政治经济学批判与“科学唯物主义”:马克思哲学革命的再理解
——科莱蒂对《资本论》的历史定位及其当代反思

2018-02-20 15:26:22
学习与探索 2018年2期
关键词:莱蒂资本论政治经济学

孙 乐 强

(南京大学 哲学系,南京 210023)

2017年正值《资本论》第1卷公开出版150周年。回顾一百多年的研究历程可以发现,国内外学界关于《资本论》的研究成果已汗牛充栋。那么,在21世纪的今天,如何基于解读史的视角,深入把握《资本论》形象变迁背后的理论资源和问题域就是一项至关重要的研究课题。经过30多年的辛勤耕耘,国内学界关于西方马克思主义对《资本论》的解读及其逻辑演变的研究已取得了丰硕成果,但却始终存在一个重要缺憾,即忽视了新实证主义马克思主义对《资本论》的研究。虽然这一流派的影响并不是很大,但在西方马克思主义史上的历史地位却不容忽视:就意大利马克思主义发展史而言,它起到了承上启下的作用,是连接意大利正统马克思主义与自治主义马克思主义的中间环节;就西方马克思主义发展而言,它最先开启了从人本主义到科学主义的逻辑转向,并与结构主义马克思主义、分析马克思主义共同构成了科学主义马克思主义的三大流派。以此来看,厘清新实证主义马克思主义对《资本论》的解读,不仅有助于我们系统深化对意大利自治主义马克思主义和科学主义马克思主义的研究,同时也能为当前国内学界进一步深化对《资本论》以及历史唯物主义与政治经济学批判关系的研究提供有益借鉴。

一、“辩证矛盾”与“现实抽象”:形而上学的内在根源

由于深受实证主义的影响,在“科学”的理解上,德拉-沃尔佩和科莱蒂明显异质于马克思。德语中的Wissenschaft一词不仅具有“科学”的意思,而且还具有“知识”“智慧”的意思,这也是马克思“历史科学”的真实内涵。然而,在他们这里,“科学”被完全等同于自然科学和经验意义上的“科学”。从这一逻辑出发,德拉-沃尔佩认为,黑格尔的辩证矛盾观在本质上就是一种“否定的神学”,代表了整个基督教和神学的方法论传统,是与科学完全对立的。由此认为,要证明马克思主义的科学性,就必须证明马克思是沿着亚里士多德、伽利略和康德的道路前进的,论证马克思与黑格尔之间的彻底决裂。

这种信念构成了德拉-沃尔佩研究《资本论》的方法论前提。当他从这一方法出发时,必然会认为《资本论》所研究的现实并不是黑格尔意义上的辩证矛盾,而是一种对立关系。“在德拉-沃尔佩看来,黑格尔似乎与《资本论》没有任何联系,资本与雇佣劳动之间的冲突只不过是真正对立,在原则上,完全类似于伽利略、牛顿所分析的那些力的冲突。”[1]19于是,在他这里,《资本论》被理解为一部资本与雇佣劳动相互对立的历史。然而,与克里弗不同,虽然后者也把《资本论》理解为资本与劳动对立的历史,但他的目的是为了论证这种对立必然导致自治主体的生成,即形成一个与资本彻底对立的对抗主体,其力图在新的语境中重新激活《资本论》的批判性和革命性[2]。与此相反,德拉-沃尔佩的目的则是为了证明《资本论》是一部反辩证法的、实证主义意义上的科学著作,他虽然看到了马克思对拜物教和异化现象的批判,但他始终认为这是一种“例外状态”,不具有普遍意义,结果《资本论》的批判性和革命性就被淹没在实证主义的漩涡之中了。科莱蒂评价道:“德拉-沃尔佩从来没有成功地阐述过马克思的拜物教理论,很明显,并不是因为他不想这样做,而是因为这一理论在他的计划中没有任何意义。”[1]20他甚至天真地以为,只要采用正确的科学方法,就能消除这些异化和拜物教现象[3]。

