答。也正是在此过程中,面对“替代了观念思辨的股票投机的思辨”,马克思更加彻底地阐明了政治经济学范畴作为社会生产关系抽象表达的秘密所在,进而运用辩证的叙述方式再现了现代资本主义生产方式的对抗性和历史性本质。正如马克思自己所说,“叙述的辩证形式只有明了自己的界限时才是正确的”。[14]
综上所述,《哲学的贫困》构成了我们理解历史唯物主义和政治经济学批判,或者说两个伟大发现之间内在关联的一个重要的中介环节。透过马克思在唯物史观基础上,对蒲鲁东的批判以及政治经济学范畴的剖析,有助于我们一方面全面理解唯物史观的现实指向、理论意义及其之于政治经济学批判的方法论意义,另一方面在剩余价值理论的基础上回溯马克思政治经济学批判的发展历程,阐明马克思恩格斯在19世纪40年代末所取得的理论成果以及仍然存在思想不足。青年马克思恩格斯经过多年的理论和实践探索,在写作《共产党宣言》,科学论证共产主义的基本原理和无产阶级政党的革命策略时,已经形成了对于“资产阶级生产方式”中现实发生着的“社会关系的抽象”的科学分析,即借助于政治经济学范畴,全面揭示资本对劳动剥削和压迫的“刻薄的事实”。在此基础上,马克思恩格斯戳穿了“空想共产主义”“真正的社会主义”“政治经济学的形而上学”等资产阶级“意识形态”的逻辑秘密。这些马克思恩格斯的同路人拘泥于观念性的概念范畴,忽视了概念范畴背后现实的社会生产关系。因而他们往往只是尝试从抽象的观念、范畴出发“改变”现实,但实际上这仅是以“意识形态”的方式在“解释世界”。
为了“改变世界”,马克思恩格斯强调从物质生产关系出发,理解现实资产阶级生产关系运动中发生的阶级对抗,阐明未来共产主义的客观现实可能性。也正是在这个意义上,我们可以更加深入理解同一时期马克思恩格斯有关“阶级对抗”和“劳动价格”探讨的理论意义。二者共同构成了资产阶级生产方式历史性对抗性本质的说明。然而,随着1848年革命后“资本”本身的调整和发展,现实的“抽象”本身也更加复杂地同现实的“具体”辩证地联系起来,对于这一现实的“抽象”的破除,也就依赖于马克思政治经济学批判的进一步拓展和深化,作为其理论成果的,就是“剩余价值理论”的制订。一个思想的副产品,则是《资本论》中对黑格尔辩证法的重新发现以及“辩证法合理形态”的阐明。
简言之,唯物史观和剩余价值理论这两个伟大发现,共同服务于同一个理论和实践目标:批判资本主义、论证共产主义或科学社会主义。历史唯物主义和政治经济学批判的探索本身是内在关联在一起的。历史唯物主义的形成和发展离不开政治经济学批判以及无产阶级的政治实践,政治经济学批判的进展和突破同样离不开唯物史观的方法论前提和资产阶级社会解剖路径。其中,将二者联系起来的是马克思恩格斯对现实社会生产关系的分析和说明。这些现实的社会关系,构成了包括政治经济学范畴在内的一系列资产阶级观念范畴背后的社会历史基础。观念范畴的批判依赖于现实社会关系的探索,反过来现实社会关系秘密的揭示以及现存社会形态的改变,在理论上也离不开概念范畴的调整。这一过程,既是马克思恩格斯对传统形而上学的克服和超越,也是将概念思辨在现实中颠倒过来的“辩证法合理形态”的形成和发展。
注释:
[1]《国际共产主义运动历史文献》第1卷,北京:中央编译出版社,2011年,第304页。
[2]纳尔斯基等:《十九世纪的马克思主义哲学》上,金顺福、贾泽林等译,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84年,第240页。
数学运算是在明晰运算对象的基础上,依据运算法则解决数学问题的过程.主要包括:理解运算对象,掌握运算法则,探究运算方向,选择运算方法,设计运算程序,求得运算结果等.数学运算是数学活动的基本形式,也是演绎推理的一种形式,是得到数学结果的重要手段[5].研究发现,2018年的高考试题中很多都涉及到对数学运算素养的考查,下面以理科数学16题为例进行分析.
[3]《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3卷,北京:人民出版社,2002年,第535、536页。
[4]《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3卷,第615、609页。
[5]转引自卢森贝:《政治经济学史》,第3卷,郭从周等译,北京:三联书店,1960年,第218-219页。
[6]《马克思恩格斯选集》第4卷,北京:人民出版社,2012年,第413页。
[7]《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4卷,北京:人民出版社,1965年,第138页。
[8]《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4卷,第75页。
[9]《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4卷,第94页。
[10]《马克思恩格斯选集》第1卷,北京:人民出版社,2012年,第236页。
[11]《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31卷,北京:人民出版社,1998年,第413页。
[12]《马克思恩格斯选集》第1卷,第318页。
[13]《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4卷,第94-95页,译文有改动。
[14]《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31卷,第398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