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美琴
奇怪了,说的是调来位女处长,副处长却带着个男性在各办公室向大家介绍说,这是我们财务处新来的郑老师。郑老师一本正经地说,我叫郑明。会计们都是一头雾水,为什么是郑老师,不是正处长?财务处什么时候还有过老师?给我们做业务指导的?初次见面,大家又不好意思问。
再看这郑老师,来上班的这几天尽是翻工资凭证,好像来查账似的。他整天翻着工资凭证,不时问同一个办公室的珏。他问这问那的,有些问题还很幼稚,孩子似的,珏也不烦,有问必答。一天,郑老师指着工资表上的“智珏”问珏——大家都把珏叫珏,郑明也叫她珏,只是他发音听起来更像“娟”。他问,娟,这个智“玉”是谁呢,我咋一直没看到她?看他的意思,他很怀疑这智“玉”是位吃空饷的太太,因为他总听他老婆说她单位这个太太吃空饷那个太太吃空饷,就她自己凭本事吃饭。珏看着他笑了,说郑老师,那叫智珏,就是俺。
郑明自嘲地笑了,珏觉得他很有趣的。原来,这郑老师初中毕业考上了师范,当年,全凭理科拿分,语文水平不高,是个白字先生。工资表上有个叫王文娟的,他以为她就是娟呢,没想到,办公室的同事都把王文娟叫“蚊子”。
郑老师讪讪地笑。珏不以为然地说,没关系,好马都有失蹄的时候,以后就知道我叫珏啦。郑老师笑了起来,不再尴尬。
咦?郑明眼睛又一亮,指着一张工资表上的签名,喊珏,你来看这个。珏上前一看,只见那字签得她也不认识,美丽的“丽”字里面各多了一点儿,说雨不是雨,说丽不是丽,不知成什么字了,他把手移开,这字的前面是“王”字,原来是王丽。郑明问,自己名字也能签错?珏说,不知哪个文盲代签的……话还没说完,她就捂着嘴笑开了。这天办公室里只有他们两人,珏站在窗口,阳光照在她笑吟吟的脸上,郑明觉得她像邻家小妹,情不自禁,就跟珏说起自己的事情来。他原本是来给矿长当秘书的,矿长的王秘书说要调走,可是现在看来,一时半会儿又不走了,矿长就让他先来财务处待着,是不是莫名其妙哇!珏扑哧笑了,说原来你不是来查账监督我们的,搞得我们好紧张呢。郑明说,既然来到财务处,我就得熟悉财务处的情况。熟悉财务处的情况,不得翻翻工资凭证吗?珏又扑哧一声笑了,原来你还是个新手。
这天,副处长安排新手工作了,让郑明核对一个前两年的剥离工程结算情况。是应该干点工作了,干领工资哪好意思呀。可怎么核对呢,郑明悄悄问珏,从哪儿入手好呢?珏又笑了,说那你得管我叫老师呀。郑明就喊,珏老师。珏又扑哧一声笑了,然后认真地告诉他,就从凭证入手,查凭证,汇总,对比……不过,珏说到这里,眼神黯淡下来,你还得制个表,挺麻烦的哦。她不往下说了,他听懂了,他从她的眼睛里看到了,这里面有猫腻。可他就觉得,来财务处的第一份工作一定要干好,再说了,他倒想看看到底有什么猫腻,有多麻烦。于是,郑明就哼着小曲儿开工了。相处的时间长了,珏觉得这个男人蛮有意思的,表面看呆板,其实不是这样呢。只是纳闷他怎么还有心哼小曲,那接手的可是一项艰巨的工程,前两年,正是露天开采的攻坚阶段,光外委单位就有十八个,光山头就拔掉两座。山头拔掉了,数字堆成了山,黑压压的数字……他还能哼得出来小曲!哦,是了,他是新矿长的人,背后有矿长撑腰呢!
