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吴怀东, 马 玉
(安徽大学 文学院, 安徽 合肥 230601)
王闿运提倡汉魏六朝诗,并自觉模仿汉魏六朝诗风,从而建立了近代特色鲜明的汉魏六朝诗派。上个世纪30年代初,瞿兑之说:“王壬秋闿运道光之末,年甫弱冠,与邓弥之等结社长沙,作汉魏六朝诗,手抄《玉台新咏》,当时人皆异之,至今遂成湖南诗派。”〔1〕后来,汪辟疆也说:“湘绮为近代诗坛老宿,湖湘派领袖,世无异议。”〔2〕他们注意到王闿运诗学与湖湘地域之关系。近年来,学术界对近代汉魏六朝诗派与其他诗派诗学理念异同的研究日益深化、细化〔3〕,目前形成的共识是,王闿运的《八代诗选》是他倡导汉魏六朝诗的最重要的标志,而本文即以此为起点,从湖湘群体崛起的角度,考察汉魏六朝诗派兴起之过程及其与湖湘文化之关联〔4〕。
《八代诗选》和《唐诗选》是王闿运所做的两部重要诗选,是他生平自负所在,也最能体现湘绮楼选诗的理念和好尚,其云:“历代以来,人人有作。余之二《选》,己备其美矣。”〔5〕又道:“文难成而易雅,诗易作而难工。故文无定法,而诗有家数。八代之作,略分两派;七言之境,约有四宗,余二《选》明之矣。”〔6〕“二《选》”即指《八代诗选》和《唐诗选》。事实上,王湘绮对《唐诗选》投入的心力远远大于《八代诗选》,光绪二十七年(1901)四月十七日王闿运记:“补钞唐五言诗成三页,订完本,付湘孙,其父(湘绮次子王代丰)未毕之工也”,并感叹“此小小业亦经三世”〔7〕,直到宣统三年(1910)十二月,《唐诗选》仍未刊刻完工,湘绮记:“许生复来,言刻校《唐诗选》,今年不能开刷”〔8〕,甚至民国三年(1914)王闿运最后一次入京赠送袁世凯之书即为《唐诗选》,其记:“检诗、礼,送袁少爷《昏礼》,并送唐诗与袁公,告以复来。”〔9〕然而,《唐诗选》的知名度和诗学影响却远逊于《八代诗选》,这与前者成书耗时长、选本容量过大有关,更重要的原因是,唐诗之价值是古代学者、也是近代诗人学者的共识,所以,王闿运在《唐诗选》之外编选《八代诗选》,更能显示出独特的诗学眼光和诗学意义〔10〕。
关于《八代诗选》完成时间,王闿运在光绪二十七年给《唐诗选》作序时有涉及:
小年读汉以来五七言诗,辄病选本之陋。尔时求书籍至艰,不独不见本,且不知名。年廿余乃得《古诗纪》《全唐诗》。旅京师,合同人钞选八代诗,还长沙,录选唐诗,皆刻于成都官书局。《八代诗选》先成,《唐诗选》未上版,而余送妾丧归,留二百金,令弟子私刻之。主者以意去取,讹误甚夥,及刻成印来,盖不可用。《八代诗》则官钱所刻,版固不宜致也。保山刘慕韩,昔应秋试,在京师见余《八代选》,便欲任剞劂,及蜀刻成而刘权苏藩,又令官局更雕版。同县胡子夷又别有校刻本。唯《唐诗选》但蜀刻缪本,逡巡便五十年矣。《唐诗》首卷,余仲子所手钞。近岁有张生专学孟郊诗,余阅选本,孟诗仅两首,殊不赅备,因恐专家病其隘,更加选阅,自录孟诗,补入卅首。唐诸家五言,亦惟孟差自别异,余不足出八代之外,所增无几也。仲子孤女少春年又过笄矣。颇工写书,因俾掌之。区区钞撰,俄经三世,信日月之长也。凡学明盛则就衰愒,咏歌而计工拙,学之尤小小者,然在当日,如瞽之无相,夜之求烛,今乃得快其披吟,幸甚至哉!自今以后,有求选本如余者乎?但恐学业废,时地异,不得闲写其情性,则汉、唐作者又笑余多事也。〔11〕
这篇序文提供了以下重要信息:(一)编纂诗选的最初原因是为更正所见“选本之陋”;(二)“二选”分别以《古诗纪》和《全唐诗》为参照底本;(三)“二选”选录的大致时间和刊刻过程。其中提及《八代诗选》的重要信息为:“旅京师”“合同人钞选”。考王代功《湘绮府君年谱》记载:“咸丰九年……十月,至济南,寓居山东巡抚文煜公署中。是岁,治《诗经》,作《诗演》数卷;又选汉魏六朝诸家诗为《八代诗选》,与同人分写而自加评语焉。”〔12〕由此可知《八代诗选》手抄本〔13〕完成的时间为咸丰九年,但具体地点年谱并未言明〔14〕。
王闿运于咸丰九年(1859)旅居京师编纂《八代诗选》,参与钞选、分写的“同人”是谁?就是“湘中五子”。关于“湘中五子”及其文学好尚,《湘绮府君年谱》记载:“咸丰元年,李丈篁仙既耽吟咏,遂约同人倡立诗社,龙丈皞臣年最长,次李,次二邓,次府君。每拟题分咏各赋一诗,标曰兰林词社。邓丈弥之尤工五言,每有所作,不取唐宋歌行近体。先是,湖南有六名士之目,谓翰林何子贞、进士魏默深、举人杨性农、生员邹叔绩、监生杨子卿、童生刘霞仙。诸先生风流文采倾动一时,李丈乃目蘭林词社诸人为湘中五子以敌之,自相标榜,夸耀于人,以为湖南文学尽在是矣。后以语曾文正公国藩,时罗忠节公泽南在曾幕中居恒讲论,以道学为归,尤恶文人浮薄。一日李丈于曾所言五子近状,罗公于睡中惊起问曰:有《近思录》耶?李闻言勃然,曾公笑解之。”〔15〕可见,王闿运与“湘中五子”于咸丰初结兰林词社,即倡导不同于唐宋诗的“《选》体”,只是当时影响还不大。
