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琳静
(黑龙江大学 哲学系,黑龙江 哈尔滨 150006)
亚里士多德的实践智慧是阐释实践哲学的重要概念。中世纪时期,西方学者开始传承实践智慧的理念,中世纪后期实践智慧的传承终止。托马斯·阿奎那将实践智慧中“善”的目的排除,马基雅维利将其谋划为权力的手段,弗兰西斯·培根用科学的范式规范实践智慧,笛卡尔将实践问题拉入理论的范畴,这些误解是对实践智慧本来意义的湮没。当西方社会在现代性过程中出现了种种危机之时,实践智慧又被重新提起,一大批哲学家从伦理学、社会学、解释学、后现代主义等不同的角度和立场,对实践智慧进行深入研究。实践智慧的复兴具有一定的必然性,而且给我国的思想道德建设提供了新思路。
实践智慧最早出现在古希腊早期,是一个比较感性、零散的范畴,随着古希腊哲学进入鼎盛时期,对实践智慧的探讨也更加全面。其中,亚里士多德的实践智慧思想对后世的研究起到了奠基作用,之后的学者们基本都在亚里士多德的框架之内进一步研究实践智慧。
1.古希腊早期实践智慧的两个倾向
古希腊早期,实践智慧出现了两个相反的倾向。其一是诗性智慧,其二是哲学智慧。诗性智慧指的是在荷马史诗的《奥尔弗斯诗篇》中出现过phronesis,“命运的编织,意味着宙斯的智慧(phronesis)将过去、现代和未来的一切事物结合到一起,以至于它们必然地出生、存在及死亡”。[1](P137~138)早期实践智慧是指应对神和命运的智慧,这种实践思维不在于道德,而在于成败。人无法主动地依靠自己的认识和能力去探索自身的命运,人的成就是依靠神的启示和指引,因此人能做的只能是祈求神祇,求助预言。又如《奥德赛》的主角奥德修斯的足智多谋(polymetis),他靠个人的生活经验应变生活中的各种难题,这种实践智慧往往表现为个人的聪明才智及德性,具有原始性、质料性。哲学智慧则超越了生活经验,进入了理性思考。以赫拉克利特为代表,正值希腊的科学传统从米利都传播到希腊诸城,科学与文化之间火花体现在了他的思想中。他将实践智慧与逻各斯联系起来,将其推向公共化,即扩展到城邦和宇宙,他认为人的实践思维能够摆脱神的控制。由此,实践智慧进入了哲学语境。
2.古希腊哲学鼎盛时期对实践智慧的两种理解
古希腊哲学进入鼎盛之后,对实践智慧有两种理解方式,一是苏格拉底-柏拉图的理解,一是亚里士多德的理解,正是后者的研究为之后实践智慧研究奠定了思想基础。
苏格拉底没有留下任何著作,思想都是由后人记述,实践智慧的思想亦是如此。如色诺芬认为,苏格拉底是实践的道德教诲者;柏拉图认为苏格拉底将实践的知识与技艺等同;亚里士多德则批判苏格拉底将实践的德性等同于理论知识,认为他根本就没有实践智慧思想。柏拉图对实践智慧的使用比较含混,有时指理智对理念的把握《理想国》;有时指将知识结合具体实践事物的理智能力《菲莱布篇》;有时指神的最高智慧,人的实践智慧是对神的实践智慧的模仿《蒂迈欧篇》,等等,这表明柏拉图认为实践智慧与人的实践活动相关,倾向于实践智慧是对抽象理念的把握。
亚里士多德是实践智慧研究的集大成者。对于“实践智慧”,他并没有给出明确的定义,仅是一些描述性的话语,以及与其他概念的比较性的论述。亚里士多德将智慧规定为三种,分别是理论智慧,实践智慧和创制智慧。理论智慧是努斯和科学的结合,实践智慧只考虑具体事实和环境,它的对象是个别的、特殊的事件,是依赖日积月累的经验而形成的,创制智慧大体上相当于生产活动的智慧,是关乎技艺和制作的品质。其中,实践智慧是善于考虑对他自身是善的和有益的事情,具有实践智慧的人的特点就是“善于考虑对他自身是善的和有益的事情”。[2](P172)面对多种行为的可能性,做出最恰当最合适的选择,这是一种综合的实践能力。实践智慧的特征是好的考虑和选择,好的考虑不是科学,也不是判断,又不是一种意见,而是“对达到既定目的的最佳手段的思考,考虑到各种可能的手段与后果,对它们加以审慎的比较”。[3](P25)
