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德龙
韩金元是开磨床的师傅,是我的忘年交。
车、铣、刨、磨四道工序,磨床排最后,主要是磨床的加工精度高。一般对磨工的要求是0.025毫米,一根头发丝的三分之一。韓金元一旦接受了任务,就跟杀驴一样,戴个白口罩,雷厉风行,把磨床开得嘟嘟叫,没有不佩服他的。车间主任说,参加工作十五年了,韩金元没出过一件废品!
我是个新工,我发现,韩师傅不但磨床开得好,而且,还很会生活。他是个单身汉,却在女工宿舍楼弄了一间房子,在一楼,和一群拖儿带女之人混住在一起,真是神奇。要知道,他毕竟是个男的啊。
带着疑问,我在一个星期天的下午,造访了他。
“你看,我不是很好嘛。”他两手一摊,双肩一耸,很绅士的样子。
接下来,他让我留下来和他一起吃饭,说是买了一只老母鸡,要把老母鸡炖了。
我只吃过鸡蛋,没吃过鸡蛋的母亲,我毫不犹豫地答应了他。
他进进出出,显得特别忙碌。我则低下头,翻看他书架上的书。有一本书,很吸引我,我抽出来,翻看几眼,又插进去,反复了几次。我不想让他知道,我喜欢看这种书。什么书?你懂的。情窦初开的青年人,都悄悄地看过这种书。
韩金元把老母鸡炖好了,他招呼我吃鸡。
第一次吃鸡,我心里很激动。我将鸡头夹给他,祝他能做大官。这是我听人家讲的,鸡头冠子大,吃了这样的鸡头,能做大官。
韩金元批评我说:“又不是公鸡的鸡头,这是母鸡,母鸡有鸡冠吗?”
我臊红了脸。我以为,鸡都是一样的,我根本就没想到,鸡分公母。
他看出来我有些难为情,突然,他对我说:“资产阶级生活方式,好吧?”
我一愣,他竟敢这样说话!什么意思?
他盯着我的眼说:“有人说我追求资产阶级生活方式,我怎么了?我不过就是爱吃鸡嘛。”
听他这么说,我才放下心来。
饭后,他谈到了他的家事。每半个月,他妻子从省城过来一次,或者,他回家一次。今天,我到他单身楼来,是单位的人第一次来,他放弃了回家。“你不知道,两地分居,苦哇!”他说。
他说的“苦”,我没有体会。我认为,他太自怜了。其实,不用问,我已经知道他为什么会在女工宿舍楼有一间房子了,对他这种人,我还是敬而远之吧。
后来,我考上电大,读书去了。
我一走了之,一切都忘了。
我似乎听说,他偷拿了车间的电视天线,记得当时,我一声叹息。
等我三年后毕业,再回到车间的时候,发现一切都变了。
韩金元已调走了,调到省城去了,在公路当上了养路工。据说,是他妻子帮助安排的。
没想到,我会再见到韩金元。
在一个午后,韩金元西装革履地站到我的面前。他承包了公路段,今年要修我们这儿的一段路。
他找我来了,我在电大学习不赖,许多工作我都能胜任,厂长让我好好接待他。
我叫他“韩总”。
他不让我叫,他只是说:“我们是忘年交。”
很自然的,我们成了无话不谈的朋友。
有一天,我陪着他,回到了车间,察看他开过的那台磨床。物是人非,许多事情让他想不到。他自言自语地说:“如果我不走,就要开一辈子磨床了。”
说完,他蹲下了身子,用卡尺度量别人加工过的工件。
我在一旁看着他,无话可说。
周六的晚上,我请他上家里吃饭,吃辣子鸡。我已经结婚,妻子做得一手好菜。我摸出一瓶白酒,和他畅饮。
他端着酒杯,感叹不已。
他开玩笑说:“资产阶级生活方式,好吗?”
我针锋相对:“人民的生活水平有了很大的提高!”
他无言地笑笑,一仰脖,喝干了杯中酒,说:“逗你呢!”
我不再与他争辩什么。
妻子将一盘辣子鸡端了上来。
我和他异口同声地问:“公鸡、母鸡?鸡头呢?”
妻子平静地说:“公鸡,鸡头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