历史唯物主义的内在批判性

2018-02-20 00:17张同功
学习与探索 2018年10期

白 刚,张同功

(吉林大学 a.哲学基础理论研究中心;b.哲学社会学院,长春130012)

人们将马克思的思想总体上界定为“历史唯物主义”是没有太大争议的,而需要注意到的是这一判断隐含着一个基本的假定,即在马克思的整个思想发展历程中,存在着某种线索或“理论内核”,从而构成了马克思不同时期的思想的内在关联性。然而,问题是什么构成了马克思思想的这一线索或“理论内核”,以及如何理解和把握这一“理论内核”?要想寻得这一问题的答案,无疑需要在辨析马克思与德国哲学传统尤其是黑格尔哲学以及费尔巴哈哲学的关系中进行,而其中最为核心的便是阐释马克思如何实现了对作为黑格尔哲学“合理内核”的“否定性的辩证法”的吸收和颠倒,以及在对“现实的人及其历史发展”思想的阐述基础上,如何赋予了“革命的”“批判的”辩证法以合理形态,从而开创了以“在批判旧世界中发现新世界”为“理论内核”的历史唯物主义思想。

一、内在批判性:“作为推动原则和创造原则”的否定性的辩证法

在《1844年经济学哲学手稿》中,马克思明确地将“作为推动原则和创造原则的否定性的辩证法”视为黑格尔《精神现象学》或者说整个黑格尔哲学的最后成果。对马克思这一论断加以把握的关键,在于如何理解黑格尔辩证法的“否定性”或批判性,这就需要结合哲学史以及马克思的论述来进行深入的分析。

近代以来的哲学发展是以认识论转向为基调的,而自笛卡尔始近代哲学就面临着客观知识的可能性问题以及二元论问题的挑战,具体展开为经验论与唯理论这两条既具有内在联系又相互区别的线索,而这一系列问题汇聚在康德这里便得到了集中的论述,充分突显出为主体与客体、是与应当以及思维与存在等问题。面对这一困境,康德的应对策略是在现象与自在之物之间做出区分与划界,而基于这一前提,辩证法在康德那里仅仅具有消极的意义,即只是作为理性推及无限而进入自在之物时,陷入矛盾而产生的“幻想逻辑”。黑格尔批判了康德对理性的这种限定,认为“康德只走到半路就停住了,因为他只理解到现象的主观意义,于现象之外去坚持着一个抽象的本质、认识所不能达到的物自身”[1]276。而黑格尔则进一步发挥了在康德那里已经显现出来的内涵于理性的“矛盾原则”,使“实体”与“主体”合二为一,从而在一定意义上超越了康德的二元论困境。这是基于黑格尔与康德对“矛盾”的不同理解。在康德那里,人的理性是不允许存在矛盾的,矛盾的产生是因为人们错用了理性妄图超出现象界而达及自在之物,因此,矛盾或二律背反在康德这里只具有消极的、警示性的意义。而在黑格尔看来,构成了思辨理性本质正是在于这种内在的矛盾性,而辩证法就在于“认识到思维自身的本性”,“认识到思维作为理智必陷于矛盾、必自己否定其自身”[1]51。

作为大学里的“专任哲学教授”,黑格尔所直接面对的问题也是近代哲学所沿袭下来的主体与客体、普遍与特殊、本质与现象、现实与理想以及思维与存在等一系列的二分困境。而面对这一系列难题,黑格尔主要通过对由斯宾诺莎所充分阐释的“实体”思想,以及由费希特所充分发展的“自我意识”思想的吸收与发展来进行解决的。关于这一点,在《神圣家族》中马克思与恩格斯给出了极其准确而精彩地指认,即“在黑格尔的体系中有三个要素:斯宾诺莎的实体,费希特的自我意识以及前两个要素在黑格尔那里的必然充满矛盾的统一,即绝对精神”[2]341-342。黑格尔正是充分吸收了斯宾诺莎的实体思想,并赋予其由费希特所充分发展的能动性因素,从而将实体把握为具有内在的能动性与自身开展性。在《精神现象学》中,黑格尔指出,“一切问题的关键在于:不仅把真实的东西或真理理解和表述为实体,而且同样理解和表述为主体”[3]。而黑格尔之所以能够做到把实体“同样理解和表述为主体”,关键就在于他对辩证法思想的发展与把握。在《小逻辑》中,黑格尔对这一思想做了更为深入的论述,在黑格尔看来,“矛盾发展并不是从外面加给思维范畴的,而毋宁是即内在于思维范畴本身内。”[1]118也即是说,正是“差别的内在发生”或内在矛盾性构成实体或者说事物发展的内在动力。也正是基于对辩证法的这一理解,使黑格尔能够将“实体”主体化、能动化,使其自身否定自身、自身二元化自身,又不断地归回自身,实现了实体自身的不断发展与超越。黑格尔将能动性赋予实体本身,也便形成了以“实体即主体”为核心的“绝对精神”自我否定与展开的思想体系。可以看出,黑格尔之所以能够在一定意义上实现对近代哲学二元论问题的解决,关键便在于对作为“否定性的辩证法”的深切理解与把握。黑格尔的“‘绝对精神’就是一种自我否定、自相区别、自己产生差别与矛盾并克服差别与矛盾而回复到自身统一的本质活动,而不是一种无差别的、僵死的、静止的本质了”[4]185。

