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术

2018-02-11 18:28王浩洪
安徽文学 2018年2期
关键词:秋风水墨手术

王浩洪

法官甄雨村退休前办的最后一件案子,竟是一桩没有结案的撤诉案。这对想以一个优美句号退休的他来说,是一个小小的、终身的遗憾。他与我成为棋友后,对我说起这事仍感慨唏嘘。他将整理的案件资料复件收藏作为退职纪念,邀我赏读。这是一起“医疗事故诉讼案”,一个肝癌女病人在肝切除手术时死亡,病人家属在医院设灵堂闹丧一周,还以刑附民方式起诉手术医生。法院受理后委托律师团组织庭外调查,并开庭审理,在庭审调查中,双方当事人各执一词,许多基本事实的说法大相径庭,事件真相云遮雾罩,枝蔓缠绕,扑朔迷离,及至死者说话才水落石出。甄雨村说,这个案件虽然是个没有审判意义的个案,但却在道德和伦理范畴上显示出非常的意义。它启发我们思考妒忌和谎言这些人性的负面,思考人类或种族的劣根性对于社会的利害;它告诉人们,伪善、谎言和欺骗,即使极为细小,也能给他人和社会带来灾难或毁灭;它告诉人们,法律绝不是评判人的行为是非仅有的尺度,法律不能约束的道德,在人类社会生活中起有多么广阔而重大的作用。

这里,我将案件庭审过程的这些调查笔录、录音以及死者的遗书遗物等证言证物一并辑录,组合而成这篇文字以飨读者,其涉及事实本相的语言文字不做任何更改,只隐去人物真实名姓,是为假小说之便利,免对号之麻烦。

术者张秋风说(笔錄)

我切下的就是肝左叶,不是右叶。我是严格按照教科书上的程序做的手术,没有丝毫差错。头天晚上,我温习肝手术教程,到零点才睡。虽然肝癌手术我做得多,但手术之前的温习是必不可少的。凡手术我都要充分准备,要再温习一遍手术教程,这是我的习惯。我的手术是与助手、麻醉师、器械师和护理师共同完成的,他们经历了手术的全过程,我的手术是否规范,他们都可作证。

手术时,我切开病人周君洁的腹部之后,发现患者的肝脏正如CT和核磁共振提供的报告,左叶肝脏前缘萎缩,癌组织坏死在肉眼下也看得出来。我小心地做切除术,用血管钳止血,用电烧勺术闭合血管,整个手术出血不多,我们同时进行了输血。切下左肝后,对相关淋巴结做了清扫,清腹后才对创口做了缝合,手术很成功,出血渗血都没有,我才放心地关腹,在手术室护士的帮助下缝合了腹部创口,助手缝合时还夸我手术做得好。

我再重复说一遍,我切下的是左肝,是病肝,不是右肝,不是好肝。

季成高说周君洁死在手术台上,纯属家属造谣,他是本市“讨债帮”的小头目,是出了名的黑社会,我手术做得再好,再成功,即使把周君洁医好了,他也是要找茬子闹事的。

在手术上我没有错,这是我要说的第一个问题。

第二个问题,我与死者的关系。周君洁是我同学一点不假,但只是一般的同学关系,我跟她不是情人关系,我发誓。季成高说我借手术之机报复杀人,纯属诬陷,依照法律可以追究他的诽谤罪。

第三个问题,周君洁是怎么死的。这个问题我知道我说了不算,但我还是要说出我的看法。我认为她死于病理意外,应该是心肌梗塞或其他猝死性病因,排除其他人为性的可能。我肯定,不是死于手术事故,也不是死于麻醉意外,绝不是她丈夫信口雌黄的什么切了好肝,什么借麻醉杀人。麻醉师鲁水墨一向与人为善,她的为人处世,医院同事和朋友无不称赞,绝不可能起此恶念。她是我妻子,也跟周君洁关系很好,连坏话都不曾说她一句,怎么会有害她的动机……

我要大声呼吁,我们医生是人道主义者,我们的天职是治病救人,决不会害人,更不会杀人!不要污蔑我们,不要污蔑我们这个已经很弱势的群体……

家属季成高说(录音)

张秋风撒谎!他切下的就是右肝,他把我老婆的好肝切了。他跟麻醉师合伙搞死了周君洁,所以她死在手术台上!你们不要听张秋风狡辩,事实就是事实,我老婆死了,这就是事实!我老婆死在手术台上,这就是事实!今天我还要重复一遍我的看法:张秋风就是故意这样做的,他借做手术的机会杀死了周君洁,他早就蓄意想搞死她。他终于等来了机会。你们不要那样子看我,这是真的,你们不信,那我给你们说说他们的关系。

张秋风跟周君洁是同学,这个你们知道,可你们不知道,他们过去还是情人。周上大学前就是我的女朋友,可是张秋风在大学里勾引周君洁,从一开始我就知道。有人跟我说,校花上大学了,大学里有白马,你要追快点,把她先搞定。我说,这事急不来,毕业才能见分晓。我想,他们过家家能成什么事,她终究是我的。哦,忘了告诉你们,我跟周君洁是中学同学,在上高中的时候,我就恋她,给她写纸条,塞到她桌子里,她不回,我就在放学的路上拦她,她怕别的同学看见,跟我来到学校的大樟树后面,说,以后不准写纸条,现在都什么时候,还搞这个!我说,那每周约会一次。她坚决拒绝说不行,你不想上大学我想!我拖着她要啃她,她把脸给了我,说就一次。我在结婚前就亲过她这一次,后来张秋风亲过她多少次我不知道,但我一定在她之前,他一定在我之后,就凭这一点,张秋风也是第三者!

毕业时,我通过关系找到市里这家医院,放了点血,要他们接受张秋风和周君洁,但经过考察,人家只要了张秋风,没要周君洁。为这事,周君洁对我怀恨在心,她说我故意让医院不收她,把她与张秋风分开,好落入我的魔掌。这有点冤我。是人家不要,有什么办法,我把她安排到我们小区卫生室做医生。后来就到我公司做办公室主任,后来又做公关部经理,最后做总经理助理。天天迎来送往,花天酒地,过的是神仙没有的日子。可是,女人就是贪心,我给她一切荣华富贵,她还不满足,背着我还跟张秋风搞什么公司,实际上是张秋风算计她,他想用色相诱她上钩,达到算计她财产的目的。我在她抽屉里找到过一个U盘,那是她跟我结婚五年之后,里面记着张秋风约她出去的时间地点,两个人的谈话。U盘被我拿到后,周君洁当时跪在地上求饶,要我放过张秋风,说他们之间没有出轨,很纯洁,只要我宽恕他们,一定断绝来往,做牛做马报答我的恩德。结果她抢过U盘,砸了。

我说的都是实话,张秋风做第三者勾引我老婆的事光我说不算,你们还可以问张的老婆,他老婆鲁水墨曾经找过我,了解周张两人的关系。当然,她现在肯定不承认,因为她要保护她的男人。再说,在杀害周君洁这件事里,她也是帮凶。作为手术的麻醉师,她有脱不了的罪责,是她推进了过量的麻醉药,速度过快,使我老婆很快停止呼吸心跳死在手术台上。我敢肯定,是张秋风和鲁水墨合伙密谋害死了周君洁。

不管是张秋风故意切除了好肝,还是鲁水墨推进过量的麻醉药,总之是张、鲁二人谋害了我老婆。他们的杀人动机,那是很明显的:张由于周不再跟他来往,反目成仇,还有贪占她公司财产的野心;鲁是出于对婚后情人的妒恨,除去周就除去了心头之患。

术者张秋风说(笔录)

