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承焘词径论及其词学史意义

2018-02-20 08:33
学术交流 2018年5期
关键词:词学词人

方 隽

(中山大学 中国语言文学系,广州 510275)

所谓词径,即学词路径之意。这一名称虽迟至清代道咸年间词人孙麟趾以此二字命名著作,方告出现,但在宋人词论中,就有许多涉及具体作法的内容,如所谓“屯田蹊径”,可见当时词家已有取径之意识。北宋李之仪较早对词径进行阐发,他在《跋吴思道小词》中明确指出,作词“须以《花间集》所载为主”,“辅之以晏、欧阳、宋,而取舍于张、柳”[1]。李之仪要求小令专学《花间集》,长调则参照晏殊、欧阳修、宋祁,而柳永“韵不胜”,张先“才不足”,只能斟酌取用。词径论在宋代的呈现,蕴含了当时词人的审美意识,亦可窥见词坛好尚之一斑。到了清代,周济提出“问途碧山、历梦窗、稼轩,以还清真之浑化”的宋四家词径论,晚清诸家多发扬其说,影响深远。同为20世纪词学四大家,唐圭璋与詹安泰早年并未与朱祖谋等老辈词学家直接接触,唐圭璋是通过老师吴梅,詹安泰则是通过老师陈中凡、同学李冰若而遥接前辈。夏承焘曾亲炙老辈词学家朱祖谋、林鵾祥,成为传统词学后继者,又是现代词学学科成立的奠基人,他处于词学由古典向现代转化的关口,对于学词路径的讨论,实在隐含民国词学由传统至现代演进的轨迹,值得深入研究,亦可启发后学。

一、 夏承焘与朱祖谋词学的离合

对词学家学词经历的关注,是词学史研究的进路。夏承焘日后的词学功业,与早年学词爱好,关系匪浅。夏承焘作词自十五六岁始,朱祖谋、况周颐的高足林鵾翔在1922年任瓯海道尹,宦余提倡风雅,在积谷山东山书院祠堂创立瓯社。夏承焘因而读到常州词派张惠言、周济诸人著作,“略知词之源流正变”。受当时学风影响及本人爱好所在,开始编订唐宋词人年谱、考订姜白石词。对白石词的好尚,于此打下基础。抗战烽烟使其避乱上海,创作渐多。林鵾翔、夏吷厂、冒鹤亭等人恰在此时结午社,夏承焘亦加入。他对拈题选调的束缚颇觉不耐,但与诸老商量切磋,词艺大进。对于时流“填涩体、辨宗派”的作法“期期不敢苟同”,他曾说自己“早年妄意欲合稼轩、遗山、白石、碧山为一家,终仅差近蒋竹山而已”[2]113。这几个学词对象,白石之外,稼轩、遗山、碧山三家都与当时炽烈的民族主义氛围有关。“差近蒋竹山”,当然是自谦,但竹山词“信手拈来,都成绝唱”,也可以看作对自然谐畅境界的推许。

值得注意的是,夏承焘曾亲炙朱祖谋。与这位晚清一代词宗渊源不浅。朱祖谋在“晚清四大家”中,最为谦冲和易,乐于接引后学。夏承焘学词导师林鵾翔是朱祖谋弟子,他参与瓯社社集之作常由其师寄上海经朱祖谋、况周颐二老批点。他的词学血统,事实上汇集了朱氏的部分好尚,但因个人兴趣等原因,又与朱氏存在差异。

朱祖谋一生四校梦窗词,是晚清词坛学吴风潮最大推手,但平生长于校勘之学,论词绝少,即便对最喜欢的梦窗词,圈点十多遍,评语只有十一个字。他始终乐于以迷离恍惚的梦窗词寄托遗老心事,忧生念乱,言近旨远。引入东坡词仅属补救措施,用来消解模拟梦窗词带来的晦涩。换言之,他的词籍校勘和写作取向是一体两面,不可分割的,正因为在填词实践中得到梦窗词的各种滋养,才有意反复校订梦窗词,为后世留下一个足供摹仿的善本。

夏承焘以《吴梦窗年谱》、吴词补笺等受到朱祖谋称赏,且为之扬誉,他在词坛的登台亮相,因词学文献学上的造诣与朱祖谋兴趣相同。尤其是他所作的吴词补笺,有报答朱祖谋知遇之恩的意味。他曾对赵尊岳说“彊村先生谓梦窗小笺,将待予为之辨订”[3]165,所以他准备“明年当为梦窗词考证,以报彊村”[3]165。这成果就是为朱氏《梦窗词补笺》拾遗补缺的《梦窗词后笺》。这是他的词学与朱氏之合。

