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走出“误读”和“贫困”中构建中国特色文论话语体系

2018-02-20 07:05刘发开
学术探索 2018年9期
关键词:误读文艺理论文论

刘发开

(北京大学 外国语学院,北京 100871)

自20世纪初期至今,中国文艺理论对西方文论的引进、接受、吸收、借鉴已有百余年的历程。这期间,无论是学科体系的建立、基本范畴的划定,还是研究范式的变换、言说方式的追“新”逐“后”,都深受西方文论特别是当代西方文论的影响,同时也产生了种种“误读”景象以及在这些误读之下的多重“贫困”窘境。在中国特色社会主义进入新时代的背景下,如何走出“误读”陷阱,摆脱“贫困”境遇,创构具有中国特色的文论话语体系,应当是当代中国文艺理论研究者共同面对的课题。

一、现当代中国文论对西方文论的三种“误读”

以赛义德“理论的旅行”及布鲁姆“影响即误读”观点来看,现当代中国文艺理论的发展史,既是自身理论的建设史,也是对西方文论的接受史和误读史,以及西方文论在中国的旅行史。从绝对意义上,这种“误读”是不可避免和不可逾越的,甚至是必要的。但这并不意味着可以对西方文论进行随意解读。如同张江所揭示的当代西方文论存在着大量“场外征用”“主观预设”“非逻辑证明”“混乱的认识路径”等“强制阐释”现象[1](P5~18)一样,这种对西方文论的种种误读本身也可以看作是一种“强制阐释”。总体而言,当代西方文论在中国主要遭遇了三种形式的“误读”,即误译型误读、误解型误读和误用型误读。下面试举隅分述之。

(一)“似是而非”:误译型误读

现代中国文艺理论发轫于19世纪末20世纪初对西方文论的翻译和引介。从翻译史上看,外来术语翻译一方面固然可以活泼本国学术风气,丰富本族语言和学术范畴,但如果处理不当,就会造成“似是而非”,特别是对一些关键性术语产生误译,可能会破坏原有民族语言的规范性,以至于玷污、破坏、僭越本族语言和学术传统,造成一种理论术语上的误植和理论建构上的失范。这方面的例子大量存在,不胜枚举,总的又可分为三种情形。

1.含混性误译

即将原文的原初含义加以扭曲、模糊、裁剪,用译入语中不相对等的词进行置换,导致语义含混不清。比如,对古希腊语τραγιχοτη的翻译,“五四”前被翻译成“悲剧”,遂产生了王国维、朱光潜等先生五四期间关于中国有无悲剧的论战,以及长期以来关于中西方不同悲剧观的论争。事实上,该词在希腊语中的主要含义不是“悲”,而是“恐怖”,由此,观众在观剧后会产生恐惧和怜悯的情绪,也就在情理之中了。对此,将西方悲剧τραγιχοτη译成“悲恐剧”,而将中国传统悲剧诸如《窦娥冤》《赵氏孤儿》《汉宫秋》等称为“悲苦剧”,不失为一种两全之策。另如,将personality(个体存在状态、个性)译为“人格”,将επιχο(关于英雄所作所为的连续性叙述)译成“史诗”,将ideologie(思想、思想体系、意识总体)译成“意识形态”,将Humanism(人本主义、人性主义)译成“人道主义”,将Alienation(主客易位现象、反客为主现象)译为“异化”,等等,[2](P7~22)都属此类。

2.修辞性误译

即在语法修辞层面将原文含义进行置换,造成误读。比如,国内学界普遍存在一种“元”字前缀的术语,如元语言、元哲学、元科学之类,都是将meta~译成了“元”,很容易让人望文生义,将其理解成本体语言、本体哲学、本体科学等。事实上,meta-作为一个古希腊语前缀(μετα- ),其含义包括“和……一起”“在……之后”“在之外”“在之间”“在之中”“超”“玄”等,但并没有“根”“本”“始”之类的意思。如严复就把亚里士多德的υεταφυσιχη( Metaphysica )译成“形而上学”,而没有译成“元物理学”。[2](P7~22)