仿佛要印证珏的猜测似的,果然,没过几天,新矿长宣布,凡是涉及剥离工程的部门都要重新做对接,配合郑明把工作做细、做扎实。
几天后,管土方的老工程师纵身从八楼跳下去不动弹了。郑明傻眼了,怎么想都不至于,那可是一条命啊!只是查查他的账目,有问题就说清楚嘛!有人说老工程师就是让郑明给吓死的。虽然最后的结论是,老工程师死于抑郁症,郑明还是很难过,真没想到自己查账会捅出这么大的娄子,不由得深受打击。
珏告诉郑明,听说副处长在酒桌上说,郑明不懂财务,本想让他糊里糊涂弄弄就算了,没想到他较真了……
郑明苦笑道,难道较真不对吗?珏安慰他,别想那么多,别人爱怎么说就怎么说,最起码背后还有矿长撑腰呢。通过接触,珏发现,郑明也不是對财务一窍不通,最起码他懂会计原理,人踏实,讲原则,不然也不会给一些当事人造成那么大的压力。珏细心观察郑明,发现他还很恋家,几乎每天都给老婆孩子打电话,是个好男人。珏心里对郑明暗添了几分好感,看他茶杯空了,就给他倒了杯水。
郑明突然感慨地说,人为财死、鸟为食亡,其实人和鸟是被财压死、被食撑死的。人也好,鸟也好,福分都是有数的,要是没命地挥霍,那就别想寿终正寝。珏笑了,说你学数学的,还会算卦?郑明笑了,说我哪是学数学的,我就是个小小师范生,给孩子们教过几天数学。珏噢了一声,说是名副其实的老师呀!郑明说,你以为呢?也难怪,如今,老师包含的内容太宽泛了,这老师那老师,全是老师,除了当官的,叫谁老师都不得罪,我看喊那些带“长”字的为老师,人家肯定不乐意。珏说,老师也是带“长”字的呀。郑明一时没反应过来,问老师能是什么长?珏边整理单据边说出了师长。郑明就哈哈哈地笑起来。珏也笑了,问那老师在你心目中是个什么概念呢?郑明脱口就说,老师毕竟是老师!珏停下手里的活,说,我想起我们化学老师,你说一个五大三粗的小伙子,竟然长了一头毛茸茸的黄头发……郑明插话说,这是化学反应。珏笑喷了,我就知道你会来这么一句。郑明嘿嘿地笑,他觉得自己和珏有那么一点心有灵犀。他觉得她虽然不是那种漂亮女孩儿,可就是耐看。对的,耐看。珏偏瘦,也可以说是苗条,脸上略施粉黛,一看就是那种有心、热爱生活的女子。她眼睛又黑又亮,长长的睫毛忽闪忽闪的,显得那么楚楚动人。珏边说话,边工作,一张张单据分门别类地摞起来,用夹子一夹,放在一边。她的手指又细又长,指甲盖儿闪闪发光。郑明下意识地看了看自己的手,回到刚才的话题。珏说,我们背地里就叫化学老师为黄毛。又抿着嘴乐了一阵子,问,郑老师你在学校里有外号没?郑明说,别提了!有像你这样的混蛋学生,哪个老师能幸免。珏调皮地问,他们喊你什么?郑明不肯说,他的那些混蛋学生背地里叫他“郑眯眯”,因为他近视眼,却不戴眼镜,眼睛就老眯缝着。珏见郑明不说,就说不会是郑会计吧?郑明哈哈大笑,说就是神仙也想不出这么个外号。珏又问,那你的会计知识是哪来的?他说,嗨,近朱者赤,近墨者黑,我老婆就是会计师。话一出口,再看珏,眼睛骨碌一转,不说话了,低头忙起工作来,只是嘴上还含着笑。郑明感觉自己的话说多了。
财务处的同事聚在一起,平常喜欢开开玩笑,不知道郑明底细前,不敢跟他开玩笑,现在知道底细了,就常常眉飞色舞地在他面前“遥想当年”,说他们是怎么愚弄老师的,怎么聪明过人的。郑明心想,都是吹牛大王,这么多人里面也提拔不出一个正处长来,还吹!嘴上却胡乱地应付着。