其实,他们的兴趣还可以追溯更远。民国三年,王闿运在京师作《天影盦诗存序》追忆早年与李寿蓉等人的学诗经历道:
篁仙早入学,补廪生。皞臣亦举丙午乡试,下第还,侍父母居内斋,皆谨饬。独余跅弛好大言。篁仙放诞自喜,余尤与相得,日夕过从,皆喜为诗篇。邓弥之尤工五言,每有作,皆五言,不取宋唐歌行近体,故号为学古。其时人不知古诗派别,见五言则号为汉魏,故篁仙以当时酬唱多者,自标为湘中五子。后以告曾涤丈,罗罗山睡中闻之,惊问曰:“有《近思录》耶?”时道学未衰,故恶五子名云。〔16〕
此述丙午岁乃道光二十六年(1846),其时王闿运诸人结交为“湘中五子”,且“不取宋唐歌行近体”,好“汉魏”。以上事实可见王闿运爱好八代诗文之远源。
不过,只有当他们进入京城,直接面对当代主流诗人和主流诗学思潮,他们对自己的诗学崇尚才会进一步自觉并刻意加以张扬。
王闿运和他周围的湖湘文人群编选《八代诗选》之时,政治上正春风得意,这是他们建构自家学术特色、提倡汉魏六朝诗学的现实基础。
咸丰九年正月,王闿运入京参加会试,开启其“慷慨燕市游”(《独行谣》第十四)、“少年为诸侯上客”〔17〕的传奇经历。彼时朝廷权势煊赫一时者为咸丰帝倚重的肃顺,由于当时旗人多恶于与汉人交往,而肃顺却能以宗室之尊亲近汉人,且以破格之礼相待。其“极喜延揽人才,邸中客常满”〔18〕,又“最喜结汉人”〔19〕,广纳有名望的士人和官吏,其在私宅中“延揽天下文艺之士,皆有布衣昆弟之欢”〔20〕,以致“大有孔北海座客常满,樽酒不空之概”〔21〕。“当时肃顺之门客,皆以省籍区分,有所谓‘湖南六子’者,邓弥之、邓保之、王壬秋、李篁仙、黄翰仙、严六皆也”〔22〕,亦有“肃门六子”(指郭嵩焘、王闿运、尹耕云、高心夔、李寿蓉、盛康)之说,大要以湘籍士人为多。《湘绮府君年谱》记载道:“咸丰九年,……时龙丈皞臣居户部尚书肃慎公宅授其子读,李丈篁仙供职户部主事,为肃所重赏。肃公才识开朗,文宗信任之,声势煊赫震于一时,思欲延揽英雄以收物望,一见府君,激赏之,八旗习俗喜约异姓为兄弟,又欲为府君入赀为郎。”〔23〕可见肃顺对王闿运等湘籍士人之重视。
肃顺对楚人之赏识,除了有气类、性格上的相互吸引和感召外,更与其“以汉制汉”〔24〕的政治思路多所暗合。王闿运、郭嵩焘、高心夔等人均进入过曾国藩幕府,对江南战事了解甚详,与曾国藩政治集团人脉深厚,故这些名士幕僚不仅成为肃顺了解社会和战争信息的重要渠道,而且能够通过肃顺左右咸丰帝的决定进而影响湘军的发展。兹以当时影响湘军至巨的两件事为例以作说明。
其一,咸丰九年肃顺救援左宗棠一事。据徐珂《清稗类钞》记述,时湖广总督官文为打击湘军势力,联结湖南布政使文格,欲借樊燮案将左宗棠除去。因肃顺最先得知消息,告知门客高心夔,高心夔又转告给王闿运,王闿运再告诉在南书房当值的郭嵩焘。郭嵩焘与左宗棠相交甚深,于是诸人祈求肃顺营救,肃顺示意找别的大臣奏报,好借机说话。于是,郭嵩焘找了同在南书房当值的潘祖荫,由潘祖荫上疏奏保左宗棠,疏中有“国家不可一日无湖南,湖南不可一日无左宗棠”之句,又加上胡林翼的上折奏保,再加之肃顺在咸丰帝面见的“势顺而言”,左宗棠最终转危为安,并“奉命以三品京卿用”〔25〕。可以说,左宗棠参革樊燮一案,几乎招致杀身之祸,但却因得力于王闿运、郭嵩焘、高心夔等京师湘籍士人的奔走营救而转祸为福,其在湘军集团中的地位和声名更因此得以稳固。
其二,咸丰十年(1860)曾国藩就任两江总督一事。徐宗亮《归庐谈往录》记:“尚书肃顺……荐举曾文正有功社稷,不可不知,当江浙失守,东南数省沦为鬼域,文宗皇帝日接警报,亦倦勤矣。两江总督何桂清既以逃死拏问,而代任殊未定人,肃首以曾某为请,得旨即行。湖口高刺史心夔时在肃幕,左右其事。”“独山莫孝廉友芝,时亦在都,与二三清流,实始倡议。知高为肃所重,邀与密商,高毅然以此自任。殆奉谕旨,肃下直趋高馆曰:‘行矣,何以谢保人?’握高手大笑,置酒极欢而散。”〔26〕不久,咸丰帝即以廷臣的奏请,相继颁旨令曾国藩保荐封疆将帅人员,及节制江苏、江西、安徽、浙江四省军务,从此湘军将领握有地方实权,成为扭转时局之关键。光绪五年(1879),王闿运在四川尊经书院,仍有好事者“问曾涤丈督两江”是否由其“荐之于肃裕庭”〔27〕,可见此事之富于传奇性。