但夏承焘对梦窗词的态度与朱祖谋不同,客观研究的成分多于欣赏。他为吴文英做的文献工作,更多受当时胡适“以科学方法整理国故”运动的影响,词籍考证与校勘并不需要依附于任何指导创作的理念,具有独立的学术价值。他用客观的眼光看待吴文英的创作,并将其与朱氏遗老隐衷进行切割。词学从传统走向现代,最终成为文学研究的专门学科,这种细分便是表征之一。

在研究和创作上夏承焘有意以朱祖谋为标杆,努力与之争胜,如在给龙榆生的信中提到自己考订年谱,据《履斋诗余》和《吹剑录外集》推定吴文英生年在开禧初年,比朱祖谋的《梦窗词笺》所说迟了三十余年[3]125。又在日记中记下“抄《梦窗词后笺》完,比朱笺多六十余条”[3]298。也曾受到朱祖谋词作触发作词,“阅彊村词,偶有触发,成一小词,其茂密处终不能到。然小令亦非其所长。”[3]112不过他在创作上对朱祖谋的词作一直保持着合理的距离,曾在日记中写道:“阅彊村语业,小令少性灵语,长调坚炼,未忘涂饰,梦窗派固如是也。”[3]100

夏承焘与朱祖谋的词径论其实都源于常州派周济的“宋四家”,且均由南宋词人入手。但朱祖谋特别突出吴文英,而夏承焘的词径论更有浙、常两派融合的意味。

陈世宜曾回忆朱祖谋教导其学词路径:“由《绝妙好词》以进窥君特。”[4]2041南宋周密所选的《绝妙好词》成于宋亡之后,至清初才重现词坛,所收词家自南宋至元初,以词风醇雅为宗,激昂慷慨的作品一概不录。清人对此选极为称誉,《四库总目提要》称其“去取谨严”,谭献《复堂词话》谓:(南宋乐府)“清词妙句,略尽于此。”朱祖谋的这种词径设置,其实是有合理性的。因为南宋词多长调,对结构安排比较注重,有法度,便于初学模仿,而北宋词多小令,对天份要求远过于学力,难度很大。其后下一步“进窥君特”,当然是作为梦窗派宗主的私心爱好,毋庸讳言。

夏承焘则说自己试图兼取“稼轩、白石、遗山、碧山”四家之优长。其中除了元好问乃金朝人,其他三位全是南宋人,尤其姜夔更是与张炎并列为浙派论词的两大宗主之一。得夏承焘称许的四位词人,辛弃疾、王沂孙与常州派周济所举相同,周邦彦、吴文英则被元好问、姜夔替代,并说要合四家为“一家”,这种表述使得四位词人间变为平行关系,从而消解了周济词径论中由南入北,由易至难的层次。因为当时学词人经由朱祖谋鼓吹,往往学到吴文英就流宕忘反,根本无意上窥稼轩之悲凉与清真之浑化。其实背离了周济使学词人逐步提升的初衷。鉴于梦窗派流弊太大,他干脆剔除了吴文英的位置。至于加入元好问,则是因为元好问是学稼轩词最有成就,最得神髓的词人。因为他们身历乱离之世,而胸襟气度又有相似之处。对此,晚清词论家早有裁别。如张文虎在《遗山先生新乐府》序言中说:“其词疏快名隽,上者逼苏、辛,次亦在西樵,放翁间。”[5]况周颐也在《蕙风词话》卷三本知人论世之旨直陈:“《宫体》八首,《妾薄命辞》诸作……极往复低徊,掩抑凌乱之致。而其苦衷之万不得已,大都流露于不自知,此等词宋名家如辛稼轩固尝有之,而犹不能若是之多也。”[6]周济的词径论,在实践中当然发生了不小的问题,后世词学家对其进行了各种改造。如果说王国维《人间词话》高唱北宋,贬抑南宋,对姜夔及吴文英进行过甚其辞的攻击,为了补偏救弊而否定周济的整个学词路径是矫枉过正,那么夏承焘这种小幅修补则显得平和中正许多。

朱祖谋本人身为常州派词学承继者桂派宗师王鹏运之弟子,论词讲比兴寄托,主张联系现实政治生活,对片面追求雅音,耽于词之审美功能的浙派是相当贬抑的,浙派创始人朱彝尊被他评为“体素微妨耽绮语,贪多宁独是诗篇”。批评其好作艳词,格调不高,又贪多滥作,泥沙俱下。又讥刺浙派中坚厉鹗“神悟亦区区”,指其一味专学姜、张,陷于平庸浅薄。此外,朱祖谋基于自身的生命体验,对旷达超脱的苏轼颇多共鸣,而对豪情勃郁、富于战斗精神的辛弃疾有所排斥。但在当时词坛,虽然出发点各有区别,如胡适为白话文学借鉴,南社诸子看重革命性,王国维力主自然真趣,推崇辛弃疾成为词界共同的追求。夏承焘同样喜爱稼轩词,乃因抗战救亡的现实需要,他曾为邓广铭《稼轩词笺》作序:“今之词家,好标举梦窗。其下者幽闇弇闭,尤甚于郊岛,得恭三兹编以鼓舞之,蔚为风会,国族精魂,将怙以振涤。”意谓要合于今日之现实背景,宜用豪放旷爽的稼轩词振奋精神,抒发民气,如果再学艰深晦涩的梦窗词,除了桎梏性灵外,更是无补于世。[3]175

