项丽敏
梅雨季,艾草茶
艾草是端午第二天采来的。
端午前一天,父亲问我可要艾草,父亲问这话时手里握着一把,三四根的样子,刚从街上买来。我摇摇头说不要。
我知道什么地方有艾草,等有空就去采。
皖南仍保留着端午插艾草的风俗。端午前两天,近郊的农人去野外收割艾草,在家捆好,捆成一小束一小束,放到板车上,拉到街头去卖。
艾草买回来要插在窗子上,门头上也要插,说是避邪,其实是驱蚊蝇和虫子。
端午前后,草木旺盛,夏天的各种小虫子此时也活跃起来,它们喜欢人的气息,喜欢光,天一落黑就往人家里飞,趴在玻璃上,向屋里窥探,从缝隙钻进来,围着灯光扑扑乱舞。这也罢了,可恶的是蚊子和一种更小的蠓虫,不分白天夜晚,趁人不注意就空降下来,在人身上裸露的地方叮一口,又叮一口,留下奇痒难忍的小肿包。
古时候没有电蚊拍,对付蚊虫就只有依靠天然的植物。一物降一物,能降住蚊虫的就是那些含有挥发芳香油的植物,艾草是其中一种。
艾草插在门窗上,过两天,叶子就变成酱灰色,再过几天,秆子也变成酱灰色。有的人家,比如家里有产妇和小孩的人家,会把艾草取下来,折成小把,用香蒲草将它们捆扎,悬挂在屋梁上。
乡间有用艾水给新生儿洗澡的仪式。婴儿降生这世上,剪断脐带,就要接受艾水的洗礼。接生婆用手捧着温热艾水,淋在婴儿身上,轻轻擦拭,嘴里说着吉利话,给婴儿祈福。
产妇也要用艾草煎水熏身子,熏好后,再喝一碗加了红糖的艾叶茶。
艾草越陈越好,在屋梁上挂个两三年也不会坏,虫子们不会打它主意的,虫子们对艾草唯恐避之不及。
屋梁上挂着艾草,主妇就安心了。家中有孩子偶感风凉,取一把陈年的艾草下来,入水煎沸,给孩子熏澡,让孩子发一身汗,睡一觉便好。大人有个头痛脑热腰酸背痛,就取几枚艾草叶子,切半块姜进去,煎成茶汤,热呼呼喝入腹中。
住在旧居的时候,端午当天,我也会去菜市场买一把艾草,放在窗台上。搬到新居之后就不必买了,离新居很近的村口就有艾草生长,起个早,拿把剪刀,提上篮子,去采就可以。
艾草和蓬蒿极为近似,都是菊科,气味也差不多,很多人把它们当作同一种植物。但它们还是有区别的,艾草叶子背面的颜色近于灰白,而蓬蒿通体都是绿色。
蓬蒿也可以食用,清明时采它的嫩叶,捣碎,掺在糯米粉里,揉匀了,捏成小团,拍扁,加上各种馅料,做成清明馃。也有不加馅料的,做成团状,用一片箬竹叶子托着,绿莹莹,蒸熟了吃,江浙一带人叫它青团。
我将采来的艾草放在卧室窗台上,摊开晾在那里。艾草不要直接放在太阳下暴晒,晾干或风干最好。
艾草的味道很快就溢满了卧室,清凉的药香,略带新鲜的青草味,闭上眼睛,感觉自己深居于绿林幽谷中。
过了端午,很快就是梅雨季。皖南的梅雨季很长,有一个多月的时间,这段时间天气极为任性,一霎儿雨一霎儿晴,时常地,那太阳还当头照着,雨点子就砸下来了,恶作剧般,把走在路上的人浇个透湿。
这几天我就被突如其来的雨淋了多次,虽没大碍,但也有寒湿入侵的不适感,手脚冰凉。想起几天前采回来的艾草,不如煎碗艾草茶喝,祛祛湿气。
