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 向 魏 艾
中国改革开放以来,美国为遏制中国经济发展所挑起的中美贸易摩擦一直不断。但特朗普政府在当前挑起的中美贸易摩擦可以说是史无前例的,从而激起国人“宁愿吃草,也要与特朗普政府奉陪到底”的义愤。可以预料的是,如果中国目前的经济结构不发生改变,即使是特朗普之后的美国政府也会挑起中美贸易摩擦。冷静思考一下特朗普发动贸易战的霸权衰落背景,我们就会保持战略上的定力。本文基于马克思霸权周期理论解析当前的中美贸易摩擦,或许有利于我们正确认识和处理中美贸易关系。
世界霸权的兴衰更替支配了近代世界历史的演变过程。马克思的霸权周期理论则揭示了世界霸权兴衰更替的规律。基于荷兰霸权兴衰的历史事实,马克思认为在资本主义生产方式的初期,即工场手工业时期,“是商业上的霸权造成了工业上的优势”,而殖民制度起着决定性的作用。 “第一个充分发展了殖民地制度的荷兰,在1648年就已达到了它的商业繁荣的顶点”。荷兰几乎独占了东印度的贸易及欧洲西南部和东北部之间的商业往来。它的渔业、海运业和工场手工业,都胜过任何一个国家,并且其资本总量比欧洲所有其他国家的资本总和还要多”。这样,在商业资本主导资本主义初期的第一次全球化,即现代商业资本的全球化时期,荷兰成为了世界霸权国家。但是“一旦工场手工业(尤其是大工业)相当巩固了,它就又为自己创造市场,并用自己的商品来夺取市场。这时,商业就成了工业生产的奴仆”,即“工业上的霸权带来商业上的霸权”。而这一切都成为了第一次工业革命的发源地英国的编年史。从而,英国凭借第一次工业革命所形成的超强经济实力取代了荷兰的世界霸主地位,成为了“日不落”的大英帝国。因此,到“18世纪初,荷兰的工场手工业已经远远落后了,荷兰已不再是一个占统治地位的工商业国家”。“荷兰作为一个占统治地位的商业国家走向衰落的历史,就是一部商业资本从属工业资本的历史”。a马克思:《资本论》第3卷,北京:人民出版社,1975年,第372页。在这种情况下,荷兰的货币资本投向金融业比投向工商业更有利可图,从而荷兰金融业的繁荣与工商业的衰落同时并存。
马克思在他所处的时代就已经看到了大英帝国霸权衰落的趋势,他说:“荷兰在1701—1776年时期的主要营业之一就是贷放巨额资本,特别是贷给它的强大竞争者英国。现在英国和美国之间也发生了类似的情形”,b马克思:《资本论》第1卷,北京:人民出版社,1975年,第824页。即英国的货币资本脱离本国产业部门而源源不断地流向美国的产业。实际历史进程证实了马克思判断的正确性。世界各国相继效仿英国的工业现代化,形成了新一轮的经济全球化,即现代工业资本的全球性扩张取代了商业资本的全球性扩张。到19世纪末,主导第二次工业革命的美国,在经济实力上已远远超过了大英帝国。在两次世界大战极大削弱大英帝国经济与军事实力后,美国取代了大英帝国的世界霸主地位。与荷兰和大英帝国这两个昔日的霸主相同的是,美国霸权的兴盛时期也是短暂的,但与它们不同的是,美国霸权的衰落时期远远长于它们。在20世纪70年代初,美国就进入了霸权衰落期,直到现在我们还看不到美国霸权衰亡的迹象。因为,还看不到一个在经济实力上远超美国的国家出现(不得不承认美国对地区强国采取零容忍战略的成功)。而昔日的霸权国荷兰和大英帝国都是因出现经济实力远超他们的国家而衰亡的。
马克思的霸权周期理论表明,在资本主义生产方式出现后的世界历史中,存在世界霸权的兴衰周期。这种周期源于产业的创新和停滞。西方国家的历史表明,霸权兴盛时期源于产业创新形成的超强经济实力,而霸权衰落时期则源于产业停滞所导致的经济实力的大幅下降。金融繁荣与工业衰落并存是霸权衰落时期的典型特征。