苏格拉底、柏拉图的实践智慧在多种语境之下讨论实践智慧,亚里士多德的研究使实践智慧具有了可操作性,展现了实践智慧的特殊性,与其他相关概念做出了区别,他对实践智慧做出的判断,为后世对实践智慧的再讨论奠定一个基本框架。
实践智慧的传承有两种思路,分别为对苏格拉底—柏拉图实践智慧的传承与对亚里士多德实践智慧的传承,后世哲学家们也在此基础之上对实践智慧进行了反复的讨论和使用。
1.古希腊晚期斯多亚学派对实践智慧的继承
早期斯多亚学派主要是继承了苏格拉底—柏拉图的学说,他们认为,每个人都有可能成为“贤人”(类似于具有实践智慧的人),贤人必须摒弃激情,培育纯粹的德性,这样的贤人似乎比具有实践智慧的人更为稀少,并且带有浓厚的个人主义倾向,脱离了政治群体,就失去了德性实现的场所——公共生活。另外还认为,万物都是神所规定的,因果也早已安排好,人只能接受这种既定的安排,基本没有自由选择,即使存在一种自由选择,也是在神意之中,人对于未来的筹划无足轻重,只需跟随命运的脚步,这是一种被动的、缺乏独立性的思想。晚期斯多亚学派的代表人物西塞罗,试图纠正希腊人轻实践重玄思的传统,将正确的思考和行为合二为一,将实践智慧提升到哲学的高度,尤其重视政治实践,认为“如果伟大的心灵脱离社会关系和人们的联系,那么也会成为某种疯狂和残暴。因此,人们的社会联系和他们之间的共同关系应胜于认识追求”。[4](P151)他开始关注人的心灵,个人的实践,并且通过良好的教育,培育和发展贤人,服务于政治,服务于国家。
2.中世纪时期对实践智慧的继承
中世纪的神学家们对实践智慧的理解源于斯多亚学派和圣经神学。在《尼各马可伦理学》完全翻译和发表之后,对实践智慧的理解发生了很大的变化。大阿尔伯特在此书翻译之前就已经讨论了德性与智慧,在此书完全翻译之后,他深受亚里士多德的影响,是第一个为书做评注的经院哲学家,并追随了亚里士多德的思路,认为实践智慧就是对特殊事物的认知,包括三个方面,分别是回忆、理解和预知。大阿尔伯特的弟子托马斯·阿奎那深受老师思想的影响,继承了亚里士多德的部分思想,认为实践智慧所要考虑的是如何实现实践的目的,实践智慧在于获得某种善;人的实践行动分为外在和内在,外在指的是法律,内在指的是习性,而习性中最重要的是德性;实践智慧与伦理道德具有内在的统一性。
在古希腊早期开始讨论有关实践智慧的问题,一种是苏格拉底—柏拉图的实践智慧思想,由斯多亚学派继承,另一种思想就是亚里士多德所倡导的实践智慧,由阿伯拉尔—托马斯·阿奎那传承,但是处于黑暗的中世纪时期,他们始终保持着神学优先的原则,实践智慧也需要神来引导,在神的面前,哲学都显得不是那么重要,人们的主要思想仍然是信仰神。
中世纪后期,实践智慧与伦理德性开始分离,沦为更低级别的创制智慧,所有的行为没有加入“善”的目的,实践智慧失去了本真的良知,开始衰落。文艺复兴和启蒙运动的理性精神又再一次遮蔽了实践智慧的真实意义。近代哲学对待实践问题要么把实践问题变成对实践技巧的归纳总结,并且清除出科学研究的范围,要么把实践问题拉入理论问题的范围,使之从属于理论哲学。
1.实践智慧沦为创制智慧
中世纪后期,实践智慧脱离了伦理德性,没有了善的目的,划归为权术和阴谋。虽然托马斯·阿奎那对亚里士多德的思想具有一定的继承性,但是他不可能完全恢复亚里士多德的思想,而是对其进行了改造。阿奎那将亚里士多德主义与斯多亚学派相结合,强调实践智慧作为实践理智德性的特殊性,其意义在于神学和人的日常生活都需要实践智慧,从而强调人的现实生活的重要性;他还将亚里士多德主义与奥古斯丁主义结合,认为自然法是神法、永恒法,涉及善与恶,而“趋善避恶”是宇宙的存在法则,自然法要求所有的存在者都为达到自身的完善而生存,实践智慧就成了具体情境中行动的手段,把实践智慧置于其神法、永恒法之下,最终追求上帝的“至善”。阿奎那将永恒法视为伦理道德的最高原则,将幸福归结为对上帝的洞见。实践智慧的力量体现在人的现实生活中,它帮助人们在政治生活中实现更优良的生活,变成了君主统治国家的技术工具。
