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作友, 张丁慧
(1.合肥工业大学 外国语学院, 安徽 合肥 230601;2.江南大学 外国语学院, 江苏 无锡 214122)
“意识形态”是由法国哲学家特拉西(Destutt de Tracy)于18世纪末期提出的,他把意识形态视为考察观念的基础科学,随后又把这个概念引入西方哲学史。伊格尔顿在《意识形态论》中指出,社会意识形态是某社会团体或阶级对于生活的观念和信仰,而这些是社会上层建筑的构成要素,表现在政治、哲学、语言、艺术等具体形式中,且社会意识形态可以反映社会状况。〔1〕语言学家诺曼·费尔克拉夫在《语言与权力》中指出,意识形态是习俗中暗含的思维、想法,人们在意识形态的参与下交流,但并不会察觉到。他还指出,意识形态会随着不同社会以及社会发展阶段的变化而变化,在某一社会为大多数人所接受的“习俗中暗含的思维”就是社会主流意识形态。〔2〕国内权威汉语词典《辞海》把意识形态定义为:系统地、自觉地反映社会经济形态和政治制度的思想体系。包括政治、法律、思想、道德、文学艺术、宗教、哲学和其他社会科学等。〔3〕综上所述,笔者认为意识形态就是除现实存在的物质之外一切观念的集合,是社会实践的反映,会对人们的认知、思维和思想产生影响和制约作用,并在一定程度上制约着人们的社会实践。翻译作为一种跨语言、跨文化的社会实践活动,意识形态不可避免地会对其产生巨大的影响。
最早涉及意识形态与翻译关系的理论是多元系统理论,该理论认为,翻译文学在大多数国家的多元系统中,一般处于边缘位置。想要使它从边缘变成中心,即译作被译入语国家的读者广泛接受认可,就要从意识形态方面做努力。〔4〕多元系统理论把意识形态对翻译活动的影响提升到一个重要的位置,为翻译研究提供了新的视角。20世纪80年代,明确提出意识形态与翻译关系的学者是勒菲弗尔(Andrè Lefevere)。他在其主编的《翻译、历史和文化》一书中明确指出:意识形态和赞助人既影响翻译过程又影响翻译结果。〔5〕1992年,他在《翻译、改写以及对文学名声的制控》一书中又指出:“意识形态是一种观念的集合,由特定的历史时期特定文化背景下的各种思维组成,它可以是社会的,也可以是个人的,在很大程度上影响了译者对文本信息的处理。”〔6〕可见,意识形态内涵丰富,它涵盖政治、经济、文化等许多方面,影响人类的实践活动。作为一种无形的力量,在一定程度上影响与制约着人们的三观。所以,勒菲弗尔认为,与其他影响翻译的因素相比,意识形态是最重要的因素,若自然语言因素与意识形态或诗学规范因素发生矛盾,最后取得胜利的一方一定会是后者。〔7〕从意识形态视角下考察翻译过程,打破了固有的源语文本—译本研究套路,重新构建了一个包含源语社会文化、源文本、译入语社会文化、译作与译者的庞大的网络系统,打破了传统的翻译对等论,有助于探寻文本背后的社会文化因素。
翻译并不是一项仅涉及语言能力再现的活动(从源语文本到译入语文本),而是实现不同文化交流的语言转换实践性活动。翻译不仅是语言翻译的过程,更是文化翻译的过程。那么,翻译与意识形态存在什么关系呢?首先要指出的是,意识形态对翻译具有重大的影响作用。勒菲弗尔和巴斯奈特在《翻译、历史与文化》中指出,意识形态随时左右着译者的想法,甚至译者呼吸的空气中都弥漫着意识形态的力量。〔8〕其次,翻译在某种意义上是不同意识形态相互交流与碰撞的活动,是向译入语社会意识形态输入其他社会文化意识形态的过程,对于译入语社会意识形态会造成一定的冲击,会改变或革新部分人的意识形态,进而改变译入语社会的意识形态。意识形态是通过译者发挥无形的影响与制约作用的,各种意识形态交织在翻译实践过程中,对翻译活动进行宏观或微观操控。最终译本的形成过程可以看作是译者在参与人和译入语社会文化语境影响下对源语文本意识形态的转换过程,在这个过程中,会或多或少地产生或构建相对于源语文本而言新的意识形态,而目标读者对最终译本的解读构建出一种新的意识形态。下面以《文心雕龙》英译为例,阐述意识形态对翻译的操控与影响。