从历史看,霸权国的贸易政策在其兴盛时期与衰落时期是不同的,从而其贸易政策的理论基础也不相同。在兴盛时期,霸权国推行的是贸易自由政策,这种贸易政策的理论基础是斯密—李嘉图理论。提出绝对优势理论的亚当·斯密认为,如果各国只生产有优势的产品,不生产没有优势的产品,然后用本国具有优势的产品去交换本国没有优势而外国具有优势的产品,那么国际贸易对各国都有利,因此各国都可以采取贸易自由政策,而无需采取贸易保护政策。
在斯密看来,各国为追求贸易顺差而采取限制进口和鼓励出口的种种措施,实际上是将本国劳动导向生产本国没有优势的产品。斯密承认,“一国借着这种管制手段,有时候可比任其自然时更早在国内将某一特定制造业建立起来,而且经过一段时间后,所制造的商品,可以和外国一样便宜或更便宜”。但是,这是以一定时期内社会总收入减少为代价的,因为借助管制将本国劳动导向了没有优势的产品生产上。因此,斯密认为,“纵使因为没有实施这种管制,以致社会永远没能建立它所企望建立的那种制造业,社会也不会因此而在任何时刻吃亏”。只要劳动按当时最有利的方式运用,国家在任何时候都可以获得最大收入,而且国家的资本和收入也都可以按最大可能的速度增长。值得注意的是,斯密既不赞成各国通过管制取得的优势,更反对改变先天的自然条件去取得优势。他说,“在生产某些特定商品上,一国所拥有的一些自然优势相对于他国是如此悬殊,以至于举世皆承认,任何人对抗那些自然优势终归是徒劳无功”。c亚当·斯密:《国富论》第Ⅳ-Ⅴ卷,谢宗林译,北京:中央编译出版社,2011年, 第513、514页。总之,在斯密看来,无论是试图通过改变先天自然条件获取优势,还是通过管制手段获得优势,都是荒谬的做法,目的都是为了形成贸易差额,从而获取金银。因此,如果外国的产品相对于英国拥有优势,无论这种优势是先天自然的还是后天努力取得的,英国都应该采取购买的方式,而不是通过生产的方式获得这种产品,才是有利的。基于这点,斯密主张贸易自由。但是,在他看来,“期望贸易或行业自由可在英国完全恢复,却是和期望天堂岛或理想国可在英国建立起来一样愚蠢。不仅一般民众的种种偏见,还有许多压制不了的私人利益,都会誓死绝不屈服地反对这种自由”。a亚当·斯密:《国富论》第Ⅳ-Ⅴ卷,第530页。
由于工场手工业的核心生产要素是劳动而不是资本,因此,斯密基于工场手工业提出的绝对优势理论,是在假设劳动量与资本量投入比例不变的前提下,b亚当·斯密:《国富论》第Ⅳ-Ⅴ卷, 第513页。以单一生产要素即劳动展开分析的。显然其合理性与片面性都打上了时代的烙印。因此,在第一次工业革命以后,斯密的绝对优势理论只能解释国际贸易中的部分交易。实际上,在国际贸易中所交换的许多产品,都不具有绝对优势,也不可能完全按绝对优势参与国际分工和进行国家间的贸易。在此背景下,李嘉图提出的比较优势理论,弥补了斯密的绝对优势理论的不足。按照比较优势,英国这个“在机器和技术方面占有极大优势因而能够用远少于邻国的劳动来制造商品的国家,即使土地較为肥沃,种植谷物所需的劳动也比输出国更少,也仍然可以输出这些商品以輸入本国消费所需的一部分谷物。……岂不是对于双方都有利么?”也就是说,在谷物和毛呢的生产上,美国相对于英国虽然都处于绝对劣势,但美国可以按两劣相比取其次劣的生产原则,只生产谷物。而英国可以按两优相比取其最优的生产原则,只生产毛呢。然后在英美两国间交换谷物和毛呢,则两国都获益。所以,李嘉图认为,“正是这一原理,决定葡萄酒应在法国和葡萄牙酿制,谷物应在美国和波兰种植,金属制品及其他商品则应在英国制造”。c李嘉图:《政治经济学及赋税原理》,郭大力、王亚南译,北京:商务印书馆,1962年,第114、113页。
基于斯密—李嘉图理论,大英帝国在其兴盛时期推行贸易自由政策,反对他国的贸易保护政策,以维护其工业制成品的垄断地位或绝对优势地位,并企图让大多数农业国停滞在为大英帝国提供农矿等初级产品的发展阶段。