处在文艺复兴时代的马基雅维利,彻底地反对神学家们对实践智慧的规定,使“政治理论观点摆脱了道德”,[5](P368)强调了实践智慧对命运的征服。他认为,德性虽然常常被人们赞美,但无益于人们的成功。实践智慧的作用就在于预测和洞悉时势变化,防微杜渐。他把实践智慧中做人的德性变为做事的机巧,为达目的,不择手段成为他的代名词,实践智慧和德性与“善”在此彻底分离了。
2.科学的范式抛弃了实践智慧的目的论世界观
亚里士多德的实践智慧,是在目的论的世界观之内形成的。亚里士多德认为,人具有主观目的和客观目的,而近代科学的新范式否认了人具有自在的目的,也就否定了实践智慧所达到的目的——善。文艺复兴时期的哲学家、科学家弗兰西斯·培根反对迷信、权威和教条,主张用理性清除假象,但培根所谓的这些“假象”其实都是在日常生活中形成的,具有实践智慧的人正是需要这样的“假象”。古典实践智慧正需要以人的感性认识为基础,累积经验,获得智慧。培根的智慧则是需要确定无误的知识,把一切可能会产生谬误的元素全部清除,用科学的范式规定实践智慧。科学注重自然规律,事物的变动发展遵循规律,甚至人的行动也可以按照规律来把握,也就是说人的实践行动也遵循着一定的规律,可以脱离具体情境把握行为的正确性,这就取消了实践智慧的个别性,否定了古典目的论的“形式因”,抛弃了人的行动的目的因,这与亚里士多德的实践智慧越来越远。
3. 实践问题划归到理论问题的范围
近代哲学模糊了理论与实践的界限,用理论的模式来考察实践。文艺复兴末期的法国哲学家笛卡尔认为人类只有一种智慧,“所谓智慧指的并不只是处事审慎,而是精通人能知道的一切事情,以处理生活、保持健康和发明各种技艺”。他认为只有数学的推理方法才是确定的,能够反映人类理性的真正本质,认为实践领域的知识,完全可以通过数学证明来解决,因此将实践问题归于理论问题。随后,斯宾诺莎和莱布尼茨等人追随着笛卡尔的脚步,都是用严格的数学推理证明来讨论实践问题。启蒙运动时期的哲学家康德认为,最高的智慧属于神,只有神才能在理智和意志的层面上达到至善,人只能追求德性,人失去了实现“至善”的理智能力,将人的实践智慧等同于对德性追求的意志行为,排除了对个别事物的特殊性考察,最终成为理论问题。康德的实践智慧如同他的道德规则一般,与现实中的道德文化传统不一致,与现实中的人的道德生活更是两码事,只是一种理论,不具有现实的可操作性,没有解决现实中的道德冲突。对于实践智慧的关注点开始转变为行为的规范性,与亚里士多德的实践智慧背道而驰,同时也为规范伦理学奠定了基础。
20世纪后半叶,西方的学者,特别是研究实践哲学的学者,不约而同地开始关注亚里士多德的实践智慧思想,从不同的角度来复兴实践智慧。因为理性主义的大旗开启了对现代社会的探索,不幸的是,理性走到了它自身的反面,并没有带给人们它所承诺的美好生活,反而给人们带来一系列的灾难。学者们想要借力古典哲学恢复传统的实践哲学,应对西方社会的现代性危机。学者们对于实践智慧的复兴,并非完全地重复、照搬照抄亚里士多德的概念,而是在其概念的基础框架之内,做出了新的阐释,赋予了新内容。