周君洁死于心肌梗死。她有先天性心脏病,我在宜昌和华山两次亲身经历,足可以证明。

三年前,她和鲁水墨、我三人游三峡,看过葛洲坝后坐游轮,我们去了三游洞风景区。三游洞背靠西陵山,面临下牢溪,景区有个快乐谷,下牢溪的岸上,建有惊险的蹦极设施。

在三游洞里,我们在白居易、白行简、元稹塑像前,很自然地谈起了诗歌,说起来,周君洁和我在大学里都是文学社的成员,都喜欢诗,经常在校报上发表作品,周君洁还上过省里的文学期刊。至于鲁水墨呢,从初中到大学一直写诗,作为他们学校的文学骨干参加过全国大学生诗歌征文比赛,得过二等奖。对着三游洞里的塑像,周君洁说,对诗你们要是不放弃,也会成为这样的名诗人,也有人给你们塑像。我打趣她,问,塑在哪儿?她说,就在这儿呀。我说,我是不行的,你们努力呗,成名了,我出钱修个新三游塑像,怎么样?周君洁说,叫新三游不好,再新的往后也还是会旧的,白居易、白行简、元稹是前三游,苏洵、苏轼、苏辙是后三游,我們呢,应该叫后后三游,或超后三游。

我们都说她说得不错,鲁水墨说,超后三游,不敢,还是叫后后三游好。我说,你看这里只塑了白居易他们三个的,后三游的都没有,塑我们,合适吗?周君洁说,厚今薄古呀,怎么不行,只要你名气大。

出洞来,三人看了一会儿崖上的摩崖石刻,我称赞那些诗和字,鲁水墨还在玩笑,说秋风,你到时还要为我们搞一块摩刻吧?我说,可以呀,写句什么话呢?鲁水墨说:后后三游呀!周君洁不吭声,过了一会儿,在路上,她蹦出一句话来:哎,说真的,我问你们,我要是死了,你们在我墓碑上写句什么呢?我说,你说什么呀,谁先死谁后死还不一定呢!

走到蹦极的售票处,周君洁站着不过去,说她玩不了这个。鲁水墨要先上去看看感觉行不行,我也跟着过去。跳台入口处的员工,一个不到三十的男孩子,我对他说要上台去先看看感觉,如果行,我们再去买蹦极票,那个男孩子说一般不能先上去的,怕人多了不安全。鲁水墨说不要紧,我们就上去待几秒钟。那个男孩子就让开身子说,你们要马上下来。我们于是就都上去了。蹦极的井架立在岸上,跳台伸出岩岸很远,下面是即将入江的溪河,下牢溪两岸壁立,溪谷幽深,我看到前面的那个人跳下去时,心里也不由一紧,而周君洁呢,朝下望了一眼,立即两只手捂住眼睛,整个人蹲在了地上,我和鲁水墨拉住她,问她怎么了,她整个人软塌塌的,站不起身,上气不接下气地说,不行,我受不了。我见她嘴唇发青,呼吸急促,赶紧跟鲁水墨架着她,把她从跳台上差不多是抬下来的,在椅子上坐了好半天,才恢复过来。所以,那天我们根本就没有蹦极,连索道滑行也没玩。周君洁还道歉说,她连累我们了,没有玩好。第二次在华山,要坐索道缆车,怎么办,周君洁说她不坐了,在山下等着,我说,来华山不上山去,那不白来了?她说,我怕又像上次那样,连累你玩不好。我说,这是缆车,安全系数很高的,况且,还有我在旁边保护着呢。鼓励半天,她才说,那就再试试看,我说,记住别往山下面看,你行的。她从包里拿出来一顶绒线冬帽,戴在头上,那帽子一拉遮得住眼睛,边沿是折起的,放下来再拉拉,整个脸都能盖住。我带她坐上缆车,她立刻就把帽子拉下来盖住了脸,整个上山途中,她始终不敢露出眼睛,两只手紧紧抓住我的胳膊,头靠在我的肩膀上。可是,即使这样,到达终点时,她还是吐了。回来的时候,我们没有坐索道,一直走到天黑才下山。

但是,这时我还没有想到她心脏不好。直到她出现手术意外,我才想到她有隐性心脏病。

你们可以咨询一下,恐高症是心脏病人最重要的病理特征。病人只要心理紧张,就有可能突发,轻者心绞痛,重者会因为心脏骤停而猝死,周君洁平时有轻度忧郁症,手术中存在心理紧张因素,发生心肌梗阻,心脏骤停的概率更大。因此,判断她死于心脏病因理由非常充分。

家属季成高说(录音)

周君洁有心脏病?笑话,天大的笑话!我给你们看一样东西,能证明她有病没病。这是今年3月我给周君洁买的一份人身保险,那次她要去三峡旅游,还要蹦极,我说,那要买份保险。她说,旅行社会买保险的。我说,他们就只管这一次,下次的自驾游出去就没人管了。她说,你怎么就老想着出事,出事了好拿保险赔偿金不是?周君洁就是这样说话爱伤人。我说,你这样说那就拉倒。她又不饶说,不行,一定要买,反正我不定哪天就没了。跟保险公司签约之前,她去医院做了体检,这儿,你们看这儿,检查结论:身体健康。我还要告诉你们,检查是保险公司派了两名女职员带去的,医生是乱抽的,搞不了鬼。这两个职员可以证明所有操作都是正规的,你们要不要叫她们到场做个证明?

我老婆是在手术台上死去的,抬到病房早就没有心跳。我问过手术室心电监护的护士,她支支吾吾,迫于张秋风的威慑,她不敢说真话,更不敢出来作证。那天我问她:周君洁在下手术台之前一直都有心跳吗?她说,应该有的。我说什么叫应该有,有就是有,没有就是没有,你要说真话,作伪证是犯法的。她说,当时我很累,有点疏忽了,没注意。你们听,这叫什么话,一个在手术中专司心电监护的,会疏忽,不注意,这话可信吗?

我要求,医院提供我老婆死亡的准确时间,拿出真实的病历记录!

我再讲两个故事,你们就知道周君洁没有心脏病。

谁都知道心脏病人有恐高症,怕登高,怕坠落,可是周君洁都不怕。那一年,鲁水墨约她去看三峡,是医院工会组织的,她在电话里开头没答应,后来听说去的还有张秋风,她就很爽快地答应了。我问,能不能带上我,她说,人家鲁水墨说,医院规定每家只能去3个人,他们家没孩子,只能顶一个人。我说我给钱,她说,那就你去好了,我不去。总之,她是想跟张秋风出去,怕我去搅了他们的局。回来时,她腕上的翡翠玉镯不见了,我问她,说是掉到江里了,我说怎么会呢?她说是在三游洞蹦极掉到水里了。我说,你好大胆。她说,是被鲁水墨激的。鲁水墨说张秋风喜欢她的地方就是她胆子大,有男人性格。不信她敢跟张秋风一起蹦极。周君洁好强,爱面子,不想在张秋风面前示弱,当张秋风和鲁水墨蹦了后,她也跟着蹦了,在身体坠到水面时,她的双手猛力往上甩,本来有点大的玉镯脱出手去,掉到了江中。

手镯是我给她的生日礼物,掉了她没有可惜,接二连三,一口气蹦了三个,比鲁水墨多蹦了一次,上来后还站在台上举臂高叫:胜利啦!

她有心脏病吗?

第二次是她跟张秋风到华山。这次是张秋风勾引她去的,就他们两个人,不折不扣的偷情。在索道上,他们有说有笑,过深壑时,她还唱歌,唱的是什么“在那高山岭上……”我们公司的一个员工在华山碰到了他们,就在他们背后,跟他们中间只隔一个缆车,到站时,摄影师指着电脑屏幕上的照片,问他们要不要冲洗快照,他们边走边说不要,那个员工就上去了,给了20元,把他们的那张也洗了出来,比他隔着缆车照的背影照片好多了。今天我特地把照片带来了,让你们见识一下,证明我红口白牙的没有诬陷他们。你们知道华山索道有多高多险,你们再看看,周君洁那高兴劲,就晓得她有没有心脏病!