朱祖谋是传统词学最后的集大成者。夏承焘进入词学研究领域,得到朱祖谋许多帮助及鼓励,他对朱祖谋词学的继承,主要是在词学文献学方面,包括校勘及考订,其超越体现在挟后出转精之优势,更进一步编撰词人年谱,为知人论世之用。另外,因为对吴文英词并不喜爱,夏承焘并没有遵循朱祖谋之学词路径,而以自身兴趣另觅新途。转而推崇辛弃疾与姜夔,前者反映他用词学介入现实的努力,这比朱祖谋及王鹏运等以词反映现实无疑更进一步。而后者,是以一系列用现代词学方法进行的考订与研究成果作为立论基础的。他与朱祖谋词学之离合,带有词学从尊古至开新,从传统到现代演进的形态。

二、夏承焘词径论的取径对象

清代词派,许多皆有明确的学习对象以供提倡,取法对象不同,带来了审美取向的差异。

如清初云间派喜爱《花间》,阳羡派继之,标榜苏、辛,而后起之浙西派以南宋醇雅为美学旨归,推崇姜、张,常州派崇意格,讲寄托,以温庭筠为深美闳约之典范。针对词坛弊病,以风格不同的古代词人接济,但无论主南主北、甚至唐五代,皆为偏至。陈廷焯一针见血地指出,当时词家好讲南北宋,是有门户而无是非。直到周济提出“由南返北”的学词路径,方才打破这一思维定式,从而沟通两宋。这是一种在了解两宋词人各自优缺点基础上形成的新的认识框架。也带有广收博采,融汇众长的美学追求。

从晚清四大家的学词路径上也能看出这种影响,王鹏运遍历两宋各大家门户。况周颐以南宋为正宗,却不废北宋,更指出学词须本诸性情,神明与古人通,非迹象与古人合。郑文焯以周邦彦、柳永、姜夔、吴文英为“两宋钜子”,讲由柳通周。朱祖谋虽以学梦窗词驰名天下,晚年却颇采苏东坡之疏快济吴梦窗之密丽,也走了一条由南返北之路。

夏承焘学词,于学习对象的选择上,首重心性是否相合。他曾说自己“早年妄意欲合稼轩、遗山、白石、碧山为一家,终仅差近蒋竹山而已”[2]113。“差近蒋竹山”,很可能是自谦,可以看作对蒋捷“信手拈来,都成绝唱”自然谐畅境界的推许。也是不逐时风,以我为主独立意识的体现。

夏承焘对梦窗派后学无能,陈陈相因,使词坛生气索然有着强烈不满。时移境异,学词者如果不依照自身个性选择学词对象,只是枝附影从,对词坛风气,将造成不少恶劣影响。夏承焘虽以梦窗年谱受知于朱祖谋。从个性上,他是不喜欢梦窗词的,曾说“梦窗素所不喜,宜多读清真以药之”[3]214。相较而言,他对姜夔的喜爱远超吴文英,清雅超拔的白石词很适合他的审美趣味。在系列《论词绝句》中,姜夔分派了五首,分量很重且无一贬语。吴文英只有两首,第一首题解就说“吴文英原亦出于贾似道之门”,第二首用了“七宝楼台拆下,不成片段”的著名比喻。可见论者之倾向。如果从早年论著中看,吴文英于他是个单纯的研究对象,并没有投入太强烈的感情。但对学梦窗词带来的恶劣影响,他亦不得不有所分辨和批评。他在《姜夔的词风》中说:“宋末词家承周或承姜,各有分属,如吴文英是周的嫡派,张炎则属于白石”,“注重研炼词句,过分讲究技巧,是两家共同的倾向,但因重视音律而牺牲内容,因涂饰辞藻而隐晦了作品的意义,则周派的流弊大于姜派”[7]314。这里所称周派的流弊,其实指周派之嫡传,梦窗派的流弊。