上述两事均与湘军发展大有关联,我们甚至可由此对咸丰末年京师湘籍士人捭阖政治的雄心把握一二。郭嵩焘后来在《冯树堂六十寿序》一文中提到某官员感叹楚北政治人才不如楚南之盛时说:“楚北人才不足与比方楚以南有由然矣。南士游京师者,类能任事务实行,以文章气节相高。人心习尚如此,欲无兴得乎?”〔28〕这段话直接把事功表现与湘人习尚的沉积与弥散相联系,其作为群体之间的区域文化认同趋向也由此而昭显,上述两事正可为此段话作生动的注脚。
在京城肃顺幕下正得意的王闿运与“同人”,在波诡云谲的政务之余,竟然热衷于共同钞选《八代诗选》,宣扬汉魏六朝诗,这固然出自诗学兴趣,但显然也有一定的现实目的。《湘绮府君年谱》记载道:“以京师人文渊薮,定计留京,寓居法源寺,于时名贤毕集,清流谋议,每有会宴,多以法源寺为归。”“咸丰十年三月复还京师,居法源寺,其时同人居京者蔡舅与循、郭丈筠仙、龙丈皞臣、邓丈弥之,黔蜀则莫丈子偲、赵丈元卿、李丈眉生,云南则刘丈景韩兄弟,江南则尹丈杏农,江西则高丈伯足、许丈仙屏,迭为文酒之会。”〔29〕五十多年之后,王闿运于民国三年应聘至国史馆任职,时海内名流宴其于法源寺,湘绮作《法源寺留春会宴集序》以追往述今,序文“短而隽,言咸丰末年居肃顺幕事及同治中兴,凡三段”〔30〕,其序曰:
法源寺者,故唐闵忠寺也。余以己未赁庑过夏,居及两年。其时夷患初兴,朝议和战。尹杏农主战,郭筠仙主和,俱为清流。肃裕庭依违和战之间,兼善尹、郭,而号为权臣。余为裕庭知赏,而号为肃党。然清议权谋,必皆有集,则多以法源为归。长夏宴游,悲歌薄醉,虽不同荆卿之饮燕市,要不同魏其之睨两宫。其时湘军方盛,曾、胡犄角,天子忧勤,大臣补苴,犹喜金瓯之无缺也。〔31〕
则法源寺成为当时“肃党”“清议权谋”的主要活动场所。
然而,政治幕僚与文人作家的双重身份,使得他们的法源寺聚会所关注、讨论者不仅有政治,也有文学、诗歌。咸丰初年即以八代诗文为志尚的“湘中五子”,此时在京师的“文酒之会”中,自然更以宣扬汉魏六朝诗风为职志。原因在于,其时京师诗坛仍以祁寯藻统领的宋诗风气为主导〔32〕,这个湖湘文人群体若要在此政治、文化氛围中开辟出一条代表自家身份、具有自家特色的诗歌之路,诗歌创作之外,编纂诗歌选本则成了当日诗学努力之必需,而旅居京师,则兼具得书之便、时间闲暇、同人汇聚等各方面有利条件。可以说,《八代诗选》凝聚了汉魏六朝派诗人早年的政治热情、书生意气和诗歌理想,是汉魏六朝派诗人在由军兴而生的强烈区域文化认同下诗学努力的产物。因此,与编著《唐诗选》相比,《八代诗选》的选录更因涉及军兴时期湘籍士人群体在京师的活动,而多出一层文化谋略上的关怀和思虑。
当然,随着京师政治的突然变化——“肃从西幸,京师被寇,龙髯莫攀,顾命八臣俱从诛贬”〔33〕,肃党人物“胜游文会未久而风流云散”〔34〕,王闿运自此“放浪江湖”“息影山阿”,《八代诗选》的传播由此也失去了京师这一绝佳场所,不过,他倡导的汉魏六朝诗却从此进入时代诗学主流,声名大噪。
王闿运自觉提倡汉魏六朝诗除了其个人经历之外,显然存在更深刻的背景——在平定太平天国过程中湖湘士人群体的崛起以及随之而来的湖湘文化传统之自觉建构〔36〕。
近代湖南最具象征意义的事件即是咸同时期因镇压太平天国起义而导致的湘军兴起,曾国藩和郭嵩焘均视之为“湘运之起”〔37〕,谭其骧誉:“咸、同中太平军兴,佐清室平定之者,湖南人之功为最。一时湘军、楚军之名,著于天下。”〔38〕“可以说,以咸同时期为转折,湖南在全国的地位明显可见一个从边缘到中心的过程,由此进而产生了士人心态和观念的大变”〔39〕,而世道人心之剧变又会深刻地反映到学术和文学领域。虽然早在曾国藩借由镇压太平天国而造成湖湘文人群体兴起之前,嘉道之际经世派的湖湘士人陶澍、贺长龄、魏源等代表着湖湘经世派的崛起,曾国藩正是与陶、贺、魏交往并承续他们之经世传统,后赶上咸同时期的风云际会而带领湖湘士人群体崛起。
我们从咸同军兴的大背景来考察几乎与此处于同一时段的近代汉魏六朝派的发生和发展,则无疑会对湖湘士人群体包括王闿运的社会活动、心灵世界和诗学努力有着更为清晰的认识和把握。
