组织:机器的延伸还是诗意之所
——基于庄子技术观的省视*

2018-02-20 00:27胡国栋王天娇
学术研究 2018年10期
关键词:诗性庄子人类

胡国栋 王天娇

一、引言

2012年4月,英国《经济学人》(The Economist)发表《第三次工业革命:制造业与创新》的专题报道,指出以3D打印为标志性生产技术,以数字制造技术、互联网技术和再生性能源技术的重大创新与融合为代表的第三次科技革命呈现出强劲发展势头,新技术正深刻地创造着人类的未来,并将引起生产生活和经济社会领域的重大变革。在一个高度“组织化”的社会,几乎所有人类的价值理想都需要在组织中实现,人们在特定的组织结构中感触社会,组织结构及其运作规则对人类行为方式及社会生活都有深远影响。通过组织化过程,技术与知识、资本共同成为塑造人类生产形态与生活方式的基本力量。

技术自古以来就是塑造人类组织形态的一股关键力量,而组织进而又会影响人类生产与生活的质量。“我胸中居住着两个灵魂,他们总想彼此分离”。a[英]F. A. 哈耶克:《致命的自负》,冯克利等译,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00年,第7页。人既是理性的动物,也是感性的动物,这是自然赋予人的“天性”和“本性”,人类的一切实践活动均受这两种相互分离的本性支配,作为人类群体协作系统的组织的建构亦是如此。技术是人类理性力量的集中展现形式,工业革命以来,技术依照工具理性的强势逻辑不断地塑造着各类组织,使之渐趋成为超越人类控制的庞然大物——机器,个体则作为机器上一个个分离的原子只能被动地成为没有思想的“齿轮”。组织的机器隐喻a组织研究领域中的隐喻是观察者用形象的语言对组织的某些本质的高度提炼或对其某些现象高度概括以形成的直观感知。近年来越来越多的组织哲学领域研究者密切关注着组织隐喻的发展,尤其对语言及隐喻如何代表或揭示组织生活投入了极大兴趣。在技术与组织的协同演化史上根深蒂固,正如美国组织研究者盖斯·摩根所指出,机械及机械思维已经深深影响到我们生存世界的每一个方面,似钟表一般程序化精确运行的组织生活更是如此。bGareth Morgan, Images of Organization, Beverly Hills, California: Sage Publication, 1986.人类创造的组织以其自身蕴含的技术—效率逻辑运转反而控制了人类自身,组织在追逐财富和效率的同时,不断地背离人类的天然情感。那么,技术塑造下的组织还能否承载人类感性和诗性的东西而成为实现人类集体协作的一股积极力量?

对于中国古代的庄子,技术的运用却有着与注重功效的实用主义和工具理性观截然不同的逻辑走向。庄子一方面反对机械思维对人的操纵,“有机械者必有机事,有机事者必有机心。机心存于胸中则纯白不备。纯白不备则神生不定,神生不定者,道之所不载也”(《庄子·天地》)。另一方面他并不完全反对技术的应用,反而对技术的娴熟运用无比欣赏,将技术的使用延展到审美层面进而提升人的境界,如其对庖丁解牛过程的描述,“手之所触,肩之所倚,足之所履,膝之所踦,砉然向然,奏刀騞然,莫不中音。合于《桑林》之舞,乃中《经首》之会”(《庄子·养生主》)。庄子的技术观实质服务于其天道自然的人学思想,最终试图实现人的自由与自然境界。那么,目前深受工程力学思维控制的组织生活距离人的自由与自然状态有多远?随着智能制造、大数据与云计算等新兴技术的发展,以庄子的技术观审视和解构技术建构的程序化组织生活,将之变革为平等、分享的自组织形式,提升人在组织内部的精神愉悦程度,或可开启组织隐喻的诗性之维,使组织回归其服务于人之多样性需要的系统这一本质上来。