在霸权衰落时期,霸权国推行的是贸易保护政策,这种贸易政策的理论基础是重商主义。以托马斯·孟为代表的传统重商主义理论,其核心观点是强调贸易顺差是一国长期富裕的决定性因素。他认为,一国“货币(金银)充裕”不等于一国财富充裕。只有货币“能够实际担负起致富任务”,即促进工商业繁荣,导致贸易顺差,“货币充裕”才等同于一国财富充裕。否则,即使“货币充裕”,也会像西班牙那样消耗殆尽。在托马斯·孟看来,不是靠贸易顺差而是靠暴力掠夺获得巨额金银的西班牙,其拥有的巨额货币只是“表面的货币充裕”。而西班牙不是以贸易顺差为目的来使用金银,也就没有发挥货币“唯一能够实际担负起致富的任务”,从而国内的生产能力得不到发展,不能为出口提供更多的商品。西班牙的衰落也就不可避免。d托马斯·孟:《英国得自对外贸易的财富》,袁南宇译,北京:商务印书馆,2011年,第23页。
托马斯·孟认为,为了获得贸易顺差,一方面可以通过投入货币生产进口替代商品和对进口的竞争性商品征收重关税以减少商品进口;另一方面可以输出货币从事转口贸易、对所有使用外国原材料制成的商品免征关税,以及鼓励和保护最大财富来源的工场手工业。在托马斯·孟看来,一个还没有英国的两个州大的荷兰这样的小国,其领土内几乎是一无所有。但是,它就是按上述方法让货币“实际担负起致富任务”,即促进工商业繁荣,获得贸易顺差,从而荷兰推翻了西班牙人的统治,迅速变成了欧洲内外的一大强国,并持续几乎一个世纪。e托马斯·孟:《英国得自对外贸易的财富》,第7、10、87页。
在大英帝国霸权衰落时期,抛弃了基于斯密—李嘉图理论的贸易自由政策,回归到基于重商主义的贸易保护政策。不同的是,美国自20世纪70年代初进入霸权衰落期后的30余年里,重拾斯密理论,更为强势地推行贸易自由化政策。在这一时期,以美元主导的国际货币体系由固定汇率制转变为浮动汇率制,所形成的汇率风险及其衍生的系列风险,刺激了金融等服务业的大发展,也促使美国的许多企业转移到具有“小布雷顿森林体系”之称的亚洲各国。历届美国政府去工业化和贸易金融自由化的政策,导致美国在全球产业链的中低端丧失了优势,甚至丧失了生产能力,从而形成长期的巨额贸易逆差。历史上没有任何一个国家能够在如此长的时间维持如此巨额的贸易逆差。而美国能够做到,靠的是美元霸权和超强军事实力的相互支撑。但是,2007—2009年的大衰退严重削弱了美元霸权和美国的军事实力,使美国的巨额贸易赤字不具有可持续性。这迫使奥巴马政府试图主要通过加强美国国内的管理,来实现再工业化,但其成效甚微。
特朗普上台后,实际上仍然坚持再工业化,但基本上将奥巴马政府的一套做法推倒重来,从而完全抛弃了贸易自由化政策而强势推行基于新重商主义的贸易保护政策,其目的在于使霸权衰落的美国再次伟大(实际上是为了美国再次回到霸权兴盛时期)。具体来说,特朗普在美国国内大幅减税,以拯救和刺激在岸企业的经营活动,并吸引美国离岸企业回归美国。另外,特朗普凭借美元霸权和美国的庞大市场,对所有与美国有贸易关系的国家,采取诸如无差别和有差别的加征关税、无视世贸组织规则和废弃多边贸易协定而重新签订双边贸易协定,以及采取危及各国正常贸易往来的“长臂管辖”的经济制裁,等等,不一而足。显然,特朗普为了美国制造业再次伟大,为了美国再次伟大,正在以超强的军事力量为后盾,单方面抛弃由其主导的全球多边贸易体制,试图基于双边贸易协定(实际上是将美国利益凌驾于各国利益之上),在全球建立单边贸易体制。美国著名战略家基辛格在2018年7月接受英国《金融时报》美国事务主编爱德华·卢斯采访时表示:“我认为现在的世界处在一个非常、非常危急的时期”,因为“特朗普可能会成为历史上每隔一段时间出现的结束一个时代、并迫使其放弃旧伪装的那类人物之一。这未必意味着他明白这一点,或者他正在考虑任何伟大的替代格局。