由此可以看出,在黑格尔这里“辩证法”与“实体”成为同一事物也就是“绝对精神”的两个方面。“‘绝对精神’的自我展开过程,同时就是辩证法的展开过程,‘绝对精神’的活动与辩证法内容的展开完全是同构的”[5]272,从而摆脱了传统形而上学超感性实体的知性化、凝固性与封闭性,成为“燃烧”的“概念之流”。与“直观”“素朴形态”相比,辩证法在黑格尔这里成为一种“反思的”“概念形态”。“把概念的本性、自己运动、发展作为逻辑学考察的对象,这就是黑格尔逻辑学的‘合理内核’。”[4]192黑格尔自觉到必须在思维与存在的关系中来理解与把握事物,从而也便实现了“辩证法自我理解”的巨大跃迁。

然而,由于黑格尔所直接面对的问题是近代以来的主客二分困境,黑格尔的前人所开辟的道路也主要是在思想理论的领域中展开的,而他仍然沿袭着这一路径,这就无法摆脱哲学的“知识论”形态的桎梏。因此,他试图建立的是一个超感性的、永恒在场的理性世界,他追求着的是一种超越于现实生活的“绝对精神”世界。对黑格尔来说,“哲学的最高目的就在于确认思想与经验的一致,并达到自觉的理性与存在于事物中的理性的和解,亦即达到理性与现实的和解”[1]43。在黑格尔看来,这种和解的历程构成了历史辩证开展的过程。在黑格尔这里,这一历史过程是以概念为载体的“绝对精神”的自身开展过程,而作为活生生的无限多样性的现实世界则仅仅是这种“绝对精神”的外化。黑格尔通过作为辩证法原则的否定之否定的运用,用同一性统摄了差别性,从而将原本作为个体自我意识内发展的形式看作是整个世界的本质,而活生生的现实世界则仅仅变成了这一形式世界的外化展开的环节。这就使本来居于意识内的运动变成一个通过外化达到对象、又对对象进行扬弃而回到自身的一个过程,也即自身展开的过程。与此相应,在黑格尔那里各个“否定”的环节也就变成了仅仅是达到最终的绝对“肯定”的“手段”,丧失了其本应具有的批判性与生命力,而“它最终的目的仍是通过概念的否定性达到肯定性‘大全’,获得关于世界的终极解释和统一性原理,企图把整个世界的存在一劳永逸地纳入辩证法的体系之中”[5]119。这终究是一种理性的妄想,一种汇集了思辨的一切幻想,而由其所深刻阐述的“否定性的辩证法”,也必然无法逃离被“绝对精神”所窒息的命运。

由黑格尔在概念运动中所揭示的否定之否定的或内在批判性的辩证方法,即是遵从事物自身的内在矛盾与逻辑保持事物自身的否定性与批判性,从而达到事物依自身逻辑的发展。因此,邓晓芒先生指出,“否定不单纯是一种主观思维的逻辑陈述(‘否定判断’),同时也是,并且本质上是客观事物(客观精神)内在运动的根据,或‘自己运动的灵魂’……那贯穿一切的、内在不变的东西,那不变的变、不死的死,就是马克思所说的‘作为能动原则和创造原则的否定性的辩证法’,它是黑格尔的全部辩证法的灵魂。”[6]196这也便是作为“批判的”“革命的”辩证法。然而,如果仅仅囿于抽象的意识领域而陷入“无人身的理性”自身运动的概念辩证法之中,辩证法的否定性或内在批判本性最终总是会受到窒息,亦如在黑格尔的哲学中所展现的那样。而在马克思看来,“意识在任何时候都只能是被意识到了的存在”,“而人们的存在就是他们的现实生活过程”[2]525。因此,正是“现实的人”的“现实生活过程”即人的“历史发展”中所蕴含的内在矛盾,构成了辩证法否定性或内在批判性的真实“根基”与开展“场域”。