二、组织建构的机性与诗性——庄子视域中技“术”、技“艺”的分野

在高度组织化的社会里,任何人类集体行动都需要经由组织进行动员,人们的各种目标——经济的、社会的亦或政治的,都通过公司、社区与政府等各类组织来实现。“组织,既是一种容器,又是容器中的内容;既是结构,又是过程;既是对人类行为的制约力量,同时又是人类行为的结果。组织为集体行动实践提供了持久的条件和力量。组织的存在,无论是在思想上,还是在行动上,都具有深邃的意涵”。c[法]埃哈尔·费埃德伯格:《权力与规则——组织行动的动力》,张月等译,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05年,第19页。因而,在某种意义上,组织的性质及其运转的逻辑是识别人类生存、生产与生活质量乃至社会性质的重要参照。鉴于组织对于个体、社会与国家的重大影响,为避免“道德的个体与不道德的集体”间的悖论,人们对于技术、伦理等问题的思索需要由个体走向组织。

在组织生活中,人天生具备的理性与感性两种人性要素会自然延展到组织设计与集体行为之中,组织中形成基于感性与价值目标的情感价值系统d王成利:《变革型领导与知识型团队绩效关系研究:心理资本与组织公平感的中介作用》,《山东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17年第6期。和基于成本效用核算的理性计算系统,两者分别体现了组织建构的诗性和机性。所谓组织诗性,是指人们可以在组织生活中,通过集体合作和情感互动,体验到海德格尔所说的“诗意地栖息”状态。“诗意地栖息是精神的产物;它要体现在每一个具体的环境中;它将把人类带向希望之乡”。e[美]霍尔姆斯·罗尔斯顿:《环境伦理学》,杨通进等译,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00年,第484页。这是一种契合人之本质属性的本真存在状态,在组织生活中其获得更多地依赖于组织是否建构一种给行为者提供可以涵养本真状态的情感价值系统。所谓组织机性,是指人们出于提高效率的动机,为解决庄子所谓的“机事”而以“机心”建构组织,经组织形塑为一台庞大的机器,人们仅仅将组织视为一种谋生的物质性生产场所,为了实现该目标而不得不忍受组织所施加的机械化制度束缚,从而成为组织“机械”中的一个“齿轮”f[德]马克斯·韦伯:《新教伦理与资本主义精神》,彭强、黄晓京译,西安:陕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2年。或“有用的身体”。g[法]米歇尔·福柯:《规训与惩罚》,刘北成、杨远婴译,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03年,第28页。组织这两个维度的建构均与特定时代的技术伦理息息相关,技术在建构组织的结构和行为过程中能否受到人类意向性的伦理规制,对于哪种系统成为支配组织运转的主导性逻辑,进而决定人们在组织过一种怎样的生活具有关键性影响。

组织演化的历史表明,技术及其承载的技术理性在塑造组织结构和组织行为方面具有关键作用。技术影响组织内部信息流动与沟通方式,进而影响权力关系和决策质量。组织采取什么样的架构来分配资源和协调行动,以及组织由谁决策,其执行过程效果如何,均与技术紧密相关。组织结构的形式化与复杂性,很大程度上取决于技术的复杂性、不确定性和相互依赖性。西方文明主导下的近代社会,技术与工具理性(形式理性)相结合,以一种技术理性的形式强烈地影响着组织的形式化与正规化,技术理性“一方面根植于所欲求的结果,一方面依赖于对于因果关系的信念”。a[美]汤普森:《行动中的组织:行政理论的社会科学基础》,敬乂嘉译,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07年,第18页。技术理性的功利性与实效性,与组织作为一种功能性存在的实质具有内在的贯通之处,因而成为技术影响组织的主要逻辑进路,其结果是组织的理性计算系统日渐成为组织行动的主导性支配力量。近代技术已不再是人所栖居的艺术化生活方式,在人与自然、社会以及自我和谐相处之中对组织进行诗性的去蔽,而是将自然与他者展现为不断地被开发、转化、贮存、分配的对象,从而纳入特殊的技术系统,b肖巍:《“技术”批判:海德格尔和庄子》,《复旦学报(社会科学版)》1999年第1期。以增加组织机性来获取对确定性秩序的追求和对生产与管理的高效率目标的实现。但是,“完全支配近代技术的这种展现,具有在强求意义上限定的性质”,cMartin Heidegger, The Question Concerning Technology and Other Essays, New York: Harper & Row, 1977, p.12-16.这种“限定性”决定组织在扩展其机性的同时或损害其诗性,从而侵蚀人在组织的自由空间,排斥组织成员的情感与价值需求。