窗台上的艾草已变成酱灰白色,青草味褪淡,药香味重了。摘下几片叶子,洗净,在锅中加了一碗水,把艾叶放进去。新居没有生姜,不然可以加进去同煮,祛寒湿的效果更好。
水开了,艾香味弥漫出来——几乎是滚滚而出。站在这熟悉的味道里,让艾香浸泡着,似又回到了很久以前,回到低矮又温暖的老房子里,回到被艾香护佑的乡村岁月。
熄灭灶火,将艾草茶倒入玻璃碗中。艾草舒展在茶汤里的样子很像树的形状,几片艾草错落地叠在一起,就是碗里的一小片树林子了。
厨房里有罐蜂蜜,伸进一支木勺,舀出半勺来,加在艾草茶里。艾草茶性温,味道却是苦的,加些蜂蜜,容易入口些。
艾草茶喝下去,手脚很快就发热了,腹中暖融融,一层薄汗从额头上、鼻尖上渗出来。无论时代如何变迁,这古老香草给予身体的抚慰,依然是如此妥帖,值得信赖,就像亲人的呵护。
梅雨季的天气
梅雨季的天气是无法预测的。看见太阳出来,满心欢喜,以为天晴了,忙着把屋子里的湿衣服晾出去,让太阳晒干。衣服刚在院子里晾好,还没转身,天又阴了,紧接着雨点子就砸下来。
没办法,只得再把衣服收回屋子。片刻雨又歇了,阳光趁机从云隙里钻出,顽皮如孩童,在屋檐上洋洋得意地溜达着。
主妇们在院子里不停进出,收衣服晒衣服,反复几次,不免懊恼,觉得这是老天爷故意在戏弄人,再看见雨点落下,索性不去理会——反正这雨下不长,随它去吧。
但偏偏,这次的雨却正儿八经下起来,雨点落地的声音越来越密。主妇在屋子里听着不对劲,放下手里的活,去抢收衣服,来不及了,原本半干的衣服又淋湿了,主妇身上的衣服也淋湿了。
小时候在村子里经常看见这幕场景,也为此挨过揍——母亲临出门时叮嘱我:衣服晒在院子里,记得看天,天色不对就收回屋。我嘴里应着,等母亲走远,赶紧从抽屉拿出借来的连环画——母亲不许我看这些书,我只能瞅着空子,在她离开家的时候看。书一捧上手就把什么都忘了,等书翻完,这才听见屋外的雨声,想起院子里还晒着衣服,大叫一声哎呀,跳起来,冲进院子——衣服早已淋得湿透,在雨里打着哆嗦。
小时候不喜欢梅雨季,到处返潮,湿哒哒。那时还住在低矮的老房子里,空气中有股子散不去的霉味,井台、门槛、墙角,生满青苔,青苔沿着墙角爬上窗子,引来蜒蚰,不小心摸到,沾得一手,鼻涕樣黏糊糊。
后来不知是心境的转变还是别有原因,竟然喜欢起梅雨季来,觉得梅雨季是上天额外的赐予——在四季之外又多给出一个季节。不是所有的地方都有梅雨季的。在大陆,只有生活在长江中下游地区的人才有此福分,感受这个时节特别的气候,在饱和的绿色里,领受阳光和雨水充沛的滋养。
也许是文学阅读改变了我的心境和看待自然的态度。第一次在德富芦花的书里读到“雨下了停,停了下,鸦声与蛙声此起彼伏,争唱雨晴”。即刻,一副熟悉的画卷在眼前徐徐展开。那是梅雨季的乡村独有的画面,优雅,湿润,活泼而富于童话的色彩。
“水田大都插了秧,田里一片嫩黄,蛙声不绝于耳。从一块田流入另一块田的水声,浑厚震耳,惟有梅雨时节才会听到如此浩荡的水声……你看,村里冒出炊烟,因潮湿而难以升空,只能化做雾霭在地上爬行。你再看,山色已变得蓝深绿重,似乎滴下一滴水,那蓝色就会消融。”