湖南于康熙三年(1664)在湖广省内分设布政使司,辖七府二州,同时移专治苗疆的偏沅巡抚驻长沙。到雍正二年(1724)始正式设立湖南省,领九府四州,成为全国十八行省之一。钱基博先生在《近百年湖南学风》中概括清代湖南的地理环境道:“湖南之为省,北阻大江,南薄五岭,西接黔蜀,群苗所萃,盖四塞之国。其地水少而山多。重山迭岭,滩河峻激,而舟车不易为交通。顽石赭土,地质刚坚,而民性多流于倔强。以故风气锢塞,常不为中原人文所沾被。”〔40〕则湖湘交通不便、土地贫瘠的边鄙之国形象由此可见一二。然而,咸丰初年湘军的参战使得湘人进入了沧海横流之中心,又因赫赫战功,其区域学子一跃而以“天下之士”自居。戊戌年间,《湘报》撰稿人杨笃生说到:“咸同以前,我湖南人碌碌无所轻重于天下,亦几不知有所谓对天下之责任;知有所谓对天下之责任者,当自洪杨之难始。”〔41〕湘军的事功成就促发了湘人对湖湘由边鄙之乡到天下之国的自豪感,甚至发展到带有几分嚣张气焰。谭嗣同即曾以几近狂热之笔描述湘人纵横天下的举止,其言:“自有湘军以来,司马九伐之威,畅于荒裔,踔厉中原,震袭水陆,剑稠西域,戈横南交,东挞欧粤,北棱辽海。四五十年中,布衣跻节镇、绾虎节,以殊勋为督抚提镇司,道国有庆,拜赐司恒,诸侯群牧上。生拥位号,死而受谥者凡数百人。至若膺大衔虚爵,极武臣之伦品,归伏邱陇;或潜身卒伍,其数乃又不可记录。……莫或无有湘人之踪。”〔42〕又如陈宝箴说:“咸同中兴的“名臣儒将,多出于湘。其民气之勇,士节之盛,实甲于天下。而恃其忠肝义胆,敌王所忾,不愿师他人之长,其义愤激烈之气,鄙夷不屑之心,亦以湘人为最。”〔43〕梁启超亦说道:“发逆之役,湘军成大功。故嚣张之气渐生。”〔44〕但是,湘人以事功自豪的背后却始终难掩对湘学远离学术中心的自卑,且这种自卑感几乎贯穿了经史词章和科举制业。
王闿运言:“湘州自汉及明,词章质楚。”〔45〕质楚与华美对应,其述湘人对词章的自卑尤其体现在对不善填词这一短板上。其曰:“词盛于宋。南渡至今,苏、杭濡染其风,吴中犹有北宋遗响,越中则纯乎南音。数百年来,浙人词为正宗,天下莫胜也。”同治十年,湘绮在京师就湘人张雨珊自号“词缘”一事发出感叹:“湖外旧无词家,船山曲妙一时,而词掉书袋。”〔46〕后光绪十六年(1890)王先谦刊刻《六家词选》,王闿运记载此事道:“湘人质直,宜不能词,故先辈遂无词家。近代乃有杨鹏海,与雨珊并驱,闿运不能骖靳。王益吾自负宗工,乃选六家词,五湘而一浙,欲以张楚军。”〔47〕则不善填词始终为湘人一大遗憾。然填词事小,科举和经学实成为湘人两大难。皮锡瑞在《师伏堂日记》中说到:“湖南人物,罕见史传。三国时如蒋琬者,只一二人。唐开科三百年,长沙刘蜕始举进士,时谓之‘破天荒’,至元欧阳厚功,明刘三吾、李东阳、杨嗣昌诸人,骎骎始盛。”〔48〕康熙时期,两湖合围乡试,湖南中额“不及四分之一”或“仅逾十分之三”〔49〕。雍正二年,湖南的科举考试才正式与湖北分闱,在此之前“达于朝者寥寥焉”〔50〕,考区划改之后,湖南中进士的人才渐有增加。王闿运追述道:“初,湖南自分闱科举,二百年中,殿试一甲才有五人,乡人以状元为瑞。每衡山秋烧,其火有莲灯、花炬、鱼龙曼衍之象,辄言高第之祥也。”〔51〕则湘人对科举及第实有一股强烈的愿力。徐一士《曾胡谈荟》亦记载:“湘之新宁,清代向无捷乡试者,迨道光丁酉科,江忠源以拔贡中试,人谓之破天荒。”〔52〕王闿运在编著《桂阳县志》时感叹道:“当同治七年春正月,余纂次图志,整齐其文,喟然叹曰:‘自张生已来千七百余年,桂阳盛政大事略可考见者及乡贤世家大夫可述者,稀矣’。”〔53〕其人文化程度之低由此可见。直到光绪末年,从王闿运的记载中仍可感受到其对科举取士非一般的在乎,其谓:“得功儿京书,寄特科举单,湖南遂有五六十人,可雪两次鸿儒之恨。”〔54〕又:“看京报,文卿儿得会苑,补湘人二百年缺憾。”〔55〕
再看湘人对经学之陋的不安。当乾嘉汉学占据学界正统地位之时,“独湖湘之间被其风最稀”〔56〕。光绪十八年(1892)中进士入京的叶德辉记述道:“乾嘉以后,吴越经学之盛,几于南北同宗”,而湘人则“笃守其乡风”“不以考据为能”,其“自登乡荐,北游京师,于是日与日下知名之士文酒过从;又时至厂肆,遍取国朝儒先正之书读之,遂得通知训诂考订之学”。〔57〕叶氏于1892年之前尚不知考据之学,则湖湘汉学之陋可见。后王先谦对归湘后的叶德辉给予振兴湖湘汉学之厚望,并自言其在江苏学政任内编纂《皇清经解续编》的艰难,其谓在编辑时“仅得《船山遗书》及魏默深《书、诗古微》二种,犹未纯粹”,固勉强“以曾文正公《读书日记》析其读经笔记,杂凑一家。生存人如胡元玉、胡元仪所著书,亦录入,盖不得已也”〔58〕。而王先谦曾对人明言,因学派关系,其编纂的《皇清经解续编》不收宋学家的著作,但魏源和曾国藩都受到宋学的影响,曾氏更是难以经学名家。因此,王氏此举当是在深感湖湘经学之陋心态下对湘誉的大力维护。郭嵩焘日记记载:“李子茂见示《毛诗余义》二册,于《说文》之学深有所得,为稍加批注。后来可畏,吾楚经学之昌,庶有冀乎!”