这天,郑明从档案室查资料回来,办公室里好不热闹,是不是又在“遥想当年”?推门进去,财务处好多同事都在,只见珏坐在桌子上。郑明以前还没发现她那么调皮,竟然坐在桌子上!成本会计正兴高采烈地吹着什么,他一进门,他恰好吹完了,大家哈哈大笑,不知是谁说了一声,走,喂脑袋去!呼啦一下全出去了。郑明听珏说过,喂脑袋就是吃饭。后来,郑明问珏,成本会计说的是什么,竟然把她逗得坐到桌子上了?珏扑哧一乐,就是不告诉他。
会计职称考试开始报名了,财务处的同事能报的都报了,管它考上考不上。珏已经取得了中级证,当年考前每晚开夜车,夜里十一点她爸来单位大门口接她回家,现在轮到她消停了,人家临时抱佛脚,她却优哉游哉得很惬意。郑明在学校的职称在矿上不好用,他也报了。珏鼓励他好好学习,争取一把拿下。
矿长的秘书还没走的意思,他见了郑明,嘻嘻哈哈地说,矿上工资高,他还得干两年再说。郑明总觉得里面有个阴谋似的,可就是说不出到底哪儿不对劲儿。就算王秘书不走,让他到哪儿不行,放到财务处这样专业很强的地方,搞得他就像个傻瓜似的,什么事?
郑明懒洋洋地看看凭证,发发呆,什么也不做,什么也做不成。老婆打电话来问问他复习得怎么样了,却不知碰到了他哪根神经,他把老婆骂了个狗血喷头。珏诧异地看着他。放下电话,他声音低沉,有些不好意思地说,最近不知怎么搞的,心神不定,什么也干不下去。说话间,看珏的眼神却有些火辣辣的。珏一怔,脸变得通红。
三本复习书还是簇新的。考完试,珏问郑明“烤焦”了没?他说,交了,考了还能不交。珏笑得花枝乱颤的。
结果还真给“烤焦”了,三科只及格了一科,及格的是财务管理。财务管理用数学完全可以推算,郑明一个数学老师做这个自然不成问题。其他两科,最高的36分,最低的只有9分。老婆气坏了,骂他是故意的。郑明恍惚着,自己也搞不清到底咋回事儿,但分数就在那儿摆着。郑明相信,学习是来不得半点虚假的,这才翻开了书本,准备来年再考。珏说,不管怎样,先拿个职称是对的,最起码能加点工资呀。他点头,听说珏有了男朋友,是位兵哥,在东北服役。郑明好几次想问她是不是真的,话到了嘴边却没问出来。她也从来不跟他提男朋友。日子流水一样过得很快。
第二年,郑明以高分考取,这职称拿硬了。副处长拼死拼活干了半辈子,就因为没学历,没职称,一直没拧正,这还在其次,他又生病了,为工作,酒喝得太多,肝硬化。郑明考取了会计师,顺理成章地接了副处长一职。财务处一下爆炸了,质疑声迭起:这是什么情况?他干什么的?他干什么了?就查账查死个人。有人说,弄不好就是查账有功才派上用场了呢,新矿长也太能胡闹了!珏一直没说话,议论声平息下去,她才笑了说,弄不好他还真是个不一样的财务负责人呢。大家都看珏,觉得这话不像她说的,她鬼精精的,从来不多嘴,但这话的确是从她嘴里说出来的。漂亮的成本会计坏笑着问她,珏,你怎么就这么看好他?珏不假思索地说,因为他是老师出身呀!珏回答得太得体了,大家都笑起来。