新亚里士多德主义不是一个理论学派,而是一种态势和趋向,他们反对当代的主流实践哲学,而从亚里士多德的思想中提取出部分概念,建立新的理论模式。赛尔科沃认为新亚里士多德主义“代表了一种尝试的方向,想从亚里士多德的实践哲学中取出若干成分,用它们当垫脚石,跨过当地伦理学或哲学最主要的研究取向,提出全新的理论化模式予以取代”。[7](P2)按照地域和理论特点将其划分为两个部分:其一是英美国家,主要是德性伦理学和政治学上的社群主义,起源于安斯库姆,以麦金泰尔、福特、麦道威尔为代表;其二是德国,主要以海德格尔的学生伽达默尔、阿伦特等为代表。当今世界,理论是多元化的,除了以上的分类还有许多学者以不同的角度在复兴着实践智慧,如纳斯鲍姆、里德尔、亨尼斯等人。
新亚里士多德主义试图恢复亚里士多德的目的论思想,“认为人的实践活动本质上是目的论的,符合该特性的实践目的就是善”。[8](P70)他们从自然目的论和社会目的论两条路径来分析论证实践的目的(善)规范着主观目的的设定。现代实践哲学抛弃了“善”,将客观的目的转为主体的欲望,规范伦理学将规范定立于主观价值之上,导致了价值多元性的混乱局面。德性伦理学正是在反叛规范伦理学的基础上,以行为者为中心原则,阐释了一种德性体系,以此来复兴实践智慧。亚里士多德的著作中反复论述实践智慧与道德德性的关系、与理论智慧的关系、与创制的关系等,他们研究的主要内容也是“关系”,而非“问题”,实践智慧只有在与其他相关概念的共处中,才能获得规定性。在这些关系中,最重要的是实践智慧与德性的关系。他们反对康德主义把实践智慧归结为满足个人的利益算计,完全排除道德的范畴的义务论,也反对将功利作为应当标准的功利主义,提倡人应该是一种以德性和实践智慧为基础的道德的存在方式。麦金泰尔认为,实践智慧依赖于德性的养成,因此实践智慧复兴的关键在于行为者的存在状态。尤尔提出建立“以德性+完善为基础的人格主义”与“以品格+友谊为基础的社会道德”的实践哲学模式。亚里士多德认为伦理学和政治学同属于实践哲学,新亚里士多德主义在政治上主张社群主义,将实践智慧的个体性(个人人格主义)与社会性(社会道德)融合在一起,构建新型的兼容模式,他们拒斥过分张扬个人主义和自由主义,强调共同体的价值,个人的选择只有在确定的社会文化条件下才有可能实现。总体上讲,德性伦理学的研究具有现实意义,但是对实践智慧的解释没有更多的创新性发展,真正具有变革意义的研究发生在德国。
海德格尔不是严格意义上的新亚里士多德主义者,但他对实践智慧的创新解读,也确实深刻地影响到了之后的哲学家们。有学者认为,《存在与时间》是对《尼各马可伦理学》的注解,他在存在论上解读实践智慧(phronesis),将其看作“真”的方式。罗森认为,海德格尔的“实践智慧就成了一种‘此在’在生存中断真的模式,即它可以揭示那被苦乐感觉所遮蔽的真”。[9](P122~123)但他过于重视理论的“思”而轻视“实践”,几乎没有对实践操作或方法加以说明,所以他的实践智慧还不是真正意义上的实践智慧。
海德格尔的学生伽达默尔——作为解释学的典范——才真正触及实践智慧的根本。他不仅不满足于实践哲学的存在论性质,而且强调实践的作用。他认为实践智慧“不是与某个既成存在相脱离的理性和知识,而是被这个存在所规定并对这个存在进行规定的理性和知识”。[10](P404)他考虑到实践智慧的应用问题,涉及普遍与特殊关系问题,这种知识不同于理论与技艺,是一种理论与实践的中间者。伽达默尔反对规范伦理学,因为它没有实践智慧的作用,也不考虑具体情境就下达“你应该(如何)”的命令,他强调实践智慧应对具体事务的作用。伽达默尔还批判一切现代技术统治论、科学方法论,恢复实践哲学的地位,他在亚里士多德那里找到古希腊“科学”(Episteme)这个词,主要是指数学是非经验的,反观近代科学,毫无Episteme的影子,倒是更像技术(Techene),技术就更接近古希腊时期的“技艺”。技艺与实践相似却本质不同,都是以善为目的的活动,技艺是部分的善、外在的善,实践是整体的善、内在的善;技艺是日常经验总结归纳的,可以传授的普遍的知识,实践是不可以传授的特殊的知识,是高于理论的知识,实践哲学才是第一哲学,实践智慧是人们实践生活中最重要的知识能力。