与西方不同,受特定技术哲学的影响,中国的组织生活一直为情感、伦理等不确定性因素留有空间。从技术理性与契约精神塑造的组织机性来看,这是一种为人诟病的“前现代性”问题;但是,从人在组织中的自由与愉悦等精神因素的涵养来看,中国本土组织的行为逻辑事实上为组织的诗性预留了特殊空间。那么,中国本土的组织为什么在形式化、正式化和制度化方面不如西方?在西方经典组织理论里,技术(及其技术理性)建构了组织;而在中国,技术建构组织的过程则受到“天道”的过滤。d“天道”是中国思想史的核心概念之一,儒家与道家对“天道”思想都有精湛的阐释,此处只讨论道家的“天道”思想及其对庄子技术观念的规约。在组织化的社会里以“道”来约束“技”之应用,使技术在组织中的延展出现“术”与“艺”的分野,这种思想在庄子的道家学说中得到了最集中的阐释,并深刻影响着中国组织形象的走向及其运转逻辑。

道家思考技术问题的起点是“天道”,体验宇宙变与不变的“道”,衍生出一整套处理宇宙、社会与人生问题的知识和技术。任何社会评价系统中占据重要意义的“名”、“谋”、“事”、“知”,在庄子看来都是对人生命存在本质的伤害,技术更是如此。人之禀受于天的是一个自然且自由的个体生命,生命的意义在于精神的自由。不需要凭借任何外在的依托,包括虚名、功业、私心,这样才能使自己的精神超越世俗乃至超越自我,达到“无己、无功、无名”的状态。e葛兆光:《中国思想史》,上海:复旦大学出版社,2001年,第103、168-169页。依循这一逻辑,庄子并非完全排斥技术之运用,而是把深奥玄妙的人生哲理与生动具体的工程技术熔于一炉,甚至将技术提升到生命美学的境界来充满诗意地吟诵,如庖丁解牛细致而审美化地技术描绘。庄子的技术观与海德格尔颇有相似之处。海德格尔认为,技术的本义即通过某种艺术活动或诗性的方式使被遮蔽的东西显现出真理,这与鞋匠做鞋、诗人做诗并无不同。工业革命之后的西方社会,在形式理性之“限定性”和确定性的质询下,技术依然是一种呈现真理的去蔽过程,但已不再是诗性(人所栖居的艺术化生活方式)的去蔽。

西方国家在工业化过程中,为突显技术作为一种“力”的功效作用,日渐在“术”的层面对待技术,逐渐将技术的诗性特征予以抽离,也剥离了技术影响下的组织诗性特质。庄子之后的中国,以天道节制技术,使之在接近并解放人性的“艺”的层面发展,技术一直在“技艺”范畴内受到推崇,在礼乐文化为主的中国发展出一种含摄情感与伦理的实用理性,a李泽厚指出,在以血缘宗法纽带(关注人伦需要和人际和谐)为特色、农业家庭小生产为基础的社会生活和社会结构上,中国古代形成了实用理性的思想传统,它是一种把历史观、认识论、伦理学和辩证法合为一体的历史(经验)加情感(人际)的理性观念。详见李泽厚:《中国古代思想史论》,天津:天津社会科学院出版社,2004年,第288-290页。而并未出现西方形式化的技术理性观。中西方技术与技艺的思想分野,直接影响着技术和组织形态的逻辑走向,并最终决定中西方组织具有不同的运行机制。简言之,与西方相比,中国的组织在一定程度上保留了人情和诗性的特征。这种被现代性所诟病的组织弊端,从人性的自由与解放角度来看,则可能蕴含着一股积极的后现代解放力量,而大数据、智能制造等新兴技术的出现,则提供了使这股解放的力量在组织生活中得以充分展现的条件。

三、机器的延伸:工业技术建构下的组织隐喻

近代社会开端于工业革命。工业革命所提供的动力技术以及广阔的市场空间,不断推动传统的经验管理向科学管理迈进。管理的科学化过程伴随着组织的规范化过程,同时也是人的机械化过程,而这一切都与工业技术对人类的理性建构息息相关。传统社会中的技术更像一门艺术,不同的区域根据当地所从事的生产活动的不同会形成不同的技术,加之技术停留在有限度地适应和改造自然的经验层面,一些技术并不刻意考虑征服自然和对外扩展,相反,还强调顺应和利用自然之力,以及在家族之内或师徒之间传承的秘密性,因而带有一定的神秘性、地区性和多元性,此时的技术使人类与自然保持着原始的和谐统一关系。与传统社会不同,发端于西方世界的现代工业技术,与技术理性支配的工业伦理观一道,共同开启了征服自然、改造世界、祛除神魅以书写“大写的人”的篇章。

