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现代主义文学的终极价值追求

2018-02-20 15:26:22
学习与探索 2018年2期
关键词:终极后现代主义作家

胡 铁 生

(吉林大学 a.文学院;b.公共外语教育学院,长春 130012)

当后现代主义文学在20世纪60—80年代作为一种文学思潮出现后,伴随“文学已死”的呼声,学术界对后现代主义文学(尤其是小说)的终极价值论争愈演愈烈。其中,肯定性评价有之,但否定性的质疑声音更为强大。由于该论争的核心涉及当代文学的根本性问题,并对后世文学的价值取向具有重要影响,因此,学术界有必要在论争的基础上澄清这一问题。与世间所有事物的发展规律相同,后现代主义语境下的文学之所以能够兴起并成为一种思潮,必然有其一定的合理性,而作为世界文学第一大奖的诺贝尔文学奖在后现代主义语境中走过的评奖历程则折射出当代文学对终极价值的追求,为人们重新认识后现代主义语境下文学的终极价值取向提供了佐证。

一、学术界对后现代主义文学终极价值的论争

在哲学层面,“终极价值”(Ultimate Value)又称“终极意义”,是人类对自我本质维系与发展的基本要素和人类所有实践活动要素的本体,是定义人之存在的核心概念,同时也是人的发展的本质。由于文学是一个包容性极强的学科,其价值除具有上述共性以外,还具有某些特殊性,即文学并不像自然科学或社会科学的研究成果那样能够向人们提供可实际利用的、可视的或者“立竿见影”的经济效益或社会效益,作家通过虚构的文学世界,以文艺美学的审美方式在文学公共空间内潜移默化地影响人类自身,促成人类的自我解放,由不自由的人转变为自由的人,由自然属性的人转化为社会属性的人。因此,宇宙的形成、物质存在的意义、人的生命价值、人生存的目的以及人生的根本意义等价值层面构成了文学对人的普遍关怀,文学在促进人的自我创造及再创造、达成对人自身的本质认识以及维持人自身发展等层面构成了文学的终极价值。

马克思在经历了自由理性的人及其破产、现实的批判对人的生存状态的揭示、政治经济学批判中抽象的人的解蔽、现实中的人等有关人的本质思想的几个主要逻辑发展阶段,形成了马克思的人的本质思想,其核心是“对旧哲学的超越及对近代西方形而上学的革命性变革”,从中“可以清楚地阐明‘人类社会或社会的人类’的基本内涵,从而为理解和阐释马克思的历史观奠定了基础”[1]。

在人类文明发展史上,人在不同历史阶段都未曾停止过对自身终极价值的追寻,并试图回答对宇宙、物质、人生价值、人的生存目的和人生的根本意义等问题。早期人的终极价值观主要表现在几个文化传统中:在希伯来文化中,人在自我救赎过程中将“信上帝,得永生”作为最高价值;印度文化则重视通过修炼来解脱轮回之苦,以求现世中的人对来世生命价值的终极意义追求;古希腊求知传统则认为人生的意义在于求知求真,其中包括自然知识在内的各种真理,由此“求真”就成为希腊人进行价值判断的最高标准和人的最高价值。知识具有客观属性,求知则属于主观范畴,人只有将两者结合起来,才能在求知过程中形成独立自足的人生价值取向,古希腊传统中的这种求知精神恰恰体现了近现代科学发展的真谛。中国传统文化崇尚道德即通过人自身的修为可以建构起美好社会,因而“道德”成为中国人终极价值观念的核心。在这几种终极价值观念中,印度文化和中国文化有相通之处,即都认为人通过自身的努力可以实现终极价值,但实现其终极价值的取向则恰恰相反:在中国传统文化中人追求的是现世,而印度文化则追求的是人的来世。

由于文学作品(文本)是由人(作家)书写的,作品中写的是人,作品是写给人(读者)看的,作品关注的是人类自身的命运,因而文学对人自身所给予的普遍关注就与文学的终极价值联系在一起,形成了文学的人文关怀,因而学术界素有“文学是人学”之说。这种具有普遍意义的人文关怀在文学史的各个阶段,以及任何一种文学思潮、流派中,都是客观存在的。尽管文学批评的不同流派在文学终极价值追求的具体途径上有所差异,但在文学的终极价值“有”与“没有”之间并不存在分歧,学术界对于浪漫主义、现实主义和现代主义思潮中的文学终极价值的追寻已达成共识。

20世纪60年代以来,随着后现代主义文学思潮的形成,文学的表现形式发生了重大变化,在“文学已死”的呼声中,中外学术界对后现代主义文学终极价值的论争也一度达到白热化的程度。李世涛教授指出:“在西方的现代化进程中,社会的巨变引发了现代人对宇宙与自然、新世界、时空、传统、他人、奋斗、两性关系、自我、社会、认同等方面的体验的变化,与此相伴,产生了种种复杂的感受、情绪、感情、认知,对它们的体验、表达的是现代性的应有之义。”[2]傅景川教授也认为,后现代主义文学的不确定性特征“仅是其表象而已,在看似不确定的语境中寻求确定的终极价值,在大众文学语境下开创一条作品经典化的新路,是欧美诺贝尔文学奖获奖作家在后现代主义语境下对文学的重大贡献”,鉴于此,“学术界对后现代主义文学彻底背离了文学终极价值或终极意义追求的结论是站不住脚的”[3]。然而,在学术界中对后现代主义文学终极价值持肯定性评价态度的学者仅为凤毛麟角而已。