晚清周济“问途碧山、历梦窗、稼轩,以还清真之浑化”这一由南追北的宋四家词径论,以周邦彦词为极则。这种学词路径对艺术性的讲求甚于思想性,末流很容易滑入形式主义邪径。朱祖谋本是学梦窗词有大成的,夏承焘对朱氏这位祖师都痛下针砭:认为其词“繁缛沉丽,亦有过晦处”,南京陷落时,夏承焘想到朱祖谋《小重山》“过客能言隔岁兵”,许为沉挚。沉挚与沉丽之差别,或许在感情的力度及真诚与否。所以他在后面加了句“其学梦窗者,虽极工而不易流传”。朱祖谋学梦窗词“极工”,尚且不易流传,那些“不工”的,更不用说。

夏承焘借为邵祖平《词心》作序的机会指出:“夫有身世际遇,乃有真性情。有真性情,则境界自别。世士不能秀洁其志行,而欲以涂饰絺绣鞶帨之工,仰窥古人,宜其去古人远矣。”[8]253所谓真性情,是词人作为个体生命与时代风潮交相激荡中生发的,如果没有自身真切的情感体验,学古人必不能落到实处。他为本师林鵾翔《半樱集续集》作序时说:“师之于词,固取径周吴而亲炙彊翁者。今诵其丧乱伤时诸什,取诸肺肝,而出以宮徴,真气元音,已非周吴所能囿……其词愈真,而世愈苦矣。”[4]2077将林鵾翔与朱祖谋相提并论,除了两人确有师生之谊,更因在身世遭逢上有相似之处,忧生念乱,感时伤世。从“取径周吴”到“取诸肺肝”,并非消泯法度,而是由深入真,自有动人处。何况身逢神州陆沉之际,词人内心的冲击与感愤遂使词作超越了古人之藩篱,而成一己之面目。

夏承焘曾经在与张尔田的讨论中提出一个特异的观点,朱祖谋之词与王沂孙声息相通,远超吴文英:“窃以为词深于末造,碧山身丁桑海,故于彊老旷世相感,非如觉翁,羌无高抱。承焘曩尝妄言,以为时流谓朱出于吴,实犹栗里之于休琏。”[7]261栗里是陶渊明,休琏指应璩。在文学地位上,前者远超后者。他认为前清遗老朱祖谋与经历亡国之痛的王沂孙“旷世相感”,有情感共鸣的现实基础。而吴文英在品行上没有卓异之处,无法和朱祖谋相提并论。在当时的词界,无论毁誉,朱祖谋与梦窗词是合二而一,不可分割的。夏承焘这种釜底抽薪的激进手段,意在摧毁梦窗派的词统,为词坛另辟通途。

年辈稍晚于夏承焘的词学家刘永济曾指出,学古人词有两个要点:其一,学词不可“先失己之真但求人之似”,而当求与古人之“合”。即姜夔在诗集自序中说的不求与古人合而不能不合之意。反对轻视学古之作用,但也反对专事模拟。其二,学词须知古人长短优劣所在。古人词自有精华与糟粕,有时古人瑜足掩瑕,不足为病。但如果初学只为片面求似,将古人短处当长处学,就会误入歧途,谬以千里。

对学词对象优缺点的准确认识与阐发,是词学走向现代的特征之一。夏承焘对学词对象的选择首重与自身性情是否相合,他曾对吴文英投注很大心力,包括编年谱,作笺注。但对学吴带来的困于音律涂饰字句等弊病有清楚体认。相对来说,他对姜夔的喜好一以贯之,夏承焘是20世纪词学四大家中对姜夔用力最勤,成就最多的一位。为姜夔编年谱、考版本、作校笺、辑传记、审音校律,就算在50年代炽烈的政治氛围与舆论导向之下,长篇论文《姜夔的词风》仍是褒多于贬,充分肯定其艺术技巧上的独特成就。他讲姜夔作诗之取径“从江西派走向晚唐,他的词正复相似……是要用江西派诗来匡救晚唐温、韦以及北宋柳、周的词风的”[7]306。具体来说,就是以江西派诗法的瘦硬之笔,化绮丽为清刚,且用唐诗的语汇入词。白石词雅洁幽峭,非常符合夏承焘的审美趣味。虽然古语有云,词为艳科,香软纤弱是词体本色之一,但夏承焘笔下却从不作艳词。他在给邵祖平《词心》作序时阐述自己的词史观:“词虽小品,诣其至极,由倡优而才士而学人。三百年来,殆骎骎方驾《诗》、《骚》已。”[8]251这种将词比附于诗经楚辞的尊体论明显受到常州词派的影响。夏承焘是以学人之词这一最高标准自我期许的。其对于才士之词的超越,大概在立身持重,服膺温柔敦厚寄托美刺的创作手法,并兼有经国济世的儒家情怀。钱志熙指出,温州的地域文化传统,也是一个重要因素。当地是移民地区,生存竞争激烈,士风比较严肃,加上永嘉学派经济事工之学的影响。使得温州文人作词风气不彰,就算有作,对艳词也极为排斥。[9]

