波伏瓦小说叙述视角选择的伦理意义

2018-02-20 16:14
学习与探索 2018年9期
关键词:弗朗索瓦模糊性第一人称

夏 野

(黑龙江大学 文学院,哈尔滨150080)

一、叙事伦理的基本内涵

最初将“叙事”和“伦理”联系起来的是美国学者W.C.布斯,他认为“一旦一个新的文本被公开,我们在带着生活的事实对文本进行伦理性阅读时,这一过程将导致两面性:伦理的读者不仅要对文本和作者负责,而且还要对他或她阅读的伦理品质负责。”[1]布斯所关注的其实是在叙事过程中形成的作者与读者之间的伦理交流。后来的亚当·桑查瑞·纽顿继承了布斯的这一观点,并将“叙事”和“伦理”结合起来,提出了“叙事伦理”这一概念。他指出:“(叙事伦理)一方面归因于叙事话语的各种伦理取向,另一方面意指伦理话语依赖叙事结构的方式。换句话说就是叙事伦理并不仅仅是指一系列超越的理论观念或先验道德标准,而是具体文本中形式安排、话语态度,亦即讲述过程中所形成的讲述者、读者或听众、作者之间的伦理关系。”[2]50可见,纽顿明确提出的“叙事伦理”这一术语,指向的同样是读者和作者在具体的文本叙事安排中主体间性的关系,其实是将文本外部的道德善恶悬置,而专注于文本叙述提供的伦理境遇。

刘小枫在《沉重的肉身——现代性伦理的叙事纬语》中将伦理学分为理性伦理学和叙事伦理学,他指出:

理性伦理学探究生命感觉的一般法则和人的生活应该遵循的基本道德观念,进而制造出一些理则,让各自随缘而来的性情通过教育培训符合这些理则。而叙事伦理不是探究生命感觉的一般法则和人的生活应遵循的基本道德观念,也不是制造关于生命感觉的理则,而是讲感人经历的生命故事,通过个人经历的叙事提出关于生命感觉的问题,营造具体的道德意识和伦理诉求。理性伦理学关心道德的普遍情况,叙事伦理学关心道德的特殊情况,而真实的伦理问题从来就只是在道德的特殊状况中出现的。它是从一个人曾经怎样和可能怎样的生命感觉来摸索生命的应然[3]233。

可见,刘小枫关注的是叙事和叙事行为所营造出的个体生命的道德意识和伦理诉求。而他所说的“叙事伦理”中的伦理,与聂珍钊关于文学伦理批评的阐发有共通之处,那就是虽然两者都强调文学阐发中要注重道德的特殊性,以及这种特殊性中所体现出来的个体生命感觉,但是聂珍钊进一步明确了这种道德特殊性的特殊所在,即要回到文学发生的历史伦理现场,由此才能实现文学阐发的伦理客观性[4]。同时,对道德特殊性的关注并不意味着取消道德评价,而是要悬置现实道德的善恶判断,从历史角度做出道德评价。此外,谢有顺在之后也沿用了刘小枫“叙事伦理”这一术语,并通过对中国当代小说文本的阐释,进一步从伦理学视域中考察了“叙事伦理”这一概念。伍茂国提出的“叙述伦理”则认为:“叙事过程、叙事技巧、叙事形式如何展开伦理意蕴以及小说叙事伦理中意识与叙事呈现之间、作者与读者、作者与叙事人之间的伦理意识在小说中的互动关系。”[2]4可见,这种观点更侧重于从叙事学的角度来谈小说中的“叙事伦理”。

综上所论,在探讨“叙事伦理”概念时,无论是侧重伦理学角度还是侧重叙事学角度,都是将“叙事”和“伦理”有机结合,来探讨在叙事策略、叙事形式、叙事过程本身虚构出来的伦理中,读者与文本、读者与作品中人物、读者与人物的故事相遇,回到文本产生的客观历史语境中,从读者自身的伦理立场出发,来与文本体现的伦理意识和伦理诉求进行对话。