在英美文学理论界居权威地位的英国文论家特里·伊格尔顿(Terry Eagleton)在其《后现代主义的幻象》(TheIllusionsofPostmodernism)一书中,在分析了后现代主义各种幻象的基础上,也对后现代主义文学的终极价值追求持否定性态度。作为世界文学领域以政治和文化视角研究文学的权威专家,伊格尔顿认为后现代主义“通常是一种当代文化形式”,后现代性则暗指社会发展的“一个特殊历史时期”。作为一种思想风格,“后现代性怀疑关于真理、理性、同一性和客观性的经典概念,怀疑关于普遍进步和解放思想,怀疑单一体系、大叙事或者解释的最终根据”[4]1。在对后现代主义文学的评价中,伊格尔顿仅仅肯定了后现代主义是“一种当代文化形式”,而其他几方面评价则均不够客观。除此之外,在这本薄薄的小册子中,伊格尔顿数次提及后现代主义文学的不确定性[4]5,52;在前言部分也一再表明他写作这本书的兴趣“更多的是在思想而不是在艺术文化方面”。这也进一步表明了伊格尔顿对后现代主义文学终极价值的否定性态度。伊格尔顿的依据是“后现代主义所特有的政治论题,除了其他问题以外,的确是替代性的;这一点在我看来是无可否认的”[4]29,“现在西方充满了这样一些政治激进分子,他们自己对社会主义传统的忽视,除了其他问题以外,肯定是后现代主义健忘症的后果。我们这里正在谈论的是历史已经经历了的那场最伟大的改革运动。现在我们发现自己正面对着一个文化左派的稍微有点喜剧性的处境,这个文化左派对权力保持着一种冷漠或者苦恼的沉默,而这个权力正是日常生活本身无形的色彩,它决定着我们的存在——有时确实就是如此——在几乎每一个方面,在很大程度上决定着国家的命运和它们之间相互残杀的冲突”[4]29-30。伊格尔顿还认为,后现代主义者已经注意到20世纪充满了战争、饥饿和死亡营的事实,然而现实中却没有任何伟大的乌托邦或启蒙运动的理想,因此他们只能悲观地决定采取退却的策略[4]55;后现代主义者回避对大叙事的关注,而仅在小叙事上下功夫[4]61。伊格尔顿又进一步指出,市场力量越是威胁着要颠覆社会的稳定性,人们就越需要更加坚定地坚持传统价值,但面对上述矛盾,后现代主义者摇摆于两者之间,政治上是对抗的,经济上却是共谋的[4]149。在《致中国读者》中,伊格尔顿特别强调:“从文化上说,人们可以把后现代主义定义为对现代主义本身的精英文化的一种反应,它远比现代主义更加愿意接受流行的、商业的、民主的和大众消费的市场。”“从哲学上说,后现代思想的典型特征是小心避开绝对价值、坚实的认识论基础、总体政治眼光、关于历史的宏大理论和‘封闭的’概念体系。它是怀疑论的、开放的、相对主义的和多元论的,赞美分裂而不是协调,破碎而不是整体,异质而不是单一。它把自我看作是多面的、流动的、临时的和没有任何实质性整一的。后现代主义的倡导者把这一切看作是对大一统的政治信条和专制权力的激进批判。”伊格尔顿还强调本书“旨在提出一种对后现代主义思想的批判,而不是仅仅提供一种对于它的阐述”。伊格尔顿的观点基本上代表了欧美批评界对后现代主义的否定倾向,尤其代表了西方对后现代主义文学终极价值的否定态度。

后现代主义文学思潮传到中国时,适逢中国处于改革开放初期。此前,中国文学一直延承现实主义的文学创作传统和文学批评的基本原则。即使在经历了真理标准问题的大讨论之后,虽然已有作家开始借用西方后现代主义文学(包括现代主义文学)的叙事策略,但总体而论,学术界对后现代主义文学仍持质疑的态度。例如,在2010年出版的《美国后现代主义小说详解》一书中,作者在论述后现代主义思潮的核心观念时认为:“后现代主义取消了现代性所确立的此岸与彼岸、短暂与永恒、中心与边缘、深刻与表面、现象与本质、主体与客体等之间的对立和差距,实际上取消了基础、中心、本质、本体这一知识维度。它要冲破现代性所营造的条理分明、井然有序的世界,使整个世界进入多元的、表面化的、短暂的、散乱的、无政府主义的、模棱两可的、不确定的维度之中。”[5]还有学者在论述英美后现代主义小说的叙事结构时也指出,人们若肯定文学的终极价值,就势必首先要肯定历史和与历史相关的时间和空间等要素,而后现代主义作家对真实的且又可知的过去、历史学家的客观态度、历史是传递人类文化知识等观点持质疑态度,作品叙事不再是线性的、因果的、空间是漂浮不定的,小说何时开始,何处结束已无关紧要。由于时空概念和认识历史已无意义,那么,追求终极价值又岂能有意义?其结论是后现代主义文学已“抛弃对终极意义的追求”[6]25-26。

上述中外学术界对后现代主义文学的终极价值的评价,仅是部分例证而已。但从中不难看出,学术界对后现代主义文学终极价值的评价以否定性观点为主,肯定性评价则处于弱势。从文学存在的本质出发来研究文学的终极价值,这是文学批评的重中之重。一旦后现代主义文学如同反对派所评价的那样一无是处,那么后现代主义文学就完全迎合了“文学已死”的呼声而失去了其存在的必然性。