这可能只是一场意外”。a爱德华·卢斯:《与FT共进午餐:亨利·基辛格》,2018年7月30日,http://www.ftchinese.com/story/001078698?archive。在我们看来,“特朗普现象”绝不是“一场意外”,特朗普正在试图用单边贸易体制替代多边贸易体制。特朗普与基辛格的上司尼克松一样,都是美国霸权衰落时期的必然产儿,从而都属于拥有足够的破坏力来“结束一个时代、并迫使其放弃旧伪装”,但却没有能力实现其“伟大的替代格局”的那类人物。幸运的是,尼克松所处的特殊历史环境,促成他结束了一个时代,即布雷顿森林体系时代,但尼克松没有能力,实现其“伟大的替代格局”,而是开创了美国霸权衰落期的全球金融大动荡的时代。不幸的是,美国霸权衰落到如此的程度,以致特朗普想“结束一个时代、并迫使其放弃旧伪装”都非常之困难,更遑论实现其“伟大的替代格局”,即以单边贸易体制替代多边贸易体制。“特朗普现象”并非“尼克松现象”的2·0版,但“特朗普现象”确实引起了全球贸易的大动荡。
值得指出的是,尽管美国挑起的中美贸易摩擦是史无前例的,我国必须有理、有利和有节地予以回击,但是与创新驱动发展战略相比,它只是一个战术层面上需要解决的问题。在最坏的情况下,我国失去的是5000多亿美元的对美国出口市场,其后果充其量也不过是局部性问题。当然我国必须做好应对的预案。不过,美国也不是铁板一块,美国的许多企业、企业协会和地方政府基于其利益都反对特朗普对中国发动的贸易战。试想一旦美国失去获得巨大收入顺差的中国市场,特朗普还能继续充当美国资本家的总代理人吗?而我国又会轻易放弃5000多亿美元的出口市场吗?因此,应将与一个不讲诚信的政府“谈谈打打”的事,交给我国政府的职能部门去做最为稳妥。
如果我们未能落实创新驱动发展战略,从而失去第四次工业革命的发展机遇,其后果将带来严重的全局性问题,即我国的制造业会停滞在全球产业链的中低端而导致社会陷入所谓的“中等收入陷阱”。回首中国历史,当大清王朝因闭关锁国而失去第一、二次工业革命的机遇而深陷“低等收入陷阱”时,只能在落伍和贫困中任人宰割。当新中国因帝国主义的经济封锁而失去第三次工业革命的机遇时,无论我们多么努力追赶,都被困在全球产业链的中低端,因为美国等发达国家在第三次工业革命中垄断了核心技术、品牌和全球销售网络。无须讳言,抓住第四次工业革命的机遇,加快实施创新驱动发展战略,关系到中国的前途和命运。马克思和恩格斯在1848年出版的《共产党宣言》中的一个著名论断,即“新的工业的建立已经成为一切文明民族的生命攸关的问题”,b《马克思恩格斯选集》第1卷,北京:人民出版社,1972年,第254页。不仅适用于他们所处的那个时代,更适用于170年后的当今中国和其他各国。因此,即使对美国来说,第四次工业革命也关系到其霸主地位的沉浮。特朗普挑起中美贸易摩擦的主因,并非真要实现美国经常项目的平衡,而是担忧中美在新工业革命中的零和竞争,会导致美国陷入“高等收入陷阱”而失去霸主地位。如果特朗普放弃霸权思维逻辑,就应该看到以机械化与智能化融合的第四次工业革命,涵盖了许多领域的科技创新,故并非一国靠一己力量就可以垄断的。第四次工业革命犹如浩瀚的太平洋,足以容纳中国与美国,以及其他国家之间的合作与非零和竞争。
综上所述,我国应排除一切干扰,以创新驱动发展为中心,协调一切资源,利用第四次工业革命的新机遇,形成中国经济的新优势,而新的优势可以改变中美贸易格局。当中国有能力制造出具有不可替代性需求的高科技产品,导致类似的“中兴事件”发生在美国的时候,美国还有能力发动中美贸易战吗?也就是说,战略层面上的问题得到解决,则战术层面上的问题就会迎刃而解。
