改革开放四十年的社会巨变和中国社会学的当代使命
——《学习与探索》专访中国社会科学院学部委员李培林先生

2018-02-20 16:14:45
学习与探索 2018年9期
关键词:社会转型社会学发展

李 培 林

(中国社会科学院,北京100732)

一、社会学视角下的中国社会转型

张磊:尊敬的李院长,您好!感谢您接受我们的专访。改革开放40年来,中国经济增长取得了伟大成就,人民生活显著改善,社会也发生了巨大的改变。观察这个伟大的变化,不同的学科有不同的视角。您是我国著名的社会学家,从社会学的角度,怎么来看待我国发生的巨变?

李培林:改革开放是我国40来发展的主题和主线,经济体制改革是观察我国发展变化最重要的视角,改革开放推动的经济增长是我国一切发展的基础。但社会学的视角并不局限于此,它更关注社会结构的变化和日常生活的变迁。早在20世纪90年代初期,面对我国社会发生的深刻变化,社会学就在寻找一种理论的概括和解释的框架。记得那时,我们中国社会科学院社会学研究所的一群年轻学者,在老所长陆学艺的带领下,在北京郊区讨论这个问题,其实就是没日没夜地“侃大山”,大家从社会各方面的变化谈起,最后提炼出一个核心概念,就是“社会转型”。社会转型其实并不是什么新的理论创新,在古典社会学对现代化过程的描述和概括中,已经使用过不同的转型框架,如梅约的从身份社会向契约社会转型,斯宾塞的从军事社会向工业社会转型,涂尔干的从机械团结社会向有机团结社会转型,莱德弗尔德的从民俗社会向都市社会转型,贝克的从宗教社会向世俗社会转型,韦伯的从前现代社会向现代社会转型,所有这些都可以被概括为从“传统社会”向“现代社会”的转型。

我们利用了这样一个理论框架,在由我执笔撰写的《中国社会发展报告》总报告中,提出“我国正处在一个社会转型时期”,并用了大量的材料和数据从六大转型概括了当时的社会巨变:即“从自给半自给的产品经济社会向有计划的商品经济社会转型”“从农业社会向工业社会转型”“从乡村社会向城镇社会转型”“从封闭半封闭社会向开放社会转型”“从同质的单一性社会向异质的多样性社会转型”“从伦理型社会向法理型社会转型”。这个总报告以《我国转型时期社会发展状况的综合分析(摘要)》为题,发表在1991年《社会学研究》第4期,产生很大的社会影响,“社会转型”从此也成为我国社会学描述和解释改革开放以来我国社会巨变的核心概念。

张磊:我想请教一下,经济学中有“市场转型”的概念,政治学中也有“体制转轨”等概念,都与“改变”“转变”有关,那么社会学所说的“社会转型”与经济学所说的“市场转型”有什么根本性的差别?另外,我们今天所说的“社会转型”,与古典社会学所说的“社会转型”相比,有什么创新和变化吗?

李培林:“市场转型”讲的是经济体制转轨,是经济运行机制的根本性变化,在英文中,讲市场转型,通常是用“Transition”。“社会转型”是讲社会结构的根本性变化,在英文里是“Transformation”。就我国的改革开放来说,市场转型特别是社会主义市场经济体制的建立,为社会转型提供了强大的动力。但从理论上说,经济体制改革到一定阶段也需要不断完善,并使之相对稳定,因为不稳定的经济体制会带来体制摩擦,从而增加体制运行成本。但社会转型是一个长期的结构变动过程,它比市场转型要漫长得多。我们也试图把我国的社会转型看成一种整体性的变化,即认为改革开放以来是两个巨变构成了社会转型:即经济体制的深刻变革和社会结构的深刻变动。我称之为“双T变革”,体制转轨(Transition)和结构转型(Transformation)同步进行,这既区别于东亚起飞模式,也区别于苏东剧变模式。

