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美为尊*
——张竞生“新女性中心”论与达尔文“性择”说

2018-02-12 01:41:41彭小妍
关键词:达尔文美的

彭小妍

(台湾 “中央研究院” 中国文哲研究所,台北)

一九二三年“科学与人生观论战”爆发。对人类社会而言,(代表科学的)理性与(代表生命的)情感,究竟何者为重?18世纪英国哲学家休姆 (Hume) 的名言,“理性充其量只是情感的奴隶”(Reason is, and ought only to be the slave of the passions),学者也许不陌生*David Hume, A Treatise of Human Nature (Bristol: Thoemmes Press, 2001), vol. 2, p. 248.。这是欧洲启蒙运动以来永恒的辩论, 两次世界大战之际,论争的战火由欧洲、日本,延烧到中国;战后法兰克福学派以非理性来批判启蒙理性,也是大家耳熟能详的。在这一理性与情感辩证的跨文化连结中,有关一九二○年代中国的“科学与人生观论战”,一般的判断是保守主义对科学理性的反扑,而当时情感论述的跨文化连结,少有研究者论及*参考彭小妍:《“人生观”与欧亚后启蒙论述》,收入彭小妍主编:《文化翻译与文本脉络》,台北:“中央研究院”中国文哲研究所,2013 年版,第 221-267页;彭小妍:《“唯情哲学” 与科学理性》,收入彭小妍主编:《跨文化实践:现代华文文学文化》,台北:“中央研究院”中国文哲研究所,2013 年版,第245-264页。。一九二四年张竞生在北京大学教授哲学课程时,开始提倡“美的人生观”,是这场论战的延伸;他声明:“我所提倡的不是纯粹的科学方法,也不是纯粹的哲学方法,乃是科学方法与哲学方法组合而成的‘艺术方法’”*张竞生第一部乌托邦作品《美的人生观》,原为一九二四年五月北京大学的哲学课讲义,一九二五年五月由北京大学出版社出版。参考《张竞生文集》(上卷),广州:广州出版社,1998 年版,第23页。。他次年的乌托邦作品《美的社会组织法》(1925)标举“美的社会”为未来的理想社会,第三章的标题是“新女性中心论”,由情感与理性孰重,谈到天生富于情感的女性成为社会中心的可能:

一个美的社会必以情爱,美趣,及牺牲的精神为主。可是,这些美德不能从男子方面求得的。男子对于这些美德本来无多大禀受,故自从男子为社会中心之后,把情感代为理智,美趣代为实用,牺牲的精神代为自利的崇拜了。这样的偏重于理智与经济的营求,结果,一面虽能产生了科学的光明,而一面免不了资本的流毒。至于女子本性最富有情爱,美趣,及牺牲的精神的,但自女子不为社会中心之后,失了这三种美德的统御,同时而使男子不能受其影响,以致男子不能不专门从理智,实用,及自利,诸方面讨生活,由是女子的地位一落千丈,人类的生趣也弄到不堪问了。*张竞生:《美的社会组织法》,北京:北新书局,1926年版,第37页。原连载于《京报副刊》,1925年9月4-25日,后于1925年12月由北京大学出版社出版。有关北京大学的出版,参考《张竞生文集》(上卷),第139页。Leon Rocha 反驳李欧梵,认为原先连载此作品的刊物并非《京报副刊》,而是《晨报副刊》。但是笔者查阅1925年《晨报副刊》整年份,并未找到此作品的连载。Cf. Leon Antonio Rocha, “Sex, Eugenics, Aesthetics, Utopia in the Life and Work of Zhang Jingsheng” (Ph.D. diss., University of Cambridge, 2010), p. 42, note 53. 以下《美的社会组织法》引文都据北新书局本。

这一段话清楚地表达几个讯息:(一)“美的社会”的道德基础是“情爱,美趣,及牺牲的精神”,这些美德乃女性的天赋本能;(二)男子的天生特性是理智、实用、自利,这些特性导向科学发展及资本社会;(三)过去曾是女性中心社会,自从父权社会兴起后,女子地位低落,“情爱,美趣,及牺牲的精神”不再受到重视,人生也失去了生趣。言下之意是:未来“美的社会”当然是由女性主导的。根据这些说法,我们很容易批判张竞生在性别观念上所采取的本质主义*参考许维贤:《“性育”的底线:以张竞生主编的〈新文化月刊〉为中心》,《中外文学》第40卷第1期(2011年3月),第77-113页。许维贤批判:“张竞生处处行文把中国人的‘男性气概’和‘女性气质’进行本质化”,第82页。,而这种本质主义似乎是以生物学为基础的。张竞生的“美的社会”概念,的确受到达尔文的启发。我们要问的是:为何女性富于情感,就是未来“美的社会”的中心?究竟“情爱”与“美趣”如何产生连结?要解答这些问题,我们必须探讨19世纪中叶以来达尔文主义所衍生的解读,如何对现代美学、现代哲学、心理学、社会学、甚至女性主义等,产生重大影响;张竞生的女性中心说并非特例。而达尔文主义的跨领域、跨语际、跨历史分期连结,正彰显了跨文化研究连结科学与人文领域的特色;此跨文化连结,正是透过追溯“美”这个跨文化语汇的跨越学科领域、跨越语言国家、跨越历史分期的来龙去脉而展开。