一遍遍阅读着这些段落,体会着作者身处的环境和内心。——这不仅是梅雨时节的山水画册,更是作者心灵的图景。当一个人心中充满平和的爱,充满对生命的慈悲,充满对自然万物的尊崇和敬意,才能写出如此富于神性、宁静而有暖意、犹如大地之诗的文字来。
梅雨季的食物
梅雨季的皖南是迷人的。
两场雨的间隙里,太阳穿过云层,漏下光芒,一把扇子从半空伸出,银色的扇骨,撑开一片透明的光之翼。
光之翼落足在稻田,稻田亮起来,或深或浅,如绿的色块,相间着,又层次分明。
光之翼落足在湖心,那方水域顷刻变得银灿,在一种梦幻的迷离中,似有仙子分开水路,从湖底踏着莲花浮出湖面。
小镇上空,白色的水汽正在弥漫,聚合成团,随风飘移着,幻化出令人出神的形象。它们有时浮在低空,挂在树梢,似乎踮起脚尖就能扯下一片。
山中有更多的水汽蒸腾,分不清它们是云还是雾,是从空中降下,还是从某个秘密的洞穴逸出。当光之翼落在它们身上时,它们就变成哈达,缠绕在山腰,将人间的丘林渲染成世外仙山。
不过一盏茶的工夫,光之翼收走,从云端伸出的银扇合上。浮在低空的云又变成雨滴,落回到地面。
想到“翻云覆雨”。这个词的来源,应该就是皖南的梅雨季。
梅雨季里没有特别重大的农事。油菜在入梅前就已收割晒干,打成菜籽。土豆也在入梅前从地里收回。花生种下了。芝麻种下了。需要扦插的庄稼,比如山芋,也在刚入梅时插入地垄。稻田的秧苗此时如同少年,日夜拔着身高。菜地里的瓜瓜豆豆,在这时节也是比赛着生长,黄瓜、黄豆、葫芦、豆角、西红柿、茄子……每天都能摘回两大筐,让主人又欢喜又发愁——这么多蔬菜,当饭吃也吃不完,怎么办呢?
蔬菜吃不完,就制成干菜,不然只能眼睁睁看着它们老去。可梅雨季又没有一个完整的晴天来晒干菜。没关系,办法总是有的,我爸这时会拖出茶季烘茶叶的家伙:竹匾和烘圈,生一盆炭火,放在烘圈里,将焯过水的豆角摊开在竹匾上,再将竹匾架上烘圈。
梅雨季的乡间,即便不烘干菜,也少不得要生盆炭火在屋子里,驱驱潮气,让屋里的东西不致于生霉,晒不干的衣服也可以摊在竹匾里烘干。
不用担心炭火会增加室内的温度,让屋子变成火炉——皖南的闷热直到出梅后才真正到来,之前的气候更像加长版的初夏。
父亲在梅雨季会烘很多干豆角,储存在罐子里。干豆角有种干菜少有的甜香气息,打开罐子,就能闻到那独特的味道,用它炖汤,除了盐,什么作料也不放,照样鲜美。干豆角烧肉则是皖南的名菜,小时候,逢到重要日子才能吃到,把干豆角用冷水发开,泡软,切成段,与五花肉一同红烧,作料可以按口味加入,八角、茴香,都可以放,喜欢吃辣的就放些干辣椒壳。干豆角烧肉讲究的是焖的工夫,焖得不到火候,豆角不入味,焖过了火,豆角又太烂,嚼在嘴里没有劲道。
梅雨季里韭菜也是长得最好的时候,隔个几天,父亲会割一把韭菜回来,洗净,切碎,加入鸡蛋、面粉,和匀了,在灶上摊成面饼。摊韭菜面饼是父亲的绝活,薄厚均匀,不粘锅底。摊成形后,父亲两手提着锅的耳朵,朝空中一抖,面饼凌空一个筋斗,翻了过来,又落入锅中。父亲每回表演这招时我都会紧张,担心面饼落到地上,那就太可惜了。父亲从来没有失手过,当面饼漂亮地翻转之后落入锅中,父亲脸上会忍不住露出得意之色。