宇文所安是知名的美国汉学家,学贯中西。从小接受西式教育,生活在西方社会意识形态的大环境下。青少年时期一次偶然的机会,他在一家图书馆读到了来自遥远中国的古代诗歌,立刻对中国诗歌产生了极大的热情,并决定潜心研究中国文化,这奠定了他深厚的中国文化基础,他的朋友把他称作“为唐诗而生的美国人”。他编写了十多部关于中国古代诗歌和古典文学的论著,1992年出版的 Readings in Chinese Literary Thought便是其中的代表作,内含他选译的《文心雕龙》译作。这本著作后来作为哈佛大学东亚系和比较文学系的教材,1998年翻译成中文,2003年以《中国文论:英译与评论》为名出版。这是一本从西方视角看待中国传统文化的著作,一经问世,便在中美学术界引起巨大反响。
作为哈佛大学东亚系教授,宇文所安的文化身份决定了他的文化立场。一方面,他在前言中写道,他翻译的目的是将源文本作为西方高校的教学内容,带有明显的学术目的性。另一方面,翻译也彰显了宇文所安对待世界文学的理性与自觉性。他认为,翻译文学的目的是为了保护文化传统多样性和优秀传统文化的沟通性。〔9〕翻译活动作为实践性活动,主要包括三个要素:源语文本、参与人(译者、目标读者、赞助人和出版社等)和译本。译者是翻译活动的承担者,对翻译活动起到很大的影响与制约;翻译活动成功与否的标准是译本的接受情况(目标读者的接受度),目标读者需要在翻译活动开始前设定好,目标读者是翻译活动中不可缺少的考量;赞助人和出版社是委托翻译或出版译作的人或组织,也影响和制约着翻译活动。可见,参与人对翻译活动是必不可少的,所以,在研究翻译与意识形态的关系时,需要考虑参与人的意识形态。为了翻译活动的成功,译入语社会意识形态与源语文本社会意识形态也需要重视。所以,翻译实践中的意识形态研究主要涉及到参与人意识形态与社会意识形态,社会意识形态起到宏观作用,而译者意识形态及其他参与人意识形态从微观方面影响和制约着翻译活动。作为译者,宇文所安本人就是发起人,此时,发起人的意识形态与译者个体意识形态相统一。同样,他在翻译过程中始终考虑着目标读者的阅读水平、阅读倾向、阅读习惯。
宇文所安的赞助人是哈佛大学出版社。哈佛大学是世界名校,其学术水平位居世界前列,对学术的追求至真至纯,这在一定程度上影响和制约了宇文所安《文心雕龙》最终英译本的形成。宇文所安编译《文心雕龙》之时,处于20世纪80、90年代,美国经济高速增长,美国政府与美国人民在充分享受美国霸权带来的福利时,也担心被别的国家超越,所以特别注重在经济、政治、文化等方面加强同其他国家的联系,吸收其他国家的优秀文化成果,维护自己的大国地位,使美国文化处于绝对优势地位。另一方面,随着经济的快速发展,人们的物质生活需求不断得到满足,但人们的精神生活却没有随之而提高,反而不断下滑。在这样的社会背景下,人们希望在文学中寻找新的精神慰藉。而中国古代文学所包含的道德、美学,深深吸引了西方物质精神失衡的人们。处于西方社会环境下的个人意识形态、价值观,都会受其所在的社会文化环境的影响,没有人可以脱离这种影响,译者当然也不例外,或多或少都会受自己所处社会的主流意识形态的影响。宇文所安作为地地道道的美国人,自然会受到美国社会意识形态的影响,认同美国的主流社会意识形态和价值观。
杨国斌在北京外国语学院读博期间,跟随导师王佐良教授(中国著名翻译家)一起研究《文心雕龙》的英译问题,并翻译了《文心雕龙》的部分章节,后来经过增补和修订,于2003年出版了《文心雕龙》全译本。杨国斌研究《文心雕龙》,一开始是出于学习的任务,但在随后的研究中深深被其蕴含的内容和美学所吸引。在出版前言中,杨国斌高度评价了《文心雕龙》蕴含的文学观,并指出文学观作为一种人生哲学,应该大力向海外传播。与其他译者相比,杨国斌当时并没有海外求学的经验,他的英译本可以说是纯粹的国人视角,针对的是那些对中国文化感兴趣的外国读者与普通读者。此时,目标读者的中国文学水平、阅读习惯、阅读倾向会极大地影响译者对翻译策略的选择。
赞助人的意识形态也会在翻译过程中附加在译者的个体意识形态上,《大中华文库》作为杨国斌译本的赞助人,在一定程度上影响着译者对原著的处理方式。中国政府高度重视弘扬中华民族优秀传统文化的工作,《大中华文库》的编写得到了政府的大力支持。这套系列丛书的目的是为了让全世界了解中华文化。不仅仅是中国读者,任何对中国文化感兴趣的人,无论是专业学人还是普通读者,都是争取的阅读对象。简言之,杨国斌译本赞助人的目的是传播中国文化,让世界了解中国。