二、西方现当代文学思潮中的终极价值追寻传统

文学作品,无论是对人类历史事实和现实境况的书写还是对未来的憧憬,在哲学层面都是人类文明对宇宙的形成、物质存在的意义、人的生命价值、人之存在的目的以及人生的根本意义等内容的思考,进而形成文学的终极价值。这就关涉虚构的文学作品(其中也包括纪实类文学作品)在文本世界与现实世界之间的互映关系以及不同文学思潮对现实的表现形式问题。因此,如果人们试图对后现代主义文学的终极价值做出正确的评价,那么从现当代西方文学思潮的演进入手进行研究就显得尤为必要。

美国马克思主义文论家弗雷德里克·詹姆逊(Fredric Jameson)将资本主义的发展史划分为三个历史阶段,即马克思撰写《资本论》(Capital)时的国家资本主义时期、列宁论述的垄断资本主义或帝国主义时期、“二战”后的晚期或多国化资本主义时期;与之相对应的文学思潮是现实主义文学思潮、现代主义文学思潮和后现代主义文学思潮,詹姆逊将其称之为人的“心理结构”,是人的性质发生改变的标志,又可被称为革命[7]6,157。詹姆逊还指出,这种社会变革只是局部意义的,因为这三个阶段仅是对资本主义社会在政治制度内部的划分,西方由封建社会向资本主义社会转变的意义则更为深远[7]157-158。詹姆逊认为,西方的后现代性与之前的现代性具有继承与发展的关系,他对西方文学在资本主义社会不同发展阶段的研究则属于文化研究层面,即将后现代性置于先前各种不同的文化语境中,再回归或发现现代性,而“这无疑是最具悖论的”。这样做的目的在于证明“现代性概念本身的再现”,因为“我们长期以来一直天真地认为它已被取而代之”[8]5。文化与文学在语义学理论体系中属于上下义关系,文学语言的意义则是文化意义的表现形式之一。鉴于此,在对文学终极价值或终极意义的考证中,文学研究就无法脱离对文化的研究。有学者指出,当源于法兰克福学派和伯明翰学派的文化研究经历了大起大落的发展阶段之后,已呈偏离其宗旨的态势,“文化研究作为一种话语,应该是公共话语,而非学术话语”,其研究“应保持其批判性的立场才能彰显生机与活力”,“其本质上是基于日常生活世界的参与和实践,通过直接参与和表述去模仿或瓦解日常生活”,才能“建构和倡导有道德的社会世界”[9]。

以政治文化研究视角著称的伊格尔顿,其在文学理论及文学批评领域取得的成就是有目共睹的。但他在政治文化视域下对后现代主义文学的评价,其一面倒的否定性观点却有待商榷。在这一点上,詹姆逊的文化批评理论与文化批评实践显得更具有可信性。詹姆逊对后现代主义的评价基于对笛卡尔(René Descartes)“我思故我在”哲学观点的理解,但他更加看重黑格尔(G.W.F.Hegel)的“否定之否定”的哲学观点。借助“我思故我在”时,詹姆逊侧重客观世界与主观世界的一致性;“我思故我在”的现代成分并非主体性,而是一种扩展。如果人们要在某一事物中寻找其绝对开端的因果关系,客体就构成了主体对自身的反抗以及主体与客体之间的距离,因为“思”对“概念”而言,是通过阅读“再现”得以实现的[8]33-35。詹姆逊的这段论述旨在表明现代性不是一个概念,而只是一种叙事类型。

学术界对后现代主义文学的否定主要体现在终极价值层面,突出表现在对后现代主义文学中的“现实”的“不确定性”心存疑虑。海德格尔(Martin Heidegger)的存在主义哲学认为,“确定性”即人由自己同时也为自己所做出的决定,是对那些“可知的”、知的行为和对已知事物所做出的保证。笛卡尔的确定性的前提是事物本身必须是确定的,而自由的实质也只能是假定的自我确定[10]。后现代社会的不确定性、哈桑(Ihab Hassan)文学理论中“结构中的结构论”、语言哲学转向、海森堡(W.K.Heisenberg)自然科学研究的“不确定性原理”等不同领域的相关研究成果持续发酵,这的确影响到后现代主义文学书写的确定性。然而,虽然同为虚构性质的文学作品(包括纪实性的文学作品),不同文学思潮和流派对作品确定性的表现形式却大不相同,而这种差异性既有语言层面的,亦有叙事策略层面的,其核心在于对文学作品如何再现“现实”。对此,有学者提出了客观存在的现实是现实主义文学的现实,主观意识中生成的现实是现代主义文学的现实,而语言构造而成的现实则是后现代主义文学的现实[6]26的观点。从这一点上来看,后现实主义文学并未抛弃对现实的追求,从逻辑上讲,后现代主义文学也就没有放弃对终极价值的追求。

詹姆逊在对后现代主义文学的终极价值进行哲学思考时,首先考虑的是后现代性与现代性之间的联系,他采用的术语是“断代”或“断裂”,其结论是“断代无法避免”。但两者之间毕竟属于一个完整历史时期的文化逻辑关系,是格式塔式的波动,也是故事叙事的逻辑。也有学者从英语单词“后现代主义”的前缀“后”(Post-)和词干“现代主义”(modernism)的构词法上来考察后现代主义与现代主义之间的关系。虽然现代性、后现代性与现代主义、后现代主义属于两个层面的概念(权且称其为“概念”),但两者之间的确存在着必然的联系。既然学术界对现代主义文学的终极价值均持肯定态度,那么对后现代主义文学的终极价值追求也就不能采取熟视无睹或与事实相悖的否定性评价态度。

