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梦伦
我一直羡慕在单位大院长大的孩子。他们比单门独户的孩子多了一些玩伴,又比院深槛高大户人家的孩子多了一份自由。他们生活在中国儿童生活的最理想的平衡点。少了挨饥受冻的苦涩记忆,丰富了色彩斑斓的童年。儿子出生在小乡镇,生活在这个小乡镇最大的一所学校——镇初中。
在学校长大的孩子既幸运又幸福。朝气青春的氛围,浓浓的文化气息,都是他们成长中最有价值的营养。只有真正的沃土,才生长出灿烂如阳的花朵与参天入云的大树。饱满的种子跌进贫瘠的土壤,尽管他能顽强地活着,还是会失去生命的真实与飞扬的风采。再好再近的学区房,终究不是学区。孟子的母亲活在当下,她会想方设法把家迁得学区里面,那才是沃土,也许只有这里,才能找到心灵的慰藉。
每次回家,从过境公路经过,儿子总会激动若狂,大声地喊叫,初中,初中……并努力地晃摇着他的爸爸,生怕他爸爸会错过这惊喜万分的时刻。车行驶完过境公路,儿了也回复平静,平静得像一场人影散去后的晚会,只有那满地的狼藉证明上一时刻的疯狂。
邻居看见儿子回来,总会笑着问他,小朋友你又来奶奶家玩你家在哪里啊?三岁的他听不出大人复杂的语言背后深埋的陷阱。小伙子真诚地往陷阱里跳,回答说是初中。快多两岁时,他咬字含糊地回答着这样的答案。三岁了,答案不变,但他说得字正腔圆,异常清晰,甚至还会把这句话当做重要的事情那样,重复三遍。清晰的不单是字音,还有家的方向,家的轮廓。一路的喊叫,一路的晃摇,一路的眉飞色舞,只因为他看见了家。
每次,我静静地观看着他们。我总觉得儿子像不怕死的革命党,在各种利诱下,至死不渝地坚守着这个家,仿佛这里有着他对生命的信仰,对人间真情的领悟,四百多个日夜的时间清洗不了儿子的执著与归属。
我与丈夫是清白的,我俩从来没有告诉过儿子这个学校就是我们的家。我们都认为那只是养家糊口的地方。儿子却用善良与纯洁把它念成了一个温暖的巢穴。我无法透过儿子的言语行动,剖析确定家的成因。我也无法确定家取决于时间的长度,还是取决于空间的宽度。
儿子的把学校当成他的“家”给了儿子一个最成功最重要的开始,也当成他人生的第一个驿站,也许多年以后,还是他成长路上最亮丽的风景,留给他许多成长的美好回忆。
小伙子的爸爸无法容忍儿子的移情别恋与大逆不道。他曾多次耐心地帮助儿子纠正过对家的错误判定。儿子依旧我行我素。他爸爸在这个问题上决绝得如同二郎神。二郎神想把孙悟空在炼丹炉里毁灭,反而阴差阳错练就了他的火眼金睛。爸爸过多的教育,反而让儿子在心理上耐药,无意中练就了儿子的铁肠磐心。爸爸终于在这场拉锯战中败下阵来。
在他俩的战争中,我一直保持着第三国的中立。我同情丈夫,但不能成为他的帮凶。我理解儿子,也不能和他修约结盟。丈夫心中的家有着他三十年的温暖生活,是一个真正的家。儿子从娘胎成为生命的那一瞬间起,他的每一个轻轻的呼吸,每一个小小的活动,都注进了寺面初中的色彩。他熟悉每一只在天空不停穿越的燕子,熟悉每一条干净的过道,熟悉每一棵灿烂的花开。他喝着初中的水长大。初中的人与物早已经溶进了他的血液,深入了他的骨髓。丈夫的家与儿子的家隔的不是距离,错的不是位移,而是生命存在的往事。初中,是丈夫往事里的替补,却是儿子往事里的主力。
送儿子上幼儿园,我有一种痛。这种痛是大众的,一直隐约在每个爹娘的心头。儿子第一天去幼儿园,哭喊得最多的是我要回家我要回初中。于是,这所学校就成为儿子最绝望时最想折返的城池。偌大的天地,也许只有那才温暖如春,温润如玉,坚不可摧。他的城,有我未知的善良。就像那天,我急着外出,儿子说他要送一只蚂蚁回家,央求着我等他。他的善良可爱,让我瞬间变得柔软。我愿用一辈的时光,等他送完那只孤蚁的远行。孤蚁一直横冲直撞张皇失措地跑窜,它以为背后是一场夺命的追杀。那却是一个深似桃花潭的千尺相送,我常常是潸然泪下。
我的心像一块脆弱的玻璃,被他的哭天喊地声一次又一次击中,呯啪呯啪碎细成沙子。我细细地将它们一粒一粒粘连在一起。那纵横勾错的伤裂是那么的触目惊心,我的心就这样碎了一个多月。一个多月,小伙子从来没有放弃过回归的反抗。儿子的执着让我感动。他用尽平生小小的气力,扯拉着我,扯拉着爱,扯拉着一场离别,扯拉着人类成长过程中无法摆脱的宿命。每晚午夜梦回的时候,我就在思考这样一个问题,到底是什么原因让他对这个学校里的家这么依赖。莫非,这里,就是他心灵的港湾吧。
幼儿园的小别,是人生千百次别离的开始。
父母就是孩子人生路的导游。不管导向那,都偏离了家远离了家。我知道送他幼儿园,就是送他走向残酷的社会,送他一步一步远离自己。子宫是安全的,但太小,容不下他的理想了,腾不出地方让他飞翔。剪断脐带,剪断了与生俱来的依赖。出生时那一声啼哭,表白的不是进入新世界的惊喜,诉说的是与母亲第一次血肉相离的疼痛。
今天,他哭着不离开我们,哭得撕心裂肺。我也痛得撕心裂肺。有一天,他会笑着离开我们,笑得如花似月。我依旧痛得撕心裂肺。
儿子会长大,有自己的事业,有自己的爱情。他在另一地方筑一个温暖的家,成为别人心爱的男人,成为别人靠谱的女婿。他也会慢慢地冷落我这个老女人和我家的老頭子。但他不会忘记这里的燕子,过道,花开,还有那只他远送过蚂蚁。
丈夫的家,我们回得越来越少。儿子的家,我们住得越来越久。不知从何时起,我们不知不觉被儿子同化,我爱上了儿子的家。同时,也更爱把学校当做家的儿子,越来越把这个乡镇初中当做我们的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