冷战过后,国际关系格局大有冲破意识形态控制之势,打破了全世界被意识形态分割的局面。一方面,世界多极化加强,意识形态在全球泛滥,东西方价值观既相互排斥,又相互融合。另一方面,杨国斌翻译《文心雕龙》之时,世界经济更加发达,各国的文化交流日益频繁,中国在世界发展的浪潮中逐渐位居前列,但中国文化在中西文化交流中仍然处于逆差局面,在翻译活动中,仍是外译中占据中国翻译活动的主流地位。随着中国国际地位和影响力的日益提高,中华文化走出去已成为唱响中国的主旋律。《大中华文库》的启动,让世界了解中国,让中国走向世界,正是相应主旋律的题中应有之意,也是杨国斌译本背后社会意识形态的真实写照。
《文心雕龙》文采斐然,充满诗意的语言,彰显中国古典文论和美学的魅力,它的翻译无疑从属于文学翻译范畴。翻译是一种带有动机的实践性活动,不管是出于个人爱好兴趣,还是为政治、经济、文学或社会服务,任何翻译活动都不是毫无动机的。翻译动机可能是译者个人的动机,也可能是赞助人的动机。翻译使得译入语社会不得不面对另一种不同的社会意识形态,而这种不同的社会意识形态可能会对译入语社会文化造成一定的冲击力,所以,译入语社会不会接受与其有冲突的意识形态。因此,翻译动机不仅受到译者个人意识形态的影响与制约,还要受到译者所处社会意识形态与译入语社会意识形态的双重制约。
在 Readings in Chinese Literary Thought(《中国文论:英译与评论》)的序言中,宇文所安说明了他翻译《文心雕龙》和其他中国经典文化著作的目的与动机,一是为了把中国文学教授给西方高校学生,二是为了突破中国文学批评理论领域的“观念史”。这些可以说是宇文所安翻译动机的一部分,并不是全部,翻译动机还可以从其他方面进行分析。
宇文所安主张文学发展应该从多方面吸收营养,无论是从本国优秀的文化传统,还是从别国优秀的传统文化。他曾表示《文心雕龙》的解说修辞和亚里士多德《诗学》的解说程序有着异曲同工之妙。〔10〕他认为《文心雕龙》中含有中国文化的精华成分,他翻译《文心雕龙》的动机是想让西方更多学者了解《文心雕龙》中所包含的与西方中世纪相似的美学观,加深目标读者对中西方文化的见解深度。宇文所安的翻译动机还来自于他对世界文学的理性与自觉性。宇文所安介绍中国古典文论,既要保留中国传统文学的整体风貌,又要充分显现中国文学传统的活力。他不仅要将中国文学传统的连贯性缝制在译文的字里行间,还要在呈现中国文学传统丰富与变异特质的同时,将多元化的文本奉献出来,为西方求异的社会文化心理结构提供东方的思想架构。〔11〕20世纪80、90年代,中国进行了改革开放,从一个贫穷落后的国家慢慢强大起来。中国的发展速度引起了世界的注意,以美国为首的西方资本主义国家特别希望了解中国各方面的具体情况,译介中国的文化典籍恰好满足了这一文化需求。宇文所安的翻译动机无疑受到了当时美国社会意识形态的影响。
在杨国斌《文心雕龙》英译本的前言中,我们可以分析出他的翻译动机。一是基于对《文心雕龙》的欣赏和对中国文化的自信,翻译这部经典名著可以传播中国文论与文化。二是出于对刘勰文学观和中国文化精神的认同。杨国斌是中国人,深受中国文化的熏陶,服膺于刘勰对中国古代文学的独到观察。他认为刘勰在作品中阐述的文学观,蕴含中国文化文学的精华。刘勰把文学视为人生的根本,人生又是宇宙法理的根本,这一观念将文学精神同中国古典文化深深结合在一起,因此,刘勰的文学观可以视为一种人生哲学。人类发展进入了21世纪,现代化与全球化的进程加快,人们的生活节奏也随之加快。随着物质生活水平的提高,人们对精神生活的需求也水涨船高。在这样的背景下,在文学中寻找心灵的家园就成为一种内在的要求。〔12〕杨国斌有着把中国文化传播到世界的文化自觉性,他认为《文心雕龙》中所阐述的文化精神代表了一种新的生活方式、新的美学观,是全球现代化进程加快中全世界人们所需的精神食粮。〔13〕随着经济全球化的影响,世界逐渐连成一个整体,文化的交流与碰撞日益频繁。西学正在东渐,东学也在西传,中西方文化在相互吸收彼此的精华。中国当时的政策是全面扩大对外开放,无论经济还是文化,让中国文化“走出去”,这是中国社会的主流意识形态,杨国斌的翻译顺应了这一时代的要求。