詹姆逊通过分析米歇尔·福柯(Michel Foucault)对四种历史时期*前现代时期、现代的古典时期、现代的人文科学发明时期及当代历史时期进行知识考古的发现,论证了各个不同时期文学乌托邦之间的相似性。福柯将“现实”分为成分体系、文化符码和秩序形式三个区域,将其构成一条主线,并在此基础上将那些剧烈的历史变化及其过渡做出记录[11]。詹姆逊和福柯不约而同地以历史断代或断裂之间的连续性及其共性隐晦地表达出他们对后现代主义文学终极价值的肯定态度。文学思潮的演进也是一种断裂现象:从古典时期向现代阶段转换是一种断裂,从现实主义向现代主义以及从现代主义向后现代主义转换同样也是一种断裂,而且这种断裂仍将继续下去。“断裂不断增加,这恰恰好比黑格尔所说的‘否定之否定’”,这种断裂同样适用于历史分期研究,即从已有的断裂中可以看出,“各个历史时期几乎以同一种节律来回运转,互相转变”[8]59-60。

从历时的角度来看,在资本主义的三个发展阶段中(詹姆逊的观点),西方文学经历了现实主义、现代主义和后现代主义三个历史阶段或三个文学思潮。然而,这种断裂并不是后一个思潮对前一个思潮的彻底否定,而是继承与扬弃的关系。后现代主义文学作品抛弃的核心内容是传统文学创作的表现形式即虚构故事的叙事策略,如多数批评家口诛笔伐的不确定性、创作手法的多元性、零度写作、语言实验、话语游戏、碎片加拼接、中心消失,以及由精英文学向大众文学的转向等。当然,这些对后现代主义文学的否定性评论并非空穴来风,然而它们只不过是对后现代主义文学作品的生成路径所做的叙事策略研究而已。虽然文学作品的优劣通常是由形式与内容的辩证统一关系所决定的,形式在表达内容时具有重要作用,但并非总是能够左右作品的深层内涵。这一点就如同美国学者霍普金斯(Burt C.Hopkins)所指出的那样,如果将胡塞尔(Edmund Husserl)的现象学批判方法与海德格尔的解释学方法以及德里达(Jacque Derrida)的解构主义方法对内涵所做的阐释进行比较,胡塞尔现象学方法的优势在于对尚无前提的承诺中有其基础,即其纯粹反思中对包含着对尚缺的前提规则的追求,并在其认知意向中对明见性的导向是直觉的和必要的[12]。后现代主义小说体现出胡塞尔现象学批判的这种精神。例如,在后现代主义文学处于风口浪尖上的作品《第二十二条军规》(Catch-22)中,作家海勒(Joseph Heller)在战争小说的假象下,以黑色幽默的方式写出了一部长达500余页的长篇小说。小说通篇都是悖论性的话语,也许读毕全书,读者也找不到“第二十二条军规”到底是什么。如果按照现实主义和现代主义的批评原则来审视这部小说,人们根本就无从找到作家创作的前提;以否定性批评的视角界定这部作品,这也只能被视为一部玩文字游戏之作,甚至无法达到通俗文学的标准。然而,如果采用胡塞尔现象学批评方法,人们就会发现,这部作品深藏的内涵是极为深刻的。海勒对后现代主义小说的贡献不仅在于对书写策略层面的革新,更在于他的作品对后现代主义文学终极价值的追求。前者主要体现为他的创作揭示了当代人所面临的“无法摆脱的困境”(即“第二十二条军规”),并由此创造出一个新词;后者则表现为作家对当时的集权制进行了无情的揭露与抨击,从而表达了作家对处于集权制统治下的人们的人文关怀。

再如,冯内古特(Kurt Vonnegut)的《第五号屠场》(SlaughterhouseFive)在书写策略上亦与《第二十二条军规》不谋而合。在当下,此类后现代主义小说已成为美国小说的一种风尚,而英国文学也同样如此:“英国战后文学文本传递的是社会剧变与社会关注的信息。尽管文学文本并非自觉地触及这些一直存在的问题,但也总是在其表层问题之后,即小说背后的故事中,触及到这些问题。”“小说传递的是情感的断裂,战争时期的传统观点、价值和信仰均已不在”。例如,伊夫林·沃(Evelyn Waugh)在其三部曲《荣誉之剑》(TheSwordofHonour)中,揭示了体面的主人公在当代世界中无立锥之地的窘境。而作为连续长篇小说的一个类别,该三部曲在揭示个人在历史长河中的社会意识与道德意识的发展与“二战”期间以及战前和战后的联系是最为紧密的[13]。

因此,从现当代文学思潮的“断代”或“断裂”及其连续性中可以看出,后现代主义文学并未完全抛弃对终极价值的追求,而只不过是追求的方式发生了变化而已。

三、诺贝尔文学奖获奖作家及作品对终极价值追寻的佐证

如果从1951年算起,诺贝尔文学奖已经走过了67年的历程。作为世界文学的最高奖项,20世纪60年代以来的诺贝尔文学奖获奖作家及其作品足以表明后现代主义文学依然在追求文学的终极价值。这些获奖作家或处于后现代主义文学的兴起与发展阶段,或深受后现代主义的影响,他们都在后现代主义文学终极价值追求方面做出了重要贡献。

1950年,英国作家罗素(B.Russell,1950)因创作出“追求人道主义理想和思想自由的多样且意义重大的作品”而获奖[14]。*本文引用的诺贝尔文学奖颁奖词均引自诺贝尔文学奖官方网站,括号内的外文名后为该作家获得诺贝尔文学奖的年份。参见https://www.nobelprize.org/nobelprizes/literature/laureates/。也许有人会因罗素既是文学家又是哲学家、数学家,认为其盛名多来自其哲学成就。事实上,文学创作和文学批评从来就不曾与哲学和史学分开过,而罗素获奖的最主要原因是他对终极价值的追求。

