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世界无政府状态三种模式*
——从伦理论视角对温特文化论的批判

2018-02-20 08:29
新疆社会科学 2018年2期
关键词:温特霍布斯洛克

曹 兴

国际关系错综复杂,即便到了全球化深度发展时代,学者对世界无政府状态的理解仍然没有得到根本性的改观,甚至还有人在把世界无政府状态等同于弱肉强食的丛林法则或自然法则,这是非常错误的。诚然,丛林法则是无政府状态,但不能反过来说无政府状态就是丛林法则。因为,无政府状态包括丛林法则,更重要的是还包括社会法则;丛林法则只是无政府状态中的很小一部分,因为随着人类文明的发展,丛林法则的适用范围越来越小,社会法则的使用范围越来越大。其实,适用丛林法则的国际关系是一种敌对关系。当今世界,敌对关系越来越被竞争和合作关系所替代。对此,理解最深入、也最全面的应当是建构主义温特三种文化的理论,即将无政府状态划分为霍布斯文化、洛克文化和康德文化,相应地把国际关系大致分为敌对关系、竞争关系和朋友关系。很可惜,温特未能进一步挖掘三种文化的根源,也未能分析三种文化的时代主题。笔者沿着温特的社会理论研究方向继续探索,从伦理视域分析国际关系的三种类型,可谓是一种国际关系伦理透析的研究文本,属于沿着学术前沿“继续说”*冯友兰把自己的学问称为对中国贤哲思想的继续研究,称之为“继续说”的治学态度。本文借用这种研究风尚。其实,所有学界大师都必须站在学术前沿上“继续说”。的文本。沿着温特的研究思路、以伦理透析为方法论、从文化进化的角度,笔者发现从霍布斯战争伦理转向洛克竞争伦理再转向康德合作伦理成为国际关系的发展规律。这只是国际政治发展的一种可能进化的路径,不是必然的过程,因为还有由康德文化倒退为洛克文化,再倒退为霍布斯战争伦理的可能性。不难把握,当今世界是一个敌对、竞争与合作并存的时代。

一、温特三种无政府文化理论精华

为遏制国际上国家权力斗争发展为战争,必须限制国家权力的增长。为此,国际道义、世界公众舆论和国际法都对国家权力进行了限制。但在现实主义理论那里看不到政治文明的曙光,它对于世界无政府状态只能持有悲观态度。*汉斯摩根索:《国家间政治:权力斗争与和平》,徐昕、郝望、李保平,译,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06年,译序,第9页。温特思想一改现实主义的悲观论调,展现了国际关系从敌对提升为竞争再提升为合作的乐观进化的发展进路。此外,国际关系学诸多学者对世界无政府状态做了大量研究,但是如何解释国际无政府状态、国际社会无政府状态到底有多少种逻辑结构,仍然是个尚未完成的课题。温特在纠正国际关系学界对无政府状态种种错误的基础上,建立了一套比较令人信服的三种无政府状态的学说。

首先,温特把人们带出了丛林法则的世界,引领我们走出了战争的悲观论调,集中体现在把人带出以自助为特征的世界无政府状态。“无政府状态是本质上自助的体系,会产生军事竞争、势力均衡和战争。”*亚历山大·温特:《国际政治的社会理论》,秦亚青,译,上海:上海世纪出版社,2014年,第245、256、272~273、246、245页。温特鲜明的反对这种观点。

简单把世界无政府状态付诸于丛林法则不仅无助于对诸多国际关系复杂性的理解,而且还用丛林法则诉说当前国际关系状态,显然大错特错。在温特看来,战争状态、敌对关系属于霍布斯文化,威斯特伐利亚体系之后,国际社会的发展主流已经进入竞争与合作的时代,即进入洛克文化*“威斯特伐利亚是洛克文化”。参见亚历山大·温特:《国际政治的社会理论》,秦亚青,译,第265页。和康德文化。在温特看来,近现代世界无政府状态并不必然导致战争,“我提出的与传统理论相违背的观点是:战争状态不是由无政府状态或人的本性建构的,而是由共有观念建构的”*亚历山大·温特:《国际政治的社会理论》,秦亚青,译,上海:上海世纪出版社,2014年,第245、256、272~273、246、245页。。