一、张竞生的女性中心社会

张竞生心目中的理想社会是“进化的社会”,也就是“进歩的社会”;在后达尔文时代,中国及欧洲知识分子往往视“进化”为“进步”的同义词*Cf. Timothy Shanahan, The Evolution of Darwinism: Selection, Adaptation, and Progress in Evolutionary Biology (Cambridge, U. K.: 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 2004); Peter Singer, The Expanding Circle: Ethics, Evolution, and Moral Progress (Princeton, N.J.: Princeton University Press, 2011).。 张竞生主张,在进化的社会中女性所享受的权力,有别于过去母权制度时女性所享受的权力—当时许多中外学者相信,在父权制度兴起之前,原本是母权制度*人类学家所说的母系社会 (matrilineal society) 有别于母权社会 (matriarchal society)。母系社会指的是由母亲可以连结到母系先人的系谱,母权社会则指女人掌控政治、道德威权及财产的社会。相信古代母权社会存在的,最早是一八六一年瑞士学者Jakob Bachofen 的著作Das Mutterrecht (Mother right: an investigation of the religious and juridical character of matriarchy in the ancient world),英译摘文见 Ralph Mannheim, trans. and ed., Myth, Religion and Mother Right (Princeton, N.J.: Princeton University Press, 1967)。美国社会学家及妇女运动者 Lester Ward (1841-1913) 知名于亚洲社会学界,他的著作之一章曾于20世纪一、二〇年代翻译成日文及中文,标题为《女性中心说》,详见下文。,虽然近年已有不少研究说明母权社会的存在是神话*Cf. Joan Bamberger, “The Myth of Matriarchy: Why Men Rule in Primitive Society,”in Woman, Culture, and Society, ed. Michelle Zimbalist Rosaldo (Stanford: Stanford University Press, 1974), pp. 263-280; Cynthia Eller, The Myth of Matriarchal Prehistory: Why an Invented Past Won’t Give Women a Future (Boston: Beacon Press, 2000).。张竞生认为,母权社会的女性具有“性交的选择,母性的保护,及家庭的经济”等权力。但是在他想象的未来进化社会中,新女性以“普遍的情爱,真正的美趣,及广义的牺牲精神”*张竞生:《美的社会组织法》,第37-38页,第36页,第38页,第77页,第40页,第42页。为标竿,将成为新社会的领导分子。

无论母权制度在过去是否曾经存在,今天地位已经一落千丈的女性,如何可能重新取得社会的领导权?张竞生主张女性要运用“别种的利器”,简言之,就是运用她们的性能力*张竞生:《美的社会组织法》,第37-38页,第36页,第38页,第77页,第40页,第42页。。他写道:

女子能不能为将来美的社会的中心,须视其用爱的方法如何……今后的新女性……必以性交为一种艺术与一种权柄藉此以操纵男子,又必以性交为表情的一种,必要与其人有情爱,然后才能与他交媾。*张竞生:《美的社会组织法》,第37-38页,第36页,第38页,第77页,第40页,第42页。

对张竞生而言,以情爱作为性交的前提,有助于女子成为新社会的中心。他认为过去的母权社会中,女子虽然有选择性伴侣的权力,然而当时的女子选择男人是为了生殖需要和争取保护,并非为爱情。由是之故,男子运用他们的体格优势和花言巧语来拐骗女性,结果是男人“凶狠奸诈”,女人“卑怯被动”。相对的,他相信在美的社会中,一旦男人发现没有情爱就不可能有性交,男人由于性欲的驱动,就不得不“勉力为情爱之人”。他举了几对著名的中外情侣来证明他的论点,例如“宝玉之于林黛玉,丹德(Dante,即但丁)之于壁亚特里施(Beatrice),孔德(Auguste Comte) 之于特乌 (Mme Clotilde de Vaux) 之类”*张竞生:《美的社会组织法》,第37-38页,第36页,第38页,第77页,第40页,第42页。。张竞生强调女性对自己身体的主导权。除了主张女子应以性能力来掌控男性,他也主张女子掌控生育。他指出,在过去母权社会中的女性缺乏避孕的知识,对怀孕只有被动接受,因此往往因生育过多而承受极大负担。他认为妇女应该有权力决定是否要生育,决定要生几个孩子。他相信,只要妇女因情爱而决定生育,就会是最好的母亲,她们的孩子也因情爱的滋养而将成长为充满情爱的人。他认为,要确保女子能掌控自己的身体,情人制是最好的制度;唯有情人制才能有效消除养妾及娼妓,因为女子只为爱情性交,男人就无法以金钱来买妾,而如果情人们可以满足彼此的情感及生理需求,娼妓就没有必要存在。在他的美的社会中,人人都有适合自己性情的工作,女人也就没有必要出卖自己的身体*张竞生:《美的社会组织法》,第37-38页,第36页,第38页,第77页,第40页,第42页。。在美的社会中,男人及女人均可由情人制满足性欲,因此在三十岁之前不应结婚生子;他认为这可以保证凡结婚者皆是成熟的父母。

对张竞生而言,未来以女性为中心的社会,就是美的社会。他用表演的概念来说明其中原因:如果一个女性扮演美女,她的行为举止就会像个美女,从化妆到服饰、谈吐、举止,无不极力摹仿风姿绰约的女演员。既然女子像个女演员,男性就会摹仿男演员的姿态,于是整个社会就像个“剧场”,而性别关系就由表演艺术来掌控了。他相信,女性如果扮演品貌双全的佳人,男性就会扮演风流倜傥的英雄,于是,由于女子的主导,“这样社会随处皆如剧场一样的玩耍,娱乐,及表情,与欢愉,和美趣”*张竞生:《美的社会组织法》,第37-38页,第36页,第38页,第77页,第40页,第42页。。