至于与西方古典社会学所说的“社会转型”的区别问题,这也是我们一开始就思考的问题。我在1992年《中国社会科学》第5期上发表了一篇打头的文章《另一只看不见的手:社会结构转型》,就是想回答这个问题。区别其实涉及三个方面:一是摒弃社会类型的二分法,用从一种结构状态向另一种结构状态持续性的变动和转换来取代二分法概念,不把走向现代化视为对传统的否定;二是把这种持续性的结构变化视为可以用数量关系解释的并没有终极目标的过程;三是把增长和发展区别开来,将两者统筹在社会转型的整体要求中,避免“无发展的增长”。

张磊:“增长”和“发展”的确是一对含义十分接近的概念,许多人甚至将两者等同看待,认为“增长”尤其“经济增长”等同于“发展”,我们通常在使用中也加以区别,您认为两者的差别在什么地方?什么是“无发展的增长”呢?这应该涉及发展理念和发展观的转变。

李培林:“增长”和“发展”,含义接近,很多情况下是可以相互替代使用的,但严格地说,两者又有区别,代表着不同的发展理念。“增长”通常是指经济增长,特别是指人均国内生产总值(GDP)或国民生产总值(GNP)的增长,而发展则有很多的结构性要求和生活条件的要求,如财富的公平分配、平民教育、医疗保健、社会福利、环境保护等等。在发展目标中强调人均GDP的增长,是“二战”以后的发展大势。当时许多从殖民统治下独立出来的发展中国家,面临的首要问题就是发展生产力、缓解贫困,增强国力,它们多数都确立了以提高人均国民收入为目标的发展战略。联合国第一个发展十年(1960—1970)报告和联合国第二个发展十年规划,都把人均GDP的增长作为首要的发展目标。而且,东亚和拉美一些国家和地区在20世纪六七十年代的快速发展似乎也印证了提高人均GDP的重要性。然而,片面强调以人均GDP为核心的经济增长而忽略全面发展,在一些国家也带来产业畸形、资源浪费、环境污染、贫富悬殊、债台高筑等问题,造成“有增长而无发展”,甚至陷入“中等收入陷阱”。

我国在改革开放初期,就已经开始意识到发展理念的重要性。早在1982年岁末,第五届全国人大第五次会议在通过“六五计划”时,就把“国民经济五年计划”正式易名为“国民经济和社会发展五年计划”,增加了“社会发展”的理念。此后,随着实践的发展,先后提出“经济社会协调发展”“可持续发展”“社会进步”“人的全面发展”“和谐社会建设”“生态文明建设”等发展理念,并形成全面、协调、可持续的科学发展观。现在我国又提出“创新、协调、绿色、开放、共享”的新发展理念,可以说这是我国发展理念的又一次重大提升。当然,在实践中,发展中国家也很容易形成单纯注重GDP增长的惯性,比如,我国很早就提出要避免走“先污染、后治理”的老路,但实际上我们还是走了这样一条路,最后是环境污染对我们生活质量的严重影响倒逼我们转变发展方式。

张磊:您提出社会转型是“另一只看不见的手”,这是相对于什么来说的?我们是在何种层面上来讨论这一议题的?提出这样一个议题的意义是什么呢?