〔59〕可见郭氏将湖湘经学寄予后生的一片拳拳之心。王闿运更是将力倡经学作为己任,其记:“看船山讲义,村塾师可怜,吾知勉矣。王、顾并称,湖南定不及江南也。”〔60〕光绪三年(1877)八月,王闿运记与同人夜看刘春禧(刘氏在道光初年曾主持风雅)藏书图册并题诗,其中“湘中风气正朴鲁,不识服、郑惟程朱。坐令宋、沈笑绝倒,何、杨解嘲言嗫嚅”两句,正描绘了湘人何绍基、杨子卿不懂汉学的尴尬。后来王闿运主持船山书院,看到院生刊刻其《诗经笺》,扉页上题“先生著”字样,不禁自嘲道:“可谓陋也,蜀中必无此事。张孝达先导之力,湖南蛮子,风气淳古,未足通于上国。”〔61〕凡此,均可见湘人在“江南”或“上国”等作为学术典范的“文化轴心”面前的不自信。
湘人对湖南地处边鄙和学术边缘地位的不自信,这一文化自卑与军兴所致的事功成就形成极大的不对称,由此而起的强烈的乡邦意识必然造成湘人学术上的奋进。咸同年间,曾国藩、曾国荃兄弟戮力出资刊刻船山遗书,自此船山学说倡明于湖湘而遍于天下,加之郭嵩焘对船山入祀文庙的不遗余力,湘人终于免去缺乏全国性学者的一大遗憾。王闿运民国四年(1915)在《邗江王氏族谱序》中记述船山之学兴起的过程道:
船山祖籍维扬,本勋华世胄,遭明社鼎沸,避世隐居,乡人无知闻者。至道光时,始得邓南村表彰之,求其遗书及其族人,则正有居湘潭以商富者,好文学,出重资,聘通人,校刻姜斋说经史各种,而船山始显。江南人士好博通,见而信好之,以匹顾亭林。曾文正夙喜顾学,以姜斋多新说,甚为称扬。其弟国荃亦喜诵之,犹以未尽刻为憾。会兵兴,湘潭刻板散失,而国荃克江南,文正总督两江。国荃出二万金,开局金陵,尽搜船山遗书,除有避忌者,悉刻之,于是王学大行。郭嵩焘尤好之,建思贤讲舍于省城,祀船山;又请于朝,谓宜从祀文庙,议格不行。及入兵部侍郎,再请之,礼部依例行文,衡阳始祀之乡贤,继则从祀孔子。〔62〕
则船山学说兴盛的“兵兴”背景明显可见,而自船山学说兴,湘人始可言湘学之名。故梁启超《近代学术之地理分布》一文提及:“湘学之名随湘军而大振……自是一雪理学迂腐之诮。”〔63〕同时,在湘人的话语言说中,湘学实可与湘军的事功并列,共同促进近代湖南地位的崛起。如皮锡瑞所言:
粤匪之乱,中兴将相,多出湖南。……乡先生留泽未远,学者当闻风兴起。即事权不属,如王船山先生,抗论古今;魏默深先生,纵谈海国;著书传世,亦足以教后学。……将来风气大开,使我湖南再见曾文正、罗忠节、左文襄之伟人,再闻王船山、魏默深之伟论。〔64〕
在皮氏心目中王夫之、魏源实为湘学代表人物,其“开风气”之力与湘军将领“致中兴”之功直接促使湖南摆脱了“古南蛮”的边鄙形象。
在以江浙学术为典范的“话语权势”面前,湘学大有捉襟见肘之态。然而,道咸以降,经学正统式微,湘人遂拈出“独立”一词以状湘学特质,则湘学由前此不入时流一变而具“开生面”(王夫之语)的正面价值。熊希龄挽王闿运联曰:“楚学离中原以独行,读湘绮全书,直接汨罗大夫、船山遗老;教育先政治以革命,张公羊三世,实启西川弟子,南海名人。”〔65〕肯定“楚学”因“独行”而生成的巨大成就。杨毓麟《新湖南》更是将“独立之根性”视为湘学命脉所在,其言:
且我湖南有特别独立之根性……其岸异之处,颇能自振于他省之外。自濂溪周氏师心独往,以一人之意识经纬成一学说,遂为两宋道学不祧之祖。胜国以来,船山王氏以其坚贞刻苦之身,进退宋儒,自立宗主;当时阳明学说遍天下,而湘学独奋然自异焉。自是学子被服其成俗。二百年来,大江南北相率为烦琐之经说,而邵阳魏默深治《今文尚书》、三家《诗》,门庭敞然。及今人湘潭王氏之于《公羊》,类能蹂躏数千载大儒之堂牖而建立一帜。道、咸之间,举世以谈洋务为耻,而魏默深首治之。湘阴郭嵩焘远袭船山,近接魏氏,其谈海外政艺时措之宜,能发人所未见,冒不韪而勿惜。至于直接船山之精神者,尤莫如谭嗣同,无所依傍,浩然独往,不知宇宙之圻埒,何论世法!其爱同胞而惎仇虐,时时迸发于脑筋而不能自已。是何也?曰:独立之根性使然也。〔66〕
在杨氏的论说中,无论从周敦颐、王夫之、魏源到王闿运的自立学说,还是从王船山、魏默深到郭嵩焘的经世立场,以至谭嗣同对王船山坚贞俊伟精神的承袭,均源自湘人异于他省的“独立之根性”。钱基博后来干脆说道:“风气锢塞,常不为中原人文所沾被。抑亦风气自创,能别于中原人物以独立。人杰地灵,大德迭起,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宏识孤怀,涵今茹古,罔不有独立自由之思想,有坚强不磨之志节。湛深古学而能自辟蹊径,不为古学所囿。义以淑群,行必厉己,以开一代之风气,盖地理使之然也。”〔67〕地理条件的不利实蕴藏着“地气转移”(皮锡瑞语)的可能。