二、“现实的人及其历史发展”:辩证法内在批判性的真实根基

相对于黑格尔所直接面对的问题是近代哲学传统所充分自觉的二元论理论困境,马克思所直接面对的则是德国的社会现实。起初马克思也试图成为一名居身学院的学者,然而,在《莱茵报》时期所面临的“物质利益”问题以及来自费尔巴哈思想的启发,使马克思在中学时就已萌生的为人类解放而奋斗的理想得以进一步激发。而来自费尔巴哈哲学思想的启示,使马克思的整个致思路向发生了转变,使马克思能够深切地把握到“历史本质”的维度,即“现实的人”的“现实生活过程”,进而在批判吸收黑格尔与费尔巴哈思想的基础上,开创了恩格斯所指认的“关于现实的人及其历史发展的科学”[7]295的历史唯物主义思想。

在《神圣家族》中,马克思与恩格斯在指出了黑格尔思想体系的三个要素之后,紧接着便指出了这三个要素分别的真实“内涵”,即“第一个要素是形而上学地改了装的、同人分离的自然。第二个要素是形而上学地改了装的、同自然分离的精神。第三个要素是形而上学地改了装的以上两个要素的统一,即现实的人和现实的人类”[2]342。由此可以看出,在马克思看来,黑格尔之所以陷入“无人身的理性”自身运动的概念辩证法之中,就在于其错失了“现实的人和现实的人类”。而黑格尔之所以错失了“现实的人和现实的人类”,就在于黑格尔将现实历史的发展历程仅仅理解为思维或“绝对精神”的自身开展过程。而对于黑格尔如何使概念范畴脱离丰富的“现实的人及其历史发展”,从而获得了独自运动的“特性”的思路,马克思则在《哲学的贫困》中做出了精彩的论述。马克思指出,“只要抽去各种各样的运动的一切特征,就可得到抽象形态的运动,纯粹形式上的运动,运动的纯粹逻辑公式。”[2]600而这种抽象力正是黑格尔所运用的“绝对的方法”,黑格尔正是基于这种“绝对的方法”,形成了为马克思所指认与批判的“无人身的理性”的哲学体系。

想要深刻地把握马克思对黑格尔辩证法思想的吸收与超越,这里尤为关键的一点便是如何理解马克思所说的“现实的人和现实的人类”,或者说由恩格斯所概括的“现实的人及其历史发展”,及其与马克思所理解的辩证法的关系。在马克思看来,黑格尔另一个“伟大之处”在于他以某种方式抓住了劳动的本质,即黑格尔“把对象性的人、现实的因而是真正的人理解为人自己的劳动的结果”[2]205,进而将劳动视为人的自我确证的方式。需要指出的是,劳动概念在黑格尔的思想体系中同样占据着重要的地位,因为黑格尔正是在《精神现象学》中通过对劳动以及主奴关系的分析确立起了“自我意识”。然而,正如马克思所指认的,黑格尔整个哲学的出发点是“纯粹思辨的思想”,因此,在黑格尔那里人的本质仅仅等同于人的“自我意识”,从而能够确证人的本质的劳动也便仅仅是“抽象的精神的劳动”。与黑格尔将人仅仅理解与把握为人的“自我意识”不同,在马克思看来,“意识在任何时候都只能是被意识到了的存在,而人们的存在就是他们的现实生活过程”[2]525。因此,在马克思看来,人的现实性首先体现在人是感性的、自然的存在物,这一点正是受到费尔巴哈的影响而得出的,费尔巴哈在对宗教以及传统形而上学进行批判的基础上确立的人的感性对象性存在的思想,无疑给了马克思很大启发。

