穿越类网络文学的文化传承与艺术创新

2018-02-11 20:21
江西社会科学 2018年6期
关键词:弃妇小说

穿越类网络文学,是描述主人公离开原本生活的世界,穿越到过去或未来、平行时空或者架空时空的叙事文本。中国的穿越小说萌芽于唐传奇,续接于《聊斋志异》,重启于《秦俑》(李碧华,1989)、《交错时光的爱恋》(席绢,1993)、《寻秦记》(黄易,1996),于21世纪初渐成热潮。2006年金子的穿越小说《梦回大清》掀起阅读热;2007年“四大穿越奇书”(《鸾》《迷途》《末世朱颜》《木槿花西月锦绣》)由网上火到了网下,被作家出版社以12%的版税签约出版。2007年因此被称为 “穿越年”。此后,起点、晋江、红袖、创世纪等文学网站网罗了大量的穿越文写作者,吸引了庞大的读者群。这股热潮至今未息,作者与读者甚至已经将“穿越”当成了文学元素之一。比如起点网站,不再将穿越单列作为一个小说类别,但其身影出没于玄幻、奇幻、武侠、仙侠、都市、军事、历史、游戏、体育、科幻、灵异等各类小说中。

穿越文学属于网络文学的分支。网络文学与神话传说、民间故事、唐代传奇、宋元话本、明清小说、现代武侠、科幻电影、通俗电视剧等历代大众热爱的文艺形式,有着一脉相承的审美趣味。大众文艺中的主角们往往人生目标明确,致力于权力的获取、财富的增长、俊男靓女的倾心、超级剑术法术的练成或者长生不老、飞升成仙,故事就在这些目标的一步步实现中铺叙展开,过程虽曲折,结局都光明。大众文艺服务于大众,大众是在生活中沉浮的芸芸“蚁族”,许多生活中无法实现的欲望期待能在文艺作品中得到满足。换言之,大众文艺是为“蚁族”们服务的“欲望叙事”,它关切的核心是普通人的欲望是否在作品中得到认同与实现。穿越小说不但传承着大众文艺“欲望叙事”的鲜明属性,还以创新的形式反映着新时代大众的新愿望、新情趣与新价值观。穿越类网络文学与历代大众文艺形式构成众声喧哗又古今传承的大众文艺谱系。

一、穿越:“蚁族”的欲望叙事

美国民俗学家斯蒂·汤普森认为:“一个母题是一个故事中最小的,能够持续在传统中的成分……具有某种不寻常的和动人的力量。”[1](P499)中国的比较神话学研究者陈建宪将母题与原型等同,认为母题是“独立存在,不断复制”的基本元素,这些元素通过不同排列组合“可以转换出无数作品”,“表现人类共同体的集体意识,并常常成为一个社会群体的文化标识”。[2]这就是说,母题既存在于情节结构中,可以是某种情节模式;又存在于叙事构成的微观之处,可以是某一人物形象、某一故事场景、某一道具等。

人的基本欲望古今中外基本相同,马斯洛将其分为生理、安全、社交、尊重和自我实现等五个层次。普通民众在生存安全感需要之外,对文艺作品中的追求权力、财富、情爱、异能等传奇性经历有一种移情式的满足感。穿越小说的欲望叙事与网络传播形态相结合,“网络传播的交互性、即时性与虚拟性使它的写作者以一副与传统作家截然不同的慵懒随性的姿态进行创作,其文本的内在结构也因此消解了众多宏大而崇高的意义”[3],令古典传奇、宋元话本、明清通俗小说中的欲望叙事传统在当下网络文学中进一步传承与发展。

(一)成功母题:争权、寻宝、异能、成长

穿越小说里有相当一部分描述着主角穿越到古代去建功立业,克服重重困难之后,登上权力顶峰。月关的《回到明朝当王爷》写现代人郑少鹏穿越到明朝一个少年秀才身上,奋发成为大明西伯利亚王。与古典文学中封侯拜将的传奇在故事模式、人物设置上基本一致。青铜剑客的《春秋霸图》里的方雨穿越到春秋时代,自建大唐国,灭掉强秦,让大唐国一统天下,很像《三国演义》中刘备带领关羽、张飞、诸葛亮等一帮小兄弟,智计百出逐鹿天下。此外如随波逐流的《一代军师》、天使奥斯卡的《1911新中华》等许多穿越文,都醉心于在模仿古典“历史演义”小说的争权模式中一飨读者,让阅读者在文字的虚幻中暂时忘却现实世界里的卑微与掣肘。