温特深刻指出了霍布斯文化转向洛克文化模式的原因是威斯特伐利亚国家体系的建立使人类走出了霍布斯文化,进入洛克文化:“威斯特伐利亚国家体系才更加令人感到惊讶,因为这一体系显然不是霍布斯体系。国家的死亡率几近于零,弱小国家蓬勃发展,国家战争不是经常现象,并且往往受到限制。领土疆界已经‘固定’下来。……现实主义者往往对这样的变化不加重视,而是强调历史的延续性,战争仍然发生,权力仍然重要。但是,我认为,事实显然表明在过去几百年里,国际政治发生了质的结构变化。霍布斯自然状态中不是杀人就是被杀的逻辑已经被洛克无政府社会的生存和允许生存逻辑所替代”*亚历山大·温特:《国际政治的社会理论》,秦亚青,译,上海:上海世纪出版社,2014年,第245、256、272~273、246、245页。。

其次,温特理论的闪光点还在于无政府状态并非只隐含了一种逻辑且逻辑形式本身并没有意义,赋予逻辑的文化内容才使逻辑具有了意义;或者说“意义”不是由逻辑的形式赋予的,而是由逻辑内容赋予的。“无政府程序本身是空洞的概念,没有内在逻辑。诸多无政府之所以产生了逻辑内容,是因为我们赋予这些逻辑的意义的结构所导致的。”*亚历山大·温特:《国际政治的社会理论》,秦亚青,译,上海:上海世纪出版社,2014年,第245、256、272~273、246、245页。笔者赞同温特提出的多种逻辑结构的观点,“具有不止一种‘逻辑’”*亚历山大·温特:《国际政治的社会理论》,秦亚青,译,上海:上海世纪出版社,2014年,第245、256、272~273、246、245页。。

在温特看来,共有观念是建构国际社会形态的决定性要素,它不仅决定战争、还是决定能否合作等一切社会性的元素。固然,利益是建构社会的核心要素,但问题是利益是由什么建构的?建构的文化具有深沉的力量,国际关系交往方式(战争与合作等)取决于何种文化“意义”的建构:“任何可能因素实现的几率取决于观念和观念建构的利益。500件英国核武器对美国的威胁还不如5件朝鲜核武器的威胁大,因为使这些武器产生意义的是共同的理解。”*亚历山大·温特:《国际政治的社会理论》,第252、255~256、253、247、256、274、288~289、289、295~296页。

再次,人们很容易把霍布斯文化与现实主义直接联系起来,认为二者之间具有必然关系。温特纠正了这种隐性的错误:“霍布斯无政府状态与现实主义之间没有必然的联系,但是人们很自然地假定有这样的联系存在,因为这种无政府状态是建构主义必须正视的‘难题’。霍布斯无政府状态中包含的国家高死亡率使得共有观念难以形成,即便形成,也很难说明国家为什么会关心这样的共有观念,而建构主义认为内化的观念建构了身份和利益。”*亚历山大·温特:《国际政治的社会理论》,第252、255~256、253、247、256、274、288~289、289、295~296页。

基于上述纠偏,温特在宏观层次上把无政府状态解析为霍布斯文化、洛克文化、康德文化三种结构,而不是简单归结为某一种结构。霍布斯文化是“一切人反对一切人”,充满“敌意”和“武力”的敌对关系模式;洛克文化是讲究“代价”,充满竞争关系的对手模式;康德文化是基于“合法性”与“友谊”而建立的朋友关系的模式。这三种世界无政府文化是有大量事实根据的:“这三种文化在国际关系史的不同时期、不同地点都有实例,我还是把这些文化当作理想类型模式对待的。”*亚历山大·温特:《国际政治的社会理论》,第252、255~256、253、247、256、274、288~289、289、295~296页。他认为,这三种无政府文化状态派生了遵循文化的三个理由,即被迫遵守、利益驱使、承认规范的合法性。“三个理由更应该被看作反映规范得以内化的三种等级,因此也应该被看作开辟了同一结构得以建构的三种不同途径,即‘武力’‘代价’和‘合法性’。”*亚历山大·温特:《国际政治的社会理论》,第252、255~256、253、247、256、274、288~289、289、295~296页。