二、选择性全知视角的理智性共情特征及其伦理意义

由于波伏瓦的小说更注重于思想性和哲理性的表达,所以她的小说通常被研究者称为哲理性小说,这也就决定了她在选择叙述形式时更注重形式对于思想表达的契合程度,而非像其他现代和后现代作家那样,更关注形式本身的创新。所以,波伏瓦小说叙事形式的选择本身总是具有一种思想性意味。本文正是通过探讨波伏瓦小说的叙事形式的一个方面——叙述视角的选择,来分析不同叙述视角的选择所带来的伦理意义。

叙述视角是指“叙述者对故事的感知经验局限于某一个局部主体意识,从而把整个叙述置于这个局部主体意识的能力范围之内”[5]。也就是说,叙述视角的选择是从特定的叙述者的感知经验出发来讲述故事的。申丹对叙事视角问题做了详细的划分,将其分为“内视角”和“外视角”两部分,其下又可以细分为九种视角,不同视角具有不同的功能。

波伏瓦在她的小说中主要采用的是选择性全知视角,即“全知叙述者选择限制自己的观察范围,往往仅揭示一位主要人物的内心活动”[6]95,以及第一人称回顾性视角,即“作为主人公的第一人称叙述者从自己目前的角度来观察往事”[6]95。与此同时,作者还运用了视角转换的手法,将选择性全知视角与第一人称体验视角结合起来。通过视角的选择,读者跟随叙述者来到文本的伦理现场,理解主人公的伦理诉求,并回到文本产生的历史语境中,结合自身的伦理立场,对主人公做出伦理评价。

申丹明确提出,“选择性全知视角”是指“全知叙述者‘选择’仅仅透视主人公的内心世界,对其他人物只是‘外察’,构成对人物内心活动的一种‘限知’”。在这种模式中,“全知叙述者为聚焦者,故事主人公的感知为聚焦对象;所谓‘限知’,是叙述者选择性地限制自己的‘内省’范围”[7]。有选择性全知视角是主人公的感知和叙述者聚焦的叠加,一方面是叙述者透过人物的眼睛来观察世界,来代替人物表达人物的内心活动及其看世界的立场,这使读者能跟随人物内心游走,获得一种共情效果;另一方面,叙述者站在人物外部,观察其形貌举止,间或评论其行为思想。这又使得读者能够保持理智性立场对人物予以评价。由此,读者可以到达一种理智性共情的状态:既能与主人公的情感获得一种共鸣,同时又能保持一种理智性立场给予主人公客观的评价。看似背反的两种状态的叠加和配合不仅能让读者了解人物的内心,还可以让读者了解人物自身把握不到的思想状态,从而对人物有更全面更立体的了解。

在《他人的血》中,年轻售货员海伦在纳粹德国入侵法国之时,同一个德国军官恋爱了,这种行为在道德上是值得批判的。可是,叙述者采取了有选择性的全知视角,在作为叙述者向读者讲述故事的同时,带领读者进入到海伦的内心世界,实现了主人公的感知和叙述者聚焦的叠加:她没有真正见识过战争的残酷,此时的她只不过是一个得不到爱情的任性的小女孩,她要在布劳马去革命而不是去爱她之时,报复性地觅得了一段具有挑衅性的恋情。跟随着海伦内心呓语的读者,更多的是同情这样一个误入歧途的懵懂的女孩。后来,叙述者又站在旁观者的角度叙述了海伦不仅离开了这名德国军官,而且选择加入革命队伍,最终不惜牺牲性命去救被俘的革命者保尔等情节。当读者不能理解这个固执任性的、极力主张个人主义的小女孩是如何发生如此改变时,叙述者又带领读者进入海伦的视角,透过她的眼睛看见了被德国人杀害的无辜的建筑师、被纳粹德军逼迫得走投无路的海伦的犹太人女友,他们的遭遇使海伦终于意识到“他们没有一分钟处在同一历史之中”。由此,海伦的转变变得可以理解。可见,由于叙述者视角的转变,读者能够站在叙述者的角度,跳出人物本身的内心世界,以旁观者的身份重新审视她的行为。正是这个距离的存在为读者评价人物提供了可能性,让海伦最终的选择获得了读者更强烈的认同。