寻宝(有时是殚精竭虑夺宝,有时是机缘巧合遇宝)与异能(或特殊能力或长生不老)也是穿越小说热衷的传承模式。玄幻、修真小说的主角通过一路打怪、得宝、修炼、升级,最后成为超人、获得异能、达到永生,这与神魔小说《封神榜》《西游记》多么相似!《西游记》里孙悟空寻师学艺、西天取经路上打妖怪通关,最后取得真经。我吃西红柿的《九鼎记》里的主人公滕青山,由现代世界穿越到了九州大陆,经过一重重的修炼、磨难、技能升级,最终蜕变为能够撕裂虚空的至强者,回到了地球。这种模式与《西游记》一脉相承。

网络文学读者群体主要是青少年。掌阅八周年的数据显示“受众集中在30岁以下”[4],年轻人特别享受主角不断成长升级带来的快感。穿越小说于是常常将故事设置成从主角弱小时开始,然后努力奋斗获得成长,最终克服困难战胜对手。月关的《回到明朝当王爷》,主人公穿越后的身份是只有16岁的小秀才,且父母双亡、身体病弱、家境贫寒,他一步一步向上的过程,正好引发成长中青年的共鸣。《九鼎记》里的主人公滕青山在现代世界是个年届30岁的成年人,穿越后成了幼儿,这个幼儿刻苦修炼,从山村走入大城,又从国内走到国外,最后成为能突破时空限制的大能。墨武的《武林高手在校园》则是古代人穿越到了现代,宋朝的岳家军先锋萧别离穿越到了现代大学校园,魂附于一位普通的大学生身上,让这位刚失恋的男生变得文武高超、医术精妙。争权、寻宝、异能与成长模式混搭,多种小说类型元素叠加,大大增加了文本的吸引力。

(二)言情想象:书生遇狐与白首不离

就言情小说而言,明末清初曾涌现出“才子佳人”的成功言情模式,才子佳人先是偶遇钟情、题诗传情、私定终身,接着世事沧桑、佳人逼嫁、才子遭难,最后磨难尽头“有情人终成眷属”。当下穿越小说大部分是在抒写儿女情长,主角设定继承了古典言情中的男才女貌模式,男主角武功高强、多智近妖,女主角往往肤白貌美、单纯聪慧。但穿越言情小说的读者群有着男女性别的明显分野,男女言情叙事从模式到理念都截然不同。男性穿越言情小说大致沿袭黄易的《寻秦记》模式,女性穿越言情小说则可追溯到席绢的《交错时光的爱恋》。

《寻秦记》刻画了一个无所不能的完美男性,长相英俊、温柔宽容、文武双全且多金多情,赢得一大群才貌兼具的痴情女性围绕左右,而项少龙则热爱着这一群里的每一个女性。男性读者特别认同此类滥情故事,幻想着成熟的姐姐、天真的妹妹、贴心的丫鬟全都中了降头一样仰慕自己。录事参军的《官道》、禹岩的《极品家丁》、孑与2的《唐砖》、沐轶的《宋医》……都是此类“拳头(计谋)加枕头”的模式,一边玩转天下一边恋情换新。这种万花丛中过的男性言情模式,与“才子佳人”的忠心不二模式有别,但恰好接续上了“白衣卿相花前月下”的古代男性审美传统。很多著名古诗中都有“青楼”意象,李白写过“对舞青楼妓”、杜牧也曾“赢得青楼薄幸名”。蒲松龄更是塑造了书生遇狐(或鬼或其他精怪)的小说模式。精怪们化身为美貌女子,莫名其妙就喜欢上了书生,千方百计帮助书生,且在书生功成名就之后,“人鬼殊途”悄然隐去。

席绢的《交错时光的爱恋》提供的是一见钟情、磐石难移、白首到老的女性理想爱情模式。早在汉代,卓文君就梦想着“愿得一心人,白头不相离”。但白首不离的愿望常常难以实现,从《诗经》的《氓》到唐传奇《莺莺传》,女性常面临被抛弃的命运。古典女性言情文的这两个主题,被穿越小说继承并发展出两个分支:一是偶遇钟情,虽有波折但终成良侣的“纯爱模式”;一是穿越女性与后院诸女竞争上岗终得“一心人”的“争爱模式”。

热播电视剧《楚乔传》改编自穿越小说《特工皇妃楚乔传》,该穿越文可谓是“纯爱模式”的典范之作。作者潇湘冬儿让惊才绝艳的神秘女特工楚乔穿越成为一个奴隶小女孩,少主人诸葛珗爱上了她,哪怕楚乔追随着一个名叫燕洵的男人离开了他,他仍旧一生牵念着楚乔,在楚乔生死危急关头对她实施神一般的拯救。男主角的痴情与对爱情的忠贞不二迎合了广大女性读者的情感期待。不过“争爱模式”比“纯爱模式”在数量上要多得多,形成了庞大的灰姑娘“替嫁”系列(如《代嫁弃妃》《代嫁皇妃》《代嫁医妃》等)、不屈王妃“逃婚”系列(如《腹黑贤妻》《逃婚王妃》《逃婚皇妃》等)、无忧公主“刁蛮”系列(如《莫愁公主》《落难公主》《刁蛮公主》等)。“争爱模式”的男主多身份高贵(帝王或王爷),女主开篇总是被男主各种虐待,接着峰回路转,男主爱上女主,从此放弃整片森林只愿做女主的完美“一心人”。