对于西方主流国际贸易理论基于静态的比较优势或绝对优势参与国际分工和自由交换有利于所有国家的说教,马克思曾反驳道:“有人对我们说,自由贸易会引起国际分工,并根据每个国家优越的自然条件规定出生产种类”。这意味着持这种观点的人“认为生产咖啡和砂糖是西印度的自然秉赋吧”,然而,在“二百年以前,跟贸易毫无关系的自然界在那里连一棵咖啡树、一株甘蔗也没有生长出来”。而现在“东印度正以其更廉价的生产得心应手地跟西印度虚假的自然秉赋作竞争。而这个自然秉赋异常富庶的西印度”,其虚假的自然秉赋已成为“沉重的负担”。马克思强调,“不应忽视另一种情况:既然一切都成了垄断性的,那末即使在现时,也会有些工业部门去支配所有其他部门,并且保证那些主要从事于这些行业的民族来统治世界市场”,如荷兰和英国。因此,自由贸易的信徒从落后国家找出两三个基于自然秉赋生产的产品,“把它们跟工业最发达的国家中一般消费品的最廉价的生产等量齐观,这真是太可笑了”。自由贸易的信徒根本就弄不懂工业最发达国家“如何牺牲别国而致富”,而“保护关税制度不过是为了在某个国家建立大工业的手段”。a《马克思恩格斯选集》第1卷,第208、208-209、209页。
从马克思的上述论述中,我们得到的启示是:在现代工业化时代,国际分工和国际贸易中起决定作用的不是一国的自然禀赋,而是一国的现代化工业发展水平。因此,虽然基于自然禀赋生产的产品与基于最发达工业生产的产品都具有垄断性,但只有最发达工业部门才有能力支配所有其他部门,只有工业最发达国家才有能力统治世界市场,从而靠剥削和掠夺“别国而致富”。拥有优越自然禀赋的大清帝国与拥有最发达现代工业的大英帝国之间的贸易史就是铁证。斯密—李嘉图理论实质上是为了维护大英帝国的利益而误导各国。实际上,各国不能靠自然禀赋形成的生产优势,而只能靠工业现代化形成的优势,才能在全球化中维护本国的政治与经济利益,从而结束霸权国在世界市场的统治地位。因此,从当代大多数发展中国家的利益出发,必须关注优势与劣势的动态转换,关注贸易自由政策与贸易保护政策在优劣势动态转换中的作用。而不能像斯密—李嘉图理论那样只关注绝对优势或比较优势,只关注贸易自由政策的作用。更重要的是,一国生产什么或不生产什么,不完全依据其在国家间的比较优势来决定,也就是说,一国是不完全参与国际分工的。另外,一国购买什么或不购买什么,也不完全依据其在国家间的比较劣势来决定的,也就是说,国际贸易是在不完全市场中进行的。这些情况都是斯密-李嘉图理论所无法解释的,因为他们的理论是以完全国际分工和完全市场为假设前提的。
如果按亚当·斯密所说的那样,各国只生产其具有优势的产品,不生产没有优势的产品,然后用本国具有优势的产品去交换本国没有优势而外国具有优势的产品,则国际贸易对各国都有利,那么,包括英美在内的世界各国都会停滞在农业社会。实际上,斯密—李嘉图理论就是为了维护当时工业最发达的大英帝国对世界市场的统治地位,希望其他各国停滞在农业社会。因此,就国际贸易理论而言,最基本的内容总是离不开绝对优势和比较优势,绝对劣势和比较劣势,但是,国际贸易理论不能局限于斯密—李嘉图的静态绝对优势或静态比较优势论,必须将其拓展到涵盖现实存在的优势与劣势的动态转换。
图1中的纵轴表示国际贸易中优势的程度,横轴表示国际贸易中劣势的程度。纵轴上的A点为绝对优势,横轴上的B点为绝对劣势。斯密的绝对优势理论在图上可以用A点表示。工业革命往往导致某个或某几个国家的工业制成品在国际贸易中处于绝对优势地位,或者说处于垄断地位。而没有实现工业化的国家则往往在整体上处于绝对劣势地位(无论基于其自然禀赋生产的产品是否具有优势),图中以B点表示。在线段AB上,除A点和B点外,任意一点都是比较优势和比较劣势的组合。以45度线为分界,线段AC以比较优势为主,可简称为比较优势。线段BC以比较劣势为主,可简称为比较劣势。