翻译选材作为翻译的准备工作,在整个翻译活动中占有重要地位。译者在翻译动机指导下,或者在赞助人的制约下选择翻译材料。翻译活动成功的标志就是译本被译入语社会的目标读者接受,因此,翻译活动的成功和目标读者的接受情况联系紧密。所以,翻译选材会受到译者意识形态、赞助人意识形态、目标读者意识形态和译入语社会意识形态的影响与制约。
宇文所安拥有强烈的读者意识,为读者服务,为美国的文化建设服务,是他翻译的出发点〔14〕,所以他从选材方面迎合目标读者。宇文所安的目标读者是希望了解西方传统文化之外优秀文化的西方学者或者中国传统文学水平较好的外国学生。〔15〕目标读者希望看到不同于西方传统文化的中国神秘古典的文化。再者,他看到《文心雕龙》里面文学基本概念的内容正是当下引起热议的内容(源文本26章至50章里面的内容),会引起目标读者的阅读兴趣。虽然《文心雕龙》前面几章内容很重要,但文章提到的多数书名和作者并非是西方读者所熟悉或感兴趣的,如果选择前面的章节进行翻译的话会影响整体的可读性。〔16〕所以,宇文所安并没有翻译西方读者不感兴趣或者不熟悉的章节,而最终选择了《文心雕龙》的18章内容,包括前面的两章(《原道》和《宗经》)以及26章至50章里面的大部分章节(16个章节),进行翻译。宇文所安高度赞扬了《文心雕龙》的文学理论体系,在重新建构《文心雕龙》话语体系的同时,试图呈现中国古代文学传统的独特风貌。〔17〕
杨国斌选择翻译《文心雕龙》时,全球化浪潮席卷世界,文化交流的重要性凸显。中国在改革开放中迅速发展,同国外的政治、经济和文化交流日益频繁。中国将大量的外国文献翻译成中文,这方面的成就远远超过对外翻译。中国更加需要对外传播自己的声音,讲述自己的故事。〔18〕英译《文心雕龙》恰逢其时,《大中华文库》项目的启动,又给其带来极好的机遇。在《大中华文库》项目的赞助下,杨国斌以其坚定的文化自信和文化自觉,把《文心雕龙》的全部内容都翻译成英文。自20世纪50年代,无论是西方汉学家,还是华人译者,都尝试把《文心雕龙》的内容完完整整地介绍给西方世界,但距离成功恐怕还有很长的路要走。在杨国斌看来,除施友忠以外的译者只是部分翻译了《文心雕龙》,译介的效果差强人意。施友忠的译本,是《文心雕龙》首部全译本,由于种种原因,缺点和错漏较多,没有完全达到传播中国优秀文化的目的。基于以上考虑,杨国斌认为应该全文翻译《文心雕龙》,向西方介绍中国古代文论,在恢复刘勰文学观和人生哲学的同时,普及其所蕴含的文化精神和美学观,传播独具魅力的中国文化和中国的文学精神〔19〕,他也正是这样做的。
确定翻译选材后,译者首先会对源语文本进行阐释和理解,在理解源语文本的过程中,译者往往受到个人意识形态以及所处社会主流意识形态的影响与制约。翻译活动可以视为两种不同社会意识形态的交流与碰撞,翻译往往是译者在两种不同社会意识形态间进行的斡旋,要使翻译活动取得成功,译者必须要顺应译语文化。这时,译入语社会的意识形态势必影响译者对翻译策略的选择。此外,翻译活动的成功还要取决于目标读者的接受度,要满足目标读者的阅读期待,因此,译者在选择翻译策略时还需要考虑目标读者的意识形态。总之,在微观层面翻译策略的选择上,参与人意识形态与社会意识形态杂糅在一起,错综复杂,共同影响着译者的翻译行为。
对比分析宇文所安与杨国斌《文心雕龙》英译本,笔者发现宇文所安和杨国斌都采用归化与异化相结合的策略,但前者侧重异化后者侧重归化的翻译策略。宇文所安的语言结构和形式尽量保持译文的“异质性”,而杨国斌则尽最大努力贴近目标读者,采用符合目标读者习惯的语言表达方式,而意识形态的影响则贯穿他们翻译的始终,下面将从术语翻译和句式结构处理等方面进行分析。
就术语翻译来说,《文心雕龙》中有很多中国文化特有的术语,这类术语出现次数多,文化内涵丰富,简练而深刻。术语翻译,涉及中西文论话语异质性、翻译创造性以及话语秩序建立等话题。〔20〕在术语方面的翻译,两个人的翻译策略、翻译方法、翻译技巧更是不同。例如:
例1.原文:神思之谓也。文之思也,其神远矣。故寂然凝虑,思接千载。(《文心雕龙·神思》)
宇文所安译文:This is what is meant by spirit thought (Shen-ssu).And spirit goes far indeed in the thought that occurs in writing (wen).When we silently focus our concerns,thought may reach to a thousand years in the past;and as our countenance stirs ever so gently,our vision may cross (t’ung) ten thousand leagues.〔21〕
杨国斌译文:This is shensi,or imagination,at work.A writer’s imagination travels far.When he is absorbed in silent thought,his mind ranges across a thousand years.〔22〕
例2.原文:夫麟凤与麏雉悬绝,珠玉与砾石超殊。(《文心雕龙·知音》)
宇文所安译文:A unicorn is far different from a roebuck;a phoenix is just as different from a pheasant.Pearls and jade are not the least the same as ordinary pebbles and stones.〔23〕
杨国斌译文:The kylin and the phoenix are different from the river deer and the pheasant;jade is not the same as pebble.〔24〕
这里,宇文所安将“神”翻译为“spirit”,“神”作为《文心雕龙》一个重要的文化术语,在全文出现了很多次,宇文所安几乎把它们全部翻译成“spirit”。“神”在中国传统美学中占有一个重要的地位,而“spirit”含有西方意识形态下宗教的意味,与中国的“神”并不完全对等。钱钟书曾经指出:“所谓spirit,不是我国谈论的神”。〔25〕他将“麟”翻译为“A unicorn”,“麒麟”是中国文化独有的,西方并不存在。而“unicorn”是指“西方神话故事中的独角兽”,曾在《圣经》里面出现过,与中国的“麒麟”并不等同。在西方社会意识形态下,“spirit”“unicorn”都含有西方宗教的意味。宇文所安身处西方世界,对“神”和“spirit”怀有固定的西方式思维模式。韦努蒂说过:“就对译者来说,他认同他所处社会的意识形态,并以他固有的意识形态方式去翻译”。〔26〕宇文所安对“神”和“麟”的翻译反映出社会意识形态对翻译策略的影响,同时强化了西方宗教意识形态。
而杨国斌将“神思”翻译为“shensi”or“imagination”,他先是用音译把“神思”翻译过来,同时又考虑到目标读者仅有一点中文水平或者没有,又用“imagination”这样的常见词来表达“神思”之意以便让目标读者熟悉。但在处理“麒麟”时,他译为“kylin”(指中国古代神话传说中的神兽),并没有像宇文所安那样将之翻译为西方读者所熟悉的神话故事里面的“unicorn”,这样就突出了中国文化的特性。正如上面韦努蒂说的那样,译者本身所固有的意识形态,在操纵着译者的翻译。可以说,翻译丰富了译入语国家的语言文化,同时也革新了西方读者的神话观。
在句式结构方面,中文重意合,英文重形合;中文散乱,英文严谨;中文呈竹状、流水状,英文呈树状。这些是中西语言和文化差异使然,两位译者在句子结构处理上也不同。例如:
例3.原文:《诗》总六义,风冠其首,斯乃化感之本源,志气之符契也。(《文心雕龙·风骨》)