二、达尔文性择说

女子以美趣及性能力来掌控操弄男人的说法,听起来似乎是情色幻想,但是其中的确有科学根据。这个概念可以追溯到达尔文的“性择”理论。一八七一年他出版《人类的由来与性择》(The Descent of Man, and Selection in Relation to Sex),其中“分析诸多物种,包括无脊椎动物、鸟类、猴子及人类,来确认性择与美感之间的连结”*Kate Holterhoff, “Beauty as a Terministic Screen in Charles Darwin’s The Descent of Man,” Victorian Network 2.1 (summer 2010): 49-69 (p. 56).。达尔文声称:“然而,我们能够判定的是,大多数的动物所具有的美感品味,仅限于异性的吸引力方面”*Charles Darwin, The Descent of Man, and Selection in Relation to Sex (London: Penguin Books, 2004), p. 115. 此书中文版有马君武译:《人类原始及类择》,上海:商务印书馆,1930年版;潘光旦、胡寿文译:《人类的由来》,北京:商务印书馆,1997年版。。对他而言,所谓性择的决定因素,是“同物种的同性个体当中,某些个体在生殖方面所具有的相对优势”*Ibid., p. 243.,而这优势是由异性的选择而造成的。他所举的最著名例子是鸟类,而且他总是将雌鸟的美感跟人类作联结。在描述雄鸟“故意展示他的美丽羽毛来追求雌鸟”时,他写道:“各地的女人都以这些羽毛装饰自己”*Ibid., p. 115.。雌鸟与女人的差异,不能不让人思考:假如雄鸟展示美丽羽毛来追求雌鸟,意味的是雌鸟掌握了性择的权力,那么,女人以这些羽毛来吸引男人,是否意味在人类社会中,掌控性择的是男人?说达尔文的性择说与张竞生的新女性中心论有关连,似乎不可思议。但是,21世纪以来,有不少从事女性主义生物哲学(feminist philosophy of biology) 的研究者相信,达尔文的性择说强烈暗示,女性可能具有性择上的主导权,而一旦女性掌握了性择的主导权,父权制度就大势已去了。她们认为,达尔文所暗示的逻辑很清楚:受父权体制束缚的女性只能根据财富和社会地位选择男人,但是一旦她们经济独立,就和雌鸟一样,可以尽情发挥她们的美感潜力来选择性伴侣;果真如此,就完全颠覆了人类社会男性的主导地位。哈蕾尔 (Kay Harel) 指出:“性择说……挑战了长期以来男性对女性的霸权”*Kay Harel, “When Darwin Flopped: The Rejection of Sexual Selection,” Sexuality and Culture 5.4 (2001): 29-42 (p. 33).。霍尔特皓芙 (Kate Holterhoff) 探讨,达尔文如何以“美”这个词汇作为修辞策略,企图颠覆维多利亚时期男性霸权的常态:

达尔文了解(女性的)美感是权力的来源,对男性霸权来说,可能造成心理威胁,因为它预测了父权体制即将不再。即使女性主政文化兴起的预言并未发生,对维多利亚时代弥漫的女性嫌恶症心态而言,女人一旦有能力玩弄男人的情感,是令人警惕的。*Holterhoff, p. 65.

我们不妨说,张竞生所想象的,正是立基于性择说的“女性主政文化兴起的预言”(the apocalyptic rise of female cultural autocracy)。仔细分析哈蕾尔与霍尔特皓芙的研究,可以帮助我们了解张竞生的女性中心论,因何是奠基于性择说。根据霍尔特皓芙的研究,“美”一词在《人类的由来与性择》中,出现了大约一百七十次,而“美”作为一个“障眼词汇”(terministic screen),具有颠覆性别关系的意涵。她指出,柏克 (Edmund Burke) 及罗斯金 (John Ruskin) 等所主张的传统美学理论,强调审美经验是神的启示,只显示给“男性不朽的灵魂”。因此这些维多利亚时代的男性美学家无法想象,动物—甚至女人—会具有审美能力;他们相信女性根本无法从事知性活动。霍尔特皓芙认为,达尔文的性择说在两方面具有颠覆性:首先,他认为动物和女人都有美感经验,从而打破了审美与神圣的必然连结,也打破了男性霸权的常态;其次,他暗示,“所有动物都从事性择,人类亦不例外”*Ibid., p. 56.。

哈蕾尔则认为,达尔文打破了传统的身心二元论,“似乎把高高在上的心灵,压低到身体的层次”。因为如果男人对女人朝思暮想,是因为女人的美貌,那么男人的心灵就是由欲望而驱动的,也就是说,“心灵是身体的机能”(mind is function of body)*Harel, p. 32.。她引用米勒 (Geoffrey Miller) 二○○二年的著作《求偶的心灵:性选择如何形塑人类天性的演化》(The Mating Mind: How Sexual Choice Shaped the Evolution of Human Nature),声称:“的确,整个心可以视为‘求偶的心灵’”:

如果男人一直认为心灵是男性理性的国度,身体就是女性兽欲的领域。主张心灵受制于身体,等于是将心灵置于女性的掌控中。当达尔文假设女性选择她的性伴侣时,他的意思就是,女性塑造了男性。*Ibid., p. 33: “If man had long considered mind the province of male rationality, body was animalistic woman’s domain. Asserting that mind was subject to body was tantamount to placing the mind under female control. And when Darwin hypothesized that females selected their mates, it meant that females formed males.”