大卫·李嘉图的比较优势理论可以用线段AC表示。在斯密和李嘉图的理论中,他们都只强调了绝对优势或比较优势对一国发展的重要性,却都没有涉及一国在处于比较劣势和绝对劣势的时候该如何改变现状的问题。赫克歇尔—俄林的要素禀赋理论也只涉及比较优势而未谈及比较劣势。倒是克鲁格曼的国际贸易理论谈及了比较劣势和绝对劣势问题。这与他们所处的历史环境有关。
另外,斯密认为,各国只基于其优势生产产品而参与国际贸易,那么,对各国都有利的国际贸易会导致各国都采取贸易自由政策,而无需采取贸易保护政策。实际上,斯密的观点与国际贸易的实际情况是格格不入的。
在图2第Ⅱ象限中,纵轴表示贸易自由政策,横轴表示贸易保护政策。一般来说,完全的贸易自由政策和完全贸易保护政策是不可能同时推行的,实际上也不具可行性。因此,DE曲线表示两种政策的组合。以45度线分界,DF线段表示以贸易自由政策为主的组合,越接近D点,贸易自由度越高。FE线段表示以贸易保护政策为主的组合,越接近E点,贸易保护度越高。
如果将第Ⅰ象限与第Ⅱ象限联系起来看,一国在国际贸易中处于绝对优势时,必然会推行贸易自由政策,即A点与D点的组合(当然在有的方面也会采取贸易保护政策)。如斯密所处的时代,英国工场手工业的制成品在国际贸易中处于绝对优势地位,因此斯密主张自由放任政策,英国政府也采纳了贸易自由政策。但是,因英国海运业竞争不过荷兰,斯密主张对英国的海运业采取贸易保护政策。另外,一国想要发展在国际贸易中处于绝对劣势的产业时,必然会推行贸易保护政策,即B点与E点的组合(当然为维持在某些产业的优势带来的贸易所得,也会在相关方面采取贸易自由政策)。比如,对于大多数发展中国家(包括历史上曾是发展中国家的英国和美国)来说,实现工业现代化意味着从绝对劣势或比较劣势的困境中发展出自己的比较优势或绝对优势,为此,选择贸易保护政策而不是贸易自由政策,对他们更为有利。而无论是历史上的霸权国还是现实中的霸权国,当它们处于霸权衰落时期,随着其优势转变为劣势,就必然会推行贸易保护政策。就当今的美国而言,无论是否由特朗普执政,都会推行贸易保护政策,因为美国霸权处在衰落之中。
图1 优势与劣势组合
图2 贸易政策组合
不难看出,对一国来说,是贸易自由政策有利还是贸易保护政策有利,取决于具体的历史环境。而随着优势与劣势的动态转换,贸易自由政策与贸易保护政策也会动态转换。显然,作为发展中国家实现工业现代化(这是一个动态的概念)的手段的贸易保护政策,与作为衰落的霸权国遏制别国发展或向别国转嫁危机的工具的贸易保护政策是存在本质区别的。
值得指出的是,在霸权国统治世界市场的情况下,发展中国家不可能仅靠贸易保护政策就可以从工业劣势转换为工业优势的。科技创新,特别是颠覆性科技创新在其中起着决定性的作用。从图3中的四个象限之间的关系不难理解这点。
在不完全国际分工和不完全市场的前提下,图3第Ⅰ象限与第Ⅳ象限表明,与发达工业化国家相比,未实现工业现代化的发展中国家,生产同一工业制成品必然处于绝对劣势,而前者则处于绝对优势。处于绝对劣势(B)的工业制成品,也就必然成本高和收益低(J),而处于绝对优势(A)的工业制成品,必然其成本低和收益高(I)。在这种情况下,未实现工业现代化的发展中国家只有采取贸易保护政策(E)阻止工业化国家相同的制成品进入本国市场,才有可能在本国生产相同的制成品。
从创新的视角来说,发展中国家之所以要生产高成本和低收益的工业制成品,甚至无收益地生产处于绝对劣势的工业制成品,其目的首先不是为了价值(H)而是为了获得新的使用价值(G)以替代进口。也就是图3四象限中的B点、J点、E点和G点的组合。然后通过技术完善和规模化生产,制成品达到工业化国家同类制成品的性价比,从而实现低成本和高收益的生产(I点与H点组合)。这样,发展中国家生产该类制成品的劣势地位就转换为优势地位,从而可以放弃贸易保护政策(E)而转向贸易自由政策(D)。如果发展中国家的工业现代化过程与新一轮工业革命历史性交汇,则可以通过颠覆性创新实现超越传统工业国的发展。如英国在历史上基于第一次工业革命的颠覆性创新,其经济发展超过了荷兰。美国基于第二次工业革命的颠覆性创新,其经济发展超过了大英帝国。日本基于第三次工业革命的颠覆性创新,其经济发展水平曾一度超过了美国(当然只是昙花一现)。