此后,瑞典作家拉格奎斯特(P.F.Lagerkvist,1951)因其小说《大盗巴拉巴》(Barabbas)“为人类面对的永在的疑难寻求解答时所表现出来的艺术活力和真正独立的见解”而获奖;丘吉尔(W.Churchill,1953)作为一位临危受命的英国政治家,同时又是一位优秀的文学家,他精彩的“二战”演讲以及《不需要的战争》(UnnecessaryWar)、《第二次世界大战回忆录》(TheSecondWorldWar)和《英国民族史》(AHistoryoftheEnglish-speakingPeople)等26部共45卷(本)著作,使其因“精通历史和传记的叙述,同时也由于他捍卫人的崇高价值的光辉演说”获得了诺贝尔文学奖。丘吉尔的政绩及其在文学方面的表现无疑是他在终极价值追求方面做出的无可比拟的重大贡献。

此外,法国作家莫里亚克(F.Mauriac,1952)“深入刻画了人类生活戏剧性时所展示的精神洞察力和艺术激情”;西班牙诗人希梅内斯(J.R.Jiménez,1956)“为崇高的心灵与纯净的艺术树立了典范”;法国作家加缪(A.Camus,1957)的“文学创作以明澈、认真的态度阐明了我们同时代人的意识问题”;意大利诗人夸西莫多(S.Quasimodo,1959)的“抒情诗以古典的火焰表现出我们时代中的生活悲剧体验”;法国作家佩斯(S.J.Perse,1960)“翱翔天空的气势和富于远见想象的诗歌,将当代升华在幻想之中”;南斯拉夫作家安德里奇(I.Andric,1961)“从其祖国的历史中提取题材,描绘这个国家和人们的命运”;美国小说家斯坦贝克(J.Steinbeck,1962)“把蕴含同情的幽默和对社会的敏感观察结合在一起”;希腊诗人塞菲里斯(G.Seferis,1963)“在古希腊文化深切感受下创作出来的卓越的抒情诗”;法国作家萨特(J.Sartre,1964)“思想丰富、充满自由气息和探索真理精神的作品对我们时代产生了深远的影响”;苏联作家肖洛霍夫(M.A.Sholokhov,1965)“以真正的品格和艺术感染力反映出俄罗斯人民一个历史阶段的生活面貌”;以色列作家阿格农(S.Y.Agnon,1966)“从犹太民族的生活中汲取主题”;危地马拉作家阿斯图里亚斯(M.A.Asturias,1967)将“文学植根于拉丁美洲印第安人的民族气质和传统中”;日本作家川端康成(Y.Kawabata,1968)“表现了日本人的精神特质”;法国作家贝凯特(S.Beckett,1969)“使现代人从贫困境地中得到振奋”;苏联作家索尔仁尼琴(A.I.Solzhenitsyn,1970)“追求俄罗斯文学不可缺少的传统时所具有的道德力量”;智利诗人聂鲁达(P.Neruda,1971)的“诗歌具有自然力般的作用,复苏了一个大陆的命运和梦想”;德国作家伯尔(H.Böll, 1972)“将其时代的广阔前景与人物性格描写的敏感技巧结合起来的特征对德国文学的革新做出了贡献”;澳大利亚作家怀特(P.White,1973)“史诗般和人物心理的叙事艺术把一个新大陆介绍进文学领域”;瑞典作家约翰逊(E.Johnson,1974)“历史和现代广阔视野的叙事艺术服务于人类的自由”;瑞典作家马丁逊(H.Martinson,1974)的“作品能透过一滴露珠来反映整个世界”;意大利诗人蒙塔莱(E.Montale,1975)“以非幻想的人生观,诠释了人类的价值”;美国作家贝娄(S.Bellow,1976)“对于人类的理解以及对当代文化的精湛分析结合在一起”;西班牙诗人阿莱桑德雷(V.Aleixandre,1977)“给宇宙中和当代社会中人的境况带来了光明”;美国作家辛格(I.B.Singer,1978)“激情洋溢的叙事艺术植根于波兰犹太人的文化传统中,表现出人类生活的普遍处境”;希腊诗人埃利蒂斯(O.Elytis,1979)“以其感觉的力量和理智的敏锐描写了现代人为自由和创新而奋斗”;波兰作家米沃什(C.Milosz,1980)“把一个激烈冲突的世界中人的处境揭示出来”;英国作家卡奈蒂(E.Canetti,1981)“宽广的视野、丰富的思想及其艺术力量”;哥伦比亚作家马尔克斯(G.G.Márquez,1982)“运用丰富的想象力,把幻想与现实融为一体,描绘出丰富多彩的想象中的世界,反映了拉丁美洲大陆的生活和斗争”;英国作家戈尔丁(W.Golding,1983)“明晰的现实主义叙述艺术和虚构故事的多样性与普遍性,阐述了当今世界人类的状况”;捷克斯洛伐克诗人塞弗尔特(J.Seifert,1984)“展示出具有不屈不挠的精神和多才多艺的人们追求解放的形象”;法国新小说代表作家西蒙(C.Simon,1985)“将诗人和画家的丰富想象力与对时间的深刻认识融为一体描写了人类的生活境况”;尼日利亚戏剧作家索因卡(W.Soyinka,1986)“以其广阔的文化视野加之诗歌的意指,开创了人类生存类戏剧的新风尚”;美国诗人布罗茨基(J.Brodsky,1987)“超越时空的限制,在文学的敏感问题方面,充分显示出其广阔的思想及浓郁的诗意”;埃及作家马哈福兹(N.Mahfouz,1988)“现实主义的清晰洞察力唤起人们树立雄心,形成了全人类所共赏的阿拉伯叙事艺术”;西班牙作家塞拉(C.J.Cela,1989)“以丰富情感且精炼的描写,对人类弱点的揭示形成了令人难以企及的想象力”;墨西哥诗人帕斯(O.Paz,1990)“充满激情和宽阔视野,使其作品具有完美的人道主义和富于情感的聪明才智”;南非作家戈迪默(N.Gordimer,1991)的作品“用诺贝尔的话来说,‘对人类大有益处’”;圣卢西亚诗人沃尔科特(D.Walcott,1992)“作品的伟大光辉且深具历史视野,是多元文化作用下的结果”;美国作家莫里森(T.Morrison,1993)“想象力丰富,富有诗意,显示了美国现实生活的重要方面并把语言从种族桎梏中解放出来”;日本作家大江健三郎(K.Oe,1994)“以诗学的力量创造出一个想象中的世界,凝结成一副令人恐惧的当代人的生活困境”;爱尔兰诗人希尼(S. Heaney, 1995)“抒情美及伦理深度使日常的奇迹和鲜活的往昔得到升华”;波兰诗人希姆博尔斯卡(W. Szymborska,1996)“以精确的讽喻从生活碎片中揭示出人类现实生活的历史背景和生态规律”;意大利戏剧作家达里奥·福(D.Fo,1997)“在嘲讽弄臣和维护被压迫者的尊严方面可与中世纪的《弄臣》相媲美”;葡萄牙作家萨拉马戈(J. Saramago, 1998)“想象、同情和反讽所支撑的寓言,持续不断地触动我们,使我们得以再次感悟到难以捉摸的现实”;德国作家格拉斯(G.Grass,1999)“以嬉戏式的黑色寓言描绘出历史中被忘却的面孔”;英国作家奈保尔(V.S.Naipaul,2001)“将极具洞察力的叙述与不为世俗左右的探索融为一体,是驱策我们从扭曲的历史中探寻真实的动力”;匈牙利作家伊姆雷(I. Kertész,2002)“探讨了一个在人们受到社会严重压迫的时代里继续作为个体生活和思考的可能性”;南非作家库切(J.M.Coetzee,2003)“精准地刻画了众多假面具下的人性本质”;奥地利作家耶利内克(E.Jelinek,2004)“超凡的语言以及在小说中表现出的音乐动感,显示出社会的荒谬以及它们使人屈服的奇异力量”;英国戏剧作家品特(H. Pinter, 2005)“揭示出隐藏在日常闲谈之下的险境,并强行进入到受压抑的封闭房间”;土耳其作家帕慕克(O.Pamuk,2006)“在追寻其当地城市忧郁的灵魂时发现了文明之间的冲突和交错的新象征”;秘鲁作家略萨(M.V.Llosa,2010)“对权力结构制图般的描绘和对个人反抗的精致描写”;中国作家莫言(Mo Yan, 2012)“将幻觉现实主义与民间故事、历史与当代社会融合在一起”;法国作家莫迪亚诺(P.Modiano,2014)“以记忆的艺术展现了德国占领时期最难以描绘的人类命运以及人们的生活世界”;白俄罗斯纪实作家阿列克谢耶维奇(S.Alexievich,2015)的“复调式书写是对我们时代苦难和勇气的纪念”;美国民谣作家鲍勃·迪伦(B.Dylan,2016)“在伟大的美国歌曲传统中创造了新的诗歌表达”;英国作家石黑一雄(Kazuo Ishiguro,2017)“在充满情感力量的小说中发现了我们与世界虚幻联系下的深渊”,都展现了诺贝尔文学奖获奖作家在后现代主义文学语境下对终极价值这一问题的思考。