作为德拉-沃尔佩的得意弟子,科莱蒂一开始对这些观点深信不疑,这在《马克思主义和黑格尔》(1969)中得到了集中体现;但随着他对《资本论》《剩余价值理论》等的深入研究,他开始怀疑德拉-沃尔佩的判断。他指出,在资本主义生产方式占统治地位的社会中,商品形式成了资本主义社会的最简单细胞。而构成商品二重属性的是价值和使用价值,它们之间的关系根本不是康德意义上的真正对立,而是相互吸引、相互依存的辩证矛盾,商品本身就是一个辩证矛盾体,是整个资本主义社会矛盾的缩影。“资本主义的所有矛盾都是商品使用价值和价值、有用的私人劳动和抽象的社会劳动之间矛盾的结果。商品的这种内在矛盾外化为商品和货币之间的矛盾;同时,商品与货币之间的矛盾发展为资本与雇佣劳动之间的矛盾,说得确切些,即发展为货币所有者与那种特殊商品即劳动力——它的使用价值是交换价值的源泉,因此也是资本本身的源泉——所有者之间的矛盾。”[1]25由此出发,科莱蒂公开批判了他的老师。他指出,通过“重新阅读马克思逐渐知道……资本主义的矛盾无可否认地是辩证矛盾。德拉-沃尔佩力图跟上时代,把资本和雇佣劳动之间的对立解释成为康德意义上的现实的对立,即一种无矛盾的对立。如果资本与雇佣劳动之间的关系是康德式的现实的对立,那它将是非辩证的,而且这个唯物主义的基本原则就固若金汤了。但问题实际上要更加复杂得多。我一直相信,唯物主义排斥矛盾的现实这一观念;但毋庸置疑的是,在马克思看来,资本与雇佣劳动的关系是一种辩证的矛盾”[4]435-436。“在马克思看来,资本主义的矛盾——从资本与雇佣劳动之间的矛盾到所有其他矛盾——并不是‘真正对立’(就像我紧随德拉-沃尔佩,直到昨天我还相信的那样),即不是客观的无矛盾对立,而是辩证矛盾。”[1]23这表明,后者并不只是黑格尔的理论虚构,而是资本主义社会的客观现实。当科莱蒂从后者出发重新理解《资本论》时,他惊奇地发现,晚年马克思的核心任务是力图通过政治经济学批判来完成科学的建构过程。基于此,科莱蒂打开了一种完全不同于德拉-沃尔佩和正统马克思主义的理论视域,发现了政治经济学批判的科学内涵。

科莱蒂指出,抽象劳动在本质上就是一种去主体化的异化劳动,“它既不关心操作劳动的特定个人,也不关心个人所完成的特定劳动,只关心所耗费的劳动力……简言之,在这里,重要的只是那些外在于、独立于消耗劳动力的人之外的人类能力和劳动力,除此之外,别无他物,好像真正的主体不是人而是劳动力本身,而人只不过是后者显现的一种功能或工具而已。换言之,原来作为人的特性、规定或属性的劳动力变成了一个独立的主体,代表着物的价值;而原来作为真正主体的人类个体现在则成为他们规定的规定,成为物化劳动力的因素或附属物。”[5]85-86作为价值的实体,抽象劳动是一种不以任何个体为转移的客观抽象,而货币和资本只不过是这种价值关系的进一步发展。因此,在资本主义社会,所谓货币和资本统治人,归根到底是“抽象”统治人,这种抽象不是一种理论虚构,而是资本主义社会呈现出来的真实抽象。从这个角度而言,科莱蒂发现了马克思的这一判断即“个人现在受抽象统治”[6]的历史语境,诠释了“现实抽象”的哲学意义。

首先,抽象成为统治本身就是一种颠倒和异化。在马克思看来,整个资本主义就是抽象关系自主运行的系统,是资本无限增殖的过程,在这里,人已经不再是主体了,而是“同机器、驮畜或商品一样”的东西,跪倒在强大的客体系统面前,成为这个系统的附属物。这是一种比黑格尔哲学更加真实的客观颠倒。对此,科莱蒂指出:“以资本和商品为基础的社会,是一种形而上学,是拜物教,是一种神秘的世界——甚至比黑格尔的逻辑学本身更神秘。”[7]280可以说,这一指认是无比深刻的。基于这一逻辑,科莱蒂重新诠释了形而上学的内涵。在德拉-沃尔佩那里,所谓形而上学只被理解为一种唯心主义的思辨体系,而现实本身都是一种科学意义上的现实,是无罪的。因此,他必然会把马克思对形而上学的拒斥,仅仅理解为他对黑格尔思辨逻辑的颠倒。然而,在科莱蒂看来,形而上学不只是一种观念体系,更是一种颠倒了的现实本身。他指出:“马克思对这一传统产生了根本性的决定性变革。对黑格尔而言,一种完全实现的形而上学是唯心主义的现实化,即成为现实的理念和逻各斯。而对马克思而言,形而上学不再只是一种特殊的知识,而且也是一种指涉现实内核本身的过程。换句话来说,它不只是对现实的形而上学表达,还是颠倒的或‘头足倒置’的现实本身。因此,世界本身必须被摧毁,然后以正确的方式重新建立起来。普遍的实体化,即它的本体化或物化,不只(或甚至主要)涉及黑格尔的逻辑学,它还涉及现实本身。简言之,黑格尔的概念实体所追溯到的东西,就是资本和国家这些实体。”[7]198资本主义现实本身就是一部颠倒了的形而上学。