李培林:我国的改革开放一开始就是市场取向的改革,当时大家讨论的焦点问题,就是政府和市场的关系,即认为就资源配置来说,政府是“一只看得见的手”,市场是“一只看不见的手”,改革就是更多地发挥市场这只看不见的手的作用,因为市场对各种信息反应更加灵敏,可以更有效率地配置资源。其实科斯和威廉姆森都说得很清楚,市场不是万能的,市场是有“交易成本”的,企业组织之所以存在并有竞争力,是因为企业按指令运行的层级制可以降低交易成本。企业是市场的主体,但企业组织的优势和内部运行机制与市场不一样。小钱德勒写过一本书《看得见的手:美国企业的管理革命》,说的就是这个道理。我提出社会转型是“另一只看不见的手”,也是在资源配置的层面说的,是相对于政府和市场说的,其目的是要说明在政府和市场之外,还存在其他的决定资源配置效率的重要力量。就我国社会结构而言,在经济运行和社会生活中存在着各种“社会网”,决定着人们的行为取向,这些“社会网”都是按照不同于市场制度的非正式制度运行的,在许多特殊的领域,其资源配置效率既高于政府也高于市场。美国获得诺贝尔经济学奖的政治人类学家奥斯特罗姆写过一本公共政策著作《公共事物的治理之道》,指出“公地悲剧”“囚徒困境”和“集体行动逻辑”等理论模型都是从政府或市场出发探讨解决公共事务的途径,但结论都是悲观的,她提出解决“公共池塘”问题的多中心治理理论,其实也是在探讨“另一只看不见的手”。当然,作为一个理论问题,“另一只看不见的手”理论还需要进一步完善,但它在实践中的重要意义是毋庸置疑的。否则对我国乡镇企业的一度崛起和东南亚国家家族企业的生命力这类现象,都很难解释。这也说明,一切经济活动都是“嵌入”特定的社会结构并被社会结构所影响的。

二、改革开放四十年日常生活变迁与新时期社会转折

张磊:围绕“社会转型”这一概念,您给我们讲了很多,主要从理论层面深化了认识,而社会学是一门贴近社会生活的学科,那么从现实的层面来看,怎样从社会学的视角来观察我国社会发生的深刻变化呢?

李培林:社会学视角观察社会变迁的一个重要特点就是注重“日常生活”的变化。这与传统的历史学视角有很大不同,历史学更加关注重大的历史事件和重要的历史人物,这是一种从宏观到微观的视角。社会学是一门实证的学问,说话要有证据,它注重社会调查、资料收集和数据分析,更类似一种从微观到宏观的视角。社会学有很多被称为“底层研究”的经典成果都是从微观做起的。

比如,从日常消费看,改革开放以前几乎各种生活必需品都出现短缺,什么都需要凭票证供给,当时究竟发行过多少种票证数也数不清,有人分为八大类,即粮食类、肉蛋类、食油类、副食类、工业品类、棉织品类、日用杂品类、生产资料类,至少几十种到上百种。我那时每个月38斤粮票,又分为面粉、大米等细粮和玉米、高粱、红薯等粗粮。改革开放以后,我国从生活必需品生产着手,提高经济激励,促进经济发展,人们的收入和消费水平快速提高。代表大众生活水平的“三大件”,从改革开放初期的自行车、手表、缝纫机,到20世纪90年代的电视机、电冰箱、洗衣机,再到现在的住房、汽车、保险,变化之快超出想象。

再比如大家都十分关心的“食品安全”问题。40年前,在改革开放之初,人们并没有食品安全的概念,那时候生活好的标准就是能够“吃饱”,研究者普遍采用的衡量农民家庭生活水平的指标就是“人均口粮”。随着经济的增长,物质生活日渐丰富,在“吃饱”的需求满足之后,“吃好”成为新的追求,“人均肉菜等副食支出在食品支出中的比重”成为衡量“吃好”的重要指标。在“吃好”的需求也基本满足以后,衡量生活水平的高低就更加注重食品之外其他消费,如教育、旅游、通讯、休闲等消费,这时“食品消费支出占总消费的比重”,即国际普遍采用的所谓“恩格尔系数”,成为衡量生活水平的基本指标。现在,在追求生活质量的阶段,人们不仅要“吃饱”“吃好”,还要“吃的有机”“吃的天然”。一系列频繁发生的食品安全事件,使人们把食品安全视为保障生活质量的重要方面。