然而,需要看到的是,即便在最开始的时候,马克思也并不是一个“忠诚”的费尔巴哈主义者。在《1844年经济学哲学手稿》中,马克思在赞赏费尔巴哈所做出的贡献的同时,始终保有德国古典哲学尤其是黑格尔哲学所充分开显出来的人的能动性的因素,这就使马克思在承认费尔巴哈的“伟大功绩”的同时,保留着对他的“隐约”的批判。在马克思看来,费尔巴哈仅仅看到了否定性的辩证法在黑格尔那里的消极意义,即最终成为“肯定神学的哲学”。而马克思则看到了黑格尔的“否定性”的辩证法所集中展现的、由整个德国古典哲学所开显出来的主体的能动性的“活动”原则的重大价值。这在《1844年经济学哲学手稿》的末尾部分已经有所展现,而最为集中的则体现在马克思半年之后所写成的《关于费尔巴哈的提纲》之中,以及紧接着的与恩格斯所合著的《德意志意识形态》中。正如马克思在《提纲》中所阐述的,由于费尔巴哈对“对象”“现实”与“感性”仅仅是从“直观的形式”方面去理解,因此他所获得的仅仅是抽象的感性确定性。费尔巴哈没有看到“现实的人”的能动性的活动的巨大作用,因为正是人的“这种活动、这种连续不断的感性劳动和创造、这种生产,正是整个现存的感性世界的基础”[2]529。因此,如果仅仅局于作为“直观的形式”的“对象”“现实”与“感性”,那么必然会退回到旧的经验论或旧唯物主义的境地,而无法把握真正活生生的现实的人。

在对德国古典哲学尤其是黑格尔哲学以及费尔巴哈哲学的批判基础上,马克思历史唯物主义对“现实的人及其历史发展”的把握,集中体现在其对历史与逻辑相统一的思想的理解与运用之中,以及对作为人的感性对象性活动的实践思想的阐释之中。将人的现实性把握为处于历史发展过程中的具有主观能动性的感性对象性实践活动,便克服了黑格尔的历史理性的“无人身”性,也超出了费尔巴哈的“直观性”,从而既赋予了人的感性对象性活动以能动性因素,又使人的现实性具有了在历史中展开为逻辑的必然性与多样性之统一的具体性。因此,也只有在历史与实践相统一的视角中,才能真正切中人的现实性以及社会现实。而也正是在对历史的理解中暴露出费尔巴哈对“对象”“现实”与“感性”仅仅是从“直观的形式”方面去理解的缺陷,进而在探讨历史问题时又重新退回到唯心主义的尴尬境地。而现实之所以现实在于“实存”与“本质”的统一,在于展开为逻辑的必然性;具体之所以具体则在于多样性的统一,在于丰富规定性的获得。正如海德格尔在《关于人道主义的书信》中所评价的,马克思达到了“历史本质”的维度,也即社会现实,这是在充分吸收黑格尔历史与逻辑相统一的思想的基础上所达到的。在黑格尔看来,事实即哲学中所谈的“实存”,是在直觉中能够直接被给予我们的东西。而现实却是“实存”与“本质”的统一,或者说是“直觉”与“逻辑”的统一,现实性在其展开的过程中表现为必然性。

因此,在马克思看来,黑格尔为历史的运动找到了一种表达方式,关于这一点恩格斯也做出了明确的阐释,这便是他在《路德维希·费尔巴哈和德国古典哲学的终结》中所表明的那个著名论断,即黑格尔哲学具有“巨大的历史感”。然而,正如上文所论述的,黑格尔的出发点是作为“自我意识”的人,而其活动领域也仅仅是“纯粹理论的领域”,从而错失了“现实的人和现实的人类”,陷入“无人身的理性”之中。与此相应,正因为错失了活生生的现实的人及其历史发展,在黑格尔那里处于核心地位的辩证法“尽管已有一个完全否定的和批判的外表,尽管实际上已包含着往往早在后来发展之前就先进行的批判”,但仍不过是“非批判的实证主义和同样非批判的唯心主义”[2]204。而在马克思看来,“整个所谓世界历史不外是人通过人的劳动而诞生的过程,是自然界对人来说的生成过程。”[2]196因此,正是从事一般的感性实践活动以及为整个社会提供物质基础的生产劳动的现实的人构成了历史发展的基础。也正是基于这种对社会历史的理解与把握,使马克思确立以“现实的人”的实践活动所构成的“历史发展”为解释原则的唯物主义的历史观,即“始终站在现实历史的基础上,不是从观念出发来解释实践,而是从物质实践出发来解释各种观念形态”[2]544。而在“现实的人及其历史发展”中所蕴含的深刻矛盾,则构成了推动历史发展的动力与源泉,也是在这一“现实的人及其历史发展”的过程中,由黑格尔所阐释出来的“否定性的辩证法”的内在批判性才能获得真实的根基,从而避免陷入黑格尔“无人身的理性”的“绝对精神”的整体性强制之中。