其次,抽象成为统治是近代形而上学体系和资产阶级拜物教的现实基础。科莱蒂指出,抽象成为统治,“既构成了马克思批判黑格尔思辨逻辑的基础,也构成了他批判一般政治经济学的基础,同时在本质上也是他批判国家和资本的本体论基础。”[7]195笔者认为,这一判断是非常准确的。无论是黑格尔哲学还是资产阶级拜物教都是建立在“抽象成为统治”这一客观现实之上的,只有基于这一前提,才能真正揭示黑格尔哲学和资产阶级经济学之间的内在同谋性。一方面,作为一种抽象,社会关系只能通过一种抽象思维来把握,于是在哲学家那里,“抽象成为统治”必然被演化为“观念成为统治”,这是近现代唯心主义哲学的现实根基。黑格尔就把这种客观抽象理解为一种观念,结果抽象(观念)本身被神秘化为主体(绝对精神),而真正的主体则被颠倒为客体。另一方面,作为一种抽象关系,资本必须找到自己的载体,将这种关系对象化到物上,这是资本主义生产机制必然内生的一种客观形式。在这里,社会关系与它的物质形态已经合二为一,它的终极表现就是“三位一体”公式(资本—利息、劳动—工资、土地—地租)。于是,资产阶级经济学家就认为,资本是天然的物,从而将资本主义理解为一种永恒的自然制度,这是一切资产阶级拜物教和意识形态的理论基础。对此,科莱蒂总结道:“过程总是相同的,不管论及拜物教和异化,还是论及黑格尔的神秘主义逻辑,都围绕着抽象概念的本体化、物化和主谓语的颠倒……应该是具体世界的特征和属性的抽象概念变成了主体,而作为真正主体的具体世界却仅仅成为抽象概念的‘现象形式’。这就是《资本论》1873年版序言中所指出的黑格尔哲学的颠倒,同时也是决定商品交换价值的颠倒的实际关系。”[8]51因此,要批判黑格尔哲学和古典政治经济学,单纯停留在观念层面是不够的,必须将这种观念批判转化为对颠倒现实本身的批判,将形而上学批判、拜物教批判、意识形态批判与资本批判融为一体。

最后,何谓政治经济学批判?科莱蒂指出,既然形而上学包括观念和现实两种类型,那么,政治经济学批判就绝不只是对观念形而上学的批判,同时也是对现实本身的批判。具体而言,包括四个方面的内涵:第一,是对资产阶级经济学的批判。由于资产阶级经济学家在政治立场和方法论上的不彻底性,致使政治经济学尚未摆脱资产阶级意识形态的束缚而成为一门真正的科学。因此,政治经济学批判首先意味着对全部资产阶级经济学说的批判,将它从经济学家的拜物教观念和意识形态中解放出来,使之成为一门真正的科学。第二,是对形而上学观念体系的批判。近代唯心主义之所以将观念视为世界的主体,本身就根源于资本主义现实本身。从这个角度而言,政治经济学批判不仅是对资产阶级经济学的批判,也是对近代唯心主义的哲学批判。第三,是对资产阶级政治、经济现实本身的批判。要完成对资产阶级经济学和哲学的批判,单纯停留在理论层面还不够,必须深入到资本主义的政治、经济现实本身,因为后者本身就是一种颠倒的形而上学,它构成了近代唯心主义、资产阶级拜物教和意识形态的客观前提。就此而言,政治经济学批判必然是一种总体性批判,即集资本批判、拜物教批判、意识形态批判与形而上学批判于一体的整体范式。第四,是对政治经济学本身的批判。科莱蒂指出,在马克思看来,政治经济学绝不是天生就有的,而是资本主义生产方式发展到一定历史阶段的特定产物。因此,“随着商品生产的终结,随之而诞生的政治经济学也将走到尽头。从这个意义上来说,马克思的著作本身就是一种政治经济学批判,而不是某种严格意义上的经济学著作。”[5]90它的目标是要实现人类解放,因而其必然要求推翻资本主义现实本身,并从根本上彻底终结一切与之相伴的政治经济学。