霍布斯文化的核心属性是敌意角色。敌人关系、敌意的本质就是要通过侵略或使用暴力改变现状、不承认他者的生命和自由而可以任意侵犯。敌人之间使用暴力是没有限制的,而对手则是有限制的。*亚历山大·温特:《国际政治的社会理论》,第252、255~256、253、247、256、274、288~289、289、295~296页。因此,从霍布斯文化提升到洛克文化,国家主权原则得到了普遍认可。温特道出了国家主权伦理规范的相对权威性,“虽然没有集中的执法机构,现在几乎所有国家几乎在所有时候都遵守国际法。国家越来越承认国际法具有约束力(因之可以得到执行),即使是不同意其规定的国家也是如此”*亚历山大·温特:《国际政治的社会理论》,第252、255~256、253、247、256、274、288~289、289、295~296页。。真正克服敌对关系霍布斯文化的不是洛克文化,而是康德文化。康德文化出现于类似于北大西洋相同文明系统中的国际体系中,以“不使用暴力”为特征。温特提出:“一个新的政治文化已经在西方兴起,在这种文化中,非暴力和团队行动已经成为规范。如果是这样,那我们就不会倒退到过去。我称这种文化为‘康德’文化,因为康德的《论永久和平》是对这种文化最著名的论述。”*亚历山大·温特:《国际政治的社会理论》,第252、255~256、253、247、256、274、288~289、289、295~296页。在康德文化体系中,国家间的友谊是互利共赢的:“康德文化的基础是友谊的角色结构”*亚历山大·温特:《国际政治的社会理论》,第252、255~256、253、247、256、274、288~289、289、295~296页。。康德文化还创造了集体利益。“这种认同创造了集体利益,即不仅行为体的选择也是相互关联的。……康德文化情境中一个含蓄的条件是,国家必须是真正的朋友,而不是仅仅好像朋友一样行事。”*亚历山大·温特:《国际政治的社会理论》,第252、255~256、253、247、256、274、288~289、289、295~296页。因为,在国际关系中,利己的国家很难成为朋友,即便成为朋友,也是口头上的,一到关键时刻,一定会出卖朋友。在温特那里,三种无政府状态不是静态的,而是动态的。“自从第二次世界大战以来,北大西洋地区产生并日益巩固了从洛克无政府文化向康德无政府文化的结构性变化。在几个世纪的互补信任和战争之后,这一地区的国家之间使用有组织暴力残杀(即战争)的方式解决争端的行为在今天已经几乎是不可想象的事情了。国际体系目前面临的挑战是在全球范围内造就这样的结构转化。”*亚历山大·温特:《国际政治的社会理论》,《中文版前言》。如美国和中国、俄罗斯的国际角色是在变化的:冷战期间,美国与苏联、中国是敌对关系,属于霍布斯文化;冷战后,它们之间的关系转变为竞争对手甚至是朋友合作关系抑或两者兼备,不过也保持少量的霍布斯文化痕迹。

最后,温特深信国际政治是一个进化的过程。温特的三种文化从敌人模式走向对手模式,再走向朋友模式。“无政府体系是否必然从霍布斯结构发展到洛克结构,再发展到康德结构?这是一个完全不同于现实主义观点的‘无政府逻辑’,至少在一种定义上,这个问题类似于关于‘进步’的必然性问题。对此,我的直觉是,回答必然是否定的,当然也有一点保留。”*亚历山大·温特:《国际政治的社会理论》,秦亚青,译,第300、300、301、250、298、250页。只要条件成立了,向上的进化就是必然的;同样,向下的条件具备了,倒退也成为必然。历史至少具有双向发展的可能,关键是人们创造了向上还是向下的条件。正如温特所说:“进步的确存在,但是我的观点是,进步是有条件的,不是必然的。”*亚历山大·温特:《国际政治的社会理论》,秦亚青,译,第300、300、301、250、298、250页。