此处选取并非后现代主义语境下的全部诺贝尔文学奖获奖作家,理由是一些作家的颁奖词没有与终极价值直接相关的表述。但这并不表明他们对终极价值追求毫无贡献。例如,对1954年获奖的美国作家海明威(E.Hemingway)的颁奖词是:“精通叙事艺术,突出地表现在其近作《老人与海》之中”以及“在当代文体风格中所产生的影响”。显然,颁奖词侧重海明威在美学方面所做出的贡献。但众所周知,海明威战争小说的主题就是反思两次世界大战的性质及其对参战者身心造成的伤害,这无疑体现了海明威对终极价值的追求。

此外,在上述列举的诺贝尔文学奖获奖作家中,罗素、加缪、萨特等既是文学家又是思想家:萨特开创了存在主义哲学,同时又在其哲学思想的指导下从事文学创作,他哲学思想的核心体现为“存在主义是一种人道主义”[15],而存在主义对当代世界文学尤其对以大江健三郎为代表的日本存在主义文学产生了重大影响;夸西莫多、希梅内斯、塞菲里斯、聂鲁达等人为诗歌作家;索因卡、达里奥·福、品特等人为戏剧作家。在这些不同文类获奖作家的颁奖词中,明确肯定了他们在文学终极价值追求中的贡献,代表性表述有“人道主义理想”“捍卫人的崇高价值”“同时代人的意识”“国家和人们的命运”“思想丰富”“充满自由气息”“探索真理的精神”“使现代人从贫困境地中得到振奋”“道德力量”“时代的广阔前景”“追求解放的形象”“人类的生活境况”“现实主义的洞察力”“对人类弱点的揭示”“多元文化”“从生活碎片中揭示出人类现实生活的历史背景和生态规律”“从扭曲的历史中探寻真实的动力”“假面具下的人性本质”“文明之间的冲突”“历史与当代社会联系在一起”“我们与世界虚幻联系下的深渊”等。这些表述均体现出后现代主义语境下诺贝尔文学奖获奖作家对人类解放、使不自由的人转变成为自由的人、自然属性的人转化为社会属性的人的巨大促进作用,同时也是对其文学创作终极价值的充分肯定。