夏承焘对于苏、辛亦有关注,态度前后有别,30年代为金松岑词集作序时,尚服膺传统的正变观:“词以温韦为正,以苏辛为变,虽常谈,亦至论也。”[10]240

稍晚,卢沟桥事变爆发后,外患日炽,有亡国之忧,为了响应抗战救亡的时代主潮,他在上海避难期间编选了一本《宋词系》,取《毛诗序》“以一国之事,系一人之本”的教化之义,选取宋人词中“鼓舞人心,砥砺节概”[10]479的作品。以南宋辛弃疾及辛派词人张孝祥、张元干、陈亮等人为主,还主动吸收辛弃疾、刘过等人豪迈的词风,创作了一批简洁有力的爱国词作,如《鹧鸪天》:

能学扬雄亦壮夫,肯抛心力事虫鱼。门前哪有谈玄客,身外都无覆瓿书。

能饮否,有诗无?几回合眼梦江湖。天台雁荡青千仞,任共谁皤九域图。[2]157

扬雄称作赋乃童子雕虫小技,壮夫不为,孔子谓读《诗》能多识草木虫鱼之名。汉代经学家注重典章制度名物考释,后便以虫鱼泛指名物制度等。夏承焘本以词学文献考订著称,此处微露读书何为之意。而“门前”“身外”两句则指四处颠沛流离,依人作客,连书亦无。末句自陆游“书生有泪无挥处,寻见祥符九域图”化出。北宋祥符年间,丞相王曾等撰修九域图。南宋偏安,丧权失地,恢复无望,陆游于是挥泪。夏承焘是浙江温州永嘉人,天台、雁荡皆是“家山”,用这一典故,显是不忍见山河破碎之意。

又如《浣溪沙·九月九日温州观祝捷》:

犹有秋潮气未平,八方听角学春声,深杯莫问醉何名。 夜夜天心忘却月,家家人面好于灯。八年前事似前生。[2]198

表里澄澈,明白如话,对胜利的欣喜跃然纸上。

1961年,夏承焘填了一阕《水龙吟·谒辛稼轩墓》,典故密集,议论风发,刻意学辛,颇得神韵:

坟头万马回旋,一筠来领群山拜。长星落处,夜深犹见,金门光怪。化鹤谁归,来孙难问,长城谁坏。料放翁同甫,相逢气短,平戎业,论成败! 莫恨沂蒙事去,恨平生驱驰江介,词源倒峡,何心更恋,长湖似带。谁听新吟,烟花万叠,山河两戒。待明年来仰,祁连高塚,兀云峰外。[2]224

其间多处化用辛弃疾词作成句,如:“叠嶂西驰,万马回旋,众山欲东。”(《沁园春·灵山斋庵赋时筑偃湖未成》)“人言此地,夜深常见,斗牛光焰”(《水龙吟·过南剑双溪楼》),“不恨古人吾不见,恨古人,不见吾狂耳。”(《贺新郎·甚矣吾衰矣》)而其中“试听新吟”一语,则古人惋惜之余,又有讴歌今日盛世新貌之意。由于作者艺术水准高,词作得以避免概念化之弊病。

第二年,以胡云翼《宋词选》编定畅销为标志,苏、辛词派成为时代主潮。对学词对象的选择至此已不再是出于个人爱好的纯技术问题,更多带有社会规训的性质了。从中可见现实政治对词学家之影响由隐而显,个人喜好亦无法自外于社会风潮。

三、 夏承焘词径论的学习方法

门径论在中国文学史中并不罕见,南宋谢枋德编撰《文章轨范》,取古文中有资场屋的篇目,从文章宗旨到选文评点,根据学习者自身程度进行指导,贯彻着选者通过研习古文提高科举程文写作的门径观念。又如黄庭坚着意学习杜甫夔州以后诗,其点铁成金、夺胎换骨之法,在袭取前人诗意之外,以故为新,为后学提供一条切实可行的学诗路径,到了近代,学界努力向西方求索真知,迎合援西入中之潮流,梁启超编过《中西学门径书》,教人如何学西学,朱自清也编过《论诗学门径》,从吟咏到诗史,指导学诗。