张竞生的女性中心说,正是主张:女性应该将男人“塑造”为更美好的人类。更有意思的是,“心灵是身体的机能”的说法。换言之,身体的欲望凌驾于知性的考量之上。

三、美学与性

达尔文的《人类的由来与性择》之后,哲学家开始思考身体欲望在美学上的重要性。史密斯 (Jonathan Smith) 指出,从此“维多利亚时代的美学战场”大致分成两派:达尔文派主张物质的与生理学的观点;罗斯金派强调艺术的伦理观点*Jonathan Smith, Charles Darwin and Victorian Visual Culture (Cambridge, U.K.: 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 2006), p. 164.。达尔文派唯物观点的美学,在维多利亚时代以后持续发展,随着演化论成为全球化的跨文化概念之际,这种美学概念也传播到世界各地。例如拉罗 (Charles Lalo, 1877-1953),从一九三三年起在巴黎大学担任美学讲座教授。一九二二年他出版专著《美与性本能》(La beauté et l’instinct sexuel),其中第一章标题是《没有爱的美学》,开宗明义就指出,所谓美学上的“无私欲” (disinterestedness) 原则,问题重重:假如如同传统美学所主张,艺术是自由的、无私欲的,那么艺术就不受我们身体的物质需求所束缚;因为身体的物质需求正是独立、无私欲的相反。于是,根据这种看法,艺术应该是高于“我们欲望的卑劣冲动”(exigences inférieures de nos appétits),而人类最重要、最无法抗拒的欲望,就是性欲,如同佛洛伊德所说*Charles Lalo, La beauté et l’instinct sexuel (Paris: Ernest Flammarion, 1922), p. 7。

拉罗分析叔本华的美学理论:叔本华认为只有艺术才具有超人的力量,可以将人从生存竞争的残酷中提升出来;因此对叔本华而言,艺术所启发的思考,可以让我们从生命的痛苦中获得片刻的解脱。拉罗又引用尼采对叔本华的嘲讽:

叔本华所有的理论,少有像他的艺术论一样明确的;他声称艺术对性“欲”的排斥作用,就像蛇麻素和樟脑丸〔驱除害虫〕一样。*Ibid., p. 9 : “Il y a peu de choses sur lesquelles Schopenhauer parle avec autant d’asssurance que sur l’effet de la contemplation esthétique; il pretend qu’elle réagit précisément contre “l’intérêt” sexuel à peu près comme feraient la lupuline et le camphre.”

在第二章《立基于爱的美学:生的本能》(L’esthétique fondée sur l’amour: la nature vivante) 中,拉罗提到何农 (Ernest Renan, 1823-1892) 的看法:性的结合总是和美感情绪相连,而且可说是所有美感的来源。他应和何农,提出一个修辞性的反问:“无论男性或女性,心目中最美的对象不就是自己的性伴侣?”对他而言,性本能既是因,也是果。他声称:“没有爱的美学,只能诱发逻辑学家的抽象思考,但绝无法满足艺术家活生生的情感。”*Ibid., p. 31 : “Une esthétique sans amour peut séduire la pensée abstraite d’un logicien; mais elle ne satisfait guère le sentiment vibrant d’un artiste.”

拉罗指出,美有滋生爱的优势,而两情相悦能使最卑微的人变得容光焕发。对他而言,艺术是“对爱欲的普世歌颂”。他以梵萨里 (Giorgio Vasari, 1511-1574) 所描写的李琵修士 (Fra Filippo Lippi) 为例。李琵修士见了美色逼人的见习修女露克蕾西亚之后,神魂颠倒,先是兴起作艺术家的冲动,请她担任圣母玛利亚画像的模特儿,继而成为她的情人,放弃了神职,与她结合;因此她是画家李琵之母。拉罗说道:“美的赏析,也就等同于爱的讴歌”(Admiration esthétique et adoration érotique sont ainsi deux équivalents)*Ibid., pp. 32-33.。 拉罗分析但丁作品的象征概念,指出他的艺术天堂是爱的化身;又探讨柏拉图,认为柏拉图的美学思想中,爱扮演了关键的角色。他引用脑相学家戈尔 (François-Joseph Gall, 1758-1828) 的理论:生殖器官与神经中枢密切相连,而艺术冲动就是来自于大脑*有关戈尔对脑科学的贡献,以及天主教当局反对他,认为他“把知性连结到物质的成 分—大脑—而非连结到不朽的灵魂”,参考 Stanley Finger, Minds Behind the Brain: A History of the Pioneers and Their Discoveries (Oxford: Oxford University Press, 2000), pp.121-129.。接着他指出,达尔文的性择说是连结了性爱与美的科学理论。提到达尔文所描写的植物、花朵及昆虫—如蝴蝶与蜜蜂—的生殖行为,他下结论:

因此花朵性择的机制就是美,我们应该相信,最适者的选择—所有自然界的正常演化—就是朝向美的进程。最机械、最残酷的自然律,突然间转化为爱的冲动,转化为普世渴望的理想。只要科学家有意探讨此类问题,他们的实证法则远远超越艺术家及哲学家最乐观的梦呓。*Ibid., p. 42 : “Ainsi la beauté est parmi les fleurs un instrument de sélection sexuelle, et nous devons croire que toute sélection des plus aptes, toute évolution normale dans la nature est un progres vers la beaut. La loi la plus mécanique et la plus brutale, mieux comprise, se mue soudain en élan d’amour, en aspiration universelle vers un ideal. Les savants, quand ils le veulent bien, dépassent de beaucoup par leurs lois positives les rêveries les plus optimistes des artistes et des philosophes.”

四、达尔文与现代人文学科:物质的精神性

达尔文理论对现代人文学科影响之大,令人惊奇。现代哲学方面,根据杜威 (John Dewey) 的说法,达尔文演化论导致实用主义 (pragmatism) 的建立,这是哲学有史以来,在认识论上的全新方向*See John Dewy, The Influence of Darwin on Philosophy and Other Essays in Contemporary Thought (New York: Peter Smith, 1951).。杜兰 (Will Durant) 指出,17、18世纪的哲学分别由数学及心理学掌控,19世纪哲学思想的背景则是生物 学*Durant, p. 385.。我们可举尼采的超人论为例。《查拉图斯特拉如是说》(Also Sprach Zarathustra) 序言中的几句话,足以证明达尔文的演化论促使尼采思考超人的概念:

我来教你们做超人。人是应当被超越的……以前你们是猩猩,但是现在,人却比猩猩还要像猩猩……超人便是大地的意思……兄弟们,我祈求你们务必要忠于大地,不要轻信那些侈言天堂福祉的人……往昔灵魂十分鄙视肉体,而当时认为这种鄙视是最高尚的行为—灵魂希望肉体瘦弱、丑怪而饥馑,它认为如此便可以逃避肉体与大地……人类是一条系在动物与超人之间的绳索—一条高悬于深渊的绳索……。*尼采:《查拉图斯特拉如是说》,余鸿荣译,台北:志文出版社,2005年版,第27-33页。笔者稍事修改译文如下:原译“猿猴”,修改为“猩猩”;“不要轻言那些侈言超大地希望的人”,修改为“不要轻信那些侈言天堂福祉的人”(glaubt denen nicht, welche euch von überirdischen Hoffnungen reden),Hoffnungen 是“希望”,也就是把希望寄托于天堂的福祉;原译“苍白”,修改为“丑怪”(grässlich)。德文版参考 Friedrich Wilhelm Nietzsche, Also Sprach Zarathustra: Ein Buch für Alle und Keinen (Leipzig: A. Kröner, 1930), pp. 5-13.

人作为一个贴近大地的物质存在(相对于贴近天堂的精神存在),与动物分享许多共同点;检讨过去的讴歌灵魂、排斥肉体;这些当然是达尔文演化论的遗绪。

不只是现代哲学,现代心理学也受到达尔文影响。蔼理斯 (Havelock Ellis) 的《性心理学》(Psychology of Sex),第一章《性生物学》(The Biology of Sex),其中有一整段题为“性交偏好:性择的因素”(Preferential Mating: The Factors of Sexual Selection)。他批判达尔文,认为“这种选择不能说主要是牵涉美感的”。对蔼理斯而言,激发性择的不是美感,而是“更有活力,或更吸引注意” (greater vigor, or greater conspicuousness)。他质疑,动物性交时本能的选择,如何能导致某些特性在遗传上会被选择或排斥。相对的,他建议“性交偏好”的说法,认为这种说法可以打开性择与遗传问题的讨论。然而,他特别强调求偶的观念,并强调“求偶就是繁复而漫长的兴奋状态”(elaborate and prolonged phases of excitement in which courtship consists);他同意,“具有女性特质的类型,必须配合男人的理想,具有男性特质的类型,必须配合女人的理想”(the feminine type must have a tendency to adapt itself to the ideals of men, and the masculine type to the ideals of women)*Havelock Ellis, Psychology of Sex: A Manual for Students (New York: Emerson Books, 1961), p. 38.。

达尔文演化论对社会学的影响,最明显的可能是19世纪中叶到20世纪初女性中心说的兴起。最早值得注意的是瑞士法学家及古典研究学者巴修芬 (Johann Jakob Bachofen) 的《母权》(Das Mutterrecht),一八六一年出版于德国 Stuttgart*参考注第62页注①。。到20世纪初女性中心说成为一个跨文化现象,透过日文翻译连结了西方与中国。在一九二○年代的中国,张竞生绝非唯一提倡此理论的。他所使用的中文词汇“女性中心说”,事实上是从英文原文翻译成日文后,中国知识分子直接挪用的。这是一个跨文化的社会学概念,连结了欧洲、美国、日本及中国鼓吹改革两性关系的知识分子。

在一九二○年代,中国名为《女性中心说》的译作至少有两种版本,由不同的译者翻译。首先是李达的翻译,由一九一五年的日文翻译成中文,原文是著名美国社会学者及妇女解放运动者瓦特 (Lester Ward, 1841-1913) 的《纯粹社会学》(1903) 其中一章*Lester Ward, Pure Sociology: A Treatise on the Origin and Spontaneous Development of Society (New York: Macmillan, 1903); 堺利彦编述,李达译:《女性中心说》,上海:商务印书馆,1922年版,第1-3页。堺利彦指出,在他的节译受到欢迎之后,他的学生若宫卯之助翻译了瓦特著作的全本。。李达译作的序言,值得我们注意:

我并不是提倡崇拜女性的人,也不主张专应用女性中心学说,来改造社会的组织。我只希望凡是要创造新社会的人,总要了解社会进化的历程,明白男女关系的变化,根本的抛弃男性本位的,因袭的,道德观和一己的偏见,不要无理解的排斥女性。*堺利彦编述,李达译:《译者序》,《女性中心说》,序第2页。

如前文所述,张竞生正是企图以女性中心说来“改造社会的组织”。李达虽声称自己无意单以女性中心说来改造社会,但是却清楚指出,“凡是要创造新社会的人”,应该主张男人与女人携手“和那共同的社会的敌人奋斗”*堺利彦编述,李达译:《译者序》,《女性中心说》,序第3页。。这里所说的“敌人”,指的是布尔乔亚,也就是支持父权封建制度的阶级。李达所翻译的日文版,译者堺利彦 (1870-1933) 是社会运动的领导者。他选择翻译瓦特著作的第十四章,原名为“种系演化的动力”(The Phylogenetic Forces)。堺利彦的译作,把题目改为“女性中心说”(The Gynaecocentric Theory),因为这是这一章的核心议题。他在译作的序言中指出,瓦特自己也认为这一章应该发展为独立研究*堺利彦译:《女性中心说》之《序》,东京:牧民社,1916年版,第1-3页。堺利彦的翻译有两个版本,一九二三年版是与妇女解放运动者及社会学家山川菊荣 (1890-1980) 合作的。此译本删掉了原先译本的下篇,增加了译者编撰的《同性的爱》,来源包括德国现代同性恋运动的开拓者 Karl Heinrich Ulrichs (1825-1895) 及奥地利哲学家 Otto Weininger (1880-1903)。堺利彦及山川菊荣宣称,“兽性、自私自利的男人”(动物的、利己的男子)只知沉溺于“物欲”,比较起来,女人及“中性者”的善良及“纯美”的爱,则优越多了。參考堺利彦、山川菊荣译:《女性中心说》,東京:アルス,1923年版,第256页。此外另有小林爱雄:《女性中心说》,东京:学艺书院,1919年版。可见“女性中心说”这个词汇在当时已常见于日本的知识界。。根据瓦特,他写作《纯粹社会学》的用意,是提供“一个合乎逻辑的社会学体系”。在十四章中,他如此解释他所使用的生物学词汇:

个体发育的动力 (ontogenetic forces) 可用“饥饿”(hunger) 来概括,同样的,种系演化的动力则可用“爱欲”(love) 来概括。社会的动力完全是欲望 (appetites),其中两种最重要的欲望,就是食的欲望与性的欲望。*Ward, p. 377.