湖湘文人当然都爱好文学,其中,曾国藩在散文创作中提倡桐城派,王闿运在诗歌创作、诗学领域提倡汉魏六朝派最有特色。湖湘诗歌传统的建立明显存在两代人的努力。先看王闿运对这一传统的构建。光绪八年(1882)二月王闿运至湖南武冈二邓兄弟处,其记:“顷之弥之来,言曹学使观风题有论诗绝句”,于是,“戏拈元遗山以后诸家诗得二十余人,作十四首以示淦郎……夜作论同人诗八首。”〔68〕其中“二十余人”指:元遗山、刘青田、高青邱、何大复、李空同、李荼陵、王元美、李于麟、袁中郎、锺竟陵、谭江夏、岭南三家、王船山、钱牧斋、朱竹垞、吴梅村、王渔洋、施愚山、孙、洪、黄、袁枚、蒋士铨、赵翼。“同人”则包括:李伯元、董研樵、高伯足、严受庵、陈怀庭、邓弥之、邓辛眉、陈逸山。湘绮论诗绝句对元代至清中叶的诗歌发展过程梳理得较为清晰。问题有趣的地方在于,王闿运以汉魏六朝派同人接续元遗山以后诸家,大有自居诗脉正宗之意。
在湖湘以文学名家者中,最为湘绮称道的为王夫之、魏源和邓辅纶。王闿运以“为楚大儒,名久愈章。蒲轮寂寞,兰佩芬芳”(《衡阳县志序》)述王船山,其日记多处记载对船山诗文的阅读,如:“晚坐观船山杂说及其所作北曲,书谢小娥事,凄怆悲怀,独至子正乃寝。”〔69〕“偶翻船山诗,得郭凤迁二事。”〔70〕“翻船山《愚鼓词》,定为神仙金丹家言,非诗词之类也。《柳岸吟》《遣兴》诗亦禅家言。《洞庭秋》《落花诗》则无可附。录《伊山诗》:心识回峦外,沿溪曲径深。云烟开绿亩,金碧动青林。香篆迎风入,钟声过鸟寻。萧清初觉好,风雨更幽岑。”〔71〕“看《船山诗话》,甚诋子建,可云有胆。”〔72〕等等,其心迷船山,光绪二十一年(1895)听到“吴抚将游黑沙潭”的消息,即刻由黑沙潭联想至王船山,曰:“王船山所谓目光如炬时耶,余亦欲去,而无游资,少辽缓之。”〔73〕对于魏、邓二人,王闿运以“诗雄”誉之,其在《四岳诗》跋言中感叹:“本朝湘中两诗雄皆出邵阳,亦一奇云”〔74〕,其中魏源《华山诗》和邓辅纶《衡山诗》成为湘绮登山诗要超越的对象。光绪十五年(1889)王闿运于天津序《陈怀庭诗集》曰:
湘州文学盛于汉、清。故自唐、宋至明,诗人万家,湘不得一二。最后乃得衡阳船山。其初博览慎取,具有功力;晚年贪多好奇,遂至失格。及近岁,闿运稍与武冈二邓探风人之旨,竟七子之业。海内知者不复以复古为病。〔75〕
又民国三年论作诗之法时提及:
自宋以后,散为有句无章之作,虽似极靡,而实兴体,是古之式也;皆不失古法,自写性情。……退之专尚诘诎,则近乎戏矣。宋人披昌,其流弊也;诗法既穷,无可生新,物极必返,始兴明派。事事摹拟,但能近体,若作五言,不能自运。不失古格而出新意,其魏、邓乎?两君并出邵阳,殆地灵也。零陵作者,三百年来,前有船山,后有魏、邓,鄙人资之,殆兼其长,比之何、李、李、王,譬如楚人学齐语,能为庄岳土谈耳;此诗之派别,自汉至今之雅音也。〔76〕
则湘绮构建的由王船山、魏源到邓辅纶和其本人的诗文脉络至为清晰。且这一诗文传统在谭嗣同、杨钧等后一辈湘人的话语中得到肯定和加固。如谭嗣同《论艺六绝句》其二言:“千年暗室任喧豗,汪、魏、龚、王始是才。万物昭苏天地曙,要凭南岳一声雷。”并自注道:“文至唐已少替,宋后几绝。国朝衡阳王子,膺五百年之运,发斯道之光,出其绪余,犹当空绝千古。下此若魏默深、龚定庵、王壬秋,皆能独往独来,不因人热。其余则章摹句拟,终身役于古人而已。”其三言:“姜斋微意瓣葁探,王邓翩翩靳共骖。更有长沙病齐己,一时诗思落湖南。”又自注道:“论诗于国朝尤为美不胜收,然皆诗人之诗,无更向上一著者。惟王子之诗,能自达所学。近人欧阳、王、邓庶可抗颜,即寄禅亦当代之秀也。”〔77〕对湖湘诗人独往独来、开拓生新的精神,以及诗歌因拥有“向上一著”的学术支撑从而超越国朝“诗人之诗”的特性给予充分的赞赏。后来,杨钧更是将船山诗、湘绮文立为清代诗文正宗,其谓:“袁随园诗云:‘公道持论我最知,不相菲薄不相师。一代正宗才力薄,望溪文集阮亭诗。’……以实际言之,诗文正宗皆应属之湘绮。若必求偶,则以王而农五言古诗配湘绮文,亦为得体也。”〔78〕直接将方苞文和渔洋诗置于船山、湘绮之下。可见,王闿运倡导汉魏六朝诗,不仅是在宋诗派之外别开生面,更重要的是他们认为汉魏六朝诗是湖湘文学传统之所来。