不过,温特注意到,国际政治文化的发展很难往后退。“一旦洛克文化得以内化,就很难再退回到霍布斯文化之中。康德文化之于洛克文化也是一样。……一旦选举权被给予民众之后,几乎没有再度(有选择地)收回的例子。原因是,一旦人们内化了选举的权利,他们就会为捍卫这种权利而努力奋斗,这就是倒退的代价极高。……‘倒退’的选择也被封死了。……在洛克文化中国家获得了主权,在康德文化中国家获得了免于暴力和得到安全援助的权利,这些权利国家是不愿放弃的。”*亚历山大·温特:《国际政治的社会理论》,秦亚青,译,第300、300、301、250、298、250页。

二、温特三种无政府文化理论的缺陷

尽管温特的三种无政府文化研究是国际关系学史上的一大发现,但它还是暴露出许多理论缺陷。弥补这些缺陷、把无政府状态研究引向深入,是深入国际关系学研究的必经之路。

其一,温特理论的根本缺陷在于只把三种世界无政府状态归结为文化,但未能归结为伦理。文化是抽象的,而伦理才是具体的。从本质上看,三种世界无政府文化状态隐含着三种国际关系伦理规范。把不同国际关系类型从规范论深入到伦理论,无疑是从抽象研究到具体研究、从表象研究到本质研究。因为,人的所有行为(包括国际关系行为)规范,说到底不过是伦理的表象;反之,伦理才是行为规范的本质。

温特认为,霍布斯文化表示敌对关系的规范,以充满敌意为相互认同,达到不可调和时爆发战争。笔者赞同温特的如下两种看法,但这两种看法都有待深入研究。第一种看法,战争和物质力量没有必然关系。“在没有共有知识、只有物质力量的世界上,也不是必然产生每个人反对每个人的战争。”*亚历山大·温特:《国际政治的社会理论》,秦亚青,译,第300、300、301、250、298、250页。可惜的是,温特没有说明霍布斯文化是一种什么文化。笔者认为,霍布斯文化是一种敌对伦理文化。温特所说的“共有知识”“规范”都是对伦理的一种阐述。同类文明造就同类伦理行为模式,“共有知识”只能局限于同类伦理文化之内。如近代殖民主义时代,西方列强把战争的矛头一致对外,对东方进行侵略与掠夺的战争。把视野放大,不难发现,只有列强之间才具有“共有知识”(确切说是共同伦理),列强与殖民地之间并没有“共有知识”或共同伦理。第二种看法,在霍布斯文化状态,国家间爆发战争是可能的但不是必然的,但是国家间的敌意是必然的,因为,“国家必然是利己的,但并不是出于邪恶的、天生富有侵略的方式来实现自我利益”*亚历山大·温特:《国际政治的社会理论》,秦亚青,译,第300、300、301、250、298、250页。。其实,霍布斯文化的本质就是一种敌对伦理关系的体现,笔者称之为霍布斯伦理。这是一种战争伦理,但战争伦理无所谓好坏,关键是行为体赋予其什么含义。温特注意到了这一点:“规范可以是‘好’的,也可以是‘坏’的;规范可以告诉国家发动战争是邪恶的,也可以告诉国家发动战争是光荣的。”*亚历山大·温特:《国际政治的社会理论》,秦亚青,译,第300、300、301、250、298、250页。但他没能分析规范的适用范围。霍布斯伦理是对内(包括国内社会和相同文明系统的不同国家之间组成的国际社会)不适用战争,对外才适用。

同样,温特对洛克文化的竞争对手理论和康德文化的朋友友谊的所有论述也都在其深层隐含了伦理本质。竞争讲究的是代价,朋友关系追求的是友谊而把合作合法化,代价、友谊与合作都是伦理的不同表现形式。康德文化使得朋友关系的国家之间增大了合作的可能。合作在霍布斯伦理文化是不可能的。以此类推。