在此章中,瓦特主要以达尔文的性择说来解释有关两性关系的两种理论:男性中心论与女性中心论。他认为男性主导性择的结果,造成男性中心社会,女性的性择造成女性中心社会*Ibid., pp. 290-416.。瓦特指出,在希腊形上学的时代,甚至在思想史上实用主义发展的时代,“物质公认是邪恶的,只有精神,包括心灵,被视为纯洁。”因此,“自然的爱欲”(natural love),亦即性,“遭到知识分子 (developed minds) 贬低”,因为“它牵涉到机械性的协调”(a mechanical adjustment)。然而,瓦特认为,科学—实用主义的精髓—“教导我们物质的精神性,而且很快地消解了有关物质的形上学偏见”*Ibid., p. 379.。在强调“物质的精神性”(the spirituality of matter) 时,瓦特事实上是强烈主张生物本能在人类生活中的重要性。他批判蓄意贬低性欲重要性的哲学家,尤其是孔德 (Auguste Comte, 1794-1859),其乌托邦主张一种“自主的孤雌生殖 (voluntary parthenogenesis),化解了为人母与处女的矛盾”,亦即圣母怀孕的难题,这种未受精的卵子所产生的生殖,“完全是女性行为”;其次是“男人合作下的人工自我受精”(artificial self-fertilization with the cooperation of man),亦即我们今天说的人工受精;最终是和低等动物一样的“无性生殖”(asexual reproduction)*Ibid., p. 380.。

堺利彦的翻译并非直译,而是说明式的,总是提到原作者的名字,而且经常加上他自己对原著的批评。在译序中,他指出,瓦特的理论意指女性(雌性)是人的“生物原生基础”(生物の原始根干),而雄性则发展自一个“分生的附属物”(派生した附属物;attachment branching out)—从女人身体释放出来的一个“睪丸”,后来独立了。他同意瓦特的看法:男性中心的产生,是因为男人的“理性”日增,发现了性交与怀孕的关联,“唤起了男性的父权意识”*堺利彦译:《女性中心说》,第1-2、35-39页,第18-19页,第2-3页,第2-3页。。他赞美瓦特是个革命性的思想家:就像哥白尼的太阳中心说颠覆了地球中心说,达尔文的演化论颠覆了人类中心论,瓦特的理论推翻了男性中心的神话*堺利彦译:《女性中心说》,第1-2、35-39页,第18-19页,第2-3页,第2-3页。。但是他批判瓦特没有注意到经济因素,例如男性的独享财产继承权,导致男性中心的发展*堺利彦译:《女性中心说》,第1-2、35-39页,第18-19页,第2-3页,第2-3页。。堺利彦身为社会运动领导人,他这类批判是很容易理解的。他承认他受到摩根 (L. H. Morgan)、黑格尔、卡本特 (Edward Carpenter) 以及巴贝尔 (August Bebel)*堺利彦译:《女性中心说》,第1-2、35-39页,第18-19页,第2-3页,第2-3页。的影响,这些都是著名的社会进化论者。在瓦特这一章的译文 之后,他加上了三篇附录,包括他自己的文章《男女关系的进化》,以及巴贝尔及卡本特两人的文章,均以《新社会的妇女》为题*堺利彦译:《女性中心说》,书末第1-32页,第134页。。同时他把瓦特原先的小节又划分为几个次小节,从瓦特原先的段落中选择一个关键词汇作为次小节的标题。例如在瓦特标题为《自然的爱》(Natural Love) 的小节中,他选择以“物质的精神性”(物质の精神性)作为第一个次小节的标题*堺利彦译:《女性中心说》,书末第1-32页,第134页。。

堺利彦的翻译分成两个部分,李达只将上篇译成中文,下篇及附录从缺。著名的作家夏丏尊后来又将堺利彦这本书翻译出来,可见女性中心的概念是颇受五四知识分子欢迎的。他的翻译收于一九二○年代在上海出版的《世界婚姻文化丛书》系列,内容包含堺利彦作品的两个部分,但还是漏掉附录。和李达一样,他也没有翻译堺利彦的序言*夏丏尊译:《女性中心说》,上海:文艺出版社,出版年不详。出版年应晚于李达一九二二年的译本。夏的译本后又于一九二五年有上海民智书局重新出版(参考北京国家图书馆目录)。,原因很可能是当时的北洋军阀政府曾强力打压五四群众运动,因此忌讳其中的社会主义思想会受到波及。他翻译的下篇,是瓦特原著中标题为《种系演化动力分类》(Classification of the Phylogenetic Forces) 的部分,包括五个小节:自然的爱、罗曼的爱、夫妇的爱、母的爱、血族的爱。从这些标题来看,他的译作的确适合出版为《世界婚姻文化丛书》的一种*此丛书还包括司托泼夫人 (Marie Stopes)的《结婚的爱》(Married Love)、《续结婚的爱》,卡本特的《恋爱论》(Love’s Coming of Age),Mathilde and Mathias Vaerting 的《男女特性比较论》(Die weibliche Eigenart im Männerstaat und die männliche Eigenart im Frauenstaat) 等。。