3.文化性误译

即文化缺省和文化预设等文化因素在翻译过程中引起的误译。这方面比较典型的是林纾的翻译,林纾在翻译过程中,受到了晚清主流意识形态、文化差异以及赞助人等因素的影响,旨在倡导政治改革、激发民众的爱国热忱、传播西方先进科学技术,为此,他普遍采取了省译、扩增、改造等翻译策略,造成了大量文化性误译,尽管其翻译也起到了“媒”的作用,[3](P96)对当时的意识形态及近代文学产生了积极影响,但其部分译作造成的既破坏原作的表达效果又违背汉语语言习惯的双重“反逆”之流弊也不容忽视。

(二)“貌合神离”:误解型误读

所谓误解型误读,是指对西方的某些理论现象、理论观念、基本史实作了错误、片面化、貌合神离式的理解、阐释、评价或认定。这方面的情形主要有三种。

1.片面性误解

即对西方某些理论流派的认知和评价存在片面之处。比如,伯明翰学派文化研究自20世纪90年代进入中国以来,我国学界对其接受过程中也存在不少误读,如对该学派的文化观念的理解比较片面,将其单一化地理解为“文化是整个生活方式”。事实上,文化在该学派代表人物威廉斯那里,就有“理想的”文化、“文献式”文化、“社会性”文化三层含义,后来又被他和约翰·费克斯等人加以改造和修正,发展出“文化是平常的”“文化是一种表意符号系统”“文化体现了政治权力”“文化具有生产性”四层特征。[4](P18~20)此外,国内对该学派看待商业性大众文化的态度也存在误解,认为该学派持一种平民主义文化观念,因而是支持和赞赏商业性大众文化的,这与该学派对商业性大众文化所持的激烈批判和否定态度完全相反,可谓是一种“望文生义”、固执前见式的误解。

2.浅层性误解

即对西方某些理论观点或命题做出浅层次或错误性阐释和理解。比如对海德格尔“人诗意地栖居”这一理论命题,有些学者往往将其作简单化、浪漫化的理解,把“诗意”看作只在诗人那里才有的某种不现实的空想、轻浮的闲荡或梦幻的家园。事实上,海氏这一命题,至少包含四层内涵:一是人类在根基上就是诗意的,诗意是人类栖居的基本能力;二是诗意栖居应当成为人类生存的理想,以超脱于受狂热度量和计算影响的现实生存的非本真状态,也即人要遵循沉沦与超越的辩证法;三是人诗意地栖居在大地上,但大地上根本没有尺度,天空中的神性尺度是对大地尺度(包括人自身的尺度)的否定;四是诗意是一种神性的“度量”,这种“度量”要求我们能够“向死而生”, 而沉沦在技术社会的芸芸众生不可能时时以“神性”“天空”度量自身,因而诗意栖居是不易得且异常艰难的。国内有些学者在引用海氏这一理论命题时,很少从深层次上关注诗意栖居的艰难性、辩证性和神性尺度,不免产生貌合神离的误读。

3.史实性误解

即对西方文艺理论某些史实的认定上存在误解。比如朱立元先生在其主编的《当代西方文艺理论》一书导论中,将“非理性转向”当作当代西方文论最重要的特征之一,对“非理性主义”在当代西方文论中的地位和影响的评价有夸大之嫌。以尼采、叔本华和柏格森为代表的非理性主义思潮,只是当代西方科学主义和人本主义两大主潮中的“人本主义”潮流下的一脉支流,另一个分支是反对工具理性但不反对理性本身的法兰克福学派的批判哲学、哈贝马斯的交往行动理论、哲学解释学理论等。[5](P53~58)也就是说,“反理性主义”也不等同于“非理性主义”,前者是对理性主义极端化、工具化的反思,其中也包含了理性反思的成分;而后者则完全是“非理性”的,是排除理性的感性泛滥。可见,当代西方哲学的主流还是理性主义,将“非理性转向”看作当代西方文论发展的主要动向,与史实不甚相符,属于一种误解型误读。