三、“在批判旧世界中发现新世界”:历史唯物主义的核心要旨

正是在对黑格尔“否定性的辩证法”的充分吸收与发展的基础上,使马克思获得了一种对历史符合其本性的把握方式,超越了费尔巴哈仅仅从直观的方面理解人的感性与对象性的观点。在马克思看来,人的现实性以及现实的历史发展过程,就在于人的作为感性对象性活动的实践,尤其是处于基础性地位的生产劳动实践,从而把握到对“现实的人及其历史发展”的切实理解方式,进而深入历史“本质”的维度,深入社会历史发展的内在矛盾与逻辑中,展开为对社会历史现实的内在批判,“在批判旧世界中发现新世界”以推动历史的发展。

马克思最早在1843年《马克思致阿尔诺德·卢格》的信中明确提出了“在批判旧世界中发现新世界”的思想,马克思在针对面对德国的现状“各种改革家”中所出现的混乱时,指出“新思潮的优点又恰恰在于我们不想教条地预期未来,而只是想通过批判旧世界发现新世界”[8]7。这便显示出马克思试图超越以形而上学为核心的传统哲学的先验性与超历史性,彻底批判传统哲学那种悬设彼岸世界而统摄此岸世界的方式,而要求深入现实社会历史发展过程之中,在生动开放的生活实践中、在批判现实的不合理因素中“发现新世界”的致思路向。

如果说在《马克思致阿尔诺德·卢格》的信中这一深入生活世界本身进行反思批判的思想还偏于“抽象”的话,那么在《1844年经济学哲学手稿》中,马克思对这一思想则作了具体的阐释。马克思在分析古典政治经济学思想时敏锐地指出,国民经济学家们一方面承认是工人们的劳动创造了社会上的全部财富,因此全部的劳动产品都应当归劳动者所有;另一方面,现实的情况却是工人们所得到的却是整个劳动产品中的最少的那部分,甚至是仅仅维持基本生命活动的那一部分。面对这一现象,马克思准确地指出,“既然商品是二重物——使用价值和交换价值,那么,体现在商品中的劳动也必然具有二重性,”[8]276国民经济学家们由于只是通过直观经验的方式把握社会经济状况,因而便无法把握这种二重性或者说矛盾性,因此无法解释这一现象。而马克思在对黑格尔哲学思想吸收的基础上,准确地把握到辩证法思想核心即“差异的内在发生”,并指出“对问题的批判性理解的全部秘密就在于此”,从而展开为对社会现实的内在矛盾的把握与基于其上的内在批判。

在马克思看来,在人的所有的实践活动中处于根基处的是人的物质生产劳动,因为人首先是自然存在物,满足自身的物质需要必然处于基础地位,而正是在现代社会的生产劳动中所突出体现的二重性以及与之相关的商品二重性等,构成了马克思分析批判现代资本主义社会的根基。在马克思看来,正是物质生产劳动构成了确证人的本质力量的核心因素。然而在资本主义社会,作为价值源泉的劳动却出现了深刻的内在矛盾,在此基础上马克思展开了著名的“异化劳动”思想的论述。而正是因为把握到资本主义社会的这样深刻的社会历史现实,使马克思的批判深入到了历史本质的维度中,这在马克思对劳动与资本的对立阐发中得到了突出的体现。在马克思看来,“作为对财产的排除的劳动,即私有财产的主体本质,和作为对劳动的排除的资本,即客体化的劳动——这就是作为发展了的矛盾关系、因而也就是作为促使矛盾得到解决的能动关系的私有财产。”[2]182正如在黑格尔那里,辩证法思想的核心在于“差别的内在发生”,这构成了黑格尔概念辩证法自行展开的内在动力与活力源泉。只不过在黑格尔那里,这种否定性的动力主要体现在概念之中,而现实则仅仅是概念的外化,并不具有概念所内涵的否定性发展的因素。而在马克思看来,不是“概念”而是“现实的人”及其现实生活本身,或者说在资本主义社会这一特定社会历史现实下的资本与劳动的内在矛盾构成了社会历史发展的内在动力。因此,马克思才会指认出“自我异化的扬弃同自我异化走的是同一条道路”[2]182,要超越资本主义的不合理性只能深入到资本主义社会现实本身,在揭示其内在矛盾的同时“在批判旧世界中发现新世界”。

