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年马克思与信仰*

2018-02-20 06:12张有奎
学术研究 2018年4期
关键词:费尔巴哈宗教信仰本质

张有奎

信仰与世界观不同。《辞海》对信仰的定义是“对某种宗教或主义极度信服和尊重,并以之为行动的准则。”a夏征农、陈至立主编:《辞海(第六版)》第4册,上海:上海辞书出版社,2009年,第2556页。宗教信仰仅仅是信仰的特定历史形式,并不是信仰之全部。由于历史、文化、政治等各方面原因,中国人对信仰一词有陌生感且容易过敏,但实际上,“信仰并不是十分神秘莫测的事情,也不是完全不可理解的东西。”b何光沪编:《信仰》,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17年,第12页。青年马克思从宗教信仰的束缚中挣脱出来之后,我们就把他固定在无神论的位置,甚少追问他的信仰之状况。然而,这一盲区不利于我们深入理解和接受马克思主义信仰。鉴于青年马克思的信仰形成之后终生遵循,因而探讨它的特质和根源,就具有极端重要的意义。这里的“青年”一词,并无特别严格的限定,基本框定在马克思从大学到《共产党宣言》发表这一期间。

一、青年马克思与费尔巴哈:两种批判宗教信仰的不同模式

青年黑格尔派的主要功绩在于,它继承了黑格尔的精神遗产,无情地抨击宗教信仰的欺骗性。它的问题在于,错误地把宗教统治视为一切关系的终极原因,因而仅仅停留于宗教批判,没有进一步追溯宗教信仰的世俗根源。费尔巴哈如同其他的青年黑格尔派的代表性人物鲍威尔、施特劳斯、施蒂纳等一样,没有超出青年黑格尔派的局限性,因而构成宗教信仰批判的一种典型模式。青年马克思曾经也是青年黑格尔派的主要成员,但他没有拘泥于青年黑格尔派的教条,而是深入经济关系探查宗教的产生,从而构成不同于费尔巴哈的批判宗教信仰的另一种模式。利奥波德认为,青年马克思有想象力,作品充满灼见和启示,在诸多问题的讨论上有“精彩绝伦和不同寻常的视角。”a[英]大卫·利奥波德:《青年马克思——德国哲学、当代政治与人类繁荣》,刘同舫、万小磊译,广州:中山大学出版社,2017年,第304页。

费尔巴哈代表的宗教信仰批判模式立足于感性和人的世界,揭露宗教信仰的虚假本质,试图把神还原于人的普遍本质。在费尔巴哈看来,宗教是人的心灵之梦,神学就是人本学,人本学是宗教之真正对象和内容。他说:“宗教之真理或本质,就在于它将一种彻头彻尾属人的关系理解和肯定为属神的关系。”b[德]费尔巴哈:《基督教的本质》,北京:商务印书馆,1984年,第17页。“属人的关系”是现实事物、外面、原本、本质,“属神的关系”是假象、内面、副本、影像。属人的东西和属神的东西之间并不存在真正的对立,它不过是人的个体和人的本质之间的关系,人和上帝的关系实质上就是人和自己的本质的关系。

青年马克思完全肯定费尔巴哈对神的世界和人的世界之间关系的重新颠倒。他说:“反宗教的批判的根据是:人创造了宗教,而不是宗教创造人。就是说,宗教是还没有获得自身或已经再度丧失自身的人的自我意识和自我感觉。”c《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1卷,北京:人民出版社,2009年,第3页。马克思的伟大之处不在于认同宗教的世俗本质,而在于没有仅仅停留于宗教批判。他把宗教批判看做其他一切批判的前提。换句话说,随着对宗教提供的虚幻幸福之批判,他把自己的主要任务确定为对苦难现实的批判。马克思在《〈黑格尔法哲学批判〉导言》中有一段著名的论断:“真理的彼岸世界消逝以后,历史的任务就是确立此岸世界的真理。人的自我异化的神圣形象被揭穿以后,揭露具有非神圣形象的自我异化,就成了为历史服务的哲学的迫切任务。于是,对天国的批判变成对尘世的批判,对宗教的批判变成对法的批判,对神学的批判变成对政治的批判。”d《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1卷,第4页。有学者认为,马克思主张消除宗教在世上产生的条件从而摆脱宗教和宗教异化的看法是“一个非常重要的观点。”e[英]乔纳森·沃尔夫:《21世纪,重读马克思》,范元伟译,北京:清华大学出版社,2015年,第22页。