你们可能怀疑,怎么这样巧,他们怎么在华山碰上了。怀疑是我派公司的员工跟踪了他们,这你们就想错了,我没有那样下作。今天我把看见他们的那个员工也叫来,你们可以直接问他我说的是不是真的。小耳朵过来!你把在华山上亲眼见的事情再说一遍。你亲眼见张医生和周助理在华山坐缆车对吗,这张照片是你取回来的对不对,另外,你还看到他们一起进了旅馆,开了同一间房,对不对,你把宾馆的房间号说出来,你说比我说的好。要说真话,要经得起调查。周君洁用她的身份证开了一个房间,张秋风没有开,对不对,你还看见他们一起上楼,住进了同一房间对不对,晚上你又看见他们一起从宾馆上街逛夜市,第二天早上一起在广场上跑步,对不对?这些情况你都说出来,你不要有顾虑,不要想她是我老婆,怕丢我的面子,我不怕,我的面子早让她丢尽了,不在乎。

那一年,小耳朵兄弟还没到公司来,他不知道。张秋风跟周君洁在外面喝酒,张秋风要买房子,周君洁给他10万元,说借给他的,可是张秋风连张借条也不打,我要去找他要钱,周君洁把我堵在公司大门口,说你要去找他,先得跟我离婚!我说你没有权利把我的钱送人情,她冷笑,什么你的钱,那是我的钱,是我陪你睡觉挣的。我骂了她一句:不要脸!她大叫:你要脸!你要脸就跟我离婚!全公司的员工都听到了,我的脸,我的脸早就没得了!

术者张秋风说(笔录)

我跟周君洁不是情人关系,也没有恋爱过,我和她只是同学,这我已经说过。蹦极的事,有我爱人鲁水墨一起,这个找她证明,我不想多说。至于去华山,的确是与周君洁一起,但决不是季成高诬蔑的情人出游。季成高派人跟踪周君洁,搜集假证据,是非法的,这些照片和人都不能证明什么。这个保险凭单也不能证明周君洁没有心脏病。

季成高不爱周君洁,却又不跟她离婚,还派人监视她,这个人卑鄙至极。

那天我接到周君洁打来的电话,说西安有一个药交会,公司要去人参加,她问我能不能去。我问她公司领导层有谁去,她说她去。我说你当然要去,会上要签中药材合同。她说你是公司总经理,又懂药,你也得去。我说,我不是学中医的,中药懂不了多少。她说你比我强,上次跟中联制药厂订合同你就没白去。她这样说,我不好再推辞,就答应了。我这里说的公司不是季成高那个“讨债帮”公司,是周君洁为法人代表的药材公司,做大别山中药材购销的。一路上我没有问周君洁,季成高知不知道她来西安。我知道周在季的公司只是个挂牌的助理,去西安开会,周可以告诉季,也可以不告诉,这个我没必要弄明白。我甚至不清楚,周君洁注册的这个公司季成高知不知道,我只知道公司的注册资本金不是季成高的,她平时的资金流转也没有找季成高借过钱。周君洁在季成高公司挂职总经理助理,不管钱,她平时更多的时候在自己的公司里,做自己的生意。她的资金主要来自一个台商,她的公司是台商集团的大陆公司,台商是她家乡一个已故将军的后代。将军1949年去台,台商是将军在大陆生下的次子,随将军去台时只有4岁,将军的长女那年19岁,因为爱上了她的老师而留在了大陆。老师姓周,他们结婚8年后周老师去世——他们在这8年种种遭遇我不想细说,那样会浪费很多时间,也会冲淡对主要问题的调查——她和周老师生了一个男孩,三年后她带着男孩改嫁到黄州,这个男孩就是周君洁的父亲。那个台商,你们应该清楚周君洁与他的关系了,他是她的舅老爷。

当然,这并不说明我跟周君洁的关系——你们一定这样想。是的,我跟周君洁只是同学关系,但又不是一般的同学关系。周君洁对我有救命之恩。大四那年,我失恋了,我对暗恋三年的女生何某表白了相思之苦,竟遭到了她的拒绝,这个我发誓非她不娶的女天使,对我毫不含糊地说,她心中从来没有我,我怎么想她都是我的感觉,她跟我除了同学关系,学校团委的工作关系之外,决不可能还有其他关系。她家父母是高干,她毕业后要回北京工作。我完全绝望,每天晚上来到东湖边上,觉得没有她,人生毫无意义,最后我决定,要用死来表达我对她忠贞不渝的爱情。年轻时候,我是个勇敢而富于激情的理想主义者。在湖边坐了很久,我起身,走出柳树的阴影,朝着洒满月光的湖水走进去,一步一步朝前走,水越来越深,一会儿,水淹没了我的胸、颈,漫过头顶,我感到从未有过的快意,无边无际的黑暗山一样压过来,要把我压扁、碾碎,直到化为粉尘,我在无比的痛快之中沉沦,眩晕,失去知觉。当我醒来时,我躺在医院的白色病房里,周围站满了同学和老师。他们把周君洁推到我面前,要我感谢她的救命之恩。他们告诉我说,周君潔路过时遇见有人入水,毅然下水救了起来,没想到竟然是我。周君洁生在湖区,从小水性好,在大学里参加过大学生游泳比赛,得过名次。后来我请她吃饭,感谢她的救命之恩,这才知道,那天她并不是路过遇上我轻生的,而是跟着我到湖边,站在远处一直看着我的一举一动。那几天,她发觉我情绪反常,找了一个同宿舍的男同学留意我,晚上我一出来,那个男同学就通知了她。

虽然周君洁救了我,但她并没有表白她爱我,直到现在,我也不知道她爱不爱我,那时候我的心思完全在那个女生身上,周君洁知道我心里被何某塞满了,即使她喜欢我,她也不会说,我也不知道。至于我对她,我是一直没有爱上她,也从来没有对她说过“我爱你”之类的话,没有说过我喜欢她。我们之间清清白白。但是有一点,她是我的救命恩人,我永远不会忘怀。我把她当成我的妹妹,我对她说,你以后就是我的亲妹妹。所以我为她无论做什么,都是出于感恩之心。

那天晚上我的确跟周君洁在一起,我没有回到自己的客房,我住的双人标准间,同住的是一个胖子,鼾声奇大,一连两个夜晚都没有睡好,周君洁是贵宾待遇,单人套房,那天我在她那聊得晚了,就拿了床毛毯,在外间的沙发上睡了一宿。我说了,在我的心里,她就是我妹妹,她对我也是这样想的,把我当成她亲哥哥,你们说,亲兄妹一般的关系,任何不洁的想法都没有,难道还会有不伦的行为?我很不明白,一个男人就不能跟一个女人在一起过夜,同处一间屋子就一定会有男女关系吗?你们有没有跟自己的母亲、姐妹一起住宿的经历?有没有跟亲人在家中相处的感觉?如果有,我想我不需要再说什么了。我只想请大家想一想,以我跟周君洁这样的关系,我在她的手术上不会有一丝一毫的粗心大意,我怎么会借手术之机杀害她,我害她有动机吗?如果像季成高说的,我把周君洁当作自己的情人来追求,我为什么还要杀害她?

季成高的目的是什么看不出来吗?他是“医闹”!他是要夺取周君洁公司的财产!