另外,自从2013年全国很多城市受到雾霾袭击之后,人们对生态环境特别是空气质量的重视程度也越来越高。我们的孩提时代,几乎每天都是白日蓝天白云、夜间满天繁星,但那时人们都习以为常,并不觉得珍贵,生态环境与生活质量似乎也并没有什么关系。改革开放以后,经济大发展了,工业化水平提高,环境污染也随之加重了,但多数人还是认为,这是提高收入和生活水平必须付出的代价,“先污染、后治理”也是难以逾越的发展路径。然而,有时一个事件会改变历史的走向。2013年1月中旬,北京市的严重雾霾天气数日持续,气象局发布最高级别的霾橙色预警,机场乘客大量滞留。从东北、华北到中部乃至黄淮、江南地区,中国中东部地区陷入大范围重度和严重空气污染,部分地区能见度不足百米。当时环保部监测的120个重点城市中,有67个处于污染水平,11个省市22条高速公路局部路段关闭。这一事件引起社会各界的深刻反思,我们努力工作、追求“增长”到底为了什么?发展是为了什么?如果生活在一个出门需要戴口罩的空气环境中,怎么谈得上高生活水平和生活质量呢?在这种思考下,新的社会共识正在形成,“绿水青山就是金山银山”。

社会学之所以具有与其他学科不同的视角,就在于它还注重从社会关系和主观感受来观察生活的深刻变化。工业化和城镇化的过程,也是从熟人社会向陌生人社会的转变。随着社会的快速发展,陌生人社会中的孤独、抑郁、偏执等负面影响也在蔓延。与此同时,人们的自由、权利、参与等意识也在增强,社会表达、社会信任、社会支持、社会公正、社会参与等等,都成为保障生活质量的重要条件。长期以来人们对生活质量的评价都是主要基于物质生活条件和相关福利的指标,而现在人们的获得感、幸福感、安全感、满意度得到前所未有的重视。

张磊:从日常生活看社会变迁可以包括吃穿住行等不同领域,每个领域又都可以列出很多方面,但从这些纷杂多彩、变化万千的社会现象中,我们可以发现一些规律性的东西、或者说找到一些阶段性的特征吗?

李培林:您说的很对。对现象的陈述,再细致也不过是一种罗列,要上升到科学层面,总要通过抽象和提炼,在现象的背后发现支配性的规律、规则。改革开放40年了,大概从10年前开始,我就在观察和分析一些“新的阶段性特征”,换句话说,以2010年前后为界,可以把改革开放分为前30年和后30年,包括即将展开的20多年,在这两个30年之间,出现了一些转折性的变化,我们今天所面对的问题与改革开放前30年相比,很多方面已经发生了根本性变化,出现了新趋势新挑战,我们的战略选择和政策应对也应随之调整。比如,我可以从“四大转折”谈起。

一是城镇化发展的转折。国际上城镇化的发展阶段通常分为人口向城市集中、郊区化、逆城镇化、再城镇化四个阶段。我国城镇化率从2011年开始超过50%,2018年估计会达到近60%。我国城镇化是一种加速型、跨越式的发展,一方面人口向城镇的集中、城镇郊区化还没有结束,同时逆城镇化的阶段已经展开。这预示着一种新的趋势的到来,虽然这些迹象还只是以农家休闲、乡村养老、城市人经营乡村第三产业等形式表现出来,但却体现出未来的发展趋势。逆城镇化并非城镇化的倒退,而是城镇化发展的新阶段,是对城乡一体化的提升,孕育着巨大的新的发展空间。中国这样的人口大国,恐怕很难单靠人口向大城市集中这一方法来解决城镇化问题,估计我国城镇化到2035年前后达到75%后会稳定下来。在这方面我国还有很大的发展空间和结构变动可能,应当因势利导,积极推进新型城镇化。这种新态势也对我们的社会治理提出新问题,在城乡户籍分割的情况下,既要做好数以亿计的进城农民工融入城市的管理工作,也要解决好农村的宅基地、承包地和集体建设用地的产权改革问题,促进乡村开放和复兴。