后现代主义,反对宏大叙事、中心,反对一元性、普遍性,而实践智慧恰巧强调特殊、差异、偶然、当下、时机、多元和不确定,后现代主义和古典实践智慧似乎不谋而合,后现代主义者想要利用实践智慧这些特点来克服现代性的弊病,利用实践智慧的思维方式来确立自己的理论,将其当作一种方法论使用。后现代主义是一种思潮,一种态势,而非一个学派,其理论具有松散性、多元性的特点,对于实践智慧这个概念,有复兴者,也有批判者。
罗蒂认为,个人话语系统是开放的,通过与他人对话,个人的话语系统会重新编排信念网络,因为真理并不存在,所以对话不是为了取得一致性,而是为了使生活更加美好,他建议以实践智慧取代理论作为知识的模型,“成为智慧的,就是在我们的各种独特幻想和我们与其他人之间的交道之间,在我就我们自己、对我们自己讲的语言和我们就我们与他人共同的关怀、对他人讲的语言之间,寻找某种平衡”。[11](P137)杜威则更进一步发展实践智慧,认为可以用实践智慧概念代替真理概念。杜威反对单一的解决问题的方式,认为现代社会是一个“疯狂追求逻辑理性的悲剧世界”,这种追求是一种确定性的追求,面对现代世界,他认为首先要抛弃现代主义所关注的“正确”和“错误”,转而关注伦理道德情景,在特定的情景之中做出好的选择,在杜威那里,智慧是一个具有道德意义的范畴。典型的后现代主义者利奥塔强调差异和不确定性,拒绝承认普遍知识,在《正义游戏》中认为,实践智慧“在于不按照任何既定模式来分配正义”,[12](P26)这样,为确保我们可以随机应变,他把实践智慧当作一种地方性、当下性、习惯性的判断,是一种下层民众在正义游戏中的策略。而卡普陀则提出了对传统实践智慧概念的批判,他批判伽达默尔对实践智慧的解读,提出了叫作“元实践智慧”(Meta-phronesis)的概念,认为“它既是处理各种竞争性范式的本领,也是知道如何在习俗散播之中生活的德行”。[13](P292)
实践智慧在历史的长河中历尽了沉浮,从古希腊高于技术与德性密切相关,沦为低于技术与去德性化,概念的不断变化过程也是世界的不断变革过程,在现代社会中,实践最有力的工具仍然还是技术,当理性走向了自己的反面,这些技术变成了制约社会发展弊病时,人们又想起追本溯源来寻觅实践智慧,力图解决问题。实践智慧关照特殊具体事务,但它却一直在普遍与特殊之间寻求“善”,而人类的理性不可能仅满足于对个性的把握,对碎片的把玩,总是会试图寻找终极的意义,实践智慧就是在寻找终极的“善”的路上,对总体的把握。新亚里士多德主义和后现代主义对实践智慧的复兴,具有一定的现实意义,但终究没有完全展示出实践智慧的全面内容。
实践智慧的复兴不是对古典实践智慧的全面复兴,它加入了新的内容,具有了新的解释,两者具有明显的差异,给复兴理论带来了困境。新亚里士多德主义的实践智慧与古典传统具有不同的理论基础。复兴的实践智慧吸收利用一些亚里士多德的日常概念,彰显了理论的特殊性,却忽略了与实践的关系。一些复兴理论逐渐成为与其他学派论战的工具,脱离了亚里士多德的整个理论体系。后现代主义虽然抛弃了对理性的确定性追求,专注研究个体的聪明、机智,没有了“善”的目的,并非实践智慧的范畴,虽然实践智慧与后现代主义都强调特殊,但实践智慧不否认同一性。
现代实践哲学和后现代主义对于亚里士多德的实践智慧概念的新阐释在一定程度上复兴了古典实践智慧,但是由于各个学派在复兴实践智慧时,都有各自的理论诉求和价值目标,对实践智慧这个概念的解读呈现出片面性和不完整性,在现实的社会中存在着一些困境。
1.新亚里士多德主义的实践智慧与亚里士多德的实践智慧概念基础不同