(三)“牵强附会”:误用型误读

误用型误读是指在没有深刻理解西方文论语境和言说方式的情况下,对外来文论一味采取“拿来主义”“实用主义”,造成张冠李戴、驴唇不对马嘴甚至理论失效的现象。这方面的情形也可分为三类。

1.生硬“套用”

即生搬硬套西方理论阐释中国文艺作品。比如有学者在用新批评的文本细读法解读中国古典诗词时,将李益《江南曲》中“早知潮有信,嫁与弄潮儿”中的“信”误读为“性”的谐音;更有甚者,将李商隐《无题》中的“春蚕到死丝方尽,蜡炬成灰泪始干”中的“蜡炬”误读为男性象征。这类近乎荒诞的误读,是忽略了中西文化的异质性,生硬嵌套西方文论话语而造成对中国文学作品和文化现象作出过度阐释的结果。

2.杂乱“混用”

即忽视语境差异,对西方理论进行裁剪、误用,造成其原初意义、价值和解释能力的流失。比如,舒斯特曼的身体美学旨在强调对身体的审美关怀,是一种基于实用主义立场、强调“身体力行”的美学,目的是在传统美学与现实生活之间搭起一座桥梁,以增强美学对现实生活的解释力、改善力和践行力。但这一理论在中国被混用于与意识美学相对立、对传统美学实行解构的一种理论,造成其解释力和背后丰富的理论资源的缺失,最终只剩下一具作为身体描述的空壳。

3.盲目“滥用”

即热衷于“追新逐后”,盲目使用、甚至生造当代西方文论中的某些术语。比如近年来炙手可热的一个词“后理论”,肇始于2003年伊格尔顿出版的《理论之后》(After theory)一书。事实上,伊格尔顿在该书中根本没有使用过“后理论”(Post-theory)一词,国外学者在对该书的评论中也未作出“后理论时代”之类的命名。但“嗅觉灵敏”的国内学者却将这部书与世纪之交以来西方的“理论终结论”联系起来,遂发出“后理论时代”(Post-theoretic Era)已经来临的较为武断的论断,这一充满歧义性、矛盾性和含混性的术语随即在国内学者的论述中大规模出现和应用,背离了“对理论的反思”的原义和主旨,[6](P206~208)暴露出西方语境下生成的理论命题在中国的接受、引介和移植过程中滋生的泛滥、误用和歧义丛生之弊。

二、当代中国文艺理论研究面临的三重“贫困”

“贫困”并非物质资料的困乏,而是指在话语、价值、精神层面上的理论言说的主体性、主导性、自觉性的欠缺。海德格尔在阐释荷尔德林和诗的本质时,提出“荷尔德林重新创建了诗的本质,他因此才规定了一个新时代。这是逃遁了的诸神和正在到来的神的时代。这是一个贫困的时代,因为它处于一个双重的匮乏和双重的不之中:在已逃遁的诸神之不再和正在到来的神之尚未中。”[7](P52~53)在汹涌澎湃的当代西方文艺理论思潮的冲击下,当代中国文艺理论表面上呈现热闹与繁荣的幻象,背后却在对当代西方文论的多种“误读”中,难掩苍白的“贫困”处境。这一处境表现为三重“贫困”,即理论话语的贫困,文学意义的贫困,以及人文精神的贫困。

(一)理论话语的“贫困”