家属季成高说(录音)

张秋风与周君洁是什么关系不是张秋风说了能算的,我有证据。

你们看看我手里拿的这是什么?一本日记,谁的?我老婆周君洁的。对不起,这日记是私密的,事关个人隐私和名誉,我不能轻易交给任何人,你们一定想,现在我拿出这个东西来,是想说明张秋风与周君洁的关系,对!你们一定认为,我想证明他们是情人关系,错!恰恰相反,我想说明的是,他们没有情人关系。在上大学读书之前,周君洁就是我的女朋友,是张秋风勾引了她!张秋风是外地人,毕业时死皮赖脸缠着跟她一起到本地,回来后周君洁为了摆脱他的纠缠,很快就跟我结婚了。但是,结婚后张秋风还是不死心,总在千方百计接近周君洁,继续引诱她。他听说周君洁的舅老爷是台商,就唆使她创办公司,邀舅老爷投资。公司注册后,张做了兼职,不做事,白拿薪水。公司挂牌一年后,因为金融风暴,舅老爷抽走了投入的资金,是我从我的公司里重新注入了资本金,公司才保了下来。所以,这个公司实际上是我投资的一个公司。昨天,我上诉到了法院,要将公司资产全部划归我所有。这公司现在应该归我所有,即使我没投资,按照继承法,我也是当然继承人。

从这本日记中,你们看得出来,张秋风纠缠周君洁,除了想占有她的美貌,还想得到她的资财,她想通过男女关系侵占公司资产,从日记里看得出来,周君洁警惕张秋风的野心,又为了公司的发展和个人的名声,想不出办法摆脱他。

张秋风这个人是个小人。

那天,张秋风给周君洁打手机,勾引她去西安,被我听到了,我碰巧那会儿从外面回公司,找她要资料。周君洁关上了门在里面接电话。平时,她办公室的门总是开着的,我有点纳闷,就没推门,在门外听了一会儿。周君洁背靠在门上,因为她一笑门就有震动。她跟张秋风说,我不想去开那个烂会,你是公司顾问,你去得了。张秋风不依,非要她也去,说是他代表不了公司,周君洁说,我委托你代表公司不行吗?你现在不是股东以后可以是股东呀,分那么清楚做什么呢?谁去还不是一样的。将来你有实力了,也可以做公司的大股东呀。张秋风就在电话里花言巧语,给她灌迷魂药,说了老半天,周君洁笑得门板不停地颤动,说,你就会说甜话,我老了,哪里比得上白衣天使,又漂亮,又有气质。又说,我不吃醋,吃着碗里还看着锅里——男人都是这德性!西安我去不了,你一个人去吧。说着关了手机,身子离开了门,门板还不动声色地往回弹了一下。

晚上,我问周君洁,听说西安有个药品交易会,你去不去?她说,我不去,委托别人去。我说,这样的事不能靠别人,你要亲自去才好。她说,张秋风想去,我就不想去了。我问,你烦他了?她说,这个人,过去不是这样的。我问她,这样是么样,她半天没有做声,后来说,有么事好问的。

你们不要问,我也不晓得,后来她怎么又跟张秋风去了西安,还上华山,这我也不明白,明明是拒绝了的,但还是去了,张秋风真有软磨硬缠的功夫,哪晓得他后来玩了什么花招。

从西安回来后一星期,周君洁就变更了工商登记,把她的公司由独资改为股份制公司,送了49%的股权给张秋风!我这里有工商登记的资料复印件,可以证明张诱惑周的目的,就是为了一步步地侵占她的公司,把公司变成他张秋风的。谋害周君洁,是这个阴谋的最后一着棋:周君洁一死,张就成了公司唯一的法人。我说的话有十足的根据,昨天,我们在她的办公室里发现了她与张秋风签订的股权协议,这个经过了公证,张秋风手里也有一份,但他不敢拿出来,怕成为他们不正当关系的证据。协议规定,周张二人,不论谁先死了,一方在公司的股权无条件转让给另一人。就是这个协议,使张秋风起了杀人之心。

张秋风有谋害周君洁的杀人动机。

麻醉师鲁水墨说(录音)

对不起,我得先准备好药片,准备一杯开水。我怕我又控制不住情绪,周君洁事件以来,我一直都失眠,没法睡觉,昨晚只迷糊了几分钟,几乎睁着眼睛到天亮。我怎么也搞不懂,季成高明明是在颠倒黑白,弥天说谎,目的是为了医院赔钱,目的是企图夺取周的财产,可是他的话怎么还就有人相信?为他说话的这些人干净吗?这里面来没来黑的?是的,我没有根据,不敢说,但是有时候,感觉比根據更可靠。

我说正题,周君洁心脏是什么时候停跳的,季成高说在手术台上,是无稽之谈。我在给周君洁准备麻醉的时候,她看着我,若无其事地说了一句话:大胆点,把我当别人。麻醉师跟手术医生一样,在做熟人、朋友、亲属的手术,麻醉时,都在心理上有不同程度的紧张,我跟她太熟,是朋友,她知道这一点,怕我紧张,麻醉不好,是要影响手术的。

病人进入状态后,麻醉剂的药量按照操作规定的剂量缓续给药,维持代谢,我每分钟关注一次心电监护仪,病人的心跳一直很正常,直到手术完成,仍有心跳。手术后,心电监护仪随着病人同步平行移动,跟进病人手术通道专用电梯,直至病床,心跳始终没有停止。病人最终没有苏醒过来,是在病房床上,而不是在手术台上,从手术评价角度来讲,手术是很成功的,病人死亡的原因,我不敢断定,但不是在手术过程中,不是手术造成的,这一点我很确定。

我与周君洁是很好的朋友,她跟我丈夫张秋风是同班同学,特别是,对他有救命之恩,我怎么忍心害她!张秋风跟她的关系,纯洁得像一杯清水,去宜昌度假,在三游蹦极,我都在一起,因为周君洁有恐高症,在跳台腿就软了,我们三个人都没有蹦,季成高说周君洁和我都蹦,还暗暗较量,纯属捏造,是别有用心。张秋风去西安,跟周君洁一道,我也知道,他们有合作。在华山,张秋风还跟我打了电话。那天晚上,周君洁在他的套间里住宿,他也跟我说了,还开玩笑,水墨呀,今天周君洁要跟我入洞房了啊。我说,那恭喜你呀,有情人终成眷属,人间乐事哈。他说,我跟她只差一步了,你看看这屋子,连门槛都没有啊。我嘻嘻一笑,也一语双关地说,那一步是最难的,在你尤其难。他问为什么在他就尤其难。我说,就因为她救过你的命呗,他说,那更容易成功不是?我说,你没听人说,人熟了下不去手呀!

张秋风不愿乘人之危,他也不会把感恩或受恩当成爱,他心里过不去那个门槛。这一点我了解他。

最后他沉默了一会,说,知我者夫人也。

张秋风很善良。周君洁肝病已到晚期,做手术对她来说也只是延长生存时间,但风险很大,我劝秋风到北京请他的老师N教授来做,但秋风说,老师名气是大,在肝病理论上有建树,在手术操作上未必胜过自己;老师年岁已高,手术时间会长些不说,也怕万一做不彻底。做得好没事,做得不好坏了老师名声。到那时我没责任了,别人也没话说,但在心里,我会感到自己是逃避,如果做得不好,我就会愧疚永远,无颜面对她的魂灵了。我说你就不怕坏了你的名声,他说我没名声,周君洁有恩于我,又再三要求一定要我做,这时我不担当,请人做,虽然于公理上可以说得过去,但从感恩的角度,我在这个时候亲自主刀,就为她尽了心力,还了欠她的人情债,对她救命之恩也算有了回报。

就是这样的一些想法,支撑着张秋风主动承担了这个风险很高的手术。可是,现在,他却被人起诉说是故意杀人,而且是为了贪心,为了夺取公司资产,把屎盆子扣在一个最有良心的好人头上。

卑鄙啊……卑鄙!