梅雨季湿气重,吃韭菜面饼可以除湿,也解了我和哥哥的馋。有次,父亲和母亲都不在家,我和哥哥——不知道是谁起的主意,去后园割了把韭菜,学着父亲的样子,摊起面饼来。鸡蛋和面粉是现成的,韭菜洗好切碎,放进去,再加水,调成面糊。不知是不是水放多的缘故,到了摊面饼的环节,我和哥哥就傻眼了——无论如何也摊不成形,软哒哒团在一起,黏在锅铲上,糊满了锅沿。
手忙脚乱不知如何收拾时,父亲回来了,我和哥哥一脸惊慌,把头垂到胸前,等候父亲发落。等了好几分钟,也没听到父亲的训斥,偷眼看去,只见父亲卷起衣袖,打开面粉袋,舀出两勺面粉,和进我们调的面糊里,将锅洗净,倒进菜油,摊起面饼来。
父亲一张一张地摊着韭菜面饼,摊好了就让我和哥哥吃。不记得父亲那次摊了多少面饼,应该是从没有过的多。我和哥哥低头闷声不响地吃着,起初吃的速度很快,之后越来越慢,父亲煎完最后一只面饼时,我们已撑得举不动筷子。
做酱板
每年七月初,梅雨告别的前几天里,邻居家的马奶奶就会拿出一兜大粒子黄豆,在凉水里浸泡一夜,入锅蒸熟。接着又拿出两只竹匾,擦拭干净——一看这架式,就知道马奶奶准备做酱板了。
酱板就是黄豆酱,梅雨季潮湿温热的气候最适合做酱板。
做酱板要先霉豆子。把浸泡得胖乎乎的黄豆上锅蒸熟,加入面粉,将豆子裹匀,做成扁圆的豆饼。
豆饼晾凉了,码放在竹匾上,一只一只排开,上面盖一层黄荆条,将豆饼捂住,不让它见光。
黄荆长在山坡上,春末时开细细的紫花,有很好闻的气味,蚊虫却很怕它,不敢沾边,乡间就拿它来驱蚊,砍回几根枝条,晒干了,夏天傍晚乘凉时点一根,让煙在身边淡淡地飘着。黄荆的枝条细长,又有韧性,乡间人上山砍柴,也常拿黄荆条当绳子用,用它捆绑柴禾。
为什么要用黄荆条盖豆饼呢?马奶奶说不出原因,只说老辈人都这么做,自然是有道理的,跟着这么做就行了。装了豆饼的竹匾放到储存间里,下面架两条长板凳,让竹匾透气,这样就不会把豆饼捂坏了。
之后的几天,除了马奶奶自己,别的人是不准进这屋子的。马奶奶说进出的人多了,会弄出动静,豆饼就不敢长霉丝了。“霉豆子就像母鸡孵小鸡,要让豆饼待在安安静静的地方,不要吵着它”。
孩子可不信这邪,马奶奶的外孙趁着大人不注意,就钻进储存间——那些豆饼刚做出来时他就盯上了,想吃,吵了好一阵子,马奶奶也没递给他。
等马奶奶发现时已来不及,果然,那一年的豆饼没有霉好——掀开黄荆条,没有在豆饼上看见马奶奶期待的毛茸茸的白菌丝和黏稠的黄霉。豆饼上长的尽是黑霉点子,这是坏霉,不能要。
那么多豆饼全糟蹋了,这倒没什么,重要的是,这一年家里都没有酱板吃了。
豆饼在储物间里搁个四五天,霉就长好,这时刚好出梅。一个月的梅雨季过去了,盛暑到来,太阳终于大大方方地悬在空中,从早到晚,吐着黄灿灿的焰光。
霉好了的豆饼搬到太阳底下,只一天就晒干。冷一晚上,第二天,将干霉豆饼掰碎,放进一只大肚子敞口的陶钵里,倒进冷却的盐开水。
马奶奶喜欢用凉茶做酱板。抓两把绿茶,放进陶钵里,冲进半缸开水。等茶凉了,捞起茶叶,再放进盐、蒜瓣、姜块和掰碎了的霉豆饼。