总之,从上面四象限图表示的优势与劣势、贸易保护政策与贸易自由政策、使用价值与价值、成本与收益之间的关系不难看出:无论是发达国家还是发展中国家,一方面必须基于成本收益原则,尽可能发挥自己的比较优势生产产品,采取贸易自由政策参与国际分工和国际贸易来发展本国经济。另一方面又必须在贸易保护政策下不按成本收益原则,在比较劣势的高科技领域实现产业创新,从而形成新的比较优势,乃至新的绝对优势,进而从贸易保护政策转换到贸易自由政策,参与国际分工和国际贸易来发展本国经济。这是一个不断循环的动态过程,即是一个比较优势和比较劣势动态转换、贸易自由政策与贸易保护政策动态转换的过程。历史表明,所有的国家都被席卷进这个不断循环的动态过程,而成功的国家(无论是发达国家还是发展中国家)都必须是那些主权独立、社会稳定和不断创新的国家。当然,例外总是存在的,那就是历史上的所有霸权国,当他们处于霸权衰落时期,没有一个能够抓住新一轮的工业革命的机遇“再次伟大起来”或回归霸权兴盛时代,逃脱霸权衰亡的命运。可以断言,推行新重商主义政策的特朗普政府,不可能使“美国再次伟大”。
图3 创新驱动优劣势的动态转换
习近平总书记指出,“要突出发挥比较优势这个重点,善于在国际竞争中扬长补短。……关键是要把我们的优势和劣势搞清楚,在此基础上,完善布局,定好政策,搭建有利于发挥优势的经贸合作平台,以我之优势对他人之劣势,以他人之优势补我之劣势”。a中共中央文献研究室编:《习近平关于社会主义经济建设论述摘编》,北京:中央文献出版社,2017年,第288页。可以说改革开放以来,利用外商直接投资,且以中外企业合资经营为主的方式,就是“以我之优势对他人之劣势,以他人之优势补我之劣势”,从而使我国在全球产业链中低端的许多产品在世界市场具有竞争力,成为世界第一大货物贸易国。但是,就整体而言,在全球产业链的高端领域,中国与美国等发达国家还存在很大的差距。因此,中国必须抓住第四次工业革命的机遇,实施创新驱动发展战略,在全球产业链的中高端实现产业创新,正如美国等发达国家曾经经历过的那样。
美国一方面以各种借口拒绝履行世贸组织成员的共同义务,对中国在全球产业链中低端拥有优势的产品采取反倾销、反补贴和配额限制等贸易保护措施,以保护其国内同类产品的生产。另一方面,美国采用大英帝国曾经遏制美国产业创新的办法来遏制中国的产业创新,如技术封锁、限制中美企业间的技术转让和并购,特别是以反政府补贴的名义反对中国的产业政策。实际上,美国对其农业和生产军民用产品的企业的政府补贴远远超过任何一个国家。更为极端的是,特朗普公然违背世贸组织的规则,对中国发起大规模的贸易战,图谋阻滞中国的创新发展。2018年8月21日,特朗普在西弗吉尼亚州举行的一个集会上发表讲话时,夸口他对中国发动的贸易战已成功阻止了中国超越美国的势头。特朗普说:“当我上任时,我们正在朝着让中国在非常短的时期内超越美国的方向上前进。但那种情况不会再发生了”。b《特朗普夸口已阻中国超美势头》,《参考消息》2018年8月23日。这段话既反映了作为衰落霸权国总统的特朗普杞人忧天的焦虑心态,又暴露了他对中国发动贸易战的真实目的不是为了平衡中美双边贸易,而是要遏制中国产业从全球产业链的中低端向中高端的升级。
要应对和化解来自美国的干扰,唯有抓住第四次工业革命的机遇,加快实施创新驱动发展战略。因为“创新是引领发展的第一动力。……抓住了创新,就抓住了牵动经济社会发展全局的‘牛鼻子’”。c中共中央文献研究室编:《习近平关于社会主义经济建设论述摘编》,第33页。为此,应正确认识和处理以下两方面的问题。