正如布斯所说,视角的选择“是一个道德选择,而不只是决定说故事的技巧角度”[8]。波伏瓦选择这样的视角作为叙述方式,也有其伦理意义上的思考。选择性全知视角的选择具有理智性共情的特征,而这种特征的存在,让读者能够进入到文本提供的个体的生命体验和伦理诉求中去,而不是悬置了个体生命存在而进行审判者式的道德批判,也不会固守于自己已有的经验而忽视文本主人公的具体的存在境遇;同时,又能让读者不沉溺于主人公的内心世界里,能够跳出主人公为自己所做的辩护,从而回到伦理现场,做出真正的伦理评价。

三、第一人称叙述视角带来的反抗性伦理诉求

波伏瓦的短篇小说不同于她的长篇小说,多采用单一的第一人称叙述方式。这些以第一人称进行叙述的主人公,往往要面对生活中种种让她们难以接受的现实,她们以她们非理智性的语言表达着自己的不满和诉求。进一步说,波伏瓦采取的第一人称叙述又可以细分为第一人称回顾性视角,即“叙述者‘我’目前追忆往事的眼光”,以及第一人称经验性视角即“被追忆的‘我’过去正在经历事件时的眼光”[9]。前者在叙述过程中会对过去发生的事根据现在的眼光重新评判,而后者则往往只是单纯地追忆往事,还原度会更高。

以波伏瓦的短篇小说《独白》为例,小说的叙述者不是可靠的叙述者,因为叙述者是患有歇斯底里症的女子,是一个面对楼上喧嚣的节日狂欢派对独自躺在床上任凭意识流动,回忆过去、咒骂现在的疯癫女子。那么,作者让这个不可靠的叙述者叙述一个明显不可靠的故事的意图又是什么呢?

《独白》的尝试,使女性通过语言表现了一种不“自欺”的行为。波伏瓦在题记处引用了福楼拜的一句话——“她报复的方式就是独白”。可见,波伏瓦试图通过女主人公的独白,也就是第一人称的女性叙述者“我”来表达女性的愤怒、恐惧甚至歇斯底里的情绪,通过这种语言形态来反抗男性逻各斯中心主义的理智语言的压制。然而,这种求全之举也侧面表现了女性生存处境的悲哀之处:报复与反抗只能通过孤单一人的呓语,而不是群体的声音,亦不是强有力的行动来表达。

小说一开篇就从女主人公“我”的视角出发,她所看到的世界表现在语言和意识上:意识快速流动、跳跃,语言不间断地流出,往往很长一段话都没有标点符号,给人一种细碎、匆忙、纷乱之感,甚至会有几十个“烦烦烦……”连续出现[10]190。通过这些可以看出女主人公的思维混乱且情绪激动,她所看到的世界是杂乱无章的,是站在她的对立面的,且一再挑战着她的情绪和情感极限。但是主人公却一再强调:“我没病我一个人过是因为你那个混蛋爸爸把我甩了他诬陷我整我还打过我。”[10]190可见,对于她来说,这个世界是恶意的;然而一个病人一再强调自己没病,却会让读者产生怀疑。尤其当读者发现她混乱的语言之下企图掩盖的事实时,读者就更会对于她将过错归咎于“混蛋爸爸”心存疑虑。由此,隐含在叙述者话语中的回声强化了第一人称叙述者的不可靠性。但是也正是这点会让读者思考,为何作者要塑造这样一个自欺欺人的叙述者形象?她的独白要反抗的是什么?由此读者就会进一步思考“事实”背后的东西——是什么造成了“我”的疯狂,是什么让“我”具有如此多恶劣的情绪?“我”最终告诉读者她的不幸遭遇:阿尔伯特也就是她女儿的父亲,她的第一任丈夫,不是她自己选择的;她之后遇见的男人弗洛朗只会为了同她上床而掏钱。她儿子的父亲特里斯丹45岁了仍然不懂承担责任。她的母亲也从来不对她有任何关心,而是即使上了年纪仍然醉心于结交男人,所以“我”才如此急切地干预女儿的生活,不想让女儿成为像母亲那样的“婊子”。对着跟随着女主人公的第一人称视角,跟随着她的呓语,其间或夹杂着大量的脏话和语气词,感受到的却是真实的叙述情绪。所以在《独白》中,作者塑造这一人物的意图并不是为了讲述一个不可靠的故事,而是为了传达出可靠而真实的情绪,以这样歇斯底里的愤怒情绪来反抗造成她歇斯底里状况的现实。