珏的话,郑明听到了,也心领了。可是,他一知道自己要被任命为副处长,就意识到他不仅跑偏了,而且是跑得太偏了!直到开了会,下了文,他都接受不了。他一直想当的可是秘书!郑明独自坐在又大又空阔的办公室里,想找珏说说话。可是,他现在跟珏不是同一间办公室了。他有时觉得,其实不提这个副处长更好,至少可以天天见到珏,名正言顺的。现在只能借口工作,把珏喊进自己办公室。
下班時,珏从郑明门口经过,又折了回去,接着个电话,美滋滋地说我刚出来,我马上回办公室去,等等啊。她一闪而过,郑明突然生发一阵妒嫉,什么宝贝电话还专门跑回办公室接。
郑明越来越觉得税制改革力度这么大,纳税筹划工作应该被重视起来才是,他想把珏提拔起来,任税费筹划主管,当他的左膀或者右臂。郑明跟矿长把这想法一说,矿长就同意了,说你挺有远见,说你的人你看着优秀就提起来,免得人才流失。郑明满心欢喜,从矿长办公室回来就向珏透露了这消息。不想,珏摇头。为什么?他不解地问。她说,她知道自己有几斤几两。郑明看着她,笑了,问你怎么了?他以为她嫌他坏,借提拔她好从她身上得到什么。他从她身上得到过什么了呢?有好几回,他起了冲动,想把她搂进怀里,可他到底没有这么做。
珏却坦然得很,她说没怎么呀。郑明说没怎么你还拒绝?这是工作需要。她说知道工作需要,可你把我提起来,恐怕你以后工作更不好做了,不合算。原来,她是替他着想。他有些感动。他这个半路上杀出来的程咬金,成本会计比他先来,文凭比他高,长得比他帅,他就比他多拿了个会计中级证,就当了副处长,所以人家根本就不服他,他让成本会计出个分析,人家却在报表上刺刺啦啦地画了些气球,把原因往圈儿里一写,就像漫画似的,他一点辙儿都没有;至于主管会计,副处长卸任时,人家就是主管会计,本来也兴冲冲地等着接副处长一职,谁知却花落他家,天理何在!主管会计对他更是不屑一顾。珏说,她不久就要离开这儿了。他吓了一跳,问,为什么呀?珏有些羞涩地说,要出嫁了嘛!他一怔,没想到这事会来得这么快,他曾经听同事说过,珏出嫁后要去东北随军。
郑明感到一阵失落。本来,第二天要开会,他想让珏帮他准备个开会材料,不料却得到这么个信息,让他一时不好再吩咐她什么了。
郑明溜达来溜达去,让珏好不舒服,虽然她也是为他好,可总归是拒绝,就略带讨好的意思说,郑处你练字不?他说,你看我字难看哪?珏一下笑了,心想,好敏感,笑着解释,我说的是毛笔字,我家有好多毛笔、宣纸,你要练我给你拿一套。他的心情渐渐平静了些,她早晚会离开他的,他能怎么样呢?就叹了口气说,那你少拿点儿来,我练练看。
这天,郑明借口去找珏。正好,只有珏自己在办公室,他见她桌上放着本厚书,就问她看什么书?她说《和平年代》。他一听就知道是写军人的。他说就骗你这种热血儿童。珏瞪他一眼。自从他当上副处长以来,她还是第一次瞪他,这让他心里很受用。他说,咦,我又没说你的兵哥哥。珏说,你倒想说,你又不知道他是谁!他哈哈大笑,说你也不要把他们想得太完美了,他们见了漂亮小姑娘一样要多看几眼。珏笑说那又怎么样!他说,你是不可救药了。珏说,不知道谁不可救药了。他说,肯定是你!珏说,你!他说,我怎么不可救药了?珏哼一声,说你幸亏改行了,要不误人子弟!郑明哈哈大笑,说,你喊我老师吧。珏说,不。郑明央求,就喊一声。珏说,绝不,你又没教过我。