以此来看,经过多重努力,科莱蒂终于在科学性之外发现了马克思哲学的批判性,从他的思想发展历程来看,这一转变来得非常不容易。

二、科学唯物主义与政治经济学批判的二元逻辑:《资本论》的历史定位

基于辩证矛盾,科莱蒂突破了德拉-沃尔佩的理论局限,发现了政治经济学批判的历史意义。如果这一思路能够贯彻到底,科莱蒂将会从根本上克服新实证主义马克思主义的理论缺陷,触及马克思唯物主义的哲学精髓。然而,令人遗憾的是他并没有迈出这决定性的一步。在最终立场上,他仍然坚守新实证主义马克思主义的基本信念,“唯物主义和科学的基本原则乃是无矛盾原理。科学的现实并不包含辩证矛盾,而是两种力之间的真正对立和冲突,是一种对立关系……即无矛盾的对立,而不是辩证矛盾。”[1]29那么,如何看待辩证矛盾呢?科莱蒂指出,它是资本主义社会的特有现象,“矛盾是资本主义社会的特有特征,正是这一点将它与其他社会形态和其他宇宙现象区分了开来。”[1]27到了这里,科莱蒂的理论逻辑已经非常清楚了。

首先,存在两种逻辑,即无矛盾的对立和辩证矛盾。前者是一切科学和唯物主义都必须遵守的普遍原则,而后者则是资本主义社会的特有逻辑。与前者对应的是一种唯物主义科学,它适用于一切人类社会(包括资本主义)和自然界;而与后者对应的则是一种政治经济学批判,它只适用于资本主义。科莱蒂之所以会选择这种奇怪的双重逻辑,主要目的是要把自己同一切辩证唯物主义者区别开来。在他看来,所有辩证唯物主义都毫无批判地接受了黑格尔的辩证矛盾,并将其理解为一种放之四海而皆准的公理。于是,每一个辩证唯物主义者都可以轻易地说,没有不包含矛盾的事物,也不存在没有矛盾的现实。为了反对这种泛黑格尔主义的马克思主义,新实证主义马克思主义回到了自然科学和经验科学的实证逻辑,倡导无矛盾原理和真正对立,以此来反抗辩证矛盾,这是一种典型的理智主义路线。然而,随着研究的深入,科莱蒂不得不承认资本主义的矛盾现实,进而在理论上做出了让步和妥协,一方面承认辩证矛盾的存在,另一方面又将它严格限制在资本主义社会。这样,他就既坚守了这一学派的基本信念,又实现了对辩证唯物主义的反叛。

其次,存在两种现实,即科学的现实和颠倒的现实。科莱蒂指出,唯物主义是一种科学,因此,它的研究对象是一种自然科学意义上的真实的现实,是一种作为假设验证标准的现实。依据这一逻辑,要批判一种观点,只要回到现实之中,通过科学现实证明这一观点的错误性即可。然而,在资本主义条件下,由于辩证矛盾的存在,导致这一做法行不通了。“之所以行不通,是因为考察的标准——现实——本身就是一种假冒的标准。”[5]233科莱蒂指出,为了克服这一困难,马克思在唯物主义的基础上引入了政治经济学批判,后者所要研究的正是那种矛盾的、颠倒的、“同任何科学的律令都冲突的”[4]436现实。基于此,科莱蒂提出了两种现实理论:“在第一种情况下……科学分析是要发现这种现实,即任何科学都积极肯定的那种现实。在第二种情况下,作为讨论主题的现实是颠倒的、头足倒置的:它不是科学的(sic et simpliciter)现实,而是异化的现实;不是肯定的现实,而是要被推翻和否定的现实。”[1]22