接下来就是晒酱了。马奶奶的酱板就晒在厨房门口,那里从早到晚都能晒到太阳。
我下班回家是要经过马奶奶家厨房门口的,走过酱钵时,总忍不住把头伸过去看上几眼。霉豆饼在酱钵里晒两天就化成褐色的液体,之后,颜色一天天加深,直到变成稠厚的黑色。
这酱钵到了晚上也不用搬回家,让它吸一些夜露,味道会更好。若是有雨,就拿一只大脸盆倒扣在钵口,再压上刀板。
每天早起,马奶奶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搅拌酱钵,拿一支长柄木勺,伸到酱钵底部,顺时针搅两圈,逆时针搅两圈,如此反复地搅着,直到下面的酱翻上来。
搅拌酱钵是讲究时间的,大白天,酱晒热了的时候不能搅,一搅酱就变了味,酸了。
马奶奶说做酱板也没有特别的门道,要想把酱做好,不能性急,也不能随着性子乱来。酱板是有脾气的,得顺着它的脾气,慢慢来,不能反背。
这样的话小时候也听我奶奶讲过。奶奶说酱板晒着的时候就像人在做梦,千万不要碰它,吵醒了它,一生起气来,味道就变坏。
奶奶喜欢把酱钵晒在屋后的菜园里,上面盖一层纱布罩子。奶奶担心会有苍蝇掉进酱钵,一钵子酱就给毁了。
也不知道奶奶为什么要把酱钵晒在菜园里,可能觉得那里来往的人少——尤其是孩子,不会想到要往菜园跑,这样,钵子里的酱就能不受干扰,安安静静在太阳地里做它的美梦。
酱板要晒整个暑假,到快开学时,奶奶才让我和哥哥把酱钵抬回家,这时酱钵里只有半钵酱了,而刚开始晒时,酱钵差不多是满的。
奶奶不知道,我经常去屋后的菜园地,在酱钵子面前站着,使劲地,大口大口吸着酱香。真想掀开罩子,尝尝酱板的味道,可一想到,这样会让酱板生气,味道变坏,就只好忍着。也有几次,起得早,在奶奶搅过酱板离开菜园后,猫儿一样,悄无声息地溜进去,掀开罩子,伸进手指,在酱钵边缘刮一下,让手指粘满黑色酱液。
手指放进嘴里,真鲜啊,鲜得简直要把手指吞下去。那一整天,嘴里都有酱板的回味。
不知道哥哥是不是也做过同样的事,一定是做过的,不然酱板怎么浅下去那么多。有几次,从哥哥的嘴角,我见到黝黑的痕迹,奶奶应该也见到过吧,但她从没问过什么——也许她是假装不知道。
到了白露,马奶奶做的酱板晒好了,用玻璃瓶装起来,上面淋一层麻油封口,盖严。“丽敏,拿个空玻璃瓶过来,给你装一瓶。”每到这时,马奶奶会在隔壁喊我,我嘴里忙不迭地答应着,把早就留好的玻璃瓶拿过去,连声道谢:“又享马奶奶的口福了。”
再过几天,今年的梅雨季就要过去,马奶奶应该又在厨房忙活着做霉豆子了吧。我已搬到新居一个多月,很少再去马奶奶那边,也就吃不到马奶奶做的酱板了。想到这里,心里一阵失落。
梅雨初晴
昨天傍晚,刚出小区门,就见西边似着了火般,浓墨重彩的云朵,一片片交叠、撞击、焰光飞溅,将天空渲染得如同古战场。
这是入夏后第一次见到晚霞。
晚霞的出现意味着暑热将至,连绵大半月的梅雨天气即将转晴。
今晨果然天晴,不到六点,朝日就穿过树隙,在新居阳台投下晴光。舍不得多耽擱,拿起相机出门,奔下楼去。