亚里士多德的实践智慧概念是以古典人性论和目的论为基础的,主要探讨的是实践智慧;而新亚里士多德主义是一种较为松散的潮流和趋势,有些学者仅致力于恢复亚里士多德的德性概念,而不为概念寻找合法性基础,就会显现出一种保守主义倾向。德性伦理学对恢复古代德性和幸福的观念有很重要的意义,但对于实践智慧,也仅仅是做了更为精确的解释而已,而且这些解释的很多成分都是为了与休谟主义、康德主义的论战,在一定程度上反而片面化了亚里士多德的实践智慧概念。虽然有学者力图恢复目的论,但在现实上,不可能完全恢复这个传统,反而转向了共同体意识,转向了行动者的存在状态。可见,实践智慧在古代和在现代是两种不同的道德体系,尤其是德性伦理学,它的主流传统重德性,而轻实践智慧,认为实践智慧依靠德性的养成,如果实践智慧从属于伦理德性,那么就无法应用与判断,脱离了亚里士多德认为的实践智慧引导人的德性做出好的选择。
2.新亚里士多德主义的实践智慧造成了理论与实践的脱节
新亚里士多德主义的实践智慧思想基本都取之于亚里士多德的文本,他们以理论先行,来反观实践,不断地构建新的理论,反思和批判现代性所造成的种种问题,要想真正地用实践哲学来指导实践,就必须以当代的现象为出发点,而非以既成的某种理论为出发点。但是,若以当代的现象为研究的出发点,又很难得出亚里士多德实践智慧的结论。新亚里士多德主义正是忽略了当代的社会实践,所以“只能在一些小型的地方性单位中实行,比如家庭、邻里、小镇、渔船、学校、医疗机构等”。[14](P38)这一困境使得新亚里士多德主义的实践智慧呈现出了一种保守的地方性特征。
3.后现代主义缺少了“善”的因素,过分强调特殊性而否定同一性
亚里士多德的实践智慧是追求“善”的,与道德德性有关,而后现代主义复兴的实践智慧,特别是极端的后现代主义对于实践智慧的复兴,没有提到“善”,这不是真正的实践智慧。从利奥塔的实践智慧可以看出,他并没有加入“善”的目的,只是将实践智慧看作是“聪明”,独创性的玩游戏的能力。亚里士多德的实践智慧虽然强调特殊,但不否认同一性,后现代主义是反对宏大叙事,反对一元性,反对普遍性的,利用这些克服现代性带来的弊病,极端的后现代主义者更是利用实践智慧的这一特征大做文章,强调多元性,特殊性,似乎是顺理成章,全面否定普遍性,必然导致相对主义的倾向。
1.修正复兴的实践智慧的基础
不可否认的是,亚里士多德的目的论思想的确存在着一些问题,如价值多重性,但是如果修正了的亚里士多德的目的论传统,能够克服现代社会的各种伦理道德问题,能够消解启蒙理性所带来的弊病,使心灵与客体足够一致,那么这种传统就会显出优越性,优于其他别的理论形态,也可以适应不断变化的世界。这种通过修正得到自我发展的传统才能够更好地认识实践智慧,才能真正理清德性与实践智慧的关系——目的与手段、潜能与现实,两者相互依赖,缺一不可。
2.实践智慧的复兴应该在经典理论框架之内,结合现实有所创见
实践和理论两者是相辅相成的,不能任意割裂两者而孤立地强调一个方面,何况,再好的理论不与实践相结合,也是没有意义的。新亚里士多德主义(尤其是英美德性伦理学)忽略当代社会的实践,过分关注理论文本,这导致了理论与实践的脱节,也就是失去了复兴亚里士多德实践智慧的意义。想要实践智慧带人们走向幸福、走向真正的“善”,理论和实践的结合必不可少,换句话说,在亚里士多德的经典理论框架之内,结合现今世界的现实情况。可见,如何结合才是问题的关键。既然实践智慧可以是实现德性的手段,那么也可以将实践智慧作为沟通理论和实践的中介工具,还原亚里士多德的实践语境,区分理论、实践、创制三者的领域,明晰三种智慧的功能与作用,才能展现出复兴了的实践智慧的旺盛生命力。
3.后现代主义的实践智慧与亚里士多德的实践智慧是两种智慧