二是就业和劳动力供求关系的转折。中国的失业率在经济增长速度下行的情况下并没有出现恶化,这在过去经济增长速度下行的时候是从未有过的情况,除了政府促进新增就业以及服务业增长带动了就业,更深层的原因是劳动力供求关系发生了根本变化。劳动年龄人口总量从2012年开始下降,现在每年减少400多万劳动力,理论上测算的农村大量富余劳动力,由于农村劳动力的普遍老龄化和年龄匹配原因,已难以转移成有效的工业劳动力供给。所以,未来我国出现劳动力短缺和人工成本持续上升,可以说是一种必然的趋势。我们必须清醒地认识到,低人工成本的时代即将结束,人口红利的窗口期即将关闭,我们别无选择,必须大规模提高劳动力素质以延长人口红利,必须加快技术创新以保证企业的竞争力。

三是收入分配和职业结构的转折。自改革开放以来,在拉开收入差距、促进经济效率的政策取向和市场经济本身规律的双重作用下,收入差距总体上呈一路扩大的态势。这种态势到2008年达到顶点,基尼系数为0.491。此后出现转折,至2015年基尼系数持续缓慢回落,但最近两年又有微弱反弹,2017年为0.467。我国收入分配状况的改善为增加消费对经济的拉动力量和促进中产阶层的成长提供了新的有利条件。与此同时,2013年我国服务业产值比重首次超过工业,至2017年服务业从业人员比重达到45%,远超过工业从业人员。我国已经开始了一个新的职业结构阶段,即所谓“白领时代”,而中产阶层的形成、大众消费时代等一系列现代社会议题,都是与这样一个转折相联系的。

四是老龄化过程的转折。我国2000年60岁及以上人口超过10%,跨越进入老龄社会的门槛,至2017年底我国60岁及以上老年人口2.41亿人,占总人口17.3%,预计我国老龄化还会加速,到2050年前后我国老年人口数将达到峰值4.87亿人,占总人口的34.9%。我国老龄化社会面临一系列严峻挑战:老年人口规模庞大,已达2.4亿人;未富先老,尚处于发展中国家水平;家庭平均人口减少到3.11人,传统家庭养老方式变得脆弱而社会养老保障尚不健全;老龄化因前期人口控制政策加速进行。对老龄化问题的处理,将成为未来我国经济社会发展的重要影响因素。

这些阶段转折特征,一方面说明我国发展仍有很大的结构变动弹性和发展空间,另一方面说明我国当前的发展遇到一系列完全不同于以前的新问题、新挑战。

这些转折性变化都是规律性、规则性的东西,从深层次上影响和支配着日常生活的变化。

三、社会学视角下的当代社会问题与时代使命

张磊:您说的这些转折性变化,对我们理解我国社会发生的巨变也很有启发。同时我还很想了解,您作为一个社会学家,怎样看待当前大家关心的一些国际国内的热点问题,尽管这些问题可能并不完全属于您的研究领域。比如,您怎样看当前中美之间的经贸摩擦?

李培林:诚如您所说,我既不是国际经济专家,也不是国际关系专家,但就我个人掌握的信息来看,中美这场经贸摩擦有其必然性,是全球化和我国产业结构升级带来的必然结果。全球化促进了资本、资源、产业和人才的自由流动,造成发达国家和发展中国家之间的发展差距进一步拉大,但同时也造成发达国家内部中产阶级的分裂。从美国到欧洲,庞大的中产阶级原来是他们的社会基础,但产业外流和新技术发展造成的机器替代劳动使青年就业产生大问题,中产阶级少部分上升了,但多数地位有所下降,平均生活水平相对降低,加上外来移民的冲击,这是西方产生价值认同危机和民粹主义兴起的深层社会原因,也是特朗普上台和欧洲极右翼势力扩张的深层社会原因。我国过去产业在低端发展,在国际分工中与发达国家处于不同的竞争层次,现在我国产业结构加速升级,开始与他们在同一个“大锅里抢饭”,产生正面冲突也是必然的,中美经贸产生摩擦有其必然性、长期性。所以不要指望特朗普在选举中失利换上新人就能改变什么,也不要指望经贸摩擦造成美国国内利益自损会改变什么,更不能以仇恨和民族主义情绪来对待这个问题。还是老话,要有理、有利、有节地处理冲突,做最坏的打算、做最好的争取,尽可能地延长我国发展的战略机遇期,特别是不能去空说一些大话。