郑明只好作罢,仍然笑嘻嘻地说,珏,你跟我加加班吧,明天开会用。珏笑了,说行!明眸皓齿的。郑明高兴地吩咐起来,说你把这半年的税费分析分析,写个报告。珏说,光写税费吗?他说,报告你就得全面一些吧,在前面把总体情况说一说。他盯住她的脸,看她反应如何,那脸很生动很鲜活,可是跟平时又没有什么两样,他沉吟了片刻,就又堆出一些活来,小心翼翼地堆在她跟前,说成本那块——我给你资料。只见珏眉头上出现了两个小疙瘩,马上又舒展开了,说行!他嘿嘿地笑,说辛苦点儿,我给你两个加班。珏说,我不爱你那两个加班,你自己留着吧。郑明哈哈一笑,盯着桌子跑了一下神。这时,他的手机铃声不依不饶地响着,珏提醒他,电话。他快步出去了。
电话是赌友们催郑明去爬山的,他说他还得准备开会材料呢。赌友说不管,让他快点儿,说再敢说准备材料就派人去把他的桌子掀翻了。郑明哈哈大笑,他最近学会一种赌博,叫爬山,经人一召唤,心里痒痒得厉害,端起手臂看手表,想回去跟珏说一声,又觉得不妥,因为这时候有同事回到珏的办公室了。郑明心想,自己就玩一小会儿,就一小会儿!这么想着,就从办公室溜出来,撒开长腿跑了。
掌灯时分,郑明才捧着两只饭盒,大步流星地跑进办公楼,长驱直入,来到珏的门口。门开着,珏气鼓鼓地坐着,恨恨地瞟他一眼。郑明笑得像朵花,边进去边说,饿坏了吧,我去爬了会儿山。珏真生气了,以为他在领导那儿,电话也不敢打,结果是跑去赌博,把她一个人丢在这儿,真是太过分了!郑明把饭盒打开放在珏跟前,说别生气了呀,就着气吃东西脸上长包。珏气鼓鼓地说,那不会不吃。郑明嘿嘿地笑,说你闻闻多香,听听,肚子都咕咕叫了。珏扑哧一下笑了,说你知道我给各分厂厂长、会计们打了多少电话!郑明一愣,说你把成本也弄好了?珏又拉下脸,咕哝一句,多大人了,连轻重都不分。他高兴起来,心肝上都跳起了芭蕾,说,我们珏就是有办法!厉害!厉害!就是有点儿……有点儿保守了。他这是什么意思,为什么突然说她保守呢,还说她是“我们珏”。她又不是糊涂,能听不出来吗?可她揣着明白装糊涂,说,嗯,你开放。他一笑,轻轻地咳嗽了一声。也巧了,灯倏地一下熄灭了,珏短促地倒吸口气。他不做声,黑咕隆咚地站着,他突然发现,这么黑咕隆咚的真好,一切都模糊了,一切都融合在一起了,他慢慢往珏身边靠……珏跳起来,说,我买两支蜡烛去。郑明不动了,刚燃烧起来的心瞬间冷却,站在那里像个雕塑。
珏出了楼道碰见服务员小李,小李说她那儿有蜡烛。珏就跟她去拿了两支回来。刚走到郑明办公室不远,电刷的一下又来了。珏站在一片光明中,听到郑明正在电话上跟人吵架,说,来来来,你来跟我加班来。还在单位放着眼线,说我和美女腻在一起,我要查出哪个王八蛋,不抠了他眼珠子才怪!听情形,电话那头是他老婆。见珏进来,他立刻变得和颜悦色,嗯啊嗯啊……珏突然有些气恼,有些恶作剧地大声冲他说,郑处我回家了呀,你自己再忙一会儿吧。他老婆差点从电话里跳出来,嚷道,让她接电话!你被狐狸精勾住了魂!珏听得一清二楚。他急得把饭盒推开,站了起来——饭盒已经空了,大概是在吵架之前吃完的。他说,胡说什么呀,是同事在加班,好了,就这样。郑明挂了电话,满怀歉意地看着珏。珏瞪了他一眼,一转身出了门。