词径论是门径论的一个分支,与学文、学诗相类,它在实现过程中包涵两大要素,学词对象,如前文所论,初学入门须慎重选择,一旦发生差错,从而导致路径偏差,对该文体的掌握可能发生较大失误。再谈学习方法,具体来说要讲先后次第,学词人如果永远停留在入门阶段,对词艺的提升,不会有太大帮助,只有学习难度逐步提升,如沿阶而上,学词人才得多方面助力,但要顾及学词人的程度,循序渐进。如欲学词,先学读词,至于学习的前辈名家选本,以何者为上,在不同方向的规划上,除词学家一己好恶,亦可见时代演进之轨迹。

简要说来,学习对象解决的是学什么,而学习方法则讲究怎么学。在对学习方法的讨论上,夏承焘非常注重技术步骤。

清代较早在词选中分析词法的是张惠言,他讲解了温庭筠十五阕《菩萨蛮》的篇章句法,但选本限于体例,作法必不能讲得过于透彻。于是专门的学词法小册子应运而生。民国时期,陈锐、顾宪融、吴梅等词学家都编过学词法,夏承焘也不例外。

之江大学同事胡山源编《词准》收录夏承焘所撰《作词法》,从词调、四声、用韵、遣辞四大方面总结词之作法,层次分明,体现出很强的系统性。夏氏在引子里说:“词本是一种合乐的文学”。“在唐五代间词初发生及北宋词乐犹盛的时候,词不但不分阴阳四声,有时平仄亦不太拘,乃至字句之多寡亦无一定。”[11]1-4因为乐工在唱词的时候可以灵活处理,并举出温庭筠、张泌数个实例来说明。

但到了南宋,“既没有会唱词的乐工,自己复唱不来。只好取词谱或前人的词,按字数、平仄、韵脚一个一个字填上去。”[11]5“更讲究些的讲四声阴阳……这时候的作家,比之唐五代那般十分自由的词人,总算够苦了,虽然有人说这种十分不自由的事情,其中也有特别的乐趣。”[11]5

对词体音乐文学本质的介绍以及词体萌芽到全盛期不但不分四声、且不拘平仄及字数多寡的用意,除了为初学者普及,更有意打消他们的畏难心理,唐五代的词人曾经那样自由,即便是现在“十分不自由”的填词过程,也有特别乐趣。

如在小令和长调中,各举出具体作品并解析章法,供读者揣摩,先说小令有“针缕极细”者,举例为温庭筠之《菩萨蛮》,称上下片层次井然,不可改易一字。继讲长调“尤重脉络,最忌堆垛,初学须从平正者入手”,然后从易到难,分别列出实例,使学词人体会仿习:

长调南宋词有极平正者,如张炎《壶中天》一首……以词论,此等究太平直,非张炎之极作,再举史达祖咏物二首,略有层次者……再举姜白石《念奴娇·咏吴兴荷花》……此词七句分写三层,格局比史词尤奇。[11]73-77

与周济的“宋四家”类似,长调以南宋词人入门,先求平稳,再逐步提高。夏承焘选的初阶词人是张炎,这比周济所选“思笔双绝”的王沂孙,难度显然大为降低,所选还是首“究太平直”的普通作品,一句一意,平铺直叙,最便模仿。再选史达祖较有层次的咏物词,传达意思较多,然后是姜夔“七句写三层”的作品“犹明白易看”。至于难度最高者,是吴文英四段两百四十字的长调《莺啼序》:

吴梦窗词最不易读,笔墨缜密……其实细细剖析,亦有脉络可寻。长调章法比中调更难,梦窗长调尤难读,兹举其《莺啼序》一首为例。[11]77

夏承焘认为,如果达到吴文英的长调句法,则填词能事已尽。

为了避免学词人仅注重于熟练掌握填词技巧作出“毫无内心”的“试帖词”。夏承焘在书中还准备了一个带阅读顺序的初学读词简要书目作附录,其中加双圈者最要,单圈次要,不加符号者再次。选别集37种,总集17种,较为完备,兼顾各种风格。“最要”者,依时代先后,别集中有《南唐二主词》、晏几道《小山词》、苏轼《东坡乐府》、周邦彦《清真集》、辛弃疾《稼轩长短句》和姜夔《白石道人歌曲》。总集“最要”者有《花间集》、周济《词辨》谭献评本及朱祖谋《宋词三百首》。

他曾在某些“最要”词集旁边加注,说明原因,如:“词至后主感慨始深,为词之第一变境。”[11]95“(小山词)北宋小令极则,远胜乃父,佳者十之七八。”[11]96“苏词如其诗,‘武库矛戟不无利钝’。然词至东坡为第二变境,地位比柳永高。”[11]96“上承温韦,下开姜吴。为南北宋间一重要作家,词法之精,无逾邦彦者。”[11]96