在上述奖获奖作家中,有些处于后现代主义文学的肇始期和高峰期,也有些作家处于后现代主义文学的高峰逐渐消退但其影响依在的当代时期。由于后现代主义文学对文学传统采取了继承与扬弃的态度,以各种不同的后现代主义叙事策略(其中也包括各种形式的现实主义叙事策略,如法国作家西蒙采取的新小说叙事策略)来表现作家的创作思想,其书写策略和文学语言的运用是反传统的(尽管此间的作品仍与现代主义甚或与现实主义保持着千丝万缕的联系)。因此,其形式上具有后现代主义反传统的倾向,但其终极价值取向却并未发生根本性改变。

以史学批评视角为例,后现代主义创作中传统的形式主义已被新历史主义取代。对这一饱受诟病的文学批评模式,美国学者海登·怀特(Hayden White)却为其正名。对于文学文本与文化系统之间的关系,怀特提出了反问:“以文本为模式,首先建构被设想为历史研究的基本单位的文化系统,然后再来建构这个如此建构出来的基本单位的各个方面和要素,这种做法难道本来就是非历史主义的吗?”怀特针对的是新历史主义批评意在否定陈旧的形式主义分析方法,即预设了相对于其历史背景的文学“自主性”,并预设了作品间的不可比性。在怀特看来,“马克思主义和新历史主义都认同这样一些认识,他们都认为在不同历史时期的文化形式和社会生产关系之间存在一种范例关系”,因而,“新历史主义实际上提出了一种‘文化诗学’的观点,并进而提出一种‘历史诗学’的观点,以之作为对历史序列的许多方面进行鉴别的手段”。新历史主义以“零散插曲、轶闻轶事、偶然事件、异乎寻常的外来事物、卑微甚或简直是不可思议的情形等”叙事手段,对“特定的历史时空中占优势的社会、政治、文化、心理以及其他符码进行破解、修正和削弱”[16]。

20世纪八九十年代以来,新历史主义批评视角引起了作家们的极大兴趣。以刚刚获得诺贝尔文学奖的日裔英国小说家石黑一雄为例,他在2015年出版的长篇小说《被掩埋的巨人》(TheBuriedGiant)中,就显示出明显的受后现代主义文学思潮影响的痕迹,新历史主义的创作原则也显得极为突出。而在对战争与和平主题的描写和反思时,石黑一雄又在文学话语的表现方面显示出与莫言极为相似的特征,即在后现代主义文学语境下受语言学转向的影响,其作品的文学话语在表述方面类似于后现代主义文学的不确定性特征[17]。然而,石黑一雄和莫言二人对战争与和平的文学反思主题却是确定的,这也体现出诺贝尔文学奖获奖作家在后现代主义文学语境中对终极价值的追求并未完全脱离文学传统,因为在此间,后现代主义文学思潮的浪潮虽然已经消退,但其影响仍然存在。因而,后现代主义时期以及后现代主义文学语境下作家“对相对主义和偶然性具有极其深刻的体验”,作品的“意义并不是预先确定的,而是在不确定性中创造的”[18]。石黑一雄的《被掩埋的巨人》是在后现代主义文学思潮的余晖中创作出来的,其叙事策略层面仍具有后现代主义文学的不确定性特征,因而被誉为是一部当代寓言式的故事。与此同时,这部小说还突破了传统战争文学的确定性思维模式,采取新历史主义的小说叙事策略,以能令人丧失记忆的怪兽“母龙”作为小说的核心,形成了留住“母龙”就会使人在“遗忘的迷雾”中丧失记忆,而一旦杀死“母龙”则会使人们重新拾起被遗忘的不列颠人和撒克逊人之间的民族仇恨的逻辑悖论,进而赋予了作品“国家和社会忘记了什么,又记住了什么”[19]的重大主题,警示人们在和平环境中防止新的战争,契合了后现代主义文学追求终极价值的理念。事实上,“神话”和“寓言”与“历史”被“人为地分离开来,由此产生的弊病显而易见”,两者之间“本非一组对立的概念,神话作为一种特有的智慧表述与文明基因,对原初先民的观念、行为礼仪等诸多方面发挥着无可替代的文化编码作用”[20]。

在对战争进行反思时,莫言在《红高粱》《蛙》《战友重逢》等小说中表现出与石黑一雄相类似的新历史主义特征。小说《红高粱》有意脱离了传统的叙事策略,以高密东北乡的红高粱为意象,并非意在表现“我爷爷”与“我奶奶”的风流韵事,而是歌颂了先辈们为抗战英勇献身的精神。小说在极富感染力的叙述背后,得出了“我奶奶”“不仅仅是抗日的英雄,也是个性解放的先驱,妇女自立的典范”[21]11以及“我爷爷”“谁是土匪?谁不是土匪?能打日本就是中国的大英雄”的典型后现代主义式的结论[21]25。此外,《蛙》采用了第一人称的叙事方式,作者在与虚拟的日本友人杉谷义人的通信中探讨战争对人的命运的影响及人性的改变[22];《战友重逢》则以魔幻现实主义的叙事方式揭示出“打”与“和”的国际政治关系[23]。