而这一思想在《德意志意识形态》中则得到了更为集中的论述。就唯物史观的出发点,马克思明确指出是“从事实际活动的人”以及“他们的现实生活过程”,在马克思看来,“不是意识决定生活,而是生活决定意识。”[2]525也即是说,正是“从事实际活动的人”的“现实生活过程”构成道德、宗教、形而上学及其他意识形态的“秘密”所在。更为根本的是,这些意识形态本身并不能构成历史发展的真正动力,历史发展动力是根植于人的“现实生活过程”之中的,正是人的“现实生活”、尤其是基本物质生产活动中所展现出来的内在矛盾才是历史发展的真正动力。具体说来,正是生产力与生产关系的内在矛盾构成了社会历史前进的动力。而辩证法的批判本性也正是根植于此,而不是黑格尔所阐释的必然会窒息辩证法的批判本性的“纯粹理论的领域”。因此,只有深入到“从事实际活动的人”的“现实生活过程”之中,揭露其深层的内在矛盾,才能真正彰显辩证法的内在批判性。正是基于对人类历史发展的这种把握,马克思在论及什么才是共产主义时指出,“我们所称为共产主义的是那种消灭现存状况的现实的运动。这个运动的条件是由现有的前提产生的。”[2]539这就使马克思的共产主义思想与其之前的空想共产主义、原始共产主义、粗陋的共产主义等共产主义思想区分开来。在马克思看来,共产主义正是在积极地扬弃私有财产、扬弃资本主义制度的过程中发展起来的,而马克思之所以花费如此大的精力投入到对“资本”的研究之中,就是想揭示资本主义生产内在的肯定性因素与否定性因素,从而为工人阶级争取自身解放的斗争提供科学的指导,也正是因此《资本论》才成为“工人阶级的圣经”。而《资本论》之所以能够达到如此的高度,关键性的因素便在于,马克思对黑格尔辩证法思想尤其是辩证法的批判本性的充分吸收与发展。

对于辩证法的批判本性,马克思在其最伟大的著作《资本论》中做出了最为准确而精彩的阐释。在作为《资本论》的导引性内容的第二版跋中,马克思明确阐述了他的思想与黑格尔哲学之间的关系。马克思指出他自己的辩证法是与黑格尔的辩证法“截然相反”的,在黑格尔那里作为“现实事物的创造主”的观念,在马克思看来不过是“移入人的头脑并在人的头脑中改造过的物质的东西而已”[9]22。与此相应的,在黑格尔那里根植于“无人身的理性”的神秘化了的辩证法,在马克思看来有着更为现实的基础,即在于“现实的人及其历史发展”,在于处于历史发展过程中的现实的人的实践活动,尤其是作为人类历史发展基础的人的物质生产劳动。紧接着马克思以极具震撼力的语言阐释了辩证法的批判本性,即“辩证法在对现存事物的肯定的理解中同时包含对现存事物的否定的理解,即对现存事物的必然灭亡的理解;……辩证法不崇拜任何东西,按其本质来说,它是批判的和革命的”[9]22。也即是说,辩证法的批判本性在于充分自觉到事物“矛盾的内在发生”,依循事物自身肯定性因素与否定性因素的辩证性,在积极的扬弃中“在批判旧世界中发现新世界”。而这些在《资本论》中则展开为对商品经济及资本逻辑的内在运行规律的阐释,展现为对资本主义制度下社会历史发展的内在矛盾的揭示。在马克思看来,“人的本质是人的真正的社会联系”,而在商品经济起主导作用的资本主义制度下,人的最为现实的状况便是处在一个被商品生产与资本逻辑所裹挟的社会历史处境之中。因此,只有从关于人的各种规定中的最为核心的经济范畴出发,才能真正形成对人的现实的具体的认识与把握,也才能把握历史发展的真正脉搏,进而揭示其内在的矛盾与进一步发展的动力。而这一切正是基于马克思对黑格尔辩证法的“颠倒”,基于马克思为辩证法的内在批判本质寻得了真实的根基,即“现实的人及其历史发展”,进而开创了以“在批判旧世界中发现新世界”为“理论内核”的历史唯物主义思想。

可以看出,马克思正是通过对黑格尔“作为推动原则和创造原则的否定性的辩证法”的吸收和颠倒,以及对“现实的人及其历史发展”的社会历史现实的深切把握,从而赋予了“革命的”“批判的”辩证法以合理形态。马克思因此跳出了传统知识论形态哲学的桎梏,将“改变世界”作为哲学的使命,使辩证法的批判本性与人的社会生活实践以及历史发展内在地结合起来,从而寻求到对人类社会历史发展的辩证理解。马克思通过对现实进行无情的批判真实地克服了传统形而上学的主客二分、相对与绝对等问题,也正是基于这样的视角,辩证法的真正本性即内在批判性才得以彰显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