乡土观念是中国人根深蒂固的一种情结,影响及于社会政治和文化活动诸层面。王闿运之提倡汉魏六朝诗,固然出自诗学之独特爱好〔79〕,更有为湖湘文化争正宗的潜意识目的在。他正是通过提倡独特的汉魏六朝诗,试图在众多的诗学流派中建立湖湘诗学的独特形象。至于汉魏六朝诗与湖湘诗人包括王夫之、魏源真正的内在关联及密切程度,也许他们并没有更充分地论证之〔80〕。要之,从更广的视野看,王闿运确立汉魏六朝诗为湖湘诗歌源头,正是咸同军兴以来伴随着湖湘群体在政治上的崛起而产生的湖湘区域文化自觉的一个缩影。瞿兑之指出王闿运创立的是“湖南诗派”,汪辟疆指出王闿运为“湖湘派领袖”,显然,湖湘不仅是此派诗人共同之籍贯身份,也是其创派之动力所在,而此点尚未被学界所充分发掘。
注释:
〔1〕瞿兑之:《杶庐所闻录》,沈云龙主编:《近代中国史料丛刊》,文海出版社,1967年,第17页。
〔2〕汪辟疆:《方湖日记幸存录》,《汪辟疆文集》,上海古籍出版社,1988年,第839页。
〔3〕如近年出版的何荣誉:《王闿运与光宣诗坛研究》,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15年。
〔4〕萧晓阳:《湖湘诗派研究》(人民文学出版社,2008年)将与近代宋诗派对垒的王闿运汉魏六朝诗派定义为湖湘地域诗派,不过,其研究侧重于宏观思潮的内部梳理,没有联系历史环境进行追因性考索。
〔5〕〔6〕周颂喜整理:《王闿运未刊手书册页》,《船山学刊》2001年第2期。
〔7〕〔8〕〔9〕〔11〕〔27〕〔46〕〔54〕〔55〕〔60〕〔61〕〔68〕〔69〕〔70〕〔71〕〔72〕〔73〕〔74〕王闿运:《湘绮楼日记》,马积高主编,岳麓书社,1996年,第3158、2378、3324、2378-2379、740、206、2554、2626、2662、1827、1087、12、339、353、1801、2022、3135页。
〔10〕其实,王闿运认为唐诗是汉魏六朝诗的延续,详论参见陈伯海:《唐诗学史稿》,河北人民出版社,2004年,第745页。关于王闿运唐诗选本研究,可以参见程彦霞:《王闿运选批唐诗研究》,上海师范大学博士学位论文,2009年。
〔12〕〔15〕〔23〕〔29〕〔34〕王代功:《湘绮府君年谱》,沈云龙主编:《近代中国史料丛刊》,文海出版社,1970年,第35、17-18、34-35、35-36、37页。
〔13〕《八代诗选》版本情况为:清光绪七年(1881)辛巳四川尊经书局刻本,时湘绮为尊经书院主讲,校刻者为子代丰与门弟子冯蔚藻、谢质、陈宝、胡元仪等;光绪十六年(1890)秋江苏书局刻本;光绪二十年(1894)善化(长沙)章氏经济堂刻本;大中华国十二年(1923)秋订补经济堂版印本;民国上海扫叶山房石印本;民国十二年(1923)校刻汇印本等,共六种版本。参见黄世民:《论〈八代诗选〉及其批注》,湖南大学硕士学位论文,2007年,第9页。
〔14〕萧晓阳《湖湘诗派研究》据王代功《湘绮府君年谱》此段记载,将《八代诗选》的编选地点设定为山东巡抚文煜幕中,但从王代功的记述中实无法推断出《八代诗选》确切的编纂时间和地点。因此《八代诗选》的编纂时间和地点存在两种可能:(一)咸丰九年四月至十月,于京师肃顺幕下;(二)咸丰九年十月至次年三月,于济南文煜幕中。
〔16〕〔31〕〔33〕〔45〕〔47〕〔51〕〔53〕〔62〕〔75〕〔76〕王闿运:《湘绮楼诗文集》,马积高主编,岳麓书社,1996年,第384-385、391、391、425、390、194、125、394、383、367-368页。
〔17〕祁敬怡:《鹆谷亭随笔》,《〈青鹤〉笔记九种》,中华书局,2007年,第169页。
〔18〕〔22〕〔30〕黄濬:《花随人圣庵摭忆》,中华书局,2013年,第735、673、66页。
〔19〕〔21〕章士钊:《热河密札疏证补》,《文史》(第2辑),中华书局,1962年,第96、96页。
〔20〕吴光耀:《慈禧三大功德记》(卷一),成都昌福公司民国版,第24页。
〔24〕李岳瑞在《春冰室野乘》中说:“故协办大学士户部尚书肃顺,为三凶之魁,卒以大逆伏诛。然其才识,在一时满大臣中,实无其比。发逆荡平之由,全在重用汉臣,使曾、胡诸公,得尽其才。人第知其谋之出于文端庆,而不知帷幄之谋,皆由肃主持之。”参见李岳瑞:《春冰室野乘》,《清代野史》,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12年,第314页。
〔25〕徐珂:《清稗类钞》(第3册),中华书局,1984年,第1405页。
〔26〕徐宗亮:《归庐谈往录》(卷二),沈云龙主编:《近代中国史料丛刊》,文海出版社,1972年,第43-44页。
〔28〕郭嵩焘:《郭嵩焘诗文集》,岳麓书社,1984年,第266-267页。