这是独白这种艺术手法的使用,使第一人称叙述者“我”能够通过意识流、呓语、情感性语言来反叛理性语言对于女性自身经验的压制,“我”不再试图以理性的语言压制自己的情绪和不满,而是直接通过非理性的语言宣泄着自己的控诉,使情感获得了合法的表达途径。“我”不需要再囿于理性话语所提供的道理中——应该作为理智的、讲理的女人安静地倾听着抛弃她的丈夫们的解释和狡辩;应该清醒地、不暴躁地反思女儿为何要自杀,自己到底在女儿自杀的问题上起到了哪些负面作用;一味地因女儿的自杀而伤心、痛苦……“我”作为一个孤单而脆弱的个体,就是要痛恨抛弃她的丈夫,就是会痛苦于女儿的自杀,就是有这样诸多的情绪难以排解,就是有这样诸多的情绪需要发泄,所以,“我”才不再自欺欺人地以理智的方式控制自己的情绪,而是以“独白”的方式表达了出来。在文本所提供的情境当中,一个女性能够不“自欺”,能够反抗并冲破理智的压迫,直面自己看似不合理其实再真实不过的情感,这就是道德的。可见,“独白”所表达的伦理意义在于,真正的道德不是去指责一个女人不够贤妻良母,而是肯定她能够不再畏于理性的言语和道德的压迫,直面自己的情感诉求,勇于以自己的方式表达自己的痛苦,实现一种不“自欺”的、反抗性的伦理。

就第一人称经验性视角而言,它可以让读者更专注于主人公的内心活动,去理解主人公情绪的变化。以《懂事的年龄》为例,叙述者“我”是一个上了年纪的女人,对于儿子、丈夫、自己的创造力都有所不满甚至恼火。“我”以第一人称叙述了自己对于上了年纪这一事实难以接受的内心挣扎,及其所带来的焦虑和恼羞成怒等情绪。如果作为旁观者,看到的是一个上了年纪的女人,仍然专制地不想对儿子放权,因为没有年轻时爱的激情而向丈夫无理取闹,因一本著作的评价不好而悲观失望。但是,如果我们跟随叙述者“我”的心路历程,同她一起经历她所经历的处境,原来一直跟随她的孩子突然长大了,并将她拒之门外;原本与之相爱的丈夫,却连吵架都懒得辩驳了;原本富有创造性的头脑,却只能重复自己写过的只言片语。由此,她的不、她的吵闹、她的抗争,似乎都变得可以理解了。而读者在“共情”的同时也会想到自己正在或即将面临的相似情境,从而更会对主人公充满同情。

在波伏瓦的小说中,第一人称经验性视角多是与有选择性全知视角相配合的,尤其在其四部长篇小说中体现得更为明显。就采用女性的第一人称叙述视角所具有的伦理意义来说,其意在使女性能够讲述自己的故事、表达自己的情感诉求,而不会在故事被转述的过程中,使女性独特的个体体验被扭曲或被遮蔽,这种视角给予了女性以表达的权威地位以及女性为自身存在发声的合法性。