再次,科学唯物主义与政治经济学批判的二元结构。在科莱蒂看来,科学逻辑和唯物主义是适用于一切社会形态和自然界的一般理论,而政治经济学批判则是资本主义特有的。因此,在范围上,前者要比后者更加广泛、更加普遍。但如果就资本主义而言,这两套逻辑又同时并存,那么,它们之间存在何种关系呢?科莱蒂指出,虽然政治经济学批判研究的是颠倒的现实,但在批判的过程中,马克思揭示了一种科学的现实,“简单总结一下,我说的是……存在两种现实:马克思所表述的现实和马克思批判的那些作者所描述的现实”[5]234。换言之,马克思之所以能够批判颠倒的现实以及与之相符合的资产阶级经济学,根本原因在于他发现了资本主义的科学现实。就此而言,科学唯物主义逻辑是政治经济学批判的前提,没有前者的支撑,就不会有政治经济学批判。反过来,政治经济学批判的完成,使马克思将政治经济学从资产阶级意识形态中解放出来,使之成为一门真正的科学,因此,政治经济学批判就是与资本主义相适应的唯物主义科学。但这绝不是说政治经济学批判已经取代了前期的科学主义逻辑,相反,后者始终在政治经济学批判之外保持自己的独立性。

复次,《资本论》的二重属性。科莱蒂认为,在《资本论》中,我们不仅可以发现马克思哲学的科学性,而且也可以发现它的批判性。“在马克思本人的论述中,有两条可能的发展路线,这分别表现在《资本论》的正标题和副标题中。第一条可能的发展路线是马克思本人在第一版序言和第二版跋中提出来的,他在那里只是单纯地把自己说成是一名科学家。按照马克思自己在这里的阐述,他在历史科学和社会科学的领域里正在完成自然科学中已经完成的任务……可是,这本书的副标题却又提供了另一个方向:一种政治经济学批判……马克思的工作的第二个特性正是在他关于异化和拜物教的理论中发展到顶峰的东西。”[4]432-433就此而言,《资本论》既是一部科学著作,也是一部革命性的批判著作,是科学唯物主义与政治经济学批判的有机结合。但如果基于这一结论就断言说科莱蒂将《资本论》视为马克思最重要的著作,那就大错特错了。因为他曾明确指出,从唯物主义和政治哲学的角度看,真正具有决定意义的文本是《黑格尔法哲学批判》[8]51;从政治经济学批判的角度看,真正具有转折意义的文本是《1844年经济学哲学手稿》[7]228,而《资本论》只不过是这两个文本的交汇点。

最后,存在两个马克思。科莱蒂指出,“我想要表达的含义是:存在两个马克思”[1]21,即作为科学家的马克思和作为革命家的马克思。他之所以强调马克思存在两副面孔,并不是无意识的结果,而是具有很强的针对性。在第二国际和正统马克思主义那里,马克思只被理解为一名科学家;而早期西方马克思主义又走向了另一个极端,只把马克思理解为一位革命家和批判家,忽视了他作为科学家的一面。这两者各执一词、顾此失彼,没有向人们展现一个完整的马克思。科莱蒂指出,如果没有科学唯物主义,社会主义就“只是一种弥赛亚的渴望或宗教式的希望”,而不会是科学的社会主义;如果没有政治经济学批判,马克思的唯物主义就会失去价值导向和实践目标。通过这种解读,科莱蒂恢复了马克思的双重面相,在一定程度上是值得肯定的。

三、理论的突围与困境:科莱蒂的历史效应及其当代反思

总体来说,在西方马克思主义发展史上,新实证主义马克思主义的影响力确实不大,但它的历史地位却不容忽视。在这里,我们就以西方马克思主义和当代西方左派作为参照系,通过深入的比较分析,准确定位科莱蒂的历史地位,客观评估他的理论贡献和不足之处。