习近平在哲学社会科学工作座谈会上讲话指出,“如果不能及时研究、提出、运用新思想、新理念、新办法,理论就会苍白无力,哲学社会科学就会‘肌无力’”。[8]表面上看,中国文艺理论界“众声喧哗”,从20世纪80年代的“美学热”“方法论热”,到90年代以来的“日常生活审美化”“文化诗学”等话题和论域此起彼伏、粉墨登场,似乎展现出中国当代文艺理论旺盛的生命力。但究其实质,很多理论话语都是经过改造包装后的各种西方理论的翻版,中国文艺理论自身的原创力明显不足,彰显出自身理论话语的困乏,甚至出现“失语症”现象,主要表现为三个层面:一是对文艺作品“失语”。伴随对各种西方文论的引介产生的种种“误读”,中国当代文论面对本国、本民族的文艺作品,没有形成一套自己特有的表达、沟通、解读的文论话语谱系和批评方式,进而丧失了当代创作实践的阐释有效性。此外,文学日益变成文化消费品,受制于市场运作,其本身甚至拒绝理论的解释和操控,这也导致文学理论言说对象的缺失。二是对文艺新现象“失语”。理论阐释力的苍白,导致理论话语同审美实践和现实语境产生疏离或脱节,在某种程度上表现为与文艺发展现实的不相适应。面对现代化进程中所产生的文化与文艺新问题,理论界却很少有应对的招数。比如近些年来,面对新兴媒介主导的“微时代”的“微文化”“微现象”,以及面对打破文字、音像、图像等界限而大量出现的“超文本”现象,文艺理论研究似乎难以“落地”并对其进行有效“发言”,难以找到有效的阐释话语和阐释工具,遑论运用文艺理论去指导批评与创作实践。三是在主流学界“失语”。从“五四”迄今,中国文艺理论大都在模仿、追随西方各式各样的理论潮流,时至今日,将西方理论奉为圭臬、照搬照抄西方模式和西方理论话语、以西方理论来剪裁国人审美的现象仍屡见不鲜。中国传统学术话语被遮蔽,国内研究者满足于“自说自话”,在国际主流学术界较少能听到中国学者发出的理论强音和富有影响力的学术创见。中国文艺理论在思维范式、学历观念、话语方式、研究取向、对话机制等方面长期以来受制于西方的弱势地位并未得到根本转变。

(二)文学价值的“贫困”

文艺理论和文学评价的有效性,在于其应有的价值判断,以及由此形成的足以影响现实的价值导向。文学价值和意义的“贫困”,一方面表现为文学创作本身对意义的消解。伴随着20世纪以来现代派艺术的兴起而展开的对“现代性”的追求,尤其是伴随着20世纪60年代以来后现代主义思潮的兴起而展开的对各种“后学”的追逐,其实是以放弃文学本身的意义为代价的。在西方美学传统中,自柏拉图的“模仿”论提出模仿是人类固有的天性始,文学艺术一直以来都把自身的重要性与模仿世界联系在一起。但到了现代,人们却意识到电影摄像术能够更全面地实现这一点,因而20世纪现代主义艺术转向一种自我质问,开始对传统文学观念进行全面“价值重估”。继之而起的后现代主义艺术以自我解构、深度削平和意义消解为旨趣,文学创作本身对意义进行了极端化消解。另一方面,尽管新时期文艺理论从种种僵化的文艺观念与批评方法桎梏中解放出来,突破了之前那种过度政治化的批评模式,但随着经济社会的不断发展和社会价值尺度的不断变化,文艺活动本身日益走向市场化、消费化、娱乐化,“诗的时代”已经一去不返,人们更多地以散文式的琐碎目光、杂文式的杂句呓语来切割生活,文艺理论研究的文学价值和社会功能也在衰减,逐步走向个人化、私语化和虚无化。

(三)人文精神的“贫困”

理论话语的贫困和文学价值的贫困,在更深层次上昭示了当代中国文艺理论研究的人文精神的贫困。自20世纪90年代以来,中国社会文化向消费时代急剧过渡,受市场经济带来的商品大潮的迅猛冲击,传统文人士大夫“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的价值追求和人格理想在“只为稻粱谋”、趋向平民化和职业化的现代知识分子身上变得日益罕见,“独立之精神,自由之思想”学术人文精神日渐式微,“为学术而学术”的非功利主义学术观成为普遍缺失的一种精神姿态,以至于在某种程度上人文精神成了“老古董”“木乃伊”。造成这种现象的原因,一方面是学术评价体系的程序功利化和学术及学科管理制度的不尽合理,导致学界产生一定程度的焦虑心态和急功近利趋向,学术失范、学术不端乃至学术腐败事件屡见不鲜,对整体学术人文环境造成了一定的创伤;另一方面,就学人自身而言,一些研究者没有坚守应有的价值立场和道德规范,受商业化、低俗化、时尚化、功利化的外界氛围影响,导致自身价值观念的动摇、精神气质的衰减,甚至形成一种功利化和投机化的“马太效应”。这些制度性、社会性、个体性方面的综合因素造成的人文精神的苍白和匮乏,值得引起深入反思。