本文花费若干工夫说明中日《女性中心说》各种版本,目的是显示,二十世纪初中国(及日本)知识分子在译介西方学说时,事实上牵涉到选择、改写、重组的过程。这种跨文化的转译,绝非“拿来主义”—这日后许多评家经常引用的讽刺用语,来自鲁迅*Rocha, p. 13. Rocha 认为张竞生的旁征博引是“乡下杂货铺”(village grocery store),藉以反驳具有贬义的“拿来主义”,然而,他的说法并不见得更有建设性。。五四知识分子的确求知若渴、博学多闻,但是知识的吸收并非是绝对随机或随意的。他们的翻译工作往往是筛选的过程,而且牵涉到认真的研究;应该说他们设法在浩如烟海的中外古今知识网络中“选取所需”。不可讳言地,在苦思解决中国沉疴之道时,西方概念的浸淫吸收协助他们重新思考自我,继而重新塑造自己的思想,而一旦思想形成为固定意识之后,他们可能寻找其他支持类似论点的思想家著作。在此过程中,“不必要的”东西就自然被摒弃了。亦即,在有意识与无意识之间,自我形成于与他者的跨文化流通过程中。跨文化研究是面对他者时的伦理态度:有别于多元文化研究所主张的“多重自我观”(multiple selves),跨文化研究主张“流动的自我” (the self in flux) 或“自我的生成”(becoming of the self)。多元文化呼吁尊重、包容异文化,但还是奠基于一元文化观,亦即将文化视为具有独特个性的单一个体;跨文化则主张,在互动交流的过程中,异文化已经成为自我文化不可或缺的部分,难以分辨何者为他、何者为我。体认自我处于不断生成的过程中,亦即摒弃僵化的自我观。

结论:张竞生的“灵肉一致”说—本质主义?

张竞生第一部乌托邦作品《美的人生观》中,第一章开宗明义就写道:

美是无间于物质与精神之区别的……人类对于美的满足,不在纯粹的精神美的领略,也不在纯粹的物质美的实受,乃在精神美与物质美两者组成的“混合体”上……就美的观念看起来,灵肉不但是一致,并且是互相而至的因果。*张竞生:《美的人生观》,上海:北新出版社,1927年版,第13-14页。

如不了解达尔文性择说衍生的“物质的精神性”—即“身体的精神性”—对维多利亚美学、现代哲学、心理学、社会学等的影响,就无法清楚理解,张竞生“灵肉一致”概念的生物学基础;结合“精神美与物质美”的后达尔文美学意义,就无法彰显。张竞生的美的社会理论既以生物学为基础,是否就可以定义为本质主义?

从一九七○年代以来,所谓本质主义一直是女性主义争论的焦点。此争议牵涉到:性别差异的关键,究竟是自然特质 (natural traits) 还是文化建构 (cultural construction) ?反对女性主义的人主张,女性之所以是女性,是因为她们的生物学特征,而女性的社会地位,是因她们的生物学特征而决定的;这种说法,受到激进女性主义者批判为本质主义 (essentialism),因为它意味的是“生物学决定论”(biological determinism)。然而,本质主义还有另一个意涵:某些社会学女性主义者主张,由于女性所受到的待遇和社会化的过程,使得所有女性都具有某些共同特质,因此,如果没有这些特质,就不能算是女人。换句话说,这些社会学女性主义者也是本质主义者,因为她们主张女性共有的特质是:都受到男性霸权的压迫*Cf. Alison Stone, An Introduction to Feminist Philosophy (Cambridge, U.K.: Polity Press, 2007), pp. 140-166. Stone 指出,这些社会学女性主义者的本质主义主张,是反驳传统马克思主义学者的说法:工人阶级女性受到男性压迫,然而中产阶级女性也是压迫者(至少是嫁给压迫者,分享了压迫者的特权),因此工人阶级女性和工人阶级男性的共同目标是打倒资本主义,而中产阶级女性则支持资本主义 (pp. 145-146)。其他有关本质主义的讨论,例如Diana Fuss, Essentially Speaking: Feminism, Nature & Difference (New York: Routledge, 1989),指出以本质主义作为批判理由的陷阱、文化建构主义 (constructionism) 是更微妙的一种本质主义,以及在某些论述中本质主义可能扮演的角色和作用;David S. Oderberg, ed., Real Essentialism (New York and London: Routledge, 2007),从传统形上学角度分析本质主义。。这两类本质主义者都以女性共享的特质 (common properties) 来定义女人,然而,前者是从生物学的角度反对女性主义,后者是从社会学的角度主张女性主义。

女性主义有关本质主义的争议,牵涉到不同派别的女性主义思想,是相当复杂的问题,本文当然无法在简短的篇幅中厘清。如果先理解所谓“本质主义”的一般意义,可能有助于思考:“本质主义最通常的理解,是相信事物具有某些真实的本质,而这些真实不变的固定特质 (properties),决定了事物归属什么类别”*Diana Fuss, Essentially Speaking: Feminism, Nature & Difference, p. xi : “Essentialism is most commonly understood as a belief in the real, true essence of things, the invariable and fixed properties which defined the ‘whatness’ of a given entity.” 这种说法符合一般字典的定义。。就本文所关心的问题而言,这句话可以改写为:如果相信所有女性都具有某些固定不变的特质(也就是说,如果相信某些固定不变的特质是所有女性共享的),就是本质主义。然而,很明显的,本质主义的标签并不能说明张竞生思想的复杂性。一方面,他相信女性特质是“富有情爱,美趣,及牺牲的精神”,男性特质是“理智,实用,及自利”;这似乎显示:张竞生是相信本质主义的。另一方面,他主张女人以性爱为利器,来改变男人;也就是说,他相信在女人主导的“美的社会”中,男人为了性爱的诱惑,可以“扮演”女人所期待的理想角色,这又充分说明:张竞生是相信文化建构的。因此,就张竞生的例子而言,本质主义与文化建构并非互相排斥,而是可以并存的*对类此观点有兴趣的读者,请参考 Fuss, pp. 1-21。Fuss主张,对文化建构论而言,本质主义是必要的。。然而,此处说两者可以并存,并非说两者可以毫无矛盾地并存,主要目的是指出:类似“本质主义”的标签,“激进”、“保守”等说法,并不能让我们真正理解研究对象本身;标签式的界定,无法显现研究对象的复杂性。