复兴实践智慧的大团体并非一个严密的组织,而是松散的潮流,在实践智慧的不同阐释者之间,存在相互矛盾,相互指责的现象,我们应该用一种全局的观点、整体的观点来对待这种态势。后现代主义所使用的实践智慧概念,实际上与古典的实践智慧差距甚远。其一,后现代复兴的实践智慧中无“善”的因素。因为德性的目的在于对善的追求,在于幸福,实践智慧之中无“善”的目的,也就不能称之为实践智慧。在复兴实践智慧的大队伍里,后现代主义的复兴是恰恰是没有读懂《尼各马可伦理学》中关于实践智慧与聪明的区别。实践智慧并非游戏,而应该是一种沟通个人与群体之间的能力。其二,后现代的研究者们只看到实践智慧强调特殊性,但没有看到实践智慧的普遍性。实践智慧“包含着丰富的普遍性的理性内容。在前现代社会中,科学理论尚未产生,因而所谓的知识,主要便是这种实践智慧,它在人们的日常生活中发挥着主导性作用”。[15]总之,极端的后现代主义是用实践智慧的框架来阐释自己的理论,并非真正的复兴。
实践智慧在传统哲学中是理论智慧的附属品,在当代哲学中沦为创制智慧,成为实证科学的技术工具,似乎无法摆正它的位置。实践智慧的复兴开始引导人们重新关注亚里士多德的实践智慧,重新审视了“善”的因素,强调了人的生存状态。
随着近代科学对古典实践智慧的改造,它逐渐变成了一种技术性的思维,适应以创制代替实践的现代社会。工具化、技术化了的实践智慧当然没有了“善”的因素,导致了技术的无限膨胀和技术意识形态化的霸权。德国对实践智慧的复兴,最重要的莫过于伽达默尔,他提出恢复“善”的维度,重建实践智慧与德性的统一,以此来反抗科学技术对自然世界和生活世界的控制。他还提出了人文学科何以可能的合理性问题,以此来对抗自然科学所提倡的科技至上、理性崇拜,并指出实践智慧是典型的人文科学,因为它在普遍与特殊之间,在理论与创制之间,一旦掌握了实践智慧,就不能被遗忘,是一种与道德相关的,高于理论的学科。在应用伦理学的层面,对于实践智慧的重新理解,可以规劝技术伦理的自发性,是我们对抗技术理性的一把利剑,也同时让我们明确了哲学向实践哲学的转型,最重要的是,把人本身从束缚中解放,从而在创制和明智中真正得到自由。
实践智慧关注人的生存状态,提倡人们追求高尚的生活节操,以一种道德的存在方式而存在,强调共同体价值,批判新自由主义和极端的个人主义,为我国社会主义思想道德建设提供了新思路。实践智慧的复兴不是单单通过伦理道德规则来规范人们的行为,而是运用德性与实践智慧来实现人的内在的善,使人们形成对高尚生活的向往,达到幸福。我国迫切需要的就是提高公民的思想道德素质,培育公民的道德的存在方式。
社会主义思想道德建设包括两个方面,一是思想建设,一是道德建设。就思想建设而言,它是精神文明建设的重要内容,要求公民树立正确的人生观、价值观、世界观,树立社会主义和共产主义理想,加强对公民的爱国主义教育。实践智慧复兴正是着眼于“人”,使人具有内在的良善的德性,从涉及人的具体事务开始修养好的品格,实践智慧将良善内化于个人的德性之中,使其固化而不会遗失,在总体上把握和考虑好的生活。这种思想有利于培育公民的爱国主义情操,有利于深化荣辱观、义利观、公平观,有利于从道德层面构建和谐社会。就道德建设而言,亚里士多德认为,“一切友爱,如已说过的,都意味着某种共同体的存在……因为它们仿佛在遵守某种契约”。[2](P251)“共同体”在广义上可以指集体和国家,这种在国家中的遵守契约的友爱,有利于培育公民为人民服务和集体主义的情怀,有利于培育公民形成良好的社会公德、职业道德和家庭美德。在亚里士多德的论述中,实践智慧与德性之间具有一定的关系,而“友爱”是众多德性之一,无论对亲人还是朋友都应该互爱互敬。现代社会,无论是物质建设还是精神建设,都要把眼界放宽、思维放广,在吸收西方理念、继承传统思想的基础上,建设具有中国特色的思想道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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