四、视角转换带来的道德模糊性的伦理意味

波伏瓦在小说创作中并不满足于使用单一的叙述视角,她的长篇小说大多采用了视角转换的手法。以《女宾》为例,《女宾》采用的是有选择的全知性视角,但作为叙述者的聚焦对象却是变化的,发生变化的聚焦对象主要是主人公弗朗索瓦丝和伊丽莎白,每一章节更换一下聚焦对象;两者相互配合,其意义在于能使读者在一部小说中通过不同的眼睛看待世界。有选择的全知视角的聚焦对象是弗朗索瓦丝,读者跟随着叙述者的叙述和弗朗索瓦丝死前的内心活动可以知道,她是剧作家皮埃尔的秘书和情人,两人的同盟关系因为弗朗索瓦丝想要拯救一个无所事事的农家女格扎维埃尔而变得复杂,因为格扎维埃尔总是想要取代弗朗索瓦丝在皮埃尔心里的位置,并且想要在意识上扼杀弗朗索瓦丝。面对这种胶着的情况,弗朗索瓦丝不断以理智说服自己退让。

此外,另一个聚焦对象是皮埃尔的妹妹伊丽莎白,她爱上了一个并不出色、甚至有点猥琐的有妇之夫克洛德,总是四处表达她的爱而不得的痛苦。在叙述者眼中的聚焦对象弗朗索瓦丝是理智的,甚至她的内心挣扎都是有序的、理性的;而同样作为女性的另一个聚焦对象伊丽莎白却是情绪化的。不同于叙述者在表现弗朗索瓦丝时以对白为主,读者跟随伊丽莎白进入她的内心世界会发现其中有大量的关于琐碎事情的意识流动、波动较大的情绪以及细腻的情感。可见,透过聚焦对象弗朗索瓦丝的眼睛看到的更多的是外部的理智世界,而透过聚焦对象伊丽莎白的眼睛看到的则更多的是她自己的身体、欲望和情感。在这个意义上可以说,“人物视角与其说是观察他人的手段,不如说是揭示聚焦人物自己性格的窗口”[6]104。作者通过聚焦对象的转换不仅提供了看世界的不同角度,同时也揭示了不同人物的性格特征。

与此同时,波伏瓦还注重通过不同聚焦对象的角度来表现同一件事或看待同一个人。在《女宾》中,弗朗索瓦丝和伊丽莎白分别代表了文章的两条线索,而作者正是通过聚焦对象的转换将两条线索勾连起来。弗朗索瓦丝和伊丽莎白都从自己的角度来观察对方,比如叙述者从伊丽莎白的角度表现出来的是她在爱情里面无以复加且欲罢不能的痛苦,然而,读者却能透过弗朗索瓦丝的眼睛看到伊丽莎白看似真挚的爱情里面作假的成分,她不过是为了爱情而爱,为了痛苦而痛苦,以此证明自己的存在。这样,通过聚焦对象的转换不仅将两个看似并行的线索勾连起来,同时为同一件事提供了不同阐释,使情节的含义深化。

这种同一视角内部聚焦对象的转换,具有勾连线索和为同一事件提供不同角度的作用。作者在使用视角转换的同时,还配合着运用“视角越界”的手法,来丰富视角的运用。“视角越界”是指“叙述者‘非法’采取超出所采用的视角模式的范畴,而采用非合法的叙事技巧”[11],即是说总体的视角并未变化,只是局部有了偶尔的改变。仍以《名士风流》为例。当克洛蒂向亨利介绍杜杜尔,一个曾经侍奉过德军的女人的正式情夫时,亨利并不认识这个人,而采用限知视角的叙述者本不能够在这里预先知道亨利并不了解杜杜尔的真实情况,但叙述者却采用了“视角越界”的手法,“非法”讽刺了杜杜尔的“此副尊荣只有在非同一般的无赖当中方可见到。这类家伙相当富有,可以赎买自己的良心,也许他的正直是按自己的标准定的”[12]434。杜杜尔并不是一个在小说中重复出现的角色,所以作者不可能为了叙述杜杜尔的真实面貌而单独再将他提及,他的作用不过是为了衬托他的情妇而出现。所以这里采用“视角越界”的方法不仅能表现作者的政治立场,同时也是行文“经济”原则所必要的。作者在这里采用了嘲讽的写法,可以减缓其视角“非法”性的突兀之感,而让读者在会心一笑中原谅这种必要的“越界”。