青年马克思和费尔巴哈都认为,宗教信仰的秘密在于人,但二人对人的本质的理解不同。费尔巴哈始终停留于抽象的人,也就是说,他把人的本质看做理性、意志和心,把它们视为抽象的永恒本质,而不是历史地生成的东西,他不懂人的感性对象性活动。马克思在1843年的时候,也没有摆脱思辨唯心主义的窠臼,认为人是人的最高本质。即使如此,马克思超出费尔巴哈的地方在于,他已经提出“人不是抽象的蛰居于世界之外的存在物。人就是人的世界,就是国家,社会。”f《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1卷,第3页。他强调人的解放,认为无产阶级是解放的心脏。利奥波德说:“我坚持认为,《批判》应该被视为重要的且有趣的,能够解释青年马克思的政治思想和他与黑格尔之间关系的优秀作品。我还大胆冒昧地怀疑(相对来说有些夸大)《手稿》的地位。”g[英]大卫·利奥波德:《青年马克思——德国哲学、当代政治与人类繁荣》,第97页。1844年,马克思依然受到费尔巴哈的类本质概念之影响,强调“自由的有意识的活动”是人的类特性,不同的是他已经在思考和探讨异化劳动和私有财产的关系。1845年,马克思明确指出,“费尔巴哈把宗教的本质归结于人的本质。但是,人的本质不是单个人所固有的抽象物,在其现实性上,它是一切社会关系的总和。”h《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1卷,第501页。这一看法表明,马克思克服了费尔巴哈的局限性。

青年马克思与费尔巴哈的根本分歧在于,是否承认人的本质的社会性和历史性。费尔巴哈认为,人的本质是既定的永恒本质。所谓的“类本质”,就是人的内在的、无声的普遍性,他无视人的本质的社会历史存在。在马克思看来,抽象的类本质是不存在的,人是社会关系中的存在,这种关系是历史中形成的各种关系,也就是在生产实践和革命实践中形成的经济关系、政治关系、思想关系等等。由于历史的各种因素是不断变化的,因而在历史中形成的各种关系的具体内涵也是不断变化的。基于此,马克思考察的重点就是这种历史变化中的各种关系的本质和规律,认为这才是宗教信仰的真实根源。马克思认为,正是世俗的自我分裂和自我矛盾产生宗教世界这个独立王国。由于没有从社会历史性的角度看待人的本质,费尔巴哈无法说清楚宗教信仰问题,只能把它固化为人的本性的产物。实质上,宗教信仰不过是社会的产物。

概言之,费尔巴哈的宗教信仰批判模式强调神的本质和秘密在于人,但费尔巴哈把人的本质理解为非历史的抽象物;青年马克思的宗教信仰批判模式强调反宗教的根本之点在于反对产生宗教的世俗基础。

二、青年马克思的信仰之特质

青年马克思对宗教信仰的批判表明,他是一位无神论者。也就是说,他不是仅仅批判某种特定的宗教信仰,而是批判宗教信仰本身。这里的问题是,无神论者的马克思究竟是无信仰者,还是非宗教信仰者。换句话说,马克思有无信仰?如果回答是肯定的,马克思的信仰是何种信仰?