宇文所安译文: The Book of Songs encompasses “Six Principles,” of which “wind”(feng he “Airs” section) is the first.This is the original source of stirring (kan) and transformation (hua),and it is the counterpart of intent (chih) and ch’i.〔27〕
杨国斌译文: The Book of Poetry has six divisions,the first being “airs,” or “wind.” “Wind” is the source of emotional influence,the manifestation of vitality.〔28〕
这里,宇文所安完全用直译、音译加注释来处理这句话,基本上是按照汉语语言结构,逐字对应翻译的。宇文所安作为哈佛大学东亚系教授,文化身份决定文化立场,在 Readings in Chinese Literary Thought这本书的前言中,他写到他编写翻译这部书的目的主要是将源文本作为西方高校的教学内容教授给学生,因而带有明显的学术目的性。宇文所安翻译这句话用的是逐字直译的翻译方法,使目标读者也就是西方高校学生和西方学者可以直观感受中国文化。他一面创造文本,一面又以学者的手笔建构一个更大的话语体系,以使西方读者在领略中国文论思想的同时,又能捕捉中国文学传统的浮光掠影。〔29〕而杨国斌在翻译中把那些对于外国读者难以理解的“化感”“符契”做了简化处理。译文为两句话,后面的句子直接处理为并列结构,从而使译文看起来简洁、清晰、逻辑性强,而且选词方面用的都是简单词汇,不会造成读者的误解和困惑。杨国斌以目标读者的阅读习惯为出发点,采用符合译入语国家语言表达的方式,以便使目标读者能轻松理解《文心雕龙》的基本含义。
综上所述,《文心雕龙》是一部文学理论批评专著,属于世界优秀学术著作。宇文所安出于对中国古典文化的充分尊重、读者情怀和学术追求,基本使用异化翻译为主、归化翻译为辅的翻译策略,让西方读者直观地感受中国古典文化。宇文所安译文的整体风格是高度忠实于源文,这样有助于教授学生中国文学理论,有益于西方汉学家对中国文化的研究。阅读译文,读者可以直面文化差异,体会带有中国文化特征的异域话语。杨国斌意识到西方强势文化会排斥、漠视甚至抵制陌生的东方文化,所以在翻译时,他尽量采用归化的翻译策略,用西方读者熟悉的语言和熟悉的表达方式,来满足西方读者的阅读习惯,消除目标读者对中国文化的陌生感,拉近了与目标读者的距离。杨国斌的翻译策略归因于他强烈的文化自信与文化自觉、目标读者的意识形态、社会意识形态下复兴中国文化的追求,他的译文将中国优秀传统文化直观地展现在西方世界的读者面前。杨国斌的翻译风格是通俗流畅,这得益于他对英汉两种语言和文化差异的把握,简练的语言,熟悉的味道,直抵读者内心深处,中国文论伴随意识形态的春风,漂洋过海,润物无声。
《文心雕龙》作为中国古代文学理论专著,在中国文学史上散发着夺目的光芒,但由于骈体结构,语言晦涩难懂,曾令各国译者一度望而却步。新中国的发展,中国文化的深厚底蕴再次彰显。《文心雕龙》作为集儒家、道家、佛家思想于一体的文学理论专著,应该被传播到世界各地,让人们都感受中国悠久而厚重的文化底蕴。《文心雕龙》的英译既不是巧合也不是偶然,而是有其各自的目的和意义,但无论是什么目的,《文心雕龙》的翻译都与意识形态有着挥之不去的纠葛与关联。
意识形态贯穿于《文心雕龙》翻译活动的始终,通过译者对翻译活动发挥宏观或微观的影响作用。《文心雕龙》英译是一场关于意识形态和翻译的历史博弈,基于不同的意识形态,宇文所安试图重新创立一种话语体系,并在这种独特的话语实践中重新建构中国文学的图景,呈现中国古代文学传统的独特风貌,而杨国斌借助《大中华文库》所凝聚的国家意志力,着力在恢复刘勰文学观和人生哲学的同时,传播中国古代文论和中华优秀传统文化。