以蒸汽机、内燃机等机器为标识的现代工业技术具有规范性、挑衅性与控制性等特征。首先,现代工业技术产生于线性因果和机械原理,是一种普遍性、标准化的技术,可以在不同行为主体之间传播学习,要求去除特殊性、地方性和神秘性,以规范性的运作过程获取确定性的效果。其次,现代工业技术具有挑衅性特征,将自然视为人类待以开发的前置品,一切按照人类的意愿利用资源和征服自然。最后,人类通过工业技术开发自然的过程是一种强制性的控制过程,自然和他者都是被控制的操作对象,为保证规范性、确定性的结果,必须通过“力”的强化和外显来保证技术使用主体对被操作对象的控制。

工业技术自其产生后就不断自我复制和强化,从蒸汽机到内燃机,从汽车到原子弹,它不断地通过人类来延伸自己的触角,而人类则不断地按照工业技术逻辑来设计社会原作规则,最终通过组织规范化将整个人类纳入一张控制与被控制的社会网络。安德鲁·芬伯格曾说,技术合理性构成了精英们控制社会的基础。b[美]安德鲁·芬伯格:《技术批判理论》,韩连庆等译,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05年,第79页。这种控制通过组织的规范化过程得以实现。“当有人提起现代性,他就不仅仅指组织的种类,还指组织过程本身,即跨越无限的时空距离而对社会关系进行规则化的控制”。c[美]安东尼·吉登斯:《现代性与自我认同》,赵旭东、方文译,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1998年,第17页。这种控制从根本上受到工业技术及影响其运用的技术理性的莫大影响。在强大的技术理性逻辑主导下,人类按照工业技术的规范性、挑衅性和控制性改造社会关系,首要的便是编制规范化的组织关系。在技术理性影响下,人们对利润和财富的理性追求逐渐渗透于包含企业在内的各类组织的制度设计之中,工业技术与资本主义的结合使技术理性与效率逻辑不断地推进组织生活的规范化。20世纪初,开启现代组织管理第一个科学化阶段的泰罗制,便在工厂车间中推崇效率、分工、标准化、系统化等控制手段。自此,工业生产及其监控必须在严密而精巧的组织制度中进行,这就需要纪律和奖惩机制;为满足产量的持续增加以保证足够高的生产效率,实施更为精准的控制,必须通过计划与执行的分工来造就强有力的管理者和温顺的操作工。这一切都需要通过实验观察来确定量化、程序化的时间表和管理规则。d胡国栋:《科学与人文:现代性的主题分化与管理学的范式分裂》,《自然辩证法研究》2013年第11期。从泰罗的钢铁搬运实验到福特公司的T型车流水线,再到由屏幕模组、主板、外壳等一道道复杂工序构成的中国富士康的手机生产流水线。庄子的“机械、机事、机心”思维日渐主导组织生活的方方面面,组织行为被要求像“钟表”一样精准,组织中的人被要求像“齿轮”一样机械运转,组织俨然成为一台庞大的控制机器。

工业技术促进公司这种现代大型企业的产生,公司运作逻辑强势地影响着政府与其他社会组织。为适应技术进步和社会发展需要,以资本联合为核心的公司制企业成为现代社会的基本组织形态。公司是现代工业技术的产物,也是其最强有力的生产者与推动者。公司是物质和制度的强者,目前几乎一切人类的生产组织活动都在公司展开,它实现了人类物质财富成指数地增加,也是技术与制度创新的主要策源地。但在规范化的影响下,公司也造成了资本对劳动的剥削及社会结构的两极分化。为追逐利润最大化,公司价值凌驾于个人权利之上,组织效率凌驾于个人自由之上,公司成为“没有灵魂的利维坦”。a