首先,就辩证唯物主义、历史唯物主义与政治经济学批判的关系而言,科莱蒂提供了一种新的解读模式。在三者关系的阐述中,正统马克思主义主张“推广论”“运用论”和“证实论”。在他们看来,辩证唯物主义是一种科学的自然观,把它的基本原理推广到人类社会领域,就形成了所谓的历史唯物主义,这是普遍适用于一切人类社会的一般规律;而政治经济学批判和剩余价值理论则是历史唯物主义在资本主义经济领域中具体运用的结果,是一种专属于资本主义社会的特殊规律;这一理论的形成反过来又进一步证明了历史唯物主义不是一种假设,而是一种被证实了的科学。这种解读模式到了早期西方马克思主义那里遭遇了“滑铁卢”。卢卡奇和柯尔施认为,所谓辩证唯物主义只不过是一种脱离人而孤立存在的形而上学,将其运用到历史领域,绝不可能得出历史唯物主义,相反,只能是一种思辨的唯心主义。此外,历史唯物主义也绝不是适用于一切人类社会的一般规律,而是对资本主义社会的一种经验研究或理论反映,在某种程度上仅仅适应于资产阶级社会本身。同样,政治经济学批判也不决是历史唯物主义在经济领域中推广运用的结果,而是对它的进一步深化和发展。柯尔施则将它们界划为马克思唯物主义思想发展的两个阶段,认为历史唯物主义还保留着哲学的痕迹,还不足以使马克思主义成为一门科学;而政治经济学批判则扬弃了这种哲学基础,使马克思主义转化成为一门完全以经验研究为基础的社会科学,实现了对历史唯物主义的全面替代和发展,而《资本论》就是这种经验科学的完美表现[9]。与卢卡奇、柯尔施不同,阿尔都塞认为,辩证唯物主义是研究认识对象及理论生产的一门学问,它构成了马克思的哲学;而历史唯物主义则是研究现实对象的一门学科,它构成了马克思的科学。两者既不是一种推广运用关系,也不是一种替代关系,而是一种共生关系,共同构成了马克思主义的有机组成部分。而《资本论》就是这种哲学和科学的辩证统一[10]。

作为新实证主义马克思主义的重要代表,德拉-沃尔佩和科莱蒂一出场就公开反对正统马克思主义和早期西方马克思主义。在他们看来,自然界和人类社会所遵循的主导原则始终是无矛盾的对立,而不是黑格尔意义上的辩证矛盾;同样,不论是自然科学还是社会科学都遵守科学主义原则,而不是辩证矛盾逻辑。经过这种转换,他们就彻底否定了辩证唯物主义的合法性,回到了经验主义和实证主义(特别是伽利略的实验科学逻辑),并基于后者重构了马克思的唯物主义,将其诠释为一种基于实践机制的实证科学。于是他们认为,马克思在社会历史领域所做的事情,就是伽利略在自然科学中已经完成的事情,马克思就是道德领域中的伽利略主义者。这意味着,不论是自然科学还是社会科学在方法论上完全是同质的,即都遵守现代科学的唯物主义逻辑,它是科学之所以成为科学、知识之所以成为知识的唯一方法。于是,正统马克思主义所倡导的辩证唯物主义模式被彻底否定了,而它们和西方马克思主义基于黑格尔辩证法所建构的历史唯物主义模式也被“证伪”了。在德拉-沃尔佩和科莱蒂看来,只存在一种唯物主义,那就是遵循现代科学逻辑的唯物主义。于是,辩证唯物主义、历史唯物主义和政治经济学批判的关系被转化为科学唯物主义与政治经济学批判的关系:前者是普遍适用于自然界和人类社会的一般逻辑,也是政治经济学批判的科学前提,并始终在后者之外保持自己的独立性和普遍性;而政治经济学批判则是与资本主义相适应的一种特殊逻辑,是唯物主义在资本主义条件下的特殊表现。

基于上述分析可以看出:第一,虽然正统马克思主义和早期西方马克思主义在逻辑上存在某种对立,但有一点是共同的,即都强调马克思与黑格尔之间的继承发展关系;而新实证主义马克思主义则基于科学逻辑,彻底切断了他们之间的任何继承关系,与结构主义马克思主义、分析马克思主义一道共同构成了“彻底反黑格尔主义”的三个版本。第二,在辩证唯物主义和历史唯物主义的关系问题上,科莱蒂与卢卡奇、柯尔施一样都反对辩证唯物主义模式,批判了所谓的“推广运用论”,但他并不同意卢卡奇、柯尔施将历史唯物主义理解为资本主义社会的一种自我认识,而是从科学逻辑出发,消解了辩证唯物主义和历史唯物主义的区分,提出了一种唯一的、普遍的科学唯物主义逻辑。这种富有特色的阐释不仅与正统马克思主义区分开来,也与卢卡奇、柯尔施和阿尔都塞的观点划清了界限。第三,在唯物主义与政治经济学批判的关系上,科莱蒂既反对传统的“运用论”和“证实论”,也反对西方马克思主义的“替代论”,对两者的关系做出了独特阐释,富有一定的启发意义。第四,在马克思的形象定位上,有效克服了正统马克思主义和早期西方马克思主义的缺陷,在一定程度上恢复了马克思的双重面相,值得肯定。总而言之,新实证主义马克思主义从科学逻辑出发,提出了一条既不同于正统马克思主义、也不同于早期西方马克思主义和阿尔都塞的认知模式,最先开启了马克思主义的科学主义转向,具有重要的原创价值,能够为我们重新理解马克思主义的精神实质,提供有益借鉴。