可以说,把无政府状态归结为三种文化是不确切的,而归结为三种伦理规范才更为确切。细思量,温特所说的三种文化不是物质文化,也不是一般性的精神文化,而是三种伦理文化。因此,笔者把温特的三种文化局限于霍布斯伦理模式、洛克伦理模式、康德伦理模式。这无疑是对温特理论的深入研究和精确定位。

其二,温特只是说明了敌人、对手、朋友三种无政府状态的存在及其特征,并没有研究三种无政府模式产生的原因以及产生的国际范围。这为笔者的继续深入研究留下了巨大空间。笔者认为,从更深层次分析,不同类型的世界无政府状态是由不同伦理模式建构的,由于时代不同、国际背景不同、所属的文明体系不同,使得不同国家间形成了不同的伦理关系,从而建构了不同的国际关系伦理模式。

自古以来,国际关系大都是先战争后和平。无论是古代西方社会,还是中国古代、邻国之间总是不断发动战争,久战才使得它们(指国家)学会聪明,要么建立统一的国家(如中国);要么在国家间取得较为永久性的和平协议,如近代欧洲在1648年形成的威斯特伐利亚国际体系,换得了欧洲的和平,但在当时仅限于欧洲,对欧洲列强之外国家依然进行殖民盘剥。

人类政治文明的发展,无论表现为战争、还是和平,都是由近及远的。古希腊、古罗马时代,相同的伦理模式缔造了同一文明国际体系的国际伦理关系,但只适用于该文明体系,并不适用于其他文明体系。从希波战争到殖民列强,用战争征服世界都属于这种伦理类型。这种霍布斯文化不仅存在于古代,同样存在于近代国际社会。欧洲国家间关系已经从古代敌对关系的霍布斯伦理发展到洛克和康德伦理,其标志是从欧共体发展到欧盟。但并不是所有相邻地缘都能完全超越霍布斯文化,如当代中东以色列与周边阿拉伯国家之间的关系依然是紧张的,巴以冲突至今还适用着战争伦理。再如,东北亚各国关系最多发展到洛克文化而充满竞争,距离充满友谊、成为朋友关系的康德伦理境界还相差甚远。

其三,温特把世界无政府三种文化类型简单归于抽象的“共有观念”还是远远不够的。温特认为他的理论贡献在于把三种文化的本质归结为观念性的“共有知识”。“共有知识”决定了国家的角色结构,实际就是共有观念在行为规范中的主体定位。“任何一种无政府状态的核心不过是一种主体位置:霍布斯文化的主体位置是‘敌人’,洛克文化的主体位置是‘对手’,康德文化的主体位置是‘朋友’。……敌人的姿态是威胁,它们在相互使用暴力方面没有任何限制;对手的姿态是相互竞争,他们可以使用暴力实现自我利益,但是不会相互杀戮;朋友的姿态是相互结盟,他们之间不使用暴力解决争端,并协力抗击对他们的安全构成的威胁。”*亚历山大·温特:《国际政治的社会理论》,秦亚青,译,第254页。

笔者认为,对温特的上述理论内核必须进行两种改造:第一,共有观念不是文化意义的根本,具体伦理意向才是文化模式背后的决定性力量;角色不单是共有观念在实际行为规范中的主体定位,而是共有观念塑造的伦理规范对行为规范的主体定位;其核心元素不是国际关系的主体定位,而是主体行为规范的定位。第二,仅仅把国际关系及其国家角色的本质归结为“共有观念”还是不够的,而应该进一步挖掘共有观念塑造的、决定主体行为的伦理规范,而伦理规范并非全都是必然如此的伦理规范,还包括可能如此和偶然如此的伦理规范。*参见后面“伦理类型论:一种新的国际关系理论”中的分析。只要知道了伦理行为规范的具体内容,就有可能知道其行为过程及其行为后果;只要知道伦理分为必然规范、可能规范和偶然规范,就不会天真地认定国际关系是确定的、一定如此发展下去,而会多几分警觉和复杂心态,从而走向成熟的外交。