而“次要”之选,有些是优缺点都较明显,仍不失为大家的,微寓学词人须不背性情,不离时代,由学古人词至自我树立之意。譬如在柳永乐章集旁注:“柳词有二种,一种为士大夫本色,较雅,一种为平民作,有大俗者”[11]96,有些词人间有承传关系,使学词人了解渊源流变,如“梦窗学邦彦,色泽较浓”,但初学不易读,故位置次要,金代的元好问、蔡松年“皆学东坡,比东坡更精”,但苏轼在词的变革中地位太高,初学可不读元、蔡,却无法绕过苏轼。“次要”别集以朱祖谋彊村词收束,赞许“朱氏学梦窗,身世感慨比梦窗尤大尤深,能融东坡梦窗为一家”。

此外,尚有12种词话以为补充,其中《词源》《乐府指迷》都是南宋以来论雅词作法的代表作。再以《词苑丛谈》《历代词话》等增长见闻,以《介存斋论词杂著》《艺概》等学习识鉴,再以《蕙风词话》《人间词话》了解词之美感特质,从而避免困于字面技巧的偏狭之病。

夏承焘这本《作词法》的体例很有可能受此前许多盛极一时的学诗法著作影响,如1928年上海医学书局出版丁福保编撰的《诗钥》,书中用问答体解说旧诗作法,绪论部分丁氏开宗明义,该书为“拟学诗而不得门径”之初学所作,从入门应读何书、诗韵、平仄,逶迤写来,再讲五绝、五律、七绝、七律之作法,且举古人诗详析。最后也附有一个从别集到总集且涵盖古今“最要”、“最有名”诗话的学诗阅读书目,由浅入深,步骤井然。这类著作有别于对诗词深入研讨的论文与专著,贴合初学者心理,是教导其学习诗词规则作法的实用书。

有论者指出,各种学词法小册子在民国曾经极流行,在编撰体例上,带有选本性质,对方式技巧尤为关注,反映学词意识在词学研究中不断强化。[12]夏承焘这本书,创作与欣赏并重,既重技巧,亦不乏思想,是很有轨辙的学词法著作。

周济宋四家词径论一出,言词者即无法轻易绕过。夏承焘曾起意作一部《苏辛词系》以便利初学:“分列苏词各种作风,以后人词分系于下……又分辛词作风为苏词所无者,以后人词系之……效江西诗派之体”[3]499,表明学的是吕本中《江西诗社宗派图》,但这样的主次设置,也是对《宋四家词选》的效法与回应。

四、夏承焘词径论的词学史意义

从旧词学到新词学的范式转移,首先表现在词体观念革新上,词从传统的“诗庄词媚”、“诗余”这类隐含高下判断的称谓中解脱而出,成为一个值得独立研究的文学体式,观念的改变,大力推动了相关研究的兴盛。1918年,谢无量《词学指南》出版,这是最早以“词学”命名的著作,其实际是为“学词”目的编排的创作指南,曾在当时诗词界产生不小的影响。后来深受胡适影响的词学家胡云翼对谢著深致不满,认为其过于浅薄、十之七八剿袭古人成句且自相矛盾,他所著《词学abc》(1930年)前言中就说明谈的是“词学”并非指导填词,“学词”重于创作,而“词学”理论意味无疑更强,构建学科体系的视野也更宏大。对词史、词之体制等关注更密切,他们认识到词的黄金时代已经过去,今人学填词显然没有太大的必要。在“一代有一代之文学”的进化史观影响下,词作为独立的研究对象自有其价值。在逐步离弃了旧词学的芜杂、繁缛后,新词学在学科构建的完备上超迈前人,词学具有了现代学科的品格。词学研究突破了传统词话的琐碎支离,更长于逻辑推演,更贴近时代,更具有现实生命力。

历代表示词径论之词家,未必皆存开宗立派之雄心,但大多有补偏救弊和指导时人学词的用意。其中又可以看到词径论在理想与现实层面的两分。

周济的宋四家词径论本是针对当时浙派末流学南宋张炎不得法,仅得空疏浅薄而产生的梦窗词的密丽之风、生涩之感,为了补救浙派末流的空滑,相融相济,缺点反而成了优点。然而,当“学梦窗者半天下”的时候,这种缺点就被严重放大了。夏承焘用元好问和姜夔对吴文英及周邦彦的替换,首先是基于他的个人爱好,并没有推广的打算。但这一举动本身是对学梦窗词所承载的种种弊病的挑战与回应。当时桂派的另一位重要词人陈洵,竟将周济的词径论更加简化与窄化,四家截剩两家,即“由梦窗以窥美成”。此论一出,就得到朱祖谋的大力赞赏,说是:“推演周吴,力辟奥窔。”因为“由吴希周”的途径简洁明快,更为梦窗派之学吴提供了很强的理论支持。有鉴于此,夏承焘干脆将周吴词统整个抹去。

