段颖杰
摘 要:当代澳大利亚著名作家马克斯·苏萨克的小说《偷书贼》虽然以真实的“二战”德国为背景,但是身为青少年文学作家和德国后裔,他对这段历史的再现体现了小说的虚构特征。以死神作为全知叙述者并以德国居民作为主要人物,苏萨克试图呈现一种新的反映纳粹德国和大屠杀的文学再现形式。
关键词:澳大利亚小说;大屠杀;犹太人;叙事
[中图分类号]:I106.4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2-2139(2018)-35--02
澳大利亚作家马克斯·苏萨克(Markus Zusak, 1975—)于2005年创作的青少年小说《偷书贼》(The Book Thief)甫一出版,便成为全球畅销书。该书以“二战”为背景,讲述了德国小女孩莉赛尔·梅明格被休伯曼夫妇收养,在莫尔钦镇成长的故事。在《偷书贼》中出现的纳粹德国首先契合了历史学家的记录。在“二战”时期,希特勒统治的纳粹德国成了暴行和集权的代名词,纳粹分子残忍地屠杀了近五百万犹太人的生命。这些公认的史实在苏萨克的小说中找到了注脚。苏萨克在小说中描写了配给制、希特勒青年团、达豪集中营等集权制度和机构,以此来影射希特勒的纳粹主义思想。另外,苏萨克还在书中揭露了纳粹分子对犹太人的迫害,他借叙述者之口评论道:“纳粹德国是建立在反犹太的基础之上,再加上一个狂热的领导人和全国上下仇恨填膺的追随者”[1]84。在书中,不仅有历史上真实发生过的反犹太事件(例如:纽伦堡法令的签订和“水晶之夜”),还有聚焦于具体场景和人物的刻画。
然而,苏萨克生于1975年,他根本没有经历过大屠杀,对纳粹德国的历史缺少第一手资料。这就意味着,他对于纳粹德国和犹太人悲剧的叙述绝不是对真实历史的复刻,而是在自己的理解基础上进行的虚构创作。正如海登·怀特所言:“历史叙事作为一个象征结构,不是再现其所描述的事件;它只是告诉我们应该朝何方向去思考这些事件,并在我们对这些事件的想法中注入不同的情感元素”[2]91。而具体到大屠杀的文学再现,汉斯·凯尔纳也指出,再现犹太人大屠杀的意愿并不是为了仅仅将其作为一个事件来重现,而是“用一种适当的变化的形式去再现这一事件,以迎合复杂、矛盾的一系列现实需要”[3]128。从这个角度来看,苏萨克在叙事的过程中,并非简单地罗列发生在纳粹德国的历史事件,而是以虛构和修辞的方式挑选和排列这些事件,从而传达自己对于这一历史时期的看法,而这一看法又深受其青少年文学作家和德国后裔身份的影响。
苏萨克的小说以青少年作为主要读者群体,因此,他在创作《偷书贼》时必须考虑如何用适合的文学形式,让青少年读者对书中有关大屠杀的事件产生共情的同时又不会感受到太强烈的痛苦。苏萨克巧妙地设置了死神这一反传统的全知叙述者来实现这一目的。作为一个超现实的人物,死神能够以鬼魂的状态同时出现在各个地方,从而提供一个全景式的多重视角。例如:死神本来是在讲述莉赛尔与市长夫人的对话,却突然将读者带到马克斯所待的地方:
现在,让我们把故事的场景切换到另一处把。[……]让我们暂且把莫尔钦镇放在一边,如何?[……]让我们走远一点,来到一处秘密的储藏间,那儿有我们应该看到的东西。在你左边,或许是右边,或许就在你面前,你发现了一间小黑屋。里面坐着一个犹太人。[4]138
同样,死神的时间概念也打破的正常的线性结构,因为他能够在时间中自由漂浮,永恒而又无处不在。通过一些片段式的闪回叙事,死神揭示了汉斯·休伯曼(爸爸)和马克斯·范登伯格等主要人物的过去。正是由于死神这种完美的洞察力和不受限制的叙述视角,他显得比人类叙述者更为可信,并在叙事过程中从读者那里收获了越来越多的信任。实际上,苏萨克在小说开篇就点明了死神的全知能力及对应的叙事功能:“先透露一点真相,你正走向死亡”[5]3。在这里,苏萨克让死神以“你”来称呼读者,直接将他们带入了笔下的虚构世界中,并逐渐建立起一种读者与叙述者之间的信任感。
死神作为全知叙述者的另一个功能在于安慰和保护读者,减少大屠杀血腥场景的影响。死神的全知全能让他具备预言人类命运的能力,他知道每个人的死期。提前告知读者书中人物命运的做法虽然有减少故事悬念的风险,但的确有效地减轻了死亡场景的不适感。例如:在小说的序幕中,死神就指明了莫尔钦镇最后的灭亡:
仅仅数分钟,街道就变成了一堆堆废墟,只剩下残垣断壁。血水像小溪一样流淌,直至干涸。尸体横七竖八地躺在地上,就像洪水中漂浮的木头。[……]这个德国小镇一次又一次被撕裂。[6]12-13
多亏了死神的提前告知,读者才能够有所心理准备,不至于在结尾处面对莫尔钦镇被轰炸的场景时显得过于震惊和手足无措。另外,不同于传统的骷髅状的恐怖形象,苏萨克笔下的死神言语犀利,满脑子奇思妙想,甚至声称自己有“一颗心”。在日记中,死神用讽刺的语调抱怨1942年的战事导致了太多死亡:
好久没碰上这样的年份了,举几个例子来说,就像公元79年或1346年一样。该死的,忘了长柄大镰刀吧,我需要的是一把扫帚或者拖把,我还需要一个假期。[……]这一年,我要在地球上巡回好几次,从波兰到苏联到非洲,最后又回来。[……]人类有时喜欢加快速度,他们制造了更多的尸体和逃避的灵魂。[7]307-308
公元79年,庞贝古城因维苏威火山爆发而被掩埋;公元1346年,欧洲流行黑死病,伤亡惨重。将1942年同上述两个年份进行类比,既说明了“二战”期间巨大的死亡人数,又再一次验证了死神游荡于时空之外的能力。死神抱怨大量的尸体难以处理,自己需要一把扫帚或者拖把,其实是在委婉地批评人类的残忍。不过,借由死神讽刺和辛辣的语调,苏萨克为自己的青少年读者营造了一个较为舒缓的阅读体验。尽管以犹太人大屠杀为主题的儿童文学不可避免地迫使读者经受一定程度的痛苦,但是苏萨克还是凭借死神这个独特的全知叙述者,在历史真实感和读者参与性之间取得了一种平衡。
苏萨克的家庭背景进一步影响了他在小说中对纳粹德国的文学再现。在“二战”时期,苏萨克的母亲在移民澳大利亚之前,生活在靠近慕尼黑的一个小镇上,这个小镇就是《偷书贼》中莫尔钦镇的原型。苏萨克曾在采访中承认《偷书贼》的创作灵感来自其父母讲述的两个真实故事:一个是慕尼黑被轰炸;另一个是一队犹太人在被押解到集中营的途中,某个小男孩递了一片面包给队伍末尾的一位筋疲力尽的老人,结果是两个人都被纳粹士兵狠狠鞭打。他的父母在“二战”时期的经历深刻地影响了苏萨克对这场战争的看法。对他而言,大屠杀不再仅仅是一连串历史书和文学作品中所描绘的恐怖事件,而是一段充满了光与暗、善与恶的历史时期。所以,苏萨克选择了一群德国居民而不是犹太人作为主要人物——莉赛尔、汉斯、罗莎和鲁迪。对他们的日常生活和情感变化的描写,比再三重复纳粹与犹太人之间的敌对关系更为动人。
其实,早在1989年,齐格蒙特·鲍曼在其开创性的著作《现代性与大屠杀》中就指出了一个有关大屠杀的误解:“大屠杀经常作为发生在犹太人身上,而且仅仅是发生在犹太人身上的悲剧,沉积在公众的意识里”[8]3。换句话说,对公众而言,大屠杀已经被定型为一个仅仅属于犹太人的事件。这样看来,《偷书贼》在一定程度上反馈了鲍曼的担忧,它成功地将“被简化为私有的不幸和一个民族的灾难”[9]3的大屠杀编排进更大的关系网中,这里面不光有受难的犹太人,还有形形色色的德国人群像。
《偷书贼》以其饱含真情的叙事和人物,将读者带离冷冰冰的历史记录和编年史,一窥历史事件的人性内涵。海登·怀特认为“我们体验历史作为一种‘阐释的虚构性,同样也体验到伟大的小说作为一种对我们与作家共同生活的世界的阐释”[10]99。称《偷书贼》为“伟大的小说”或许言之过早,不过,它在全球范围内的畅销证明它有可能带领现今的青少年读者重新审视大屠杀,一个经常被视为仅仅发生在犹太人身上的悲剧,一段离他们越来越远的历史。
参考文献:
[1][4][5][6][7]Zusak, Markus. The Book Thief [M]. New York: Alfred A. Knopf, 2007:84.
[2][10] White, Hayden. Tropics of Discourse: Essays in Cultural Criticism [M]. Baltimore: John Hopkins University Press, 1978.
[3]Kellner, Hans. “Never Again” is Now [J]. History and Theory, 1994, 33(2): 127-44.
[8][9]齊格蒙特·鲍曼. 现代性与大屠杀[M]. 杨渝东,史建华译,译林出版社,200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