〔32〕魏泉:《士林交游与风气变迁:19世纪宣南的文人群体研究》,北京大学出版社,2008年。
〔35〕谭其骧在《近代湖南人中之蛮族血统》一文中以姓氏为线索,“区以地域,证以古今望族、蛮酋姓氏之因缘变迁”,以大量文献、数据得出湖南人之秉有蛮族血统殊不在少数的结论,并认为“清季以来,湖南人才辈出,功业之盛,举世无出其右”,实因有“蛮族活力血统之加入”。参见谭其骧:《长水集》(上册),人民出版社,1987年,第361-392页。
〔36〕关于湖湘文化传统的研究,湖南大学朱汉民教授有颇为丰富的研究成果,如《湖湘学派与岳麓书院》《湖湘学派与湖湘文化》《湖湘学派源流》等著作。其实,嘉道之际陶澍、贺长龄、魏源等湖湘经世派士人的文化成就就已经预示着近代湖湘文化的崛起,本文即在此现有研究结论基础上,着重从咸同军兴这一湖南近代史上最具象征意义的事件引发湘人文化自觉之角度展开立论。
〔37〕张朋园:《中国现代化的区域研究——湖南省,1860-1916》,台湾学生书局,1982年,第338-339页。
〔38〕谭其骧:《长水集》(上册),人民出版社,1987年,第355-356页。
〔39〕罗志田:《道出于二:过渡时代的新旧之争》,北京师范大学出版社,2014年,第40页。
〔40〕〔67〕钱基博:《近百年湖南学风》,岳麓书社,1985年,第1、1页。
〔41〕〔50〕〔66〕杨笃生:《新湖南》,张枬、王忍之主编:《辛亥革命前十年间时论选集》(卷一),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1960年,下册,第618、616、618页。
〔42〕谭嗣同:《忠义家传》,《湖南文献汇编》(第1辑),湖南人民出版社,2008年,第203页。
〔43〕陈宝箴:《奏设时务武备学堂摺》,《湘报》(第25号),中华书局,1965年,第97页。
〔44〕梁启超:《戊戌政变记·附录二:湖南广东情形》,中华书局,1954年,第130页。
〔48〕〔64〕皮锡瑞:《师伏堂日记》,国家图书馆出版社,2009年,第156,28、156-157页。
〔49〕赵申乔:《请均楚省乡试南北额疏》,转引自龙盛运:《湘军故乡湖南试探》,载《太平天国学刊》(第三辑),中华书局,1987年。
〔52〕徐一士:《亦佳庐小品》,徐禾选编,中华书局,2009年,第24页。
〔56〕钱穆:《中国近三百年学术史》(下册),商务印书馆,1964年,第575页。
〔57〕叶德辉:《郋园书札·答人书、与罗敬则书》,中国古书刊印社,1935年,第23-36页。
〔58〕汪兆镛:《叶郋园先生事略》,《郋园全书》(卷首),中国古书刊印社,1935年,第1页。
〔59〕郭嵩焘:《郭嵩焘日记》(卷四),湖南人民出版社,1980年,第190页。
〔63〕梁启超:《饮冰室文集》(第41册),中华书局,1989年,第76页。
〔65〕李肖聃:《星庐笔记》,岳麓书社,1983年,第83页。
〔77〕王夫之:《船山全书》(第16册),岳麓书社,2011年,第712-713页。
〔78〕杨钧:《草堂之灵》,岳麓书社,1985年,第292-293页。
〔79〕萧晓阳:《湖湘诗派研究》(人民文学出版社,2008年)论之甚详。
〔80〕王闿运对先唐文学之推崇实与王夫之和魏源诗学思想有一脉相承之处。王船山于明末清初“以诗论为政论”,发明汉魏六朝诗歌抒情和诗教传统,魏源于嘉道之际推重汉魏六朝诗歌“比兴”之义,王闿运于清末民初追摹六朝宪章八代,对汉魏六朝诗文和精神传统实现全面复归。可以说,湖湘士人对汉魏六朝文学传统资源的重视和发现正好贯穿有清一代。其中,魏源对船山诗学思想有所承袭,如其在《诗古微》中大量摘录王夫之《诗广传》,王闿运则对船山诗学和魏源诗学兼有接受,如对“情”“兴”“乐”的理解等,其间具体的因承关系和内容,以及不同时段对汉魏六朝接受的侧重点之变化更有待详细论证。拙文《抒情传统与儒家诗教的结合——王夫之〈古诗评选〉选诗评诗论》(《阜阳师范学院学报》2011年第4期)、《〈诗比兴笺〉诗学思想与嘉道之际学术思潮》(《皖西学院学报》2012年第6期)、《魏源〈诗比兴笺补证〉》(《淮南师范学院学报》2013年第1期)、《魏源诗学思想与湖湘地域文化——以〈诗古微〉、〈诗比兴笺〉为论述中心》(《安徽农业大学学报》2013年第1期)、《〈诗比兴笺〉与古典诗学的近代转型》(《淮南师范学院学报》2014年第1期)等对此问题已有讨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