(三)场景重现:穿越小说的叙事引线

穿越从一种网文类型迅速发展为织造网络小说的主要元素之一,与叙事场景是历史复盘、神魔再现或游戏套路密不可分。

回到古代,在波澜壮阔的历史长河中见证历史名人与历史事件,与历史名人谈恋爱或做兄弟,巧借对历史事件的预知从容获取人生成功,是许多穿越小说的叙事张力所在。女作者偏爱清朝,金子的《梦回大清》、桐华的《步步惊心》、李歆的《独步天下》、晚清风景的《瑶华》,以及《书虫在清朝的米虫生活》《鸾》《凤舞大清》《清穿之清扬婉兮》等皆是穿越到清朝。男作者更喜乱世,五胡乱华的西晋、皇权动荡的中唐、退缩灭国的宋朝、倭寇肆虐的明朝、烽烟四起的民国初期等,都有大量的穿越文涉及,如疯子的《求生在西晋末》、孑与2的《唐砖》、阿越的《新宋》、月关的《回到明朝当王爷》、天使奥斯卡的《1911新中华》等。中华民族的没落史,让历史看客胸中充满郁闷之气,穿越者们摘飞星、揽日月、跨历史长河,金戈铁马里为盛世续篇章,是何等豪情万丈。况且还一路重逢百战浴血的猛将、清淡高远的名士、豪爽威严的皇帝、温婉贤淑的古典美女……怎不叫读者血脉偾张。

另有一类穿越文故事场景,并未出现在历史现实中,而是存在于各类曾经极为风行的虚构文本中,如神魔传说、武侠传奇、言情善本等。冬雪晚晴的《红楼遗梦》写现代博士龙绛珠穿越变成林黛玉后完全扭转了林黛玉的命运,萧舒的《金庸世界里的道士》是讲现代渐冻人萧月穿越成了金庸武侠小说《神雕侠侣》里的一名小道士。而起点大神唐家三少、我吃西红柿、辰东等更是将传说中的三皇五帝、西王母、夸父、刑天、祝融等英雄神仙,鲲鹏、精卫、妖狐、灵兽等奇妖怪兽以及长生、渡劫、洞府、修仙等各类奇门异术,杂糅魔幻、武侠、言情、地理、人文、上古历史等,塑造成为华夏背景的诸神狂欢场景,行文奇诡、言辞诙谐、瑰丽雄奇、思想浩瀚、情节跌宕。

还有一类穿越场景来源于游戏。1994年DOS版本游戏“魔兽争霸1”发布。2005年以魔兽争霸故事为背景的《魔兽世界》小说出现,小说基本就是游戏的翻版。紧接着,魔兽游戏里的人物形象(魔法师、战士、神、佣兵团等)、魔兽形象(从一阶到神格)、元素法则等各种修炼术语出现在如《盘龙》等各类穿越魔幻小说中。当然,魔兽世界里很多人物、故事、魔法、世界架构原本就传承自希腊神话、北欧神话、《圣经》神话、凯尔特神话等。

文艺本就在不断借鉴、模仿与重塑中发展,人们总是对陌生又有些熟悉的人、事、环境感兴趣,穿越小说提供了熟悉的历史场景、历史人物或各族神话传说中的场景与人物,又以陌生化的视角(穿越者的视角)去穿行在历史与神魔世界里,这样安排既能在故事开头因为熟悉引发读者的注意,又能在故事展开过程中因为陌生而留住读者。

二、女性新形象建构与叙事的平视角

上古神话、佛道传说、近代通俗文学为穿越小说提供了人物性格、故事模式、神功技法、狐妖异兽、天材地宝等常见原型,但是小说创作显然不能完全雷同,而应是创新性重塑。穿越小说的艺术创新表现在新女性形象的建构与叙事的平视角上。其中女性的新形象又特别突显在新弃妇形象的塑造上,叙事的平视角则来源于对俗世价值观的认同。