三、构建中国特色文论话语体系的三条“路向”

中国特色社会主义进入新时代,一个重要标志就是中国特色社会主义道路、理论、制度、文化不断发展,并且能够为解决人类问题贡献中国智慧和中国方案。这当中,就文艺理论研究而言,也应实现从向西方文论、西方话语的“跟跑”,到与西方理论和西方话语“并跑”,甚至在某些领域、某些方面实现理论话语“领跑”的重大转变。要做到这一点,必然要致力于构建中国特色文论话语体系,增强中国文化的主体性和中国文论研究的主体意识、再创造意识。海德格尔在其著名的《诗人何为》一文中,把里尔克称作“贫困时代的诗人”,并在文中提出了一个严肃的命题:在一个贫困的时代,诗人何为?与此相仿,我们也可作如是追问:在理论“贫困”的时代,学人何为?在困境中徘徊良久,中国文艺理论何为?习近平在文艺工作座谈会上的讲话中指出,“要以马克思主义文艺理论为指导,继承创新中国古代文艺批评理论优秀遗产,批判借鉴现代西方文艺理论,打磨好批评这把‘利器’,把好文艺批评的方向盘,运用历史的、人民的、艺术的、美学的观点评判和鉴赏作品”。[9]这为中国文艺理论和文艺批评发展指明了方向。据此,笔者针对中国文艺理论面临的困境,进一步梳理提出构建中国特色文论话语体系的三条可能性路向,以就教于方家。

(一)“移花接木”:走向合理性误构

这里所谓的“误构”,是指一种自我理论创构。利奥塔在《后现代状态:关于知识的报告》一书中从哲学角度阐述了后现代知识观是不断追求“误构”模式,指出当元叙事遭受普遍质疑后,知识的合法性问题产生了危机。[10](P3~4)在利奥塔的理论体系中,“误构”主要是通过对话来达成的,建立理解性的对话机制、实现对话的平等性和互动性是实现误构的必然途径。利奥塔的“误构”理论的启示性在于,一国理论在引介、吸收、借鉴他国理论时,应当尽力避免误译型、误解型和误用型误读,而自觉在对外来理论进行准确理解与合理评价的基础上,通过一种“移花接木”式的嫁接方式创造出具有民族性、生命力和解释力的理论形态。这方面,中西方都有不少成功的先例,可分为“移中接西”和“移西接中”两大类。前者如西方意象派理论,其开创者庞德尽管不懂中文,却在一个偶然机会得到汉学家费诺罗莎的遗稿,遂凭借独特的悟性、学养和本国诗学话语方式,将中国古典意象和诗学精神进行合理化的“误构”,融入自己的诗学思想和文化土壤中,并进行逻辑化、体系化、科学化的生发创造,提出了意象派诗歌创作“三原则”,成为具有可操作性的理论批评形式,对西方现代诗歌理论和创作产生深远影响。后者如生态存在论美学,其创立者曾繁仁先生将马克思的唯物实践观及其所包含的存在论哲学思想,以及西方现象学、存在论和生态学思想移入中国语境并加以改造,构建起一种蕴涵中国古代生态智慧、符合时代特征、富有生命力的当代中国生态美学体系。[11]这对我国当代美学学科建设的突破和文艺批评话语的丰富发展起到了重要作用,可以认为是对西方理论成功误构的一个重要理论成果。