从另一个角度来看,当张竞生说女性特质如何如何、男性特质如何如何之时,很可能只是一般常有的刻版印象顺口道来,并非经过深思熟虑的意见;他的理论重点,应该是跨越性别的角色扮演,而这种性别表演概念,与希腊哲学中“雌雄同体”的隐喻是相通的*柏拉图的《飨宴篇》中描述,人的性别本来有三种:男人、女人及雌雄同体。每个男人、女人及雌雄同体均分裂为二;失去一半之后,剩下的一半都四处寻找最适合自己的另一半。Cf. Plato, Symposium, trans. Christopher Gill and Desmond Lee (New York: Penguin, 1999), pp. 26-31.。虽然对生物学而言,“雌雄同体”是“异常”,张竞生毕竟是个思想家。他在《美的社会组织法》中,不断强调“表演”、“赛会”、及英雄儿女作为社会楷模的重要性,主要在于这些仪式性活动对人民“底意识的教育”所产生的潜移默化作用*张竞生:《美的社会组织法》,第51页。;他这种系统性思考的动力,正是整个未来社会如同“剧场”的概念使然。日后将专文探讨。

本文显示,后达尔文的人文科学界,普遍相信达尔文打破了西方传统哲学的身心二元论,认为他的性择说彰显了“物质的精神性”,强调人的动物本能与精神生活的关联。我们也注意到,在张竞生的同侪争辩情感与理性孰胜之际,他已从情感论述进入身体论述的领域。值得进一步了解的是,战后西方反启蒙理性思潮中,身体论述兴起与达尔文学说的关联。晚近有身体论述方面的著作,或以演化论的语言来讨论身体与理性的关系,或指出达尔文对“情感身体化”(embodiment of emotion) 理论的贡献*Cf. George Lakoff and Mark Johnson, Philosophy in the Flesh: The Embodied Mind and Its Challenge to Western Thought (New York: Basic Books, 1999); Lisa Feldman Barrett and Kristen A. Lindquist, “The Embodiment of Emotion,” in Embodied Grounding: Social, Cognitive, Affective, and Neuroscientific Approaches, ed. Gün R. Semin and Eliot R. Smith (New York: 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 2008). Barrett 与 Lindquist 指出:“In fact, the contemporary era of emotion theory began with a debate between William James and Charles Darwin on the causal ordering of the body and the mind in the emergence of an emotional experience” (p. 238). 但根据 Eugene Taylor 考察威廉·詹姆士的个人书信,詹姆士与达尔文长期有信件来往,他一直心仪达尔文学说,认为达尔文奠定了心理学的生理学基础,并未见他有任何与达尔文的辩论。Cf. Eugene Taylor, “William James on Darwin: an Evolutionary Theory of Consciousness,” in Annals of the New York Academy of Sciences 602 (1990): 7-34.。这有待未来探讨。

21世纪以来研究生物哲学的女性主义者,可以从达尔文性择说读出这样的暗示:人类的女性和雌性动物一样,具有美学潜力—也就是暗示女性具有性择的潜力;而女性一旦掌握了性择,就将彻底颠覆男性霸权体制。因此,生物学虽然强调生物特质的决定性因素,却并不否认人类社会文化养成的重要性。主流女性主义者在批判生物决定论之前,也许应放下对生物学的成见,先仔细阅读,达尔文究竟说了什么?当然,我们读出的许多衍生意义,可能是达尔文自己不知道的。二○一四年出版的一本新书《从夏娃到演化论:镀金时代美国的达尔文、科学与妇女主权》,就是反驳达尔文主义与女性主义不兼容的偏见,深入分析十九世纪美国的妇女运动人士(包括男性与女性)如何援引达尔文的演化论,来呼吁两性在家庭与公共领域的平等地位*Cf. Kimberly A. Hamlin, From Eve to Evolution: Darwin, Science, and Women’s Rights in Gilded Age America (Chicago: University of Chicago Press, 2014). 本书的书评可参考 Sarah S. Richardson, “Darwin and the Women,” Nature vol. 509 (May 22, 2014): 424.。

本文展现了跨文化研究的研究方法之一:透过翻译研究,由跨文化语汇的跨语际、跨历史分期、跨领域探讨,在中国出现的一个现代词语可以追溯到它从欧美发生的源头,继而可将中国的个别事件连结到跨欧亚思潮中。本文指出,张竞生所使用的“女性中心说”一词,于一九二○年代在现代中国出现,事实上是直接挪用了日文的翻译词汇,其源头是美国社会学家瓦特的“The Gynaecocentric Theory”一词。由瓦特这个概念,本文又追溯到达尔文“性择”说对现代哲学、社会学、心理学及女性主义有关两性关系理论的启发,而张竞生“女性中心”论的生物学基础也就豁然开朗。今天学术高度专业发展的结果,使得学科边际分明,人文与科学之间更似乎有无法跨越的鸿沟。由张竞生“女性中心”论的跨文化探讨,显示人文与科学之间可能有许多相互渗透的连结关系,是我们一直忽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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