有信仰和无信仰相对立。信仰是人对有限性、经验性的超越,它是人与整体世界的精神联系,超出个体生命本身的价值。真正的信仰者是有真正的内在精神生活的人,而不在于是否受洗或者其他任何外在的形式。无信仰是这样一种状况,它是存在主义的焦虑,纠结于利害关系的考量和算计。有一种说法认为,每个人都有自己的世界观、人生观和价值观,因而每个人都有某种信仰和追求,只不过信仰的对象不同。这种说法是不对的。现代人的无家可归和流浪者的意象,消费主义和娱乐至死的症状,都是典型的无信仰状况。无信仰的根本特征是无意义感,丧失道德和生命的立足点和支撑点。无信仰的另一个特征是相对主义,它反对一切绝对和坚固的东西,摈弃一切神圣和崇高,如同无根的浮萍,随风漂移,没有沉重的负担。有学者说:“确实有一些人是没有信仰的,我们并不能说人人都有着自己的信仰。”a刘建军:《守望信仰》,北京:人民出版社,2013年,第11页。马克思要“为人类解放而斗争”的决心和情怀以及终生践行的事实表明,他不是无信仰者。作为有信仰的青年马克思,他的信仰固然也有从不成熟到成熟的形成过程,但他的信仰形成之后就毕生没有发生根本性的变化。青年马克思定型化的信仰有这样几个特征。

其一,非宗教性。信仰有宗教信仰和非宗教信仰之分,没有宗教信仰不等于没有信仰。马克思指出,资产阶级的信仰自由不过是容忍各种各样的宗教信仰自由而已,问题在于“把信仰从宗教的妖术中解放出来”。b《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3卷,北京:人民出版社,2009年,第448页。马克思不是宗教信仰者,也不是无信仰者,而是非宗教信仰者。宗教信仰有三个基本特征:经典性的圣书;某种宗教仪式;对神(佛、上帝、真主等)的敬畏和虔诚。非宗教信仰当然也有不少的种类,但青年马克思的非宗教信仰表现在,他绝不会无批判地供奉某种理论或学说并用之指导自己的思想和行为;他不参加任何一种宗教性的礼拜仪式,不通过这种方式强化自己的心理认同和团体认同;他没有对绝对、永恒、超验、神秘、唯一者的宗教情感,毋宁说他一直致力于反对这个“虚幻的太阳”c《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1卷,第4页。,力图把人们从对现实苦难的逃避中扯回来,实现现存世界的解放。这并不意味着,非宗教信仰必然走向利己主义,遵循丛林法则。青年马克思反对的仅仅是教条性的禁锢,反对外在的僵化的权威,反对盲目的服从。非宗教信仰不是没有信仰,它仅仅意味着完全不同于宗教信仰的信仰状态和样式。有一种偏见认为,仅有宗教信仰才是道德和生命的支撑,没有宗教信仰的人是没有道德底线的人,什么事都可能干出来。这是一种西方中心论的论调。它的错误在于,没有充分考虑文明的多样性,无视人类历史的基本事实。

其二,科学性。青年马克思的信仰是具有科学性的信仰,也就是说,它不是盲从或某种权威压迫的结果,不是某种宗教教义和文化传统的硬性要求,而是在认识人类社会历史发展规律和资本主义造成的苦难之后的自觉行为。在马克思看来,物质资料生产方式决定着社会的政治关系和思想关系,资本主义的社会化大生产和生产资料的私人占有之间的内在矛盾必然导致资本主义的瓦解,共产主义的出现不是道德义愤的产物,而是可以从社会发展的必然规律预期到的客观结果。在这个意义上,对共产主义的信仰不是神秘的思想过程,而是有着科学的基础。奠基于科学基础上的信仰对青年马克思的规范作用,不同于以经验的普遍性为特征的常识之作用。科学性是对经验内容的理性思考和系统考量,进而构成想什么和怎么想、做什么和怎么做的思想和行为的根据。以马克思为标识的马克思主义信仰,理所当然地具有科学性的基础。邓小平说:“我坚信,世界上赞成马克思主义的人会多起来的,因为马克思主义是科学。它运用历史唯物主义揭示了人类社会发展的规律。”a《邓小平文选》第3卷,北京:人民出版社,1993年,第382页。科学性强调的是逻辑性、必然性和规律性。违背这些原则的论断得不到认同。相反,一旦符合科学性的要求,必然能做到以理服人,从而能够征服人心。当然,“知道”不等于“认同”,“认同”不等于“做到”。这些关键点之间的过渡有一些必不可少的中介环节和桥梁。青年马克思的信仰之特质在于,决不能忽视“知道”这个基础性的环节。从马克思的视角看,没有“知道”的“认同”和“做到”,就是宗教信仰的方式。罗素指出:“一种信念是真理还是虚妄,永远有赖于信念本身之外的某种东西而定。”b[英]罗素:《哲学问题》,何兆武译,北京:商务印书馆,1999年,第100页。这意味着,信念的真理性不在于信仰的任何内在性质,而在于它与别种事物的关系。值得指出的是,科学性不会取消人的自由,从而不会消解信仰问题。科学性仅仅在一定程度上消解宗教信仰。这里的自由,不仅是人对自然的自由,更是人对人的关系之自由。