(二)“化铁成金”:走向创造性转化

中国文艺理论在困境中突围,必须返归本源,接续传统,找回自我,重构自身业已“失范”的话语谱系。当然,尽管中国历史上也产生过诸如刘勰《文心雕龙》、叶燮《原诗》之类的系统性文艺理论著作,但更多的则是诗话、词话、诗文评,是一种重感性评点、轻理论分析的诗性言说方式,无法提供现代性学术体制所标举的逻辑化表述、形式化概念、实证性分析等要件,从而造成了理论发展的相对滞后。但这并不意味着,中国古典文论话语系统已经变成僵死的“故纸堆”,成为一堆毫无价值的“烂铜废铁”。事实上,走出西方文论的阴影,重构具有中国特色和中国气派的中国文艺理论,中国古代文论资源仍然是一脉取之不竭的丰富矿藏。季羡林先生曾一针见血地提出,“我们中国文论家必须改弦更张,先彻底摆脱西方文论的枷锁,回归自我,仔细检查、阐释我们几千年来使用的传统的术语,在这个基础上建构我们自己的话语体系,然后回过头来面对西方文论,不管是古代的,还是现代的,加以分析,取其精华,为我所用”,强调“首先认真钻研我们这一套根植于东方综合思维模式的文论话语,自己先要说得清楚,不能以己之昏昏使人昭昭”。[12](P6~13)回顾近现代中国文论发展史,王国维的《人间词话》、钱钟书的《谈艺录》和《管锥编》等,都是依照中国传统的“宗经”“依经立义”的阐释模式和言说方式,同时吸收当代西方理论资源,发掘出中国传统文论话语新内涵的典范之作。由此,将西方文论话语与中国古代文论话语进行相互参证,以新思维、新方法对古代文论进行重释,可先在局部进行“点化”“激活”,进而实现规模性乃至总体上的创造性转化,以增强其对当代文化经验阐释的有效性,这也是一条重要的突围路径。

(三)“返本开新”:走向耦合性创新

中国当代文艺理论出现的种种“贫困”境况,表明理论“已经走得太远,以至于忘记了当初为什么出发”,理论的“凌空蹈虚”“不及物性”致使其偏离了文艺经验和鲜活的本土现实,变成了“书斋生活”“概念魔方”“文字游戏”,失去了原本的创造性、先锋性、建构性以及现实敏锐性。事实上,世界范围内有生命力的理论思潮和理论话语,大都是在与文艺经验和现实实践的互动结合中生发创造出来的。比如风靡全球的巴赫金“狂欢化”“复调”“独白”理论,其理论根源就来自于对陀思妥耶夫斯基《罪与罚》《群魔》与《少年》等小说特点的抽绎提取;美国新历史主义之父格林布拉特提出的“文化诗学”理论,同样是从对文艺复兴时期莎士比亚戏剧的解读中归纳总结而出的。而当代中国正处在变革和社会转型期,各种新鲜、新奇、独特的现实经验和文艺创作实践形式层出不穷,亟须文艺理论和文艺批评的“亲密接触”和“热情拥抱”,进而从中发掘和提炼出基于本土文艺实践、富有时代特征、具有普遍理论价值的原创性理论话语。因此,文艺理论的返本归源,就是要在多层面、多视角、多维度考察的基础上,与中国本土文艺经验和文艺实践进行有效性耦合和契合,在批判和阐释中努力创生新的理论增长点,在直面中国本土问题中构建“理论中的中国”“学术中的中国”“哲学社会科学中的中国”。[8]

综上所述,当代中国文论应当摆脱追“新”逐“后”的“速度情结”,克服“耕了别人地、荒了自己田”的研究短板和“有概念无生活、有生活无概念”的研究局限,摆脱种种“贫困”境遇,以马克思主义文艺理论为指导,在继承创新中国古代文艺批评理论优秀遗产、批判借鉴现代西方文艺理论中,以我为主地构建话语体系,努力创构具有中国特色、中国风格、中国气派的中国文论话语体系,在世界文论舞台上发出更多中国理论、中国话语的声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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