家属季成高说(录音)

张秋风说他切下了病人的左叶肝脏,已经送法医鉴定,请问,鉴定出来了吗?能不能把鉴定结果公开?我们都想看看!怎么样呢,拿不出来吧!我这里倒有一份鉴定报告,当然,是复印件,也没有法医鉴定中心的印章,不是中心正式下达的结论报告,它只是检验的法医提交给中心的检验结果。这个结果,你们听了会觉得意外,还很滑稽、无聊。检验的法医就是觉得无聊才把它给了我——你们不要以为我花很多钱弄到的,钱当然要花点,但的确是没有必要为这个花大钱。

这个结果是——我读给你们听:

送检的肝脏材料为动物肝脏,非人体活物,坏死部分为药物损害,因此无结论。

张秋风怎么没想到,他的收买没有成功,人家还是把这个结果给了我。这是一个好法医,有正义感。

现在我可以问问,张秋风为什么要这么做,送个假肝去做鉴定,为了什么,这不是心里有鬼又是什么?此地无银三百兩!

法医是张秋风的学弟,这不假,一个师父下山的,都是一个医学院的高材生,平时张的医疗鉴定都由他的这个学弟来做。张以为他们的关系很铁,提供一个假肝,要学弟卖他一个人情,他哪里知道,学弟跟我关系更硬,他的女朋友就是我给他找的。他是外地人,初到本地,人不善言辞,木讷,外貌又太一般,好几年没找到女朋友,我把我的一个干女儿送给他,他很感激,发愿说不管有什么事用得着的,两肋插刀。这样的关系,那还用得着花钱吗,我说花钱,那是花在我那干女儿身上,不过那叫投资。在张秋风和我这边,他能掂量不出轻重来?他是法医学硕士,他不呆。

我怎么也想不明白,张秋风也是一个医学硕士,脑袋比我们这些人好用,怎么偏就犯傻呢?现在科学多么发达,周君洁的DNA早在尸检时就提走了,你别说弄个动物肝,就是真的人肝也不行呀,DNA不对嘛,他不晓得呀,那书就读牛屁眼里去了,我想他不是不懂,他是叫学弟给他出假鉴定,他这叫徇私枉法,是犯罪。你们说,学弟有这胆子吗,就算是有这胆子,你张秋风给他回报了吗?你又能给他多大的回报呢,在一个天平上,如果你的筹码没有别人的大,那天平会向哪边倾斜呢?

术者张秋风说(笔录,附录音)

我仍然坚持说周君洁死于非手术性病因。手术是无可挑剔的,非常成功。至于她是不是死于心肌梗死,我一直提出疑问和假设,尽管解剖心脏冠状动脉,没有发现血栓形成,但是,我没有放弃,并且终于找到了根据和病案。这是登在美国一家医学杂志上的一篇论文,个案是一个在心电监护状态下死亡的中年妇女,因心脏突然停跳而死亡,死后根据病人遗愿进行病理探查,解剖心脏冠状动脉并未发现血栓形成,病理结论是由于神经抑制引起心脏骤停,该妇女患有轻度抑郁症,恐惧她没有经历的事情,包括手术。文章最后指出,以前民间常有因恐吓,如雷电、鬼神吓死人的传闻,从生理病理学上得不到解释,这个病案为这种现象提供了科学的说明。

这是我出示的第一个证据。

我还有第二个证据,请看,这是一个录音,是我科室值班护士的证词,她向我们说出她所看到的,可以证明死者患有心脏疾病。

我要摁下录音播放键了,请仔细听——

我是外科的护理师纪雨晴,死者周君洁手术前,我是她的临床护士。我要说的是,我完全赞成张秋风主任对周君洁死因的分析,她是死于心肌梗死。周君洁患有心脏病,她和她的家属隐瞒了病情和病史。

我这样说是有根据的。我看到了周君洁服救心丸的过程。

那是手术的前一天,我值白班,同前两天一样,我给周君洁输液,药是张秋风主任开的,主要是手术前的抗炎用药。前两天都很正常,第三天,我给她扎针时,她说她一晚上没睡好,我问,你是不是有些紧张,她没回答,只是说,在家里也时常这样。我说,你不要紧张,肝切除手术是成熟手术,张大夫做过好多例,做得很好,他很有经验,一定会成功。她说,我一点也不担心他的手术,我知道他的能力。我说,你知道那还紧张个啥?她说,我没有紧张。我说,那你怎么睡不着觉呀?她沉默了半天,说了一句摸不着头脑的话:我是遗憾。我赶紧问,遗憾什么?做了手术就好了,还遗憾什么呀?

她缓缓地摇头,没有回答我。现在看来,这句话是个不祥之兆。

下午两点多输完液。那时,来院陪护周君洁的那个小嫂子回去,还没来。这时候,病房外走廊里突然纷乱起来,医生护士跑动的声音,拖动器械车的声音,喊人和说话的声音,嘈杂里透着一股紧张的气氛。我走到门口一问,是14床一位病人手术后出现休克,正在进行抢救。我回房来告诉她,她听后有些发呆,怔怔地说,那天在走廊里跟我说过话,他是我的一个同乡。

因为第二天要手术,下午,张秋风主任特地到病房看了她。平时只是上午来查房。他站在病床前问她病情,我就退出来了。张主任走后,我才进去查体温,见周君洁脸色苍白,额头出汗,从一个小瓶子里往外倒药,我当时没有想到救心丸,以为是她说的治神经官能症的药。我立即拿开水瓶给她倒水,她没等到我把水递过去,就把药丸放进了嘴里。

当时我看到了药的颜色,是红色的。

这就是纪护士看到的事情经过。周君洁是手术后突发心脏病死的,这不是我一个人的推测了。

死者周君洁说(书信)

原谅我在写完了给张秋风的信之后才最后给你写这封信。人都说人之将死其言也善,而我却很难做到。虽然你是我法律上的丈夫,但是我从未爱过你,你在我心中的位置,是没法跟张秋风比的。你怎么用无耻的谎言和卑劣的手段,软硬兼施得到我的,你心里比我更清楚,我不想细说。我只想最后告诉你一个简单的道理,只得到一个人的身体而没有得到一个人的心灵,那是可悲的。我用我的生命结束了这场悲剧,就是要告诉你这个你不懂得的道理。

结婚二十年来,你说过无数次你爱我,把爱挂在嘴边当口头禅,花言巧语,都是为了用谎言达到你极端自私的目的,达到你对金钱和肉欲的野心。你轻飘飘的一口一个爱,你知道吗,每当你说那个神圣的爱字,我感觉不是无聊,可笑,而是恶心,而是心痛。我比你还清楚,你根本就不爱我,你不懂什么是爱,你只知道占有,你对物,对金钱是占有,对女人也是,哪怕是跟你领过结婚证书,住在一个屋子里的女人。一个男人如果真的爱一个女人,他一定能够容忍这个女人的合理要求,甚至包容她的不道德,她的出轨,包容她去爱另外一个男人,只要是她感觉幸福的事,他都可以接受,他最不愿意去做的,就是剥夺和干涉她的自由。你不是,你对物对人是占有,对感情也是,你不容许你占有的人有她自己的感情空间,有她的喜怒哀乐,你要她喜欢你喜欢的,厌恶你厌恶的,你才高兴。你可能会记得你到画室强奸我的行为,但你肯定不记得那次酒席上对我的人格践踏,你为了在外人面前逞威风,竟让我看着你把“小三”搂到大腿上,要我给那个小贱人敬酒,以表示什么“大小和谐”。我愤然离席,你令你那帮酒肉兄弟强行拦截,从走廊上连拉带拽把我扯回席上,你用我来显摆你支配我的地位和威风,我坐在那里的价值就是为了给你长脸。散席后我忍不住心头屈辱,打车去到了张秋风那里。他中午一个人在医师值班室,他开了门,我什么话也没说,一头扑过去,抱着他,眼泪泉水般地汹涌而出。他傻呆呆地站着,不敢推我,也不敢抱我,只是用手扶着我的双肩,老半天才怔怔地问:出什么事了?他試图推开我,我不让,紧紧地搂着他,哽咽着把事情说了。最后大声说,我要离婚!我要离婚!他在我后背上拍了拍,像安慰小孩子似的:别冲动,别冲动,喝口水慢慢说。