其三,此岸性。青年马克思的信仰区别于宗教信仰的根本之点在于,他不相信在彼岸世界存在绝对独立的精神王国,更不相信处于世界之外和超乎世界之上的东西支配和主宰着历史进程,因而也理所当然地坚决摒弃虚幻的彼岸世界的安慰或惩戒,反对把希望寄托在来世。青年马克思借助于费尔巴哈反对黑格尔用思辨逻辑范畴结构创造并且统治有限世界,他转向对此岸性的强调,也就是说,他关注的重心转向人的现实世界。费尔巴哈影响马克思是学界的共识,但影响的力度问题长期存在争议。利奥波德认为,“尽管无论从早期作品的主题、语言,还是内容上,都可以看出费尔巴哈无所不在的影响,但我认为,在对未来社会政治集体的论述上费尔巴哈对青年马克思的影响有限。虽然二人都认同狭义至善论和人类的共存性,但他们的政治理想却大不相同。”c[英]大卫·利奥波德:《青年马克思——德国哲学、当代政治与人类繁荣》,第285-286页。马克思的原创性在于,他没有止步于对现存世界的空洞的词句批判,更没有仅仅做一些脱离实际的教条式评论,而是深入现存世界本身的辩证存在及其规律性探索,提出改变世界和使现存世界革命化,实际地反对并改变现存的事物。在马克思看来,现存世界的改变必然走向人的现实解放,而改变现实世界的真实主体性力量就是无产阶级。理论家的任务在于锻造改变世界的思想武器,从而使得工人阶级认识到他们肩负的历史使命和责任,从自发的运动变成自觉的行动。面对青年黑格尔派仅仅在纯粹思想领域发动的革命,马克思嘲笑他们只不过是貌似狼的绵羊,原因在于“这些哲学家没有一个想到要提出关于德国哲学和德国现实之间的联系问题,关于他们所作的批判和他们自身的物质环境之间的联系问题。”d《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1卷,第516页。

其四,人民性。就信仰的动机和目的而言,有人是为了自我的完善和个人解放,有人是为了人类的幸福和社会解放。青年马克思的信仰显然不是从个人的利害角度出发的考量。他在《青年在选择职业时的考虑》中写道:“如果我们选择了最能为人类福利而劳动的职业,那么,重担就不能把我们压倒,因为这是为大家而献身;那时我们所感到的就不是可怜的、有限的、自私的乐趣,我们的幸福将属于千百万人,我们的事业将默默地、但是永恒发挥作用地存在下去,而面对我们的骨灰,高尚的人们将洒下热泪。”e《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40卷,北京:人民出版社,1982年,第7页。马克思用自己的一生践行着自己的富有理想主义色彩的信仰。他没有用自己的聪明才智和家庭关系去谋求个人的财富、名誉和地位,而是牺牲家庭、健康和幸福,为无产阶级革命和人类的解放事业奉献了一切。马克思的伟大人格、伟大事业、伟大贡献的价值支撑就是他的伟大信仰。在马克思看来,最大多数人的幸福是个人价值的最高实现。当个人价值和社会价值发生冲突的时候,个人价值要服从于社会价值,而不是相反。这充分体现了青年马克思的信仰之人民性。