意识形态与翻译是互动合作的,意识形态不是绝对地操控翻译活动,翻译活动也不会成为意识形态的附庸。在翻译与意识形态的互动与博弈中,译者作为翻译活动与意识形态的中介,可以在翻译活动中发挥其主体性作用。宇文所安和杨国斌在承受意识形态影响的同时,也在以各自独特的智慧建构翻译的意识形态,前者以中国古代的文学理论滋补西方的文化学者,后者把东方古老的文化传统传播到西方世界,虽然目的不同,但却殊途同归。《文心雕龙》的英译有利于打破中国当前的文论失语症,有利于东西方世界展开文论的交流与对话。从意识形态的视角研究《文心雕龙》英译,可以冲破原有的“对等”翻译的桎梏,把翻译活动置于广阔的社会文化环境来考察,有利于重新发掘中国古代文论的现代价值,促进翻译实践与翻译研究的发展,推动中西文论的交流与对话,在交流对话中发现中国文论的本质特点,对中国文论进行创造性的建构,弘扬中华文明,促进文化复兴,也有利于把“龙学”研究进一步引向深入。
注释:
〔1〕Terry Eagleton, Ideology:An introduction,London and New York:Verso,1991,pp.28-31.
〔2〕Fairclough, Norman Language and Power,New York:Longman Group UK Limited,1989,p.43.
〔3〕罗竹风:《汉语大词典(第7卷)》,上海:汉语大词典出版社,2010年,第646页。
〔4〕Itamar Even-Zohar,“The Position of Translated Literature within the Literary System”, Poetics Today,1990(11),p.20.
〔5〕〔8〕Susan Bassnett.& Andrè Lefevere, Translation,History and Culture,London:Printer Publishers,1990,pp.14-19,13.
〔6〕〔7〕Andrè Lefevere, Translation,Rewriting,and the Manipulation of Literary Fame,London and New York:Routledge,1992,preface,pp.48,39.
〔9〕孙康宜、〔美〕宇文所安:《剑桥中国文学史(上卷)》,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13年,第232-321页。
〔10〕王毓红:《主体间诗学:美国跨文化〈文心雕龙〉研究的特质》,《暨南学报》2016年第7期。
〔11〕〔17〕〔19〕〔29〕胡作友、陈萍:《语境,参与人和充分性——〈文心雕龙〉宇文所安和杨国斌英译本评析》,《学术界》2016年第7期。
〔12〕胡作友、陈萍:《走向心灵的家园——〈文心雕龙〉英译中的阐释学评介》,《学术界》2017年第11期。
〔13〕〔22〕〔24〕〔28〕刘勰:《大中华文库汉英对照·文心雕龙》,杨国斌译,北京:外语教学与研究出版社,2003年,第17、375、689、399页。
〔14〕张宏生:《“对传统加以改造,同时又不让它失真”——访哈佛大学东亚语言与文明系斯蒂芬·欧文教授》,《文学遗产》1998年第1期。
〔15〕戴文静:《中国文论英译的译者行为批评分析》,《解放军外国语学院学报》2017年第1期。
〔16〕〔21〕〔23〕〔27〕Stephen Owen, Readings in Chinese Literary Thought,Cambridge and London:Harvard University Press,1992,pp.186,202,289,219.
〔18〕黄友义:《中国站到了国际舞台中央,我们如何翻译》,《中国翻译》2015年第5期。
〔20〕刘颖:《从〈文心雕龙〉“风骨”英译及阐释看关键词的重塑和话语秩序的建立》,《中外文化与文论》2009年第1期。
〔25〕钱钟书:《谈艺录》,上海: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01年,第111页。
〔26〕Lawrence Venuti, The Translation Studies Reader,London:Routledge,2000,p.7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