小区路边的夏草青翠,每一根草尖上都顶着露珠,细密,莹亮,让人想俯下身去啜饮。但我没有停步。我想尽快地走到外面去,穿过马路,去往对面村口的稻田。
这片稻田也是离小区最近的田野。稻田中间,有笔直的公路通向村里。
公路中间的视野十分开阔,可以毫无遮拦地看见黄山北海和光明顶群峰。天气好时,可清晰地看到一道道山脊,颇有古代山水画的风骨。阳光在峻拔陡峭的峰顶游走,从一座山峰走向另一座山峰。当阳光停留在其中的一座,将山峰镀上赤金之光时,简直令人着迷,恨不能生出翅膀,飞到那如获金身的仙山上去。
如今上山已是很容易的事,有缆车通到山顶。在古代,当生活在此地的人们,站在这片稻田中间,劳作的间隙里,抬头看着那似乎能通往天庭,高耸于云端,瞬息万般变幻的群峰时,会是怎样的心情?那些山看起来那么近,就在稻田尽头,但你却很难真正的走上山去,你甚至找不到一条通往山上的路,到处都是悬崖,到处都是绝壁。
依山而居,却只能遥望,而不能寻得入山之途,置身山中,把山中神秘探个究竟——这是有些遗憾的吧。也未必有多遗憾,不入山,就保留了对山的向往与想象,在心中,这山就永远是仰止之境,是只可用目光凝望、在心里朝拜的圣地。
也有一些人,是可以像猿猴那样自由出入山中的。他们懂得山的脾气,通晓鸟兽的语言,仿佛是它们的同类。他们就是那些面目黝黑身轻如燕的采山者,可以在绝壁上行走,如履平地。
采山者从山中带下来珍贵药草、山货。但他们从不把山的秘密宣扬出去,也轻易不会把山外的人引入山中。采山者必须是寡言者,对山守口如瓶,而山也始终庇护着他,像慈父庇护着自己的孩子。
这都是过去年月里的事了,不知道现在是否还有采山者,如果有,也应该很老了吧。
我在黄山下住着,上山似乎是很容易的事——也确实容易,因为现代交通工具的发达,几乎不用冒任何危险,也不用费多少时间和力气,就可以到达峰顶,和古人期待自己生出翅膀飞上山峰的速度差不多。但我上黄山的次数并不多,我还是更满足于站在山下,隔着不远不近的距离,凝望它,与之默默交流,感受并吸收它传送的能量。
人需要给自己留有这样一个地方——一个精神上的神山,一个始终追寻却又不必抵达的神山。
长时间的与山对视,是可以接收一种能量的。这能量就像曙光对万物的安抚,当你在光中打开自己的感官,就能接收这能量,你会感受到内心像初春的草地,即空又满,而只需一阵风吹过,那里就会冒出泉水,生长出花朵。
搬到新居的这一个多月里,我的写作激情像梅雨季涨水的河流,止不住地沸腾着。每天都觉得天黑得太快,还有很多想写的没有来得及写,即便在睡梦中,也被书写的水流包围,盼望着天亮,好把闸门打开,放它们出来。
但我又不得不克制着,只写其中的一支,不被冲成乱流。
我对朋友说,新居的气场很适合写作。其实,新居之外的自然环境——那些田野、村庄、河流、远山,开阔的天空和清新的空气,才是写作者需要的,能滋养和修炼精神的气场。
责任编辑 赵 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