那么,霍布斯文化、洛克文化和康德文化是共有知识呢,还是私有的?这个问题温特也说不清楚。“理论上,霍布斯结构、洛克结构和康德结构可能完全是由私有观念建构的,但实际上,这些结构通常是由共有观念建构的。”*亚历山大·温特:《国际政治的社会理论》,秦亚青,译,第247、247、257、257、257页。他提出:“表明了无政府结构是文化,并不能说明无政府结构建构了国家。”*亚历山大·温特:《国际政治的社会理论》,秦亚青,译,第247、247、257、257、257页。

为了摆脱温特的上述困境,笔者提出两个观点:第一,这三种文化对相同文化范围内的成员国相互之间(如欧盟)是共有观念,对不同文化类型的国家则是私有文化。共有文化与私有文化是相对的。即便在相同文化圈内(如欧盟),不同成员国之间也还存在不同的亚文化(如英国文化),因此也存在文化差异甚至冲突的危险(如英国脱欧)。第二,不是无政府结构建构了国家,而是无政府伦理类型建构了国家及其外交关系。因为,无政府结构是抽象的,而无政府伦理类型才是具体的。只有具体的,才是科学的。

其四,用笔者提出的伦理类型的理论能够揭示温特三种文化核心内涵的根本区别之所在,即敌意、竞争、合作友谊是如何形成的。答案是,它们实际上是基于不同文明伦理体系而发生的。由于篇幅所限,这里仅以分析“敌意”为例,类推竞争与合作友谊。

温特在对霍布斯文化的分析中提出不同文明体系的国家容易产生敌意。“敌人形象已有长久的历史,有些国家至今仍然以这样的方式看待对方。希腊人把波斯人再现为‘野蛮人’,基督教圣战者把土耳其人再现为‘异教徒’,中世纪欧洲人害怕他们在利格尼茨被蒙古人打败就宣称那是一场善与恶的交战,后来,欧洲人把美洲人当作奴隶对待,保守党人认为法国大革命威胁了文明;在我们这个世纪,我们也经历了亚美尼亚的种族灭绝、残杀犹太人的暴行、早期冷战、北爱尔兰恐怖活动、波尔布特政权、巴勒斯坦和以色列原教旨主义、波斯尼亚内战、胡图人之争,等等。”*亚历山大·温特:《国际政治的社会理论》,秦亚青,译,第247、247、257、257、257页。虽然他把敌意的共性概括为“都是把他者再现为具有毁灭和奴役自我的意图为基础的”*亚历山大·温特:《国际政治的社会理论》,秦亚青,译,第247、247、257、257、257页。;但是,他没能解释究竟哪些国家之间容易产生敌意的问题,在什么不同类别的国家行为体之间容易产生敌意。其实,问题很简单,就是在不同文明之间,由于伦理文化的不同,容易产生包括敌意的文化差异。最明显的国际案例就是基督教国家和伊斯兰国家之间存在的巨大张力。这种国际张力,文明的冲突可能是真实的、也可能是虚假的。如美国当局出于基督教文明把中国当作竞争对手,甚至是敌人;而中国出于儒家文明却更容易把美国当作朋友、合作伙伴。其实,美国是中国真实的敌人或对手,中国实际上却只是美国假象的敌人。这是基于不同的国际伦理观念造成的。不然,很难理解中美关系理念的巨大剪刀差。

诚然,温特也精明地看到敌人有真实与虚构之分:“有些敌人是‘真实的’,即他者对自我构成了生存上的真实威胁,例如纳粹之于犹太人;但有些敌人是‘虚构’的,例如犹太人之于纳粹。这种区别可能会影响到敌意的动因以及敌意是否可以克服,但是不会影响霍布斯文化的事实。无论是真实还是虚构的,如果行为体认为敌人是真实的,那么,从结果方面来看,敌人就是真实的。”*亚历山大·温特:《国际政治的社会理论》,秦亚青,译,第247、247、257、257、257页。然而,同样温特也未能看出敌人之真实与虚构区分的关键。笔者认为,区分敌人之真实与虚构在于各自伦理规范的不同。纳粹出于其意识到的伦理模式,认定犹太人对自己的威胁是真实的,而实际上犹太人对纳粹的威胁是虚构的;把犹太人当作真实的敌人,对犹太人构成真实的威胁,因此,出现了纳粹屠杀犹太人的历史惨剧。*犹太人大屠杀是指纳粹德国在第二次世界大战中的种族清洗,是二战中最臭名昭著的暴行之一。德国在这场种族清洗活动中屠杀了近600万犹太人。