由于强制性趋同(权力与社会期待)、模仿过程(主动学习)与规范压力(专业化要求)的存在,处于特定场域中的组织,往往相互趋于同样的结构形态。b[美]保罗·迪马久、沃尔特·鲍威尔:《铁的牢笼新探讨:组织领域的制度趋同性和集体理性》,张永宏:《组织社会学的新制度主义学派》,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07年,第24-43页。在现代社会,公司以其强大的效率优势不断地塑造政府、社团等一切组织形态,促使整个社会组织按照技术理性和机械思维进行规范化运作。规范化与组织对个人行为的控制有关,因而是强制性的,即规范化是为了控制组织成员而人为设定的技术性活动。从这种技术活动的社会结果来看,“规范化既是一个组织结构特征,又具有伦理的和政治的意义”。c在工业技术强势塑造组织,而组织制度影响人类生产与生活方式的时代,无法回避海德格尔的问题:在技术化的千篇一律的世界文明中,人类是否和如何还能有家园?人类需要寻求与自然世界和解并寻找实现自身解放的新途径,将技术导向生活世界和人的发展,在此,庄子的技术思想便具有特殊的组织意义。

四、诗意之所:庄子技术观审视下的组织隐喻

中西方技术观的分殊,源于中国始终没有发展出类似于西方世界的技术理性观,并在本体论、价值观和方法论上形成一套哲学体系。李约瑟指出,“在希腊人和印度人发展机械原子论的时候,中国人则发展了有机宇宙的哲学”。d[英]李约瑟:《中国科学技术史》,《中国科学技术史》翻译小组译,北京:科学出版社,1978年,第337页。这套有机宇宙哲学便发端于道家的思想体系,它将科学与技术的发展和使用纳入到了天道的体系之下,儒家在汉代董仲舒时将此天道体系承继下来,使得技术在与人、自然的关系中一直处于方法、手段或被观赏的层面,技术理性在中国始终未能达到西方本体论的高度。庄子思考技术问题的起点就是“天道”,以“天道”节制“技术”,将之导向“技艺”,使技术往人与自然和谐交融的审美化方向发展。在技术建构组织过程中,庄子的这种技术观为组织保留其诗性特征预置了空间。

首先,庄子的技术运用具有艺术化的审美倾向。“通于天地者,德也;行于万物者,道也;上治人者,事也;能有所艺者,技也”(《庄子·天地》)。技术首先便是“有艺者”的一种创造性的实践活动,庄子的诸多技术寓言都描绘了技术操作者展现出自然、流畅、协调、愉悦的审美艺术。如在“庖丁解牛”故事中,屠宰这一血腥的技术活动被庄子描绘成“合于《桑林》之舞,乃中《经首》之会”(《庄子·养生主》)的美好体验。这种美感源于道家尊重事物原始形态,主客不分,追求天人合一的有机宇宙论,在庄子看来,技术是人与自然沟通和融合的中介。在此,庄子将人类自身对自然和生命的理解都融入艺术化的技术活动中,技术便具有了诗性的审美意蕴。在此,技术的工具化特性逐渐被遮蔽,而审美化特征则得以凸显,服务于人的生命与生存,以及自然的和谐统一。

其次,庄子的技术观格外强调技术主体的心灵境界,从而将技术导引向“天道”。庖丁“以无厚入有间,恢恢乎其于游刃必有余地矣”(《庄子·养生主》),此种高超技艺的获得则是由于,“臣之所好者,道也,进乎技矣”(《庄子·养生主》)。在“轮扁斫轮”的寓言中,“徐则甘而不固,疾则苦而不入,不徐不疾,得之于手而应于心,口不能言,有数存焉于其间”(《庄子·天道》)。也就是说,斫轮操作速度的快慢只有“应心”,合乎技术主体的内在感受,才能取得最佳的技术效果。同样,在“津人操舟”和“汉阴丈人”的寓言里,庄子更是明确指出,“其巧一也,而有所矜,则重外也。凡外重者内拙”(《庄子·达生》);“功利机巧必忘夫人之心。若夫人者,非其志不之,非其心不为”(《庄子·天地》)。技术主体不应追求功利技巧,其结果是“外重者内拙”,技术的操作需要顺应融通天道的“人之心”。