“视角越界”在波伏瓦的小说中多有存在,配合着视角的转换,在局部掀起小的波澜,让小说叙述更紧凑。视角转换的使用,给了读者观察同一事物或同一个人物的不同角度。这一方面说明,经验本身是具有模糊性的,面对同一经验,不同人从各自不同的立场出发,其所能做出的道德选择自然也是具有模糊性的,这也是波伏瓦在《模糊性的道德》中一再阐发的观点。波伏瓦关于道德模糊性的观点是建立在存在模糊性的认识的基础上的。正是由于人总是存在于各种悖论和两重性之中,人所生活的世界的模糊性就成了人存在不可避免的境遇。面对这不可避免的生存的模糊性,波伏瓦认为人不应该逃避,而是要通过行动做出选择,实现自由,而科学、技术、艺术和哲学恰恰是对这种模糊性的征服。这也就和波伏瓦一直提倡的“介入性”写作相汇合:正是对生存和道德模糊性的承认和不逃避,让她以写作来呈现模糊性本身,实现对于模糊性的超越。同样,刘小枫认为,道德的模糊性恰是小说存在的合法性,“说到底,塞万提斯的小说之所以伟大,就在于它肯定或认可了人生的道德相对性和模糊性。这才是小说存在的‘唯一理由’,也是小说在现代性这块铜币的历史花纹上刻写的道德纹章。小说的真正敌人,不是近代的哲学和科学,而是现代之前的宗教——道德伦理的生活教条:区分善恶和对生活道德明晰性的要求”[12]474。视角转换的策略,恰恰实现了小说的这一功能,使模糊性的经验本身被直接呈现,这才是对个体生命的生存体验的尊重。所以我们能看到《女宾》的伊丽莎白沉溺在爱情痛苦的世界里不能自拔,但当聚焦对象发生变化时,在弗朗索瓦丝的眼中,伊丽莎白却是个为了获得爱的感觉而故意营造痛苦的女人。那么,是应该同情她的爱而不得,还是指责她爱得虚假?伊丽莎白是否真的明白自己在自欺欺人?她为什么会表演一场爱情悲剧给自己看?她是否能够挣脱自己为自己制造的迷局?对于这一模糊性的个体经验,道德的评判同样是模糊性的,而这也正是这种叙述策略所带来的伦理意义。

另一方面,人无法帮助他人来认识世界,他人也无法代替自己去观察世界,人是独立的意识,也是独立的存在,世界在遇见人的意识之前是不能够显现出来的。所以真正的道德不是代替别人去看世界,也不是代替他人去谋划他人的生存。因为一个人无法真正看到另一个人看到的世界,人只能成为他人谋划自己生存时的工具和手段。代替他人而谋划的人在波伏瓦看来是道德上的恶,因为他剥夺了他人谋划自己生存的自由,是一个企图控制他人存在的专制者。同样,这也就意味着个体要承担起自己的生存,不放弃自己认识世界和谋划世界的行为。道德的模糊性不是道德的悬置和个体从存在中的逃避,波伏瓦要求个体在面对模糊性时要做出行动和选择,由此来承担起自己的自由,定义自己的存在,今天我们不放弃自己行动的自由,就意味着没有放弃面向未来的存在的可能性。这也正是视角转换所带来的伦理意义所在,视角的转换致使了道德的模糊性的显现。回到文本的伦理现场来思考这种视角转换的意义所在,即是真正的道德是人能够不代替其他人观察世界,不强加自己的立场给任何人,让他人保有以自己的方式看待世界的权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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