三、伦理类型论:一种新的国际关系理论

温特用建构主义方法论对世界无政府状态进行深入研究,提出充满敌意的霍布斯文化、充满竞争的洛克文化和充满友谊的康德文化等三种文化,把国际关系概括为敌人、对手和朋友三种关系。这无疑是一种巨大的学术进步。然而,这种研究仍然有待完善和发展。笔者从伦理视角对国际关系进行解析,是对温特三种国际关系文化研究的深入和完善。

首先,凡是人的行为或群体行为皆受伦理规范。这说明,伦理规范个人和群体的行为乃是社会的普遍规律。国家不仅是基于武装发动战争的国际行为体,而且也是基于人道实现世界和平的国际行为体;国家虽然是利己的国际行为体,但并不是邪恶的、天生富有侵略方式来实现自我利益的。国家间的关系表现多种多样,主要表现为冲突、竞争、合作三种形式。这三种形式并不完全取决于国家的武装和科技等物质力量,更重要地取决于国家对外伦理规范、取决于权力的意义和内容、取决于国家实现其利益的国际战略、取决于国家利益本身。伦理内涵的不同决定了不同国家间关系的发展方向。有的地区国际组织如欧盟、东盟等,主要是为了地区安全、经济利益和文化利益结成地区性合作共同体。基于政治伦理或宗教伦理形态冲突导致相关国家间的紧张关系,如以色列与巴勒斯坦的关系、印度和巴基斯坦的关系。可以说,对温特的理论稍加转换,即把文化模式转换为伦理模式,就会发生奇妙的解读效果。文化是抽象的,抽象地解读文化是说不清的。只有伦理规范才会更加具体、更加清晰。这样,以文化透视国际关系,远远不如用民族(国族、主体民族或主导民族)的不同伦理方式透视国际关系和世界无政府状态来得清晰可辨。

其次,伦理规范决定国际行为体的行为走向和具体内容。一方面,伦理规范决定国际行为体的行为走向,可以具体到某个国家和他国或某些国家关系在什么时期、针对什么国际事务,是战是和、是竞争还是合作的方向。美国与朝鲜、伊朗等国的关系主要表现为敌对关系,是因为“双方”的伦理规范充满冲突。欧盟的建立使其成员国之间成为(相对)永久性的合作伙伴,在该地区实现了(相对)永久和平。其他国际关系则介于前两者之间。另一方面,同类伦理规范着同类国际行为体。同类伦理关系的国家更容易进入相同的国际伦理系统,因此,同类伦理国家之间更容易预测相互对策,而不同伦理类型的国家之间很难预测相互对策。一般而言,政治伦理类型大于国家的存在方式。同类国家受到相同伦理文化的规范,不同类别的国家则受不同伦理文化的规范。如西方国家生活在基督文化伦理类型之中、伊斯兰国家生活在伊斯兰文化类型之中。再进一层,不同的伦理类型还被进一步分割成更细小的派系,如基督教分为东正教、天主教和新教,伊斯兰教被分为逊尼派和什叶派。这种相同的政治伦理、宗教伦理等文化表现形态造就了一种共同的伦理规范或理论观念。一般而言,不同伦理类型之间更容易形成霍布斯文化,相同的文明更容易形成洛克文化或康德文化。