三、青年马克思的信仰形成之三重根源

信仰的形成不是天命论者宣告的神秘客观力量决定的结果,也不是单纯的天赋或绝对偶然的因素决定的结果,而是有着复杂的原因和机制。各种思想文化、社会历史、教育和家庭方面的综合影响,常常形塑了一个人的信仰体系。换句话说,从这些方面可以合理地理解和解释人们的思想和行为动机。伯尔基指出:“马克思主义根本上属于欧洲政治和社会理论的主流传统,因此,进入马克思思想——马克思主义的本质核心——的最佳途径是研究它在这一传统母体中的起源。”a[英]伯尔基:《马克思主义的起源》,伍庆、王文扬译,上海: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2007年,第3页。青年马克思的信仰之形成,至少有三方面的重要原因。

从思想文化根源看,从文艺复兴到启蒙运动的近代西方文化滋养着青年马克思的精神世界。麦克莱伦说:“马克思是启蒙运动的真正产儿。”b[英]戴维·麦克莱伦:《卡尔·马克思传(第3版)》,王珍译,北京: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05年,第434页。近代以来,以人为中心取代以神为中心,理性和自由成为时代的主题,上帝退隐了。柏拉图以来的传统世界观是理念世界对现象世界的压制和统治,现代世界观是感性欲望的解放和对本质主义、普遍性霸权与泛逻辑主义的反抗。黑格尔说,现代的人们把目光从天上转到地上,过于关注地上的事物了。近代科学的兴盛及其取得的巨大成就导致了近代人的过于自信和乐观主义,强化了理性主义的地位。问题是时代的声音,青年马克思的理论主题也是围绕欧洲的命运和资本主义的未来。他从当时流行的哲学、宗教、历史、文学、法学、政治学、国民经济学、空想社会主义等方面的学说中广泛地汲取养分,探寻解答历史之谜的钥匙,例如,面对19世纪“人类向何处去”的时代课题,“即使最有怀疑精神的人也难以否认,马克思对人类解放中政治方面的论述借鉴了诸多乌托邦社会主义理论。”c[英]大卫·利奥波德:《青年马克思——德国哲学、当代政治与人类繁荣》,第279页。当然,就像不能简单地只看到马克思与卢梭的相似性一样,仅看到马克思与圣西门的相似性是远远不够的,深入的分析必须看到他们之间的差异,从而更准确地理解青年马克思思想的独创性。借助于政治经济学和哲学的融合,青年马克思实现了世界观的变革,锻造了分析社会生活的理论工具。一言以蔽之,新世界观的形成对于青年马克思的信仰内容和方向的确立具有决定性的意义。

从社会历史根源看,一是经济层面。工业革命以来,人类社会创造了完全不同于埃及金字塔、罗马水道和哥特式教堂的奇迹,社会财富急剧膨胀,但这些物质财富并没有理所当然地带给广大的劳动群众生活上的富足。相反,工人们每天从事着奴隶般的高强度劳动,却常常过着食不果腹的悲惨生活。工人运动此起彼伏,罢工、游行经常发生。有良知的知识分子纷纷尝试开出治疗社会病症的良方。马克思洞察到现代社会的怪异之处,即物的世界的增值同人的世界的贬值成正比,而且认识到劳动者的这种贫困的状况是被自己源源不断地生产出来的!通过探讨资本与劳动的对立、私人劳动和社会劳动的对立,马克思破解了这种怪异的现象,取得了丰硕的成果。出于对这种科学成果的认同,青年马克思形成自己的信仰体系。二是政治层面。法国大革命的重要历史意义在于,它是代表进步的资产阶级战胜代表落后的封建主义的标志。从宗教解放到政治解放,固然还不是人的彻底解放,但这毕竟是一种进步。自由与进步的呼声深入人心,正是德国的书报检查令等控制舆论和新闻自由的做法深深刺激了马克思,才有马克思早年在《莱茵报》期间和书报检查人员之间斗智斗勇的诸多故事。马克思对中国等古老帝国的衰败和沦落的同情和关注,同样刺激着他对资本主义本质和历史命运的思考。