总之,庄子试图通过审美化的技艺活动,将技术导引向“天道”与“人心”,最终获得自由精神,实现人的自由解放。技术操作是人与物打交道的实践活动,但是人类不能在此过程中丧失人性而被物化,所谓“物物而不物于物”(《庄子·山木》)。技术的运用并不追求改造自然的功效最大化,其终极目的是人的自由解放,以及人与自然的和谐统一,实现“天地与我并生,而万物与我为一”(《庄子·齐物论》),以及“独与天地精神往来而不敖倪于万物”(《庄子·天下》)的境界。庖丁解牛之后,“提刀而立,为之四顾,为之踌躇满志”(《庄子·养生主》),便细致刻画了在“技”接近于“道”的过程中,技术主体获得的审美愉悦与自由体验。以庄子技术观来考察组织结构与组织行为发现,现代工业技术塑造的科层组织脱离了“道”的规约,单纯在“术”的层面来控制人的行为,难以解决组织效率与人性自由间的悖论,此种本末倒置的组织架构在一定程度上已经背离了人的本质,成为一种异己的存在。组织的本质是人与人之间的协作关系。在本原上,组织是作为一种满足人之需要而通过群体的行动来达成个体无法实现的目标的积极力量。在科层组织里,其控制性与规范化的机性特征随着技术的使用而不断扩展,技术经由组织的整合过程逐渐成为一股约束人的自由发展的力量。技术由人类发明创造,但在科层组织里却成为控制和束缚人类的手段。在庄子的技术观里,技术活动具有简单性、个体性和不可复制性等生命特征,因为它与技术主体的内心相连,技术主体内在的心灵境界是决定技术最终产生外在神奇效应的关键因素。a邓联合:《技术活动中的超越向度:庄子技术寓言解读》,《江海学刊》2008年第1期。此种“道术合一”的技艺进路,为约束组织的机械特性和扩展其诗意特性提供了诸多启发。

依循庄子的技术逻辑与治理理念,人类所生存的理想组织形态当是“自然—自由—自在”的诗性组织。在自然与自由的统一中获得自在的生命体验是庄子技术思想的归宿,同时也是组织建构的最终目标。该目标的实现至少需要两方面努力:一是允许组织多样性的存在,鼓励个体艺术化的创造活动,通过技术扩展员工在组织中的自由行动空间,改变技术规范化、控制性的组织建构路径;二是实现个体在组织中的精神超越,唤醒组织的心灵世界,并以此来约束和导引技术对组织进行多样化、自主性的架构。

五、互联网技术与组织的生命化转向——庄子技术观的当代价值

20世纪80年代,在信息技术、新能源和生物技术为代表的第三次工业革命蓬勃发展之际,美国学者哈代提出一个与庄子相呼应的问题:“我们生活在一个技术化的环境之中,因此不免要遇到这样一些问题:人类是这种新技术的主人还是奴隶?技术使人的选择和自由得到了发展,还是受到了限制?”b[美] J. T. 哈代:《科学、技术和环境》,唐建文译,北京:科学普及出版社,1984年,第7页。这一问题不会有简单而清晰的答案。第一次工业革命开始,人类社会在现代性逻辑的挟裹下走向了一条与庄子设定的技艺路线截然不同的技术道路。由工业技术所塑造的规范化的科层组织,在极大提升组织效率的同时也在不断地侵蚀个人自由。技术经由组织一方面扩大了人类征服自然的选择自由,同时也限制了人类思想和行为的自由。与工业技术相伴的科层组织始终难以克服效率和自由之间的二律背反问题。