其次,就《资本论》而言,科莱蒂揭示了马克思“现实抽象”的哲学意义,深入诠释了政治经济学批判的科学内涵,值得充分肯定。阿多诺曾指出,近代形而上学所追求的理性同一性与早期西方马克思主义所追求的总体性,在本质上是内在同构的:它们都根源于资本的抽象本身。这一断言,一方面宣告了总体性或总体化(萨特)的虚伪性(所谓总体只不过是资本抽象的结果),另一方面也公开指认了形而上学与资本的内在同谋性。虽然科莱蒂没有阿多诺那么彻底,但他却通过另一条道路得出了与后者相似的结论,并在索恩-雷特尔之前,系统阐述了“现实抽象”的哲学内涵,揭示了黑格尔哲学与资产阶级经济学的内在共谋性,指认了形而上学批判、拜物教批判、意识形态批判与资本批判的内在同构性。在这点上,科莱蒂无疑是深刻的。

最后,科莱蒂关于真正对立与辩证矛盾的阐述,为我们理解当代西方左派的发展逻辑提供了重要借鉴。在马克思主义发展史上,如何理解马克思与黑格尔的关系一直都是学术研究的焦点话题。正统马克思主义和大部分西方马克思主义都承认他们之间的继承发展关系,但也有三个流派拒绝承认这种继承关系:新实证主义马克思主义选择了实证主义和科学主义,阿尔都塞走向了结构主义多元决定论,而分析马克思主义采用了分析方法。在后来的发展中,这三种路径引发了不同的理论效应。

一种效应是,在意大利出现了自治主义马克思主义流派,它一开始就是反对意大利共产党、新实证主义马克思主义和结构主义马克思主义的。作为意大利内部的两股思潮,自治主义和新实证主义马克思主义都反对辩证法,主张真正对立,不过在理论逻辑上又存在重要差异。在前者看来,德拉-沃尔佩和科莱蒂虽然反对辩证矛盾,但他们的支撑逻辑却是经验实证主义。这就意味着,他们所倡导的对立永远被限制在科学主义的范围之内,根本无法转化为现实的阶级斗争和主体对抗。虽然阿尔都塞也反对黑格尔的辩证矛盾模式,但他却走向了结构主义的多元决定论,彻底消解了历史的主体。面对这些思潮,自治主义做出了尖锐批判,并从后现代和后结构主义出发,建构了一套以主体对抗为轴心的对立逻辑,以此来强调工人或大众的主体性,力图从根本上彻底终结辩证法[11]。在他们看来,历史既不是一种科学实验,也不是一种结构决定论,更不是客观矛盾运动的结果,而是主体对抗的产物。因此,他们主张从对抗逻辑来重塑《资本论》及其手稿,奈格里的《〈大纲〉:超越马克思的马克思》、克里弗的《政治性地阅读〈资本论〉》以及莱博维奇的《超越〈资本论〉:马克思的工人阶级政治经济学》等就是这种努力的一种尝试。因此,当他们看到科莱蒂从真正对立回到辩证矛盾逻辑来重读《资本论》时,自然会认为这是一种理论上的反动。