第一,应对美国挑起的中美贸易摩擦,应坚持“以我为主,斗而不破”的原则。经过两次跟进美国加征关税后,跟进式的对等加征关税办法不具有可持续性,应基于“以我为主,斗而不破”的原则出台一些新的措施。我们不必联合欧盟和日本共同对付美国的贸易保护政策,可能对我国更有利,同时也更有利于欧盟和日本基于其利益反对美国的贸易保护政策 。但我们非常需要与美国国内反对特朗普贸易保护政策的各界人士和团体合作,特别是那些愿意与中国保持互利共赢的贸易关系的美国地方政府、行业协会、制造业企业和金融企业。通过他们可以有效地反击以彼得·纳瓦罗和罗伯特·莱特希泽为代表的美国鹰派。鹰派正在异想天开地谋划美中这两个经济体脱钩,让供应链从亚洲回到美国。
中国不需要依赖美国市场,因为中国有能力基于不同于“丛林法则”的互利共赢原则在全球开拓市场。但是,中国不会轻易放弃美国市场,因为正如马克思曾经指出的那样,以公有制为起点向共产主义发展,必须与资本主义生产所统治的世界市场联系在一起,利用资本主义所取得的“一切肯定成果”。美国也不会轻易放弃巨大的中国市场。美国鹰派的脱钩论能否成为现实,得由他们背后的垄断资本财团说了算。在客观上,正常的中美贸易关系对中国与美国都有利,相信这点会得到许多中美企业的认同。因此,我们建议:应对美国政府今后对中国出口美国的产品加征关税的办法,是只对美国出口中国的农矿产品加征关税,或者重复加征关税。对于那些愿意与中国保持互利共赢贸易关系的美国农矿企业,可以考虑采取关税豁免政策。同时,需要对我国出口美国的价值5000多亿美元的产品,进行模拟加征关税的“压力测试”,能承受“压力”的产品继续出口美国,不能承受“压力”的产品,则根据不同情况区别对待:能转向其他国家市场或转向国内市场的产品,则退出美国市场;落后产能则淘汰。被淘汰的落后产能的善后处理,国家在财政上给予支持。由此,将中美贸易摩擦对中国经济的负面影响降至最低。
值得关注的是,贸易战的直接影响远远小于贸易战预期的影响,美国鹰派人物深谙此道,故他们发动贸易战后,“打打谈谈”,逐步升级,并总有一只“靴子”攥在他们的手中,目的在于形成贸易战预期以放大贸易战的冲击力,迫使对手就范。而一旦形成贸易战预期,受冲击的绝不仅仅是对美国出口产品的企业,而是整个国家的经济和金融。贸易战预期具有与通货膨胀预期一样的破坏力,因此,必须谨记毛泽东主席的教导:战略上藐视敌人,战术上重视敌人。从跟进式的应对方式(已表明我国不愿打贸易战和不怕打贸易战)转向“以我为主,斗而不破”的应对方式,有利于建立正常的中美贸易关系。
第二,以举国之力抓住第四次工业革命的机遇,加速实施创新驱动发展战略,通过颠覆性创新实现我国产业从全球产业链的中低端向中高端的升级,形成具有刚性需求的新的比较优势,是从根本上解决中美贸易摩擦,建立正常的中美贸易关系的唯一途径。
面对美国特朗普政府挑起的中美贸易摩擦,“我们要不畏浮云遮望眼,善于拨云见日,把握历史规律,认清世界大势”。a习近平:《开放共创繁荣 创新引领未来》,《 人民日报 》2018年4月11日 。章剑生:《现代行政法面临的挑战及其回应》,《法商研究》2006年第6期。历史表明,霸权国家无论采取何种霸凌行为,都无法抗拒霸权周期律决定的衰亡命运。只要我们坚持以创新驱动发展为中心,紧紧抓住第四次工业革命的机遇,就能在全球产业链的高端形成新的优势。从而,不仅可以有效化解中美贸易摩擦,实现正常的中美贸易关系,更为重要的是,一旦中国在全球产业链的高端形成新的优势,将为中华民族的伟大复兴奠定强大的物质基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