现在,郑处长已是名副其实的正处长了。谁知,正干得风生水起,新矿长却剥夺了他的财务权,说他将一支笔签字,让郑处好好抓一下业务。这企业好像是他们家的。郑明很生气,可是生气归生气,他却不能改变什么。前些天,好不容易回来三百万货款,三百万刚够一个月工资,各厂出纳会计都等候在走廊里,急等着领工资。新矿长突然打电话要给他留一百万,这种时候,不给哪个单位发能行?郑明赶紧上楼向新矿长汇报情况,谈了拖欠工资的后果。新矿长听后,同意先发工资,可之后就宣布了这么个决定。郑明心想,没预留一百万,不知道耽误矿长他老人家什么大事了,就剥夺了自己的财务权。想了半天想不明白,就打电话给妻子,说了此事的经过,妻子听了,说你个大笨蛋,你端谁的碗就听谁的话嘛,你一定被那个狐狸精、你的红颜知己迷住了吧?这点脑子都没有!郑明被噎得说不出话来。
红颜知己,他回味着妻子这新称谓。她的想象力可太丰富了,早年把他叫教书匠,似乎瞧不起他的职业,每年,不是给他报个注册评估师,就是给他报个注册会计师,说她见一个注册评估师就盖了一个小印章一下挣了两万,说一个注册会计师再不济再不济也年薪几十万。说了一遍又一遍,不管她怎么渲染,他就是不給力,每年考一两门,每年就差那么一两分,急得妻子恨不得抓他两把,索性要他把教师辞了,专门在家学习考试。郑明说,你怎么不考,那可是你的专业,即便是注册评估师也是经济类的,干嘛让我一个八竿子打不着的人去考?一句话说得妻子恼羞成怒,板着脸嗖地来了嗖地去了,他也没理。嗖嗖了那么几天,突然告诉他她要挣钱去,不知道哪来的那么个鬼地方,山高路远薪水好,还缺一财务处长。这下,郑明着急了,总不能让一个女人跑到几百公里外去挣钱吧,更不能让宝贝女儿每天见不到妈妈吧。他求她不要走。妻子宣布,说我不动可以,但你必须动!钱不够花!必须有一个人出去挣钱!然后妻子说,这家换了大房子,那家换了车,谁家海边买了房,就我们,死水一潭!说着说着,就哭成个泪人儿。郑明就这么改了行。
珏结婚那天,郑明在外地出差,飞机晚点两小时,差点儿没把他急死,因为第二天珏就要跟着她的兵哥哥走东北了。他相信,以后再见她或者联系她都是个样子了,毕竟男女有别。早知道参加不了她的婚礼,那天她办手续的时候,就应该握握她的那双美妙的小手,也算有个始终。现在,他连她的小手都没有握过,更别说抱一抱了。往事历历在目,他无奈地叹息了一声又一声。他为什么还想见她,尤其是在她的婚礼上,他自己也说不清。
回到镇上,已经是下午两点多,郑明车开得飞快,即使这样,婚宴也早该结束了。天气真好,风和日丽的,珏这日子,就是好!他拍了下方向盘,他一直在拍方向盘。接近饭店时,发现彩虹桥竟然还高高地架在那里,“王斌智珏婚礼大典”还在彩虹桥上熠熠生辉。这时,新婚夫妇正好从饭店出来。他迟疑了一下,将车停到路边上,摇下车窗,看着珏走过来。她笑盈盈地宛若仙女下凡,牵着新郎的手向他款款而来。他下了车,意想不到的事情发生了,不等珏介绍,他和新郎官同时认出了对方,一个惊呼郑老师!一个惊叫王斌!两人意外得不知说什么好,郑明指着王斌对珏说,我给他当了三年班主任!珏的小手由火红的袖管里托出,十指聚拢,犹如一个洁白无瑕含苞欲放的花骨朵,抵在鼻尖上,眼睛瞪得大大的。
郑明万万没想到王斌上完大学会当兵,就像王斌万万没想到他会改行干财务一样。郑明虽然有些失落,却也觉得因为王斌,自己跟珏便多了一个缘分!