再次,在国际关系历史发展中,不同类型的伦理规范因时代背景、国际关系、交往条件等发生了改变,其敌对、对手、朋友的关系也可能随之互换、改变。改变的核心元素是伦理规范条件的改变。在国际政治舞台上,没有永久的敌人,也没有永久的竞争对手,更没有永久的朋友。为什么会是这样?仅用一句“只有永久的利益”来说明是远远不够的。因为,“没有永久的敌人,也没有永久的朋友,只有永久的利益”的观念是物质主义的。但是,物质主义不能完全说明国际关系的本质,还必须从伦理文化视角才能更好地解析错综复杂的国际关系。冷战时期,美苏和中美都是敌对关系,属于霍布斯伦理文化关系;冷战后,美俄成为竞争对手关系,虽然也有合作,但还未转变为朋友关系,属于洛克伦理文化,还没有发展为朋友式的康德伦理文化;如今的美俄关系一般情况下不再是敌对关系,但仍是竞争对手关系,还不是朋友关系。冷战后,中美关系逐渐过渡到竞争关系与合作关系,但也未转变为朋友关系。用温特三种文化的理论不能解释风云多变的国际关系;但是用三种伦理规范的理论则能够较为清晰地解释错综复杂的国际现象。

人们比较关心的是,在国际关系中,国家间如何由敌人转化为竞争对手,怎样才能成为朋友?其背后的关键是国家间的伦理结构是如何变化的。其实,国际伦理结构的变化是非常艰难的,但条件成熟后却是完全可能的。按照温特理论,根本条件是新的共有观念的形成,而且共有观念一旦形成就很难改变。“共有观念的结构越是深入行为体的身份和利益,对变化产生的阻力就越大。没有一种结构的变化是容易的,但是与现实主义所说的那种共有观念几乎不起作用的文化相比,把国家建构为敌人的霍布斯文化所具有的生命力要强得多。”*亚历山大·温特:《国际政治的社会理论》,秦亚青,译,第272、252页。笔者认为,共同伦理规范是在很长时期内面对共同的伦理问题形成的,一旦形成就会深入人心、就会演变为相关的国家集体无意识,其所形成的伦理规范就会成为主导国家之间的行为准则。最为真实的理论分析是,在国际舞台上,同样一个国家对待不同文明体系的国家,往往采取不同的国家行为。美国对待英国的态度不仅是朋友模式,而且是兄弟模式;对待朝鲜和伊朗是敌对模式,正如前面引述的“500件英国核武器对美国的威胁还不如5件朝鲜核武器的威胁大”*亚历山大·温特:《国际政治的社会理论》,秦亚青,译,第272、252页。那样。美国对待中国主要是对手模式。*抗美援朝时代是敌对模式,有时(但很少)是合作伙伴模式。因此,中国对待美国应当是“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至少要有三手准备,即最好成为朋友,这是中国人的美好希望;敢于成为对手,敢于竞争才能成为赢家;不怕成为敌人,才能自强,否则畏首畏尾,很难成为赢家。

从世界无政府状态不同时代的本质的角度分析:霍布斯文化属于古代自助形态;洛克文化属于近代竞争、自助、互助兼备的形态,以威斯特伐利亚国际体系为标志;康德文化才真正属于合作共助类型,是真正意义上的现代国际关系形态。因此,国际政治从古代发展到近代再发展到现代的规律就是从敌对自助的国际形态发展到竞争自助也互助的国际形态,再发展到合作共助的国际体系。但历史的发展不是简单替代关系的演变,而是不断加厚地向前发展着。近代无政府状态仍然存在霍布斯文化的自助和敌对伦理,但以竞争伦理为主流;同样,现代无政府状态仍然包括霍布斯文化之敌对关系,虽然出现了康德文化之共助合作伦理的萌芽,但主流伦理文化依然是洛克竞争伦理。从这个意义上讲,现代国际政治主题是超越自助的国际体系,从互助竞争的国际体系走向共助合作的国际体系。因此,合作共助、和平发展成为21世纪以后的时代精神。当今世界,康德文化的世界无政府状态只是初级阶段,以后的路还很漫长,可谓任重而道远!党的十九大报告提出的“构建人类命运共同体”,本质上属于合作共助的康德文化,直接超越敌对的霍布斯文化和竞争的洛克文化,其彰显了中国全球共同体理念的高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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