另一种效应是,上述思潮在英语学界催生了一种相反的倾向,引发了黑格尔和辩证法的当代复兴,其中较为引人注目的是以克里斯托弗·阿瑟和托尼·史密斯等为代表的“新辩证法”学派。如果说上述思潮是一种去黑格尔化的解读路径,那么,这一流派的主要目标则是要把马克思重新黑格尔化。不过,与正统马克思主义和早期西方马克思主义不同,他们不再关注黑格尔与辩证唯物主义、历史唯物主义之间的宏观关系,而是重点探讨《逻辑学》与《资本论》之间的体系关联,因此,这种“新辩证法”也被称为“体系辩证法”。这一流派的积极意义自不待言,但其缺陷也不容否认。如果说西方马克思主义否定了“自然辩证法”、保留了历史辩证法,那么,“新辩证法”学派则走得更彻底,他们把历史辩证法也彻底清除了,完全将辩证法转化为一种先验的体系辩证法,结果一切历史都被消解了。从这个角度而言,科莱蒂关于“辩证矛盾”和“现实抽象”的诠释,虽然存在一定的局限性,但不可否认它能够为我们反思“新辩证法”学派的内在缺陷提供重要借鉴。

此外,我们还必须看到,科莱蒂的理论体系本身还存在着一系列的矛盾和困境。首先,他从实证主义出发,将历史唯物主义诠释为一种科学主义,这本身就背离了马克思哲学的精神实质。其次,他企图用自然科学逻辑来诠释社会历史,这本身就是一种泛科学主义。实际上,所谓现实是现象与本质的统一,科莱蒂所说的“科学的现实”实际上是资本主义社会自我凸现出来的历史本质,而所谓“颠倒的现实”是一种外在的客观现象,这两者结合起来共同构成了资本主义的现实本身;而他们根本不理解这一点,径直将本质与现象分解为“科学的现实”与“颠倒的现实”,这本身就是对“现实”概念的一种曲解。但新实证主义马克思主义显然是不愿意承认这一点的,因为在他们的逻辑中,一旦承认了“本质”,似乎就等于承认了形而上学,因此,他们必然无法对历史本质与历史现象之间的关系给出合理解释,只能使它们处于相互对立的分裂状态。再次,科莱蒂天真地以为,在资本主义社会,科学能够拥有一份自我清高的圣地,可以逃脱资本的建构,这是一种非常幼稚的想法。后来法兰克福学派提出来的“科学技术也是一种意识形态”、自治主义所提出来的“一般智力”和生命权力理论,在某种程度上诠释了资本对智力劳动和科学的渗透过程。而科莱蒂试图消除资本对科学的建构,力图为科学划出一片净土,这本身就是一种痴人说梦的幻想,是一种典型的科学拜物教。最后,科莱蒂没有成功解决时代赋予他的历史任务,没有真正将马克思哲学的科学性与革命性有机统一起来,而是像两张皮一样,始终处于一种对立状态:他基于真正对立与辩证矛盾的二元逻辑,引出科学的现实与颠倒的现实,然后又引出科学唯物主义与政治经济学批判的二元结构,最后推导出马克思的两副面孔。在他的逻辑中,这种二元对峙始终存在,只要他不放弃自己的科学主义理念,他就永远摆脱不了这种尴尬困境。

[1] Lucio Colletti,“Marxism and the Dialectic”,NewLeftReview, Sep.-Oct.No.93,1975,pp.3-29.

[2] Harry Cleaver,ReadingCapitalPolitically,Leeds: Antitheses, 2000.

[3] John Fraser,AnIntroductiontotheThoughtofGalvanodellaVolpe,London: Lawrence and Wishart, 1977,p.152.

[4] 科莱蒂:《一篇政治和哲学的访谈录》,新左派评论:《西方马克思主义批判文选》,徐平译,台北: 远流出版事业股份有限公司1994年版。

[5] Lucio Colletti,FromRousseautoLenin, New York: Monthly Review Press, 1972.

[6] 《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30卷),北京: 人民出版社1995年版,第114页。

[7] Lucio Colletti,MarxismandHegel,London: NLB, 1973.

[8] 科莱蒂:《〈卡尔·马克思早期著作〉导言》,张战生等译,《马克思主义研究参考资料》1985年第11期,第30-61页。

[9] 孙乐强:《重新理解马克思“两个伟大发现”之间的辩证关系》,《学术研究》2016年第10期,第16-22页。

[10] 阿尔都塞:《读〈资本论〉》,北京: 中央编译出版社2001年版,第24页。

[11] 孙乐强:《从辩证矛盾到真正对立:辩证法的终结?》,《山东社会科学》2014年版第10期,第12-18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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