庄子“道术合一”与“独与天地精神往来而不敖倪于万物”的理想,在规范性、挑衅性与控制性的现代工业技术强力改造自然同时改造组织与人类社会的进程中,仅仅成为一种虚幻的远古理想,一种海德格尔呼唤“诗意地栖居”似的存在主义哲学。然而,21世纪以来大数据、智能制造、移动互联网技术与云计算技术的发展,及其对组织结构的改造,促使人、技术与社会的关系发生新的调整。新技术的发展使得庄子“道术合一”观念具备得以推进的现实条件。技术的生命化转向和庄子技术观的结合,为化解组织效率与个人自由之间的现代性悖论提供了一条可能的途径。智能手机、3D打印等智能制造和移动互联网等新科技革命的发展,将人类带入一个新的智能互联的时代。这场技术革命改变以往蒸汽机、内燃机等工业技术的机械化发展方向,开启了与之相反方向的生命化进程。信息技术将改造的对象由自然转向生命甚至人类自身,如3D打印技术可以制造人体器官,从而使身体成为技术塑造的材料;物联网实现了智能感知、识别技术和通信技术的结合,使得任何物品之间可以畅通无阻地进行信息交换和通信,仿佛具备了沟通交流的生命特征。在庄子的技术观中,技术活动处处透视人的生命意识,生命有机体的特征和存在形态构成了庄子技术意识的基本模板。a梁海、王前:《技术的诗意之维——论〈庄子〉寓言中的技术意识》,《大连理工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11年第3期。如果说现代工业技术的基本走向是机械化与去生命化,那么,21世纪初的新科技革命则使技术的发展出现了生命化的转向,逐渐回归到技术本质。布莱恩·阿瑟在《技术的本质》一书中指出:技术是“活生生”的,它有自己的“进化”方向,也有自己的“行事”逻辑,甚至技术自身“正在变为生物”。技术并非割裂人与自然的利刃,而是亲近自然、厚爱生命的新物种。b[美]布莱恩·阿瑟:《技术的本质:技术是什么,它是如何进化的》,曹东溟、王健译,杭州:浙江人民出版社,2014年。智能制造、物联网等新技术回归到亲近自然和生命的技术本质,这同时也是对庄子用以节制技术发展的“天道”的回归。

有学者指出,“现代技术价值观中隐含着资本逻辑与生活逻辑的冲突……超越资本主义阶段,走向社会主义是解决冲突的根本途径”。c朱凤青:《技术价值观中资本逻辑与生活逻辑的冲突》,《自然辩证法研究》2013年第11期。诚然,现代工业技术与科层组织的演化,受制于成本效益核算的资本逻辑,新兴信息技术则实现了信息从点到点的自然、直接的流动和即时分享,打破了权力的垄断,释放了边缘与底层群体的力量,使自由与快乐的感受等生活的逻辑得以呈现,它内在地蕴含着一种反物质化和去中心性的生命伦理,正契合了庄子的技术观。人类无法逾越历史阶段,在社会主义作为一个历史形态而无法骤然实现的前提下,我们更应审慎地考虑,利用移动互联与智能制造等新兴技术的积极方面,重塑影响我们日常生产与生活的组织形态,将之还原为人类集体协作的本质,真正使组织服务于人之“自然—自由—自在”这一生存目标。这是庄子技术观在当代对于我们思索技术与组织,互联网与社会关系等问题带来的最重要的建设性价值。

以庄子的技术观来建设组织的诗性,需要扩展员工在组织中的自由行动空间和创造能力;同时唤醒组织的心灵世界,实现个体的精神超越。但是这种组织诗性的建设,不应以牺牲组织机性的效率目标为代表,因为组织管理天然包含效率之义。按照这两个要求,以关怀体己和富有诗性特征的家庭来隐喻组织,在某种程度上可以避免科层组织隐喻中的机械化和冷漠性倾向,提升个体的自由裁量权限;同时通过情感互动和精神认同激发个体的积极性,可以保证组织效率。移动互联网和云计算等新兴信息技术,则可以保证情感释放和精神认同成为提升组织运转效率的一种新动力。这样,组织效率与个人自由之间的历史悖论便可在新兴技术与庄子的结合中诉诸于化解。未来的组织不再是严格作为容器的一个物理地点,而是无数个体生命延伸结合的“房屋”。“由于我们与房屋的材料结构之间日益增加的亲密关系,我们在这里住的越久,房屋就越像我们身体的延伸。当我们在住所里越发感到‘自由自在’和越发体会到‘归家’的感觉,它们就成了按照我们自己身体形象而创造出的场所”。dEdward S. Casey, Getting Back into Place, Bloomington: Indiana University Press, 1993, p.4.家庭式组织一方面唤醒了组织情感与心灵世界,能够以成员间的情感和个体的心灵世界来导引技术的运用;另一方面,以信任与情感来整合组织内外部资源,而不是通过权力和价格,赋予了组织成员一定的自由裁量权和自由行动空间。因而,家庭式组织不仅仅是一种物理存在,同时也成为内在于个体生命本身的一部分。发展家庭式的组织关系,组织在整合情感价值逻辑和理性计算逻辑的同时,也兼有了物理特征和生物特征。在新技术革命时代,建构家庭式组织,是依照庄子技术思想来扩展组织诗性的一条可供选择的现实途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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