他曾经说过,要合四家为一手,可看出,此四人在夏承焘心中地位是均等的。言外之意,学词人可以凭个性所近,另选其他词家学习。这种对唐宋词名家高下位次的消除,既是对传统词学宗派意识的淡化,又有着对学词人选择权的充分尊重。

经历各种选本的传播,汰弱留强,到了晚清民国,哪些人可称唐宋词名家已经定型了。

由于初学作词者不容易直接取法自然,必须师法名家。而词径论是以我为主,还是以学词人为主,其间并不容易取得平衡。

况周颐弟子赵尊岳曾言宋词以晏、秦、周、柳、苏、吴、姜、张为八大家。如果说“奉此八大家为祖祢”是其自出心裁。“能得若干即成就若干”则是视乎学词人天分学力之差异,站在对方角度设想,不对学词成效盲目自信。这是符合学习规律的。

与之相似,龙榆生也有一种较复杂的词径设置,目的在“救常州末流之弊”,对此非常自信,但这种设置更接近一种纯粹的“理想”:

今欲救常州末流之弊,允宜折衷浙、常两派及晚近庄、谭诸家之说。小令并崇温、韦,辅以二主、正中、二晏、永叔;长调则于北宋取耆卿、少游、东坡、清真、方回、南宋取稼轩、白石、梦窗、碧山、玉田。以此十八家者,为倚声家之轨范,又特就各家之源流正变,导学者以从入之途,不侈言尊体以漓真,不专崇技巧以炫俗,庶几含濡深厚,清气往来,重振雅音,当非难事矣。[13]

兼其所长,各去其短之类说辞。多少有点创作经验的人,就会知道这种设想近乎梦幻。清代的戈载对此早有认识:“学一家而得其似,已不数数觑,安望其两美之合哉?即有之,亦不过学秦者兼柳,学苏者兼辛而已。其分道扬镳者,必不能同轨合辙也。”[4]881在龙榆生看来,折衷各派之说,编排出的这十八家是基于一种中正平和、不偏不倚的纯“客观”视角。这是因为当时“科学”话语是时代主潮,1934年,龙榆生为现代词学批评进行学科设计时说,传统与现代词学批评的区分关键之一就在于“是否抱定客观态度”,将风格并不相同的词人从各自历史语境中提取出来平行展示,有利于消除此前各大词学宗派的偏见。但这种抽离历史语境,看似“科学”的词径论,事实上是很难达到的。

相较而言,三位词家中,夏承焘这种不存理想型预设,基于自身爱好与性情所近选择学词对象的词径论,反而是最接近学习规律的。如果没有真性情为基础,没有所历所感为激发,单纯满足于速成,片面追求技巧,并非应取之道。因此,夏承焘在《作词法》中大量收入了词集与词话,以期学词人做到理论与创作并重,从而摆脱当时词坛“偏于技术”的单纯模拟之风。

唐圭璋曾指出,“瞿禅致力于词学研究,还热心于词学知识的普及工作,陆陆续续写了不少评介性的文章,后来还出版过《唐宋词欣赏》、《词准》和《词学知识》一类普及词学读物,为广大群众指出学词门径”。[14]民国对诗法、词法的研究非常发达,入门书极多,部分学者欲借机扩大传统诗词影响力,也有新文艺创作者认为须从传统诗词中获取资源,从《诗法捷诀》《最浅学词法》等题目可见降低学习门槛的努力。对学词路径的探讨,其实质就是在词学与学词的双向互动中,实践性的突出表现。夏承焘作为新一代词学家的代表,既得词坛尊宿襄助,又有新的研究方法辅翼。其对学词路径之认识,较前人更加透辟。在现代词学的视野下,对古今大家优缺点明白昭示,如何使学词人在学习过程中明确得益,这种进益又属于哪个层次。这就突破了清代以来谈学词路径的诸多名家模糊破碎、陈义过高的弊病。

《易》曰“穷则变,变则通,通则久”,通变特色反映在学术传承上,往往重视由模拟而创新,由师古到自运。因为学习而模拟的现象本就突出。中国古代文学的许多体裁,成熟既早,变迁也不大,由于有了典范,后人要想超越,首先必须仿习。对词径论这类学词法的讲求,本身就处在这种学术传统之下。而文学批评家的使命于此又有两分,或引导大众读者转换文学品味,或挺身保卫内心的价值观。夏承焘的词径论中,两者兼而有之,但后者所占比重较大。在进一步对词史进行研讨后,消除了清人词径论中的家数之争与宗派之辨,在力求客观、科学的时代背景中,仍然保持着自身独立的审美趣味。不但证明当时词学理论的发展渐至精微,对今日之学词人,亦颇有借鉴意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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