他轻轻地温柔地把我分开,给我倒了一杯水,让我坐在椅子上,然后他跟我讲了刚刚知道的一个婚姻悲剧,那是我们班上另一个同学离婚的不幸遭遇。我知道他这是拐着弯儿劝我认命。

你一直想知道,我是不是为张秋风才跟你分居的,现在我郑重告诉你,不是。张秋风生活很幸福,他和妻子志同道合,相敬如宾,他不会走出那个家庭和别人结合,我也不会跟他走到一起。我把自己搬到画室,不想跟你在一个屋檐下,真实的原因,是我知道了你当年千方百计拆散我和张秋风,把我弄到你身边的丑行。你用谎言欺骗了张秋风,欺骗我,你用卑劣的小把戏离间我们,却收买他人守口如瓶,要不是一个偶然的机会,我得到了张秋风跟我分手的真相,我这一辈子都会蒙在鼓里。只可惜我知道得还是太晚,结婚多少年后才知道你的恶毒,才看清你的嘴脸。

出于强烈的占有欲望和嫉妒心理,你最想知道的,是我与张秋风的关系。我和张秋风是什么关系,我也不知道。我说不知道,是说我没法给我们的关系下一个定论,也就是说性质判断,并不是说不清楚我们的行为。你想知道的问题,现在我都可以给你明确的答复。我猜你有这么几个问题是想迫切知道的:一、我爱张秋风吗?我想应该是的,我很爱他,而且一直没有改变。二、跟张秋风是情人吗?我想应该是的。三、跟张秋风上过床吗?我说上过。四、有性关系吗?我说没有,连任何性行为都没有。五、张秋风爱我吗?我想是的,他爱我。接下来,就是奇怪了:既然彼此相爱,又没有性关系,这可能吗?谁信?你不会相信,街上那些走动的人也不会信,社会堕落哦,再不会有人把爱和性分开了。

我跟张秋风参加西安药交会,是很严肃的公务出差,即便是去游华山,也绝不是你想象的那么龌龊。那天晚上,张秋风的确在我的房间里过夜,但实际情形不是他说的那样,他撒了个小谎。看来,撒谎说假话不是你一个人的专利,虽然你在这方面很成熟老到——说假话是人的天性。

那天他坐在我房间里说,他要在我套间的沙发上过夜,他受不了那个胖子的鼾声,昨天晚上一夜没睡。我说那你睡床吧,好好补一晚上,我睡沙发。他不肯,我就拿了被子,垫一半盖一半,先在三人沙发上躺下了。他只好到里间床上去睡,出于礼貌,他没有扣里间的门,只是虚掩着,到凌晨时,我感觉有些冷,抱了被子,进了里间床上。我当时想,只要他想要,我绝不拒绝。

张秋风醒了,触到我就烫手似的弹回去。我说,外面有点冷,说着就掀开了他的被子。可能是怕伤了我,他没有挪身子,也没有说要去沙发睡,他只哦了一声,但我感觉得到他不是很情愿。

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在床上,如果是你,不可能没有性行为,这也是你之所以认为我和他在一个房间就一定有性关系的原因。你不知道,人是不相同的,在性行为上,一般认为女人可以拒绝,男人则很难,其实,这要看是什么样的男人,有的男人,一旦跟女人零距离接触就不能忍受,守不住自己,但通过这个夜晚,我相信了,还有一种男人,有惊人的理智,是可以“坐怀不乱”的。这才是真正的男人。

掀起被子钻进去,张秋风却坐起来,他下了床,去了一趟卫生间。我以为他一会儿回来,可是他没有,他在客厅的沙发上躺下了——他跟我交换了位置,直到天明。

现在你总该满意了吧?张秋风没有你那样贪婪的欲望,他爱我,绝不占有,而你,对我呢,是占有,绝没有爱。他跟你是从头发到脚趾,从骨头到毛孔都分得出黑白的两种人。

你应该明白,无论在法律还是在道德的层面上,你都没有理由仇恨张秋风。

我知道我死后,你一定要闹事的。你会找一切借口来罗织罪名,不惜用任何手段打击张秋风——这也是我要给你留下这封信的原因。我想你首先会在张秋风的手术上找茬,在鲁水墨的麻醉上找茬,你只要找到一根头发丝的问题,就会把他放大成一条吊颈的绳索。你有这个嗜好,也有这样的本事。不过,这次你想错了,我的盘算比你略胜一筹,我留下这封信,并把它寄给我国外的同学转交,不直接落到你手里,让所有的人都知道我有给你的遗书,你必须在法庭上拿出来,你说这不是很周到的考虑吗?

其实,我的死不因为任何疾病——尽管我的确有病,更不是张秋风、鲁水墨手术上的过错,我的死是我自己的选择。我活得太累了,心太累。在这个世界上,我得到了物质和金钱,有优裕的生活。我可以每天在外面吃饭,不用自己动手去做;我住的是单门独院的私人别墅,不用与邻居发生口角;我穿的衣服是国际流行的时尚样式,质地一流,品牌正宗,不用羡慕明星的羽毛。但是这些都不是我最想要的,我最想要的是跟我的爱人同在一个屋檐下,过普通人的夫妻生活,自由地说话,自然地做爱,谁也不把谁的意志强加给对方。我为争取这样的生活整整费掉了二十个春秋,那是一个女人全部的青春时光!这二十年里,你像一个魔鬼一样死死纠缠着我,用一张金钱和关系织成的网,罩着我,让我的挣扎和突围处处碰壁,时时受挫。我绝望!我恨你!我决意要彻底地离开,让你失去你占有的一部分人身财产,我要用你失去的痛来报复你,让你知道,对世上的任何东西,你可以去占有,但对人不行尤其是女人!

长期的失眠让我蓄积了足量的安定片剂,这些抑制中枢神经的药片,两个小时内经肠胃完成吸收,达到峰值,它会使全身的神经沉默,包括控制心脏这个身体引擎的神经。两小时,两个小时内。我仔细地计算确定心脏停跳的时间,那就是在上了麻醉之后,打开腹腔,切下肝脏之前。我这样预期,不光是想让自己的身体保持完整,更主要的是,想让张秋风跟我的死撇清关系,感情上我愿意死在他的手术刀下,理智上,我又不想让他承担医疗事故和医闹的后果,怕他吃你的亏。我预计,如果没有特别的情况,手术按时启动,注入麻醉药剂不久,我的心跳将会停止,张秋风看到迅速下降的心率,将会停止手术,实施心外按摩急救。如果打开了腹腔,他甚至可能直接用手按摩我的心脏。当然,这都无济无事,都不能让我的心脏复苏,但是,能让他看到那颗纯洁的心脏,能让他的手抚摸我的心脏,这对我是莫大的幸福。能有机会把我的心交给我一生最爱的人,这是我独有的幸运。

最后我要告诉你的,就是我创办的洁风公司,这是我和秋风共同创办的公司,我一直不愿意告诉你我们创办了自己的公司,并且把公司注册在鄂市,目的就是要避开你的眼睛,怕你搅局。我们没有用你那个公司一分资金,注册资金来源于我的舅老爷,公司董事长是我,但法人代表是张秋风,他是公司的总经理。我注册这个公司,你会说是我为了保持跟张秋风的关系,不是的,张秋风是你公司的顾问,我们的来往接触本来就很方便,我不必为了与他交往去办公司。我办这样一个公司,就是为了给张秋风一点资产,向他表达我对他的爱;而我也需要有一份资产,留给我的女儿,作为母亲给她的嫁妆。她不能靠你,你那个公司迟早会翻船,弄得一无所有的。你的钱是怎么来的,我太清楚了。我们只想用自己的钱,想用正当渠道挣来的干净钱。