张磊:感谢您的精辟分析。让我们返回国内的热点问题,现在房价成为坊间热议的话题,因为很多城市近来陆续出台了一些限购措施,甚至个别城市又出现排队抢房的现象。现在一方面房价高企,住房价格与居民收入不成比例,群众抱怨较多;另一方面尽管政府对房价一再调控,但房价似乎很难降下来,甚至稍一放开又会飙升,如此反复人心惶惶,炒房现象层出不穷。大家都说现在是住房决定社会分层,您怎么看这个问题?

李培林:房价目前的确成为一个很特殊的经济社会问题,对群众的生活影响很大,而且几乎是一个两难选择。一方面,房地产业的发展对我国经济发展贡献很大,对此不能否认,对于地方政府来说,房地产对地方经济增长和财政收入至关重要,房地产一旦崩塌,政府、银行、众多家庭都要破产,但房地产的高盈利让很多制造业放弃本业投资房地产,海量贷款也绑架了银行、政府;另一方面,住房价格的高企超过了居民收入的承受能力,目前我国家庭资产中房产占比已达68%,到2017年年中,我国境内居民存款62.6万亿元,而家庭贷款飙升到36.4万亿元,大量居民收入用于还贷挤压了大众消费,而消费目前已成为推动经济增长的基础性力量。住房是一种商品也是生活必需品,价格高说明还是存在刚需和短缺,要从供给侧找出路。深圳最近实行“住房新政”,规划从2018年至2035年筹建各类住房170万套,其中带有政策支持性的住房总量不少于100万套,占同期住房供应量的60%左右,我觉得这是一个好办法,但不一定是普遍适用的办法。现在很多发达地方农村在衰败,住宅大量闲置,而城市周边农村住宅既无价也无市,应该考虑从农村住房和集体建设用地的产权改革入手,通过各种途径加大住房供给,从而把房价控制住。为此,房地产税作为一种调控手段早晚还是要收的,但要有必要的生活住房面积减免,不要影响普通民众的生活水平,不能为囤房投资提供高收益预期,“房子是用来住的,不是用来炒的”。当然,我这只是一种非专家的看法。

张磊:现在社会上在讨论“新东北现象”,认为东北经济增速急剧下滑,产业结构偏重、国有经济一支独大,人口、人才净流出,思想观念陈旧落后,似乎形成了唱衰东北的舆论,让我们东北人听起来很不舒服,有些网络事件甚至造成了十分严重的后果。您怎样看待这个现象?

李培林:我对东北还是很有感情的,我是山东人,东北闯关东的山东人比重很高,我祖父当年闯关东,跑到海参崴去开木炭窑,挣钱供我父亲上大学。东北其实有很好的自然和经济社会基础,森林覆盖率高、水资源和矿藏丰富,还有全世界少有的黑土地,比美国西部的条件好多了,当年日本侵华从占领东北开始,就是看上了这块风水宝地。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初期苏联援建的156个国家重点项目,56个安排在东北,奠定了很好的工业基础。直到目前,东北三省的城市化水平、教育水平、人口素质都高于全国平均水平。为什么会出现大家所说的“新东北现象”,我觉得还是一种双重的“路径依赖”:一是对计划经济体制、对单位体制的“路径依赖”;二是对重工业的“路径依赖”。这也反映了双重的转型艰难,即市场转型的艰难和煤钢基地转型的艰难。