郑明最终又掌握了实权,新矿长教训了他一下,又把财务权给他了。矿上基建工程陆续完工,一期二期三期先后投产,资金哗哗地流动起来,笔笔资金就像矿山上空的云,下一场雨,就能把他淋一淋,躲都躲不开。不知不觉,他家里房子换了,车子也换了。突然有一天,孩子要去英国上学了,她初中还没毕业呢!郑明使劲儿清醒过来,拼命开导孩子不要跟风,你听爸爸说……不听不听,孩子跟她妈一模一样,说一不二,叫嚣着,王家的哥哥、李家的姐姐都走了,难道我不如他们?郑明眼里就像进了什么东西,涩涩的,是眼泪,不过他愣是没让眼泪掉下来。
家里空了,单位也空了,空得他受不了,觉得这真是报应,如果没有资金保障,孩子怎么能膨胀到连中国都待不下!没地方说,郑明就不说了。珏走后,他还添了一个毛病,一夜一夜睡不着觉,头发一把一把地掉。真奇怪,他掉发,掉得那个凶,最后就后脑勺上挂住一些,有个同事眼神不好,一次把他后脑勺看成了脸,以为哪来的大胡子。再后来,一次出差回来,他就成了个秃子。同事们那个惊奇呀,目瞪口呆的。不过,大家又一致发现,对他来说,光头比胡子似乎强多了,搭配上那副金光闪闪的眼镜,还挺儒雅的,成了办公室的一道亮丽风景线。
郑明总是写呀写的,用的是珏送他的笔墨,整天窝在办公室里,深沉得不行。同事们偷偷骂他:装逼!好像谁不知道谁似的!真的,珏在的时候他根本就不是这个样子,这也太明显了。他俩之间有故事,似乎没有,又似乎有,大家议论了一番,也就渐渐平息了。
这天,突然有同事说,珏回来了,她得了乳腺癌。大家大吃一惊,大吃一惊之后是惋惜,惋惜之后就说,赶紧捐点儿人民币吧。有同事就向郑明建议,他听了,却无动于衷,似乎懒得回应这件事。这个同事回到办公室,办公室就炸开了锅,觉得他好无情,就是跟珏没有故事,好歹同事一场吧,这人,怎么一点人情味没有呢?
没有一个同事知道,这天晚上,郑明出现在一个饭店前面,这时一辆车停在他跟前,下来个人,车开走了。那人戴个贝雷帽,捂得严严实实的,两人寒暄着一起往饭店走去。
他们在饭店僻静的一角坐下来,郑明看着珏露出了庐山真面目——可能药物作用,珏的脸圆圆的,手也圆圆的,手指就像一粒粒羊脂球……她一笑,脸就像花朵似的绽放开来,嘴里就像含着两粒小糖。她微笑着问他,药还吃着吧?郑明说嗯。珏走后,他都抑郁成那样了,还不知道,以为自己是失眠,就知道吃安眠药。
一次出差到东北,他发现那地方离珏所在地不远,一问只有四十来分钟的车程,他想打车去。他先给王斌打了电话,心想,王斌在家,见夫妻俩,王斌不在家,就见珏。归根结底,就是为了见她的。结果,王斌正好在家,说他来看郑老师,他的期待落空了。
郑明见王斌气色也不佳,就像披着一身霜似的,完全没有昔日的阳光气息。他想,是不是俩人吵架了?是因为他?他一直很小心的,似乎没有给他们的家庭生活添过乱。怎么不见珏呢,他问珏上班了吧?王斌说嗯,又说,她病了,明天去北京做手术。他眉头一下皱了起来,看着王斌。王斌说,乳腺癌二期。郑明镇定下来,问人没垮吧?王斌叹口气,精神垮了,总是哭,担心孩子没有娘,现在,眼睛哭得跟桃似的,所以不见他了。郑明迟疑一下说,我不知道你们俩经济状况如何,治病的钱宽裕不?王斌叹口气说,手术的钱够,后期治疗再想办法吧,车到山前必有路,我想得开。他说,我现在手头宽裕些,缺钱你给我发个账号,什么时候你有钱了,再还。王斌真没客气,就发了账号给他。丁冬一声,十万元就到了王斌账户上。王斌提醒说,郑老师你多按了个零吧?他把脸一沉,说我干会计不在行,当数学老师也有问题?