你知道我的这个情况后,一定还会想要把公司弄到你手里,不过,没有那么便宜的事,我在告诉你之前,在打算离开这个世界之前,已经将公司资产进行了处理,我的遗嘱连同我的书信一起,我的同学会交给张秋风,我的律师会配合张秋风办好所有的法律手续。

我把凝聚着我的爱心的资产,给了我在这世上深爱着的两个人:张秋风和我的女儿,我再没有遗憾了。

死者周君洁说(书信)

秋风,当你打开这封来自国外的信函,我想你一定会感到意外。你应该不会想到,是我自己结束了自己的生命。我要告诉你这个“事故”的核心和关键,是要给你一个事实,用来摆脱季成高的纠缠。我之所以要这样做,是因为我还爱着你。

我要死在你的手术台上。这辈子,我除了大学实习时做过一个阑尾切除的小手术外,再也没有上过手术台。本来我也可以像你那样,成为一个优秀的外科医生,或者肿瘤科、妇产科、骨科、眼科醫生,即使是没有多少手术的内科、中医科,或者其他辅助科室的医生,那也满足了我从小立下的当一名医生的志愿。我多么想成为一名医生,用我毕生的精力推进癌症的治疗,挽救像我母亲那样被癌症夺走生命的人们。可是,我的这个愿望被现实无情地粉碎了,这个砸碎我梦想的人,这个无情践踏了我理想的人,就是季成高!是他用卑鄙的阴谋把我隔在了医院的大门之外,又以更为阴险的手段把我与你分开!季成高,他毁了我的理想,也毁了我的生活。

本来,我可以去到他乡,也能实现当一名医生的愿望,但是你进了医院,安定下来了,不愿意折腾,特别是你不愿再去一个条件较差的县级医院,你觉得那对你的发展相对差些。你爱你的专业,这没什么不对,我也爱我的专业,爱自己的理想,但我更爱的是你,我不愿为了自己的工作离开你,我宁肯丢开专业,到工厂、企业打工,甚至可以去餐馆端菜,到商场售货,用以维持简朴的生活,只要不离开你。

在我们的关系上,我一直是主动的。这是因为我没有爱,我不爱季成高,他也没有爱过我,我渴望得到你的爱,我要把我的一切给予我唯一的爱人。我不是坏女人,我只爱了一个人。我从小就这么想,我的一生中只能有一个男人得到我的身体,而这个得到我身体的男人必须是我的心灵伴侣,也就是说,我的身体和心灵必须属于同一个人。而在现实中,我的身体和心灵分别被两个男人拿走了,我从你那里得到心灵的慰藉,却做不到从季成高那里得到身体的愉悦,我是这样深刻地感觉到,一个女人,她把身体和心灵分开是没法获得快乐的,一个身体和心灵分属于两个男人的女人,绝不会再有幸福。这就是悲剧,是我绝望的根源。我一直试图做着的努力,无非是想把分开的心灵和身体重新合为一体,把我的爱从心灵和肉体上完整地奉献给你。我知道,我这样的渴望,也意味着要求你,要把你的爱,从身体到心灵,全部给予我,而这又必须以不影响你和鲁水墨的感情为前提,在现实情况下,这很难。鲁水墨,我知道你是喜欢她的,而她更是非常爱你。华山一夜后,我内心的矛盾十分剧烈,我清楚,要完整地得到你的爱,必须把你们分开,你只有失去了她,才会把身体和心灵一起完整地给我。但是,如果因为我的深入,你减少或放弃了对她的爱,使一个善良的、深爱着你的女人陷入永远的伤痛,我的内心会因此而不得安宁,尽管在主观上我并不想完全占有你,我仅仅只要求你把你的爱分一些给我。但是只要我们彼此得到,无论你,还是我,将都不会有从前的感觉,不会有单纯的快乐。从这个意义上来说,我们之间没有回头的道路可走。

所以,最后我选择了放弃。

西安药交会,对我来说是一个最为美好的记忆,华山之行,使我感受到与你一起生活的愉悦。尽管,其中有季成高派了走卒跟踪我们。其实我在去西安之前,就感觉到季成高会派人盯梢。那个小耳朵的确是他派去的,绝对不是他撒谎说的无意间碰到我们。有人对我说过,小耳朵一次喝醉了,说季成高本来不错,把他那个片区收费的差事交给了他,但是又把小耳朵喜欢的一个女人占去了,为这事,小耳朵跟他翻脸,把派他去西安监视我们的事抖了出去,让季成高在圈子里没面子。

我死之后,有两个问题会成为舆论的焦点。其中一个就是我与你的关系。我无法预知季成高在这件事情上的态度。因为对你的妒恨,他可能会选择一把墨笔,把我们涂黑,画成两个滥情的魔鬼;出于对自己脸面的维护,他也可能选择否认,把我们说成合作关系,纯洁得一尘不染。而你呢,我敢肯定,一定会选择否认,因为你还要活着,你还要面对你周围所有人,你需要用虚伪的谎言把自己包裹起来,把自己装扮成符合世俗规范的人,有着合乎公共道德的完美君子,好人一个。这一点,我完全能够理解。你没有必要把自己画成鬼脸。那对谁都没有好处,甚至连季成高也不乐意。你没有脸,他也就没脸了。而一旦选择了否认,对谁,包括你、我、鲁、季都有好处,多么好!我们只是高尚的合作,我们没有一丝一毫的感情牵绊!我支持你这样的选择,尽管我很厌恶。所以,我在这里不埋怨你,不会指责你没有勇气,不敢把我们的爱放到阳光下。是的,我们没有性,但是我们有爱,在世上,存在没有性的男女之爱,但是在具体的男女关系上,没有人会相信柏拉图式的爱情。如果我们说,华山之夜,我安静地躺在床上,你抱着你的被子到沙发上过了一夜,我们只是隔着一道没有合上的房门,难道会有人相信这是事实,认為这不是天方夜谭?你不能这样说。因为你还要活着;我也不能,因为我希望你活着,好好地活着。

另外一个舆论焦点是我的死。这也是我必须告诉你,也必须让季成高知道的重要秘密,我的死是我自己选择的,与你无关,与你的手术无关。我把这个秘密告诉你,是让你有摆脱构陷的证据,把这个告诉季成高,是让他再没有办法陷害你。因为我曾经爱过你,现在仍然爱着。正是由于这刻骨铭心的爱,使我选择了这样的离开和解脱——我要死在你的手术过程之中,对我来说,这是无与伦比的幸福。

我把白色的安定片累积起来,早就有了足够的量,这次住院,我带到了病房,我将会准确地算好药效高峰的时间,在进手术室前,服下它们,然后去到手术室,在全麻醉的状态下,在你的手术刀打开我的腹腔,看到红色的肝胆,然后,在你的目视下,心跳越来越弱,越来越弱,直到停止。这时,你会惊讶,会害怕,会不知所措,在你的手术生涯中,还没有一个病人在手术台上停止心跳。你会毫不犹豫地开胸抢救,甚至直接用手挤压,企图起搏心跳。当然,这些抢救不会有效,但对我来说,已经得到了最大的满足。

我死后,季成高不会善罢甘休。他一定会闹,用我的死来发一笔不义之财。他还会到法院起诉,指控这是一起医疗事故,要医院赔钱,他甚至会要求法院追究你的刑事责任,诬陷你是故意伤害。因为他妒忌你,恨你,虽然他得到了我的人,但他没有得到我的心,他恨我的心一直在你这儿。我把给你的信寄到同学那里,让她转达,是因为我怕信落到他的手里,我要确保你能万无一失地得到这封可以作为重要证据的遗书,在法院开庭时挫败季成高的阴谋。

……

爱犹如银河里的繁星,是那样灿烂,但高挂在天空,不属于我;爱又像挂在头顶树枝上的一枚桃子,它离我那么近,但是踮起脚尖,跳起来,我仍然够不到。

我想把我的心送给我的爱人,可是你已经有了另外一颗,你不能多要;我说你可以拿走我的身体,你说那已经是别人的,别人的好东西,羡慕,但拿走了心里不安。我愤怒,把手机砸在地上,你捡起来,把卡放进你自己的手机,再把手机放到我手里,冷静地说,用我的吧,为我使气,我有责任,对不起。