20世纪90年代后期,在东北国有企业大规模改制和下岗失业问题凸显的时期,我曾在东北三省做了大量的企业调查和下岗职工调查。那时我就感到,东北的社会结构很特殊,单位化的大企业很多,企业办社会很普遍,除了火葬场,社会有的,企业都有,企业一垮,社会就会瘫痪。像当时的齐齐哈尔,无数家庭子孙三代都是靠着几大军工企业生活,企业一垮全家下岗,父亲为了生活摆摊无人买,儿子不忍心雇人去买,有的哈军工毕业的工程师也沦为下岗。长春市四分之一产业为一汽配套,一汽不景气就整个城市不景气。那时东北弥漫着悲观和悲伤的情绪,现在的情况比那时好很多。我们当时希望继深圳和浦东之后,能够在东北开发一个新的开放窗口,带动整个东北的转型。2003年中央提出振兴东北老工业基地的战略,加大了投入,本来是产生倒逼机制的很好时机,但随后的全国房地产大潮刺激了东北过于依赖重化工业快速发展,转型问题实际上搁置延迟了,甚至单位大锅饭卷土重来。2016年中央再次提出全面振兴东北的意见,我觉得提出的各项措施都是对症下药、切中时弊的。20世纪90年代后期在东北调研时,曾认为东北转型需要30年,在约20年过去后,看来我们对转型的艰难还需要有足够的准备,要有“杀出一条血路”的信心和决心来实现转型。

张磊:好一个“杀出一条血路”!我想最后我们还是回到社会学,您认为中国社会学具有哪些本土特色和中国气派,在中国社会巨变的历史条件下,中国社会学应当承担怎样的学科使命?

李培林:习近平总书记2016年在哲学社会科学工作座谈会上说了一段很有气势的话:“当代中国正经历着我国历史上最为广泛而深刻的社会变革,也正在进行着人类历史上最为宏大而独特的实践创新。这种前无古人的伟大实践,必将给理论创造、学术繁荣提供强大动力和广阔空间。这是一个需要理论而且一定能够产生理论的时代,这是一个需要思想而且一定能够产生思想的时代。”国际社会学界对中国社会学有一种说法,或者说一种印象,即中国社会学做了大量的现实问题的社会调查和研究课题,但理论建树乏善可陈,甚至认为中国理论抽象能力不行。他们觉得最不可思议的是,中国社会学的博士论文,通常会以时空差距很大的某个西方理论作为假设,然后用中国的某个省、某个地区,甚至某个村的材料去验证。这大概是戳到了我们的软肋。从某种意义上说,当代中国社会学最鲜明的本土特色和学术风格,就是“问题导向”。目前世界上,像中国这样,社会学研究的问题与本国社会亟须解决的重大现实问题如此紧密的联系,受到民众和政府如此高度的关注,还是为数不多的。自改革开放以来,中国社会学在小城镇发展、家庭结构变迁、乡镇企业崛起、区域发展模式、经济社会和城乡协调发展、当代阶级阶层结构、社会结构转型、全面小康社会、社会和谐稳定、创新社会治理等一系列重大现实问题研究方面,都做出了重要贡献,塑造了当代中国社会学注重重大现实问题研究的“中国风格”。换句话说,正是中国改革开放以来广泛、深刻、快速、巨大的社会变革和变迁,成为促进中国社会学快速发展的沃土和机遇,我国社会学也在推动解决一系列重大理论和现实问题的过程中不断成长壮大,成为一门显学。但社会学的确不应当局限于“社会问题学”,要有理论上的思考和建树,要有社会规律、变迁规则的发现,要有自己完整的知识体系、学科体系、学术体系、教材体系、话语体系,学问要能够解释社会,有助于改造社会。如果问中国社会学应当承担怎样的学科使命,这也可以叫作使命吧。

张磊:非常感谢李院长日理万机中接受我们的专访,感谢您将独到见解与我们分享。您对中国的改革开放、对中国的社会,乃至对社会学研究,甚至于对我们东北发展切中肯綮的阐述都给了我们相当大的启发。由衷感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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