显然,对终极价值的追求并非传统文学的专利。不同的是,在后现代主义语境下,诺贝尔文学奖获奖作家不再采取传统的现实主义和现代主义文学的终极价值追求方式,作家们在法国“新小说”以及其他类型的“经过改造了的”现实主义流派的影响下,“所有的终极价值都只能是文本世界中的‘宏伟叙事’”[24]。这种文学现象也是以德里达为代表的解构主义对“逻各斯中心主义”进行解构的结果,其作品的终极价值需要在新型的“作家—作品—读者”三者关系中经过阐释才能真正获得。

文学批评理论中新近又形成了一种“强制阐释论”文学批评理论。该理论强调“回归文学本体与文学文本,表达了其对文学性的诉求”,“为文本圈定文学边界,建构起作者—文本—读者三位一体的文学理论与批评体系”,以期“揭示和规避当代西方文论以泛文本性取代文学性、以阐释者为中心的谬误具有重要的启示价值”,“对正确理解文学意义的生成具有重要的学理意义”[25]。这三者之间的关系又是解构主义文学批评理论所提及的“可读性文本”与“可写性文本”之间的关系,为学术界和读者挖掘后现代主义文学作品或在后现代主义语境下创作出来的作品中的终极价值提供了可供借鉴的认识论新视角和批评实践的新方法。

后现代主义语境下文学对终极价值的追求,除上述提及的虚构性作品以外,在小说书写类型上还包括以2015年获诺贝尔文学奖的白俄罗斯作家S.A.阿列克谢耶维奇为代表的纪实文学。阿氏更倾向于用“文学—文献小说”模式来界定自己的作品。其创作的《战争的非女性面孔》《最后一个证人》《切尔诺贝利的回忆》等纪实类作品在德国出版界引起了强烈反响,称其为“创造了一个将在全世界得到回响的文学门类,必将掀起证人与证词涌现的浪潮”[26]。

总之,后现代主义语境下的诺贝尔文学奖获奖作家遵从诺贝尔遗嘱中的“理想倾向”[27],“采取与时俱进的积极态度,结合本质主义与建构主义”的经典化道路,“坚持个性化发展”,“为当代大众文化与文学经典化之间的矛盾做出了合理的诠释”[28],同时也印证了后现代主义文学对终极价值的追求并未发生实质性的改变。

[1] 郭艳君:《马克思人的本质思想的逻辑发展》,《学术交流》2017年第7期。

[2] 李世涛:《现代转向——以体验意义上的现代性为视角》,《甘肃社会科学》2017年第5期。

[3] 傅景川、李唐:《欧美作家文学终极价值追求的路径与意义——以当代欧美诺贝尔文学奖获奖作家为例》,《社会科学战线》2017年第9期。

[4] 特里·伊格尔顿:《后现代主义的幻象》,周宪、许钧译,北京:商务印书馆2002年版。

[5] 陈世丹:《美国后现代主义小说详解》,天津:南开大学出版社2010年版,第3页。

[6] 胡全生:《英美后现代主义小说叙述结构研究》,上海:复旦大学出版社2002年版。

[7] 弗雷德里克·杰姆逊:《后现代主义与文化理论》,唐小兵译,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1997年版。

[8] 《詹姆逊文集》(第4卷),王逢振译,北京: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04年版。

[9] 张喜华:《文化研究何处去?》,《甘肃社会科学》2015年第1期。

[10] Martin Heidegge,“Holzwege”,in Fdavid F.,eds.BasicWriting.New York:Harper Publisher,1992,pp.148-149.

[11] Michel Foucault,TheOrderofThings:AnArchaeologyoftheHumanSciences,New York:Vintage Books,1970,pp.17-25.

[12] 伯特·C.霍普金斯:《统一性和多样性意义上的表象》,《甘肃社会科学》2017年第1期。

[13] John Peck & Martin Coyle,ABriefHistoryofEnglishLiterature,Beijing:Higher Education Press,2010,pp.203-204.

[14] “All Nobel Prizes in Literature”,https://www.nobelprize.org/nobel_prizes/literature/laureates/.

[15] 让-保罗·萨特:《存在主义是一种人道主义》,周煦良、汤永宽译,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2008年版,第1页。

[16] 海登·怀特:《评新历史主义》,张京媛编:《新历史主义与文学批评》,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1993年版,第95-108页。

[17] 胡铁生、王晶芝:《语言学转向对文学话语确定性的影响——以莫言小说的文学话语为例》,《河南师范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17年第3期。

[18] 高伟光:《“前”现代主义、现代主义与后现代主义文学》,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06年版,第8页。

[19] 石黑一雄、石黑千贺子:《如何直面“被掩埋的巨人”——石黑一雄访谈录》,《外国文学动态研究》2017年第1期。

[20] 孙凤娟、公维军:《当代人类学转向研究中的“神话历史”问题》,《社会科学家》2017年第6期。

[21] 莫言:《红高粱家族》,上海:上海文艺出版社2012年版。

[22] 莫言:《蛙》,上海:上海文艺出版社2009年版,第77页。

[23] 莫言:《战友重逢》《怀抱鲜花的女人》,上海:上海文艺出版社2012年版,第248-344页。

[24] 陈黎:《后现代语境下的“新小说”》,《吉林大学社会科学学报》2017年第7期。

[25] 江飞:《强制阐释论的文学性诉求》,《学术研究》2016年第9期。

[26] 田洪敏:《倾听心灵的声音——斯·阿列克西耶维奇的非虚构文学》,《外国文学动态研究》2015年第6期。

[27] Alfred Nobel,“Alfred Nobel’s Will”,https://www.nobelprize.org/alfred_nobel/will/.

[28] 綦天柱、胡铁生:《当代大众文化语境下的文学经典化——以诺贝尔文学奖获得者及其作品为例》,《求是学刊》2017年第1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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