这钱拿得王斌心里好别扭,郑明走后,珏回来了,王斌看着珏怎么也说不出口。珏问你怎么了,喝多了吧?来,洗洗睡。她端来热水,王斌一见,忙说,我自己来我自己来。珏说我帮你,过几天你好帮我。玩笑没开起来,眼睛却红了,眼泪扑簌簌往下掉。王斌吻了她一下,俩人边洗边说话,珏问怎么跟他解释我没去的。王斌说,实话实说。珏说,那他知道了。王斌说知道了,还借钱给咱们了。珏停下了,说难为你了。王斌说但是太多了。多少?十万。珏愣住了,说你怎么能拿那么多。王斌说,我也觉得太多了,我以为他就是说说罢了,谁知真的把钱打过来了。
第二天,王斌给郑明打电话,说他们这就起身去北京了。珏接过电话,说郑处……珏,你不要这样叫我,郑明毫不客气地打断她,说你以后跟王斌一样,叫我郑老师。电话的那一边,珏的脸红起来,说你又不是我的老师,郑处……你不要叫我郑处好不好!你就喊我老师嘛!珏说,我偏不,你又没有当过我的老师。珏似乎还像从前一样任性。郑明笑了,说,好吧,好吧。
珏这次回娘家,将郑明请出来,除了感谢他,也是看望他。郑明以为这么大老远车马劳顿地回来,一定是情况不妙了,癌症这东西,那么多明星都没治好哇。没想到她康复得这样好,他心里由衷地欣慰起来。珏的手摆在他眼前,手指就像一粒粒羊脂球。他起了冲动,想将这一粒粒羊脂球握到手中。这时,她说,王斌也回来了,他有点事儿,晚会儿到。他哦了一声。他看着她,毫无顾忌地盯着她看。她羞涩得低下了头。他有些动情地说,你喊我老师吧。为什么一定要喊你老师呢?珏好奇地问。是呀,为什么一定要珏喊他为老师呢?是说明他仍然喜欢她,只是这种喜欢属于老师对学生的喜欢了?他自己也说不清。也许只要珏肯叫他为老师了,就隐含着让珏就范他一次的意思吧。
这时,郑明抬頭看见王斌抱着女儿向他们走来,年轻的父亲一脸喜气。他站起来,大手用力拍到学生的手掌上。俩人握了手,王斌抱着孩子坐在妻子身旁,孩子紧紧地黏在爸爸胸脯上,看着眼前这个陌生人,郑明知道,一定是他的脑袋太“光明”了。夫妻俩被孩子搞得很不得劲儿,王斌把孩子换了个体位抱着,可她眼睛就是离不开他。郑明笑了,说不要难为孩子了。夫妻俩都笑起来。王斌问郑老师喝什么酒,郑明说咱们不要喝酒了。珏说少喝点儿,我开车。郑明说,不要喝了,好好说说话。孩子一直看着郑明,突然,一只嫩嫩的小手把自己的帽子摘下来递给他,他笑呵呵地接了帽子,扣在自己的光脑门上,把孩子从王斌手中接过来。郑明从孩子身上闻到的仿佛都是珏的味道,他把孩子紧紧地抱在怀里,充满了柔情蜜意。
第二天,王斌一家就回去了。
春天了,郑明突然想起,王斌还是回去的时候给他打过一次电话,那是下雪的季节。后来,一直没有联系。不知道珏最近怎样了?郑明不好给珏打电话,就给王斌打了个电话,结果王斌没接,也没回。一天,两天……好几天过去了,依然没回他电话,再打关机了,这很不正常。郑明忐忑不安地给珏打,老天,这回接了。听到她的声音,他竟然心口狂跳起来。珏说她很好,没事儿。王斌是军人,执行任务时手机不带在身边。原来如此!郑明松了口气,他还不知道当兵是这样的,他想,自己的女儿将来可不能嫁给当兵的!
珏吃吃地笑着说,我给你买了个假发头套,准备明年教师节的时候送给你。郑明说,一定要当面送啊。
珏喃喃地说,当面送,一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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