从教育和家庭根源看,学校老师们的价值观和信仰,父母和身边亲人们的思想偏好都会影响一个人的信仰之形成。同样的思想文化和社会历史背景之下的不同青年之所以会有迥异的价值认同和信仰选择,根本原因就在于他们的独特人生经历和教育、家庭环境的差异。当然,个体的禀赋和其他方面的影响也很重要。马克思的少年时代在德国最古老的特里尔城度过,这里是法国自由主义和德国保守力量交汇的地方;巨大的张力培养了马克思批判的眼光。马克思的父母家族大都是拉比,父亲为工作的原因而改信新教。麦克莱伦说:“强大的家族传统对马克思的影响是不可估量的。”a[英]戴维·麦克莱伦:《卡尔·马克思传(第3版)》,第5页。马克思的父亲赞同理性主义和自由主义;马克思受教育的特里尔中学着有浓厚的自由主义和人道主义氛围,校长是马克思的历史老师,也是他们的家庭朋友,冯·威斯特华伦(马克思未来的岳父,马克思称他为“我的父亲般的朋友”)秉承自由与进步的理念,极有文学修养。这些人物及其思想对马克思产生重要影响,这从中学时期的马克思蔑视反对自由主义的副校长的态度中可以窥见。大学期间,马克思广泛接触当时的各种流行思潮,受到青年黑格尔派的学术团体的深深影响。他的早期作品的主题是诊断资本主义社会的弊病,批评当时的理论家开出的无效药方,试图提出自己的社会诊疗方案。这些都显示出马克思的周围环境对青年马克思信仰形成的不可低估的作用。

四、省察青年马克思的信仰之当代意义

这是一个无根基的时代。这个时代充满怀疑、不确定性、无意义感、无目的性。在本质与现象、一与多、理性与感性、绝对与相对、普遍与个别、神圣与世俗的对立中,现代人强调的是后者,而不是前者。毋宁说,前者是被批判和鞭挞的对象。尼采在19世纪曾深刻地把这个时代标示为虚无主义。如果说,以前是生命不能承受之重的话,现在的人们则陷入生命不能承受之轻的尴尬境地。在这样的时代,省察青年马克思的信仰具有重要的现实意义。

其一,它能有效辨识并抵制资本主义意识形态的欺骗,推动人们真诚地面对自己和世界,追求有意义的高尚生活。施特劳斯说:“西方的危机在于,西方事实上已经不能确信自己的目标。”b刘小枫编:《苏格拉底问题与现代性——施特劳斯讲演与论文集:卷二》,彭磊、丁耘等译,北京:华夏出版社,2008年,第2页。人们认识到,富裕治疗不了精神上的痼疾。面对人们的精神危机,资本主义的解决方式不是改变产生这种状况的物质关系,而是提供给人们类似安抚奶嘴式的所谓文化产品,告诉人们这种娱乐至死的状况乃是生命本真的诉求。这种理论的诱拐之原因在于,资本家一方面需要把阉割掉文化精神的文化产品变成赚钱的工具,兜售给一个个干渴的灵魂;另一方面也有助于缓解无产阶级的反抗和不满。文化商品的丰富性与无家可归的状态并行不悖。就其深层根源而言,正是资本的本性造成今天的精神困境,也就是说,在资本逻辑的入侵下,一切领域都沦陷在它的脚下,不再有高贵的灵魂,不再有高贵的职业,一切都成为纯粹的金钱关系。资产阶级鼓吹享乐主义、超前消费,它的目的在于加快商品的生产和销售的速度,实现利润的最大化,而不是满足人们对美好生活的向往。青年马克思的信仰反对这种碎片化的感性生存原则,反对游戏人生。沃尔夫指出:截止到目前,“马克思依然是资本主义制度最深刻最尖锐的批评家。”c[英]乔纳森·沃尔夫:《21世纪,重读马克思》,第120页。也就是说,马克思懂得资本主义的深层逻辑架构和运作规律,理解困住国民经济学的历史性前提。他无意于在传统哲学的解体和腐烂过程中哀悼虚幻精神家园的失落,而是要求重建崇高和神圣的精神世界,提高把控世界之整体性的能力。这既揭穿了资本主义意识形态的虚伪性,又有助于当代人真诚地面对现实世界,找到生活的坐标。