你把我的手机修好后也没再还给我。

我们就这样交换了跟我们最近的器物——我一直把你的手机视为你送我的信物。你可能不会,但我,每当看到它,总有一种温暖的感觉。

偏执,其实是女人对待爱情的共性特征。

法官甄雨村说(录音档案)

我是法官甄雨村,是本案的审判长,通过法庭调查、法庭辩论以及庭审合议裁定,本案其实是一个无须受理的案例,并无审判价值,现在我向双方当事人宣布法院决定:驳回季成高民附刑的诉讼请求,令其撤诉,强制执行。

案件受理后强制起诉方撤诉,这在我院尚属首例。

我是一名法官,审理案件一向以法律为准绳,并不过多顾及案件的道德因素,因为法律与道德在具体的案件上常常难以一致,存在矛盾。但是今天,我想离开法律范畴,陈述一些由本案表现出来的道德层面的问题。

当事人季成高有严重的造假和说谎行为。他通过律师提交给法庭的这本日记是伪造的。他花钱找到一个善于模仿别人字迹的“江湖女流”,编造了一本周君洁的日记,伪造了周君洁跟张秋风去西安、上华山的记载,尤其是两人在华山上的情节,都是丑化张秋风的。因为是伪造,对周君洁和张秋风都不存在隐私问题,所以这里不妨读一段欣赏一下——

我跟张秋风交代完了第二天签约的事情,对他说,就这样吧,我有点累了,意在催他离开我的房间,可是张秋风没有要走的意思,说,我来给你推拿一下,我还来不及回绝,他就走过来,站在沙发后面给我拿捏后颈。过了一会儿,我说行了,你去吧。他却把脸挨到我脸边说,不走,我难受,睡不着。我说,那不行!明天就满城风雨。我不想理他,站起身从套间进到房间,没想到他跟着进来,竟将我扑到床上,强行要发生关系,我顺手拿起床头的台灯,砸在他背上,他才松开,我爬起来跑到套间客厅坐在沙发上,他又跟着出来了,站在地上,身体激动得发抖。我不理他,突然起身进里间,关上房门,插上了门栓。我想让他自己离开,可是没想到,他在沙发上坐了一夜。

你们再看看我手里的另一个日记本,这是周君洁的同学转来的。别看这个外表跟刚才季成高提交的那个一模一样,里面的内容完全不同,关于周君洁与张秋风去西安,在华山住宿当天的情况,日记里没有记载,第二天的日记也很浮泛——

现在是午夜零点以后,我在套间的沙发上,听着华山上的秋风在窗外呼叫,觉得这间屋子很温暖。

今天,我要在另一个人睡过的沙发上过夜。

对照周君洁遗书中的描述,她是在第三天晚上坐在头天张秋风睡过的沙发上写这篇日记的。她要在他睡过一夜的地方睡一夜。

通过字迹鉴定,这本日记才是周君洁的亲笔。季成高知道周有记日记的习惯,但在周死后他没有找到,周在住院前烧了她的画稿和书信,还有日记,但把一幅画和这本日记跟遗书一起寄给了美国的同学品特夫人。当女同学知道季成高提起法律诉讼后,她把日记转给了法庭。

季成高说假做假表现在很多地方。周君洁与张秋风的关系是恋人关系,周的日记和遗书中写得很明白,但季成高却否认周君洁对张有感情,在法庭调查和伪造的日记中把他们的关系描述成了张秋风单方面的恋情行为,比如到西安开会,比如在华山旅游,比如到三游洞蹦极,等等。再比如两人合办公司,季根本就不知道洁风公司的注册资金来源,他也不知道张秋风享有该公司的股份,却说是周动用了他公司的资金,他要继承洁风公司的财产,等等等等——他要造成一个假象,好像所有的行为都是张秋风强迫、诱惑周君潔做的。他这样说谎的目的有两个:一个是为自己找回面子,二是打击张秋风。

季成高的私欲使他既不顾道德,也无视法律!

当事人张秋风以及他的夫人鲁水墨,同样存在说假做假的言行。首先,张秋风切没切下病人肝左叶或者肝右叶,这里有一份法医中心的尸检可以证明。虽然季成高一直阻挠,不让尸检,我们还是通过公安机关的法医做了尸体探查,结果出乎所有人意料之外——当然除了张秋风。尸检结论是,周君洁的肝脏完整无缺!不独肝脏,所有的脏器都完好无损!也就是说,除了划开腹部皮肤外,周君洁并未手术。

为什么会这样?为什么手术没有进行?这个只有张秋风明白,他应该做出合理解释。当然,结合周的遗书,大家有权质疑:是不是周君洁在手术开始就停止了心跳?

张秋风为了逃避病人死于手术过程的责任,竟一口咬定自己手术切下了肝左叶,并且,还到他的法医同学那里走后门,用动物肝冒充人肝,想弄假检验报告,他的同学不敢违法,本来可以不出报告了事,但由于季成高软硬兼施,威胁利诱,他怕了,出具了动物肝脏的报告,但这却是个真实的报告。张秋风还虚构了周君洁在下牢溪蹦极和华山索道的谎言,从而推断周有恐高症,得出周有先天隐性心脏病的结论,以推卸他的责任。其实,在周君洁的日记里,对这些都有记载,下牢溪大家都没蹦极,但都坐了索道飞人滑车到对岸;在华山周自然也没有用线帽遮眼睛,根本就没有恐高那回事。

在“周君洁是否死于手术台上”这个问题,鲁水墨和所有参加手术的医生、护士都说了假话!还有关于周君洁有心脏病的指证,鲁水墨的陈词和那个临床护士的录音都是不真实的,鲁水墨出于保护丈夫的私心,没有根据地指证周有心脏病,她没对手术室人员统一口径,但手术室人员没有一个承认周死于手术台上,他们“集体无意识”地指证周是在手术后病房床上去世的。纪雨晴看到了周君洁吃药,但是周吃的是红色救心丸吗?不是,她看到的其实是白色的药片,也许是周治疗忧郁症的药物。周君洁自杀前整夜整夜不能入睡,她一直在使用安定。纪雨晴为自己违心地作证表示很后悔。

所有的人都在说谎,所有的当事人都说谎造假。这案子,还怎么审?这样如同儿戏般的审判,还有什么意义?当然,法律规定,向法院提供伪证是违法的,可以追究法律责任,我们可以把季、张、鲁判处刑罚,惩处那些医生、护士,但是这样做,对谁也没有好处,只对维护法律的尊严有意义。然而,为了法律的尊严,我们要损害每个人的生命尊严,这样做真的有意义吗?

在这个案子里,只有一个人没有说谎,那就是周君洁,可惜她已经死了。

活着的人,都不诚实。我不明白,是因为不诚实才能活着,还是因为要活着就不能诚实?

我想起了一位诗人写的一首关于谎言的诗歌,题目叫作《绿谎言》:

我看到漫山遍野的森林里挂满了谎言,葱茏青翠;我看到城市的楼房上汽车上挂满了谎言,鲜艳欲滴;我看到奔跑的道路和街道上挤满了谎言,栩栩如生。

什么时候才有秋霜冬雪?什么时候才会见到朴素而真实的大地?

我想我的陈述到此应该结束。我不是个悲观主义者,我也不想把悲哀的感觉传染给你们任何人,对人类的未来,特别是你们,年轻的一代,还是要葆有足够的信心。因此我愿以《绿谎言》中的最后两句诗,为我的陈述划上句号——

不要骗我,真理此刻就站在你的背后

只要你稍稍转身,便会与它撞个满怀!

责任编辑 鹿 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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