其二,它能洞察并揭示文化复古主义的偏颇,推动人们探寻信仰的路径。资本主义的精神状况确实存在根本性的难题,但解决这些问题绝不可以采取退化的方式。换句话说,不能站在前现代的立场解决现代人的信仰问题。西方有人主张,应该用恢复宗教信仰的方式解决现代人的精神危机。这种方式是不得要领,也绝不会成功的。宗教在现代社会向私人领域的撤退是不可逆的历史趋势,基督教对抽象人的崇拜只不过是人们无法理解人们之间的抽象客观关系之社会性时的具象化呈现。今天的人们虽然尚无法完全把控抽象的社会力量,但已经至少从理论上明了之后,再想制造神秘的恐惧和敬畏就不可能了。各种贵族、僧侣的带有封建纹章的控诉和斗争,没有实际的意义。原教旨主义对现代社会的抗拒有类似的问题。当今中国的价值观之重建亦是唯有中西马之会通一途,而不能靠完全回归农业文明基础上的传统文化之弘扬来解决。罗素指出:“历史上,不同文化之间的联系曾被证明是人类进步的里程碑。”a[英]罗素:《罗素自选文集》,戴玉庆译,北京:商务印书馆,2006年,第169页。在工业文明和新媒体技术如此迅猛发展的现时代的实践水平和条件下,传统文化本身的存在尚需创造性的转化和调试,把现代文化的拯救寄托在前现代的观念体系和价值体系,这无疑是配错了药方。海德格尔曾经试图从东方的老子文化那里寻找解决西方文明的出路,但他最后放弃了,这种做法值得深思。当然,不顾自身文明的宗法社会特征,简单地照搬西方的文化和价值观的做法更是洋教条主义。青年马克思的信仰之启示在于,必须把握历史的规律和发展趋势,这样的思想才有进步意义。

其三,它抵制道德浪漫主义,促进科学信仰之确立。有人简单化地认为,在一个信仰缺失的时代,有信仰就是好的。事实上,宗教和政治分离之后,没有信仰的人群也能按照利益原则达成共识,从而建立有序的社会。有信仰的意义在于,它提供给我们充实感,我们的一切思想和活动由此有了依托和根基。但是,信仰有各种各样不同的类型,性质各异,有好有坏,一个坏的信仰不仅不利于个人,也可能不利于社会。所以,我们需要的是好的信仰。就好的信仰而言,有些仅有良好的动机,不见得有好效果。费尔巴哈破除基督教的信仰之后,倡导建立爱的宗教,但这无疑有道德浪漫主义色彩,仅是苍白无力的呐喊而已。卢梭对原始社会的赞美也只是浪漫主义的想象,仅具有象征意义。青年马克思的信仰有科学性的基础,不同于各种道德浪漫主义视角的资本主义批判。罗素把马克思类比于基督的做法,无疑是误解了青年马克思的信仰所致。另有人把青年马克思的共产主义信仰误读为无批判的实证主义,这是没有理解共产主义的丰富性和多维性的结果。对于青年马克思的信仰形成之背景、特征、路径和目标的科学认知,毫无疑问有助于我们坚定马克思主义的科学信仰。有必要指出,“马克思主义不是包治百病的灵丹妙药。”b[美]詹明信:《晚期资本主义的文化逻辑》,张旭东编,陈清侨等译,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13年,第24页。科学信仰的确立不能替代认识和改造世界的艰苦努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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