(一)新弃妇形象建构

小说离不开人物形象塑造。穿越小说塑造出了一群具有反弃妇气质的弃妇群像。在中国文学中,弃妇形象最早可追溯到《诗经》:“桑之未落,其叶沃若…桑之落矣,其黄而陨…女也不爽,士贰其行。”(《卫风·氓》)其他如《谷风》《邶风》等地域民歌中也都出现过这样的弃妇形象。此后,弃妇形象一直活跃在汉乐府、唐诗、宋词、元曲、宋元话本杂剧、明清小说、“五四”新文学中,成为文学母题之一。与文学史上的这种种弃妇相较,穿越小说里的弃妇,不但抛弃了《诗经》中自哀自怜的性格特征,也放弃了唐传奇中由情生怨乃至生恨的思维模式,转而将精力都专注于追求经济上独立自主、精神上自由自在的人生境界。穿越小说家们貌似在塑造弃妇,实质是给读者奉献了性格各异的反弃妇群像。

这种反弃妇首先表现在穿越小说中的弃妇们对“依附权”的集体放弃。“弃”是抛弃的意思,被抛弃,说明此物一定属于某人,“弃妇”能被弃,本就包含女性没有独立地位只能从属于男人的隐在意义。这种预设的价值观,是如此源远流长,不但男性认为理所当然也为女性所默认,以至于它可以隐藏起来像人生公理一样存在,只有掰开文字细究才可以感受到它的锋利与冰冷。女性的行动自由被剥夺,被各类琐事圈禁在家庭内,眼中唯见自己的丈夫,而男性却拥有更为广阔的生活空间,加之人性喜新厌旧的劣根性与生俱来,这就造成了“爱情是女人的全部,却只是男人的一部分”的现实。说到底,妇女被“弃”是由于现实社会角色与女性自我意识都将自己划定在男性的从属地位上。

与以往弃妇形象不同的是,穿越小说中的弃妇们,在弃妇的外壳下面有一颗反弃妇的心,她们的社会身份是古代的弃妇,内在灵魂却是现代社会的独立女性或者被伤害到极致突然顿悟而向男性社会宣战的女斗士。作为现代社会的独立女性,她们无法忍受自己凡事被男性安排。比如《此心无垠》中的严希真,她无法忍受自己被东方汐“安排”成锦衣玉食养着的后院女人之一,不惜以假死来摆脱被设定的社会身份。并非是穿越小说中的所有弃妇,都由现代社会女性穿越而来,也有很大一部分是古代女性被杀害后的灵魂重生。这一部分弃妇,作为被伤害到极致而突然顿悟的女性,她们从内心深处怀疑进而放弃寄托在男性身上的幻想,否定了自己依附男性的 “依附权”,对无论在精神上还是物质上依附男人都充满不屑与蔑视。

这种人物成长背景的设置,使得穿越小说中的弃妇们往往并不介意自己的弃妇身份,对抛弃自己的负心人也有着感情隔膜(不像《诗经》弃妇们哀怨中的深切怀念,同时异于《唐传奇》莺莺式弃妇的由爱生恨),对他们抱有的多是一种既不爱也不恨与己无关的漠然。她们的人生目标,是在男尊女卑的古代社会凭着自己的智慧才能与性格魅力争取人格的平等与经济的独立,最终达成“一生一世一双人”的爱情理想。这与宋元话本杂剧中的弃妇放弃精神依附权只讲人身依附权(对精神上的遗弃默然忍受,只要不被休弃出门,“N美侍一夫”也觉圆满如意),显然也迥异。所以穿越小说中的弃妇,实际上是从精神到物质都放弃了对男性的“依附权”。既然从不属于,又何来被“弃”?穿越小说中的弃妇对“依附权”的集体放弃,说明穿越小说中的弃妇塑造其实是反弃妇的形象建构。

如果说对“依附权”的放弃是穿越小说弃妇的共识,是集体无意识,那么以何种姿态与方式立足于男性社会,则出现了分化,不同系列的弃妇主角有不同的行为模式。

一种是忽略男性与女性的性别差异,誓与男人争高下的行为模式。如潇湘冬儿的特工穿越系列、金铂铂的杀手穿越系列、浅绿的特警穿越系列等,经过超常规特别训练的女主角们,毅力卓著、智慧超群、武艺高强、反应敏捷,一般男子无法望其项背,她们凭着她们的特技在战场、侦破等男性擅长的领域开拓出了一片天空,完美诠释了“谁说女子不如男”“妇女能顶半边天”的女性意识。

一种是承认男性与女性的性别差异,以自己的狡智(而非体力),同时利用女性的貌美及风情诱惑男主角,从而争取到男主角的重视与尊重,如《代嫁弃妃》之“替嫁”系列、《契丹王妃》之“王妃”系列、《莫愁公主》之“公主”系列等。这类言情文的开篇往往很无情,男主角用尽手段虐待女主,幸好女主来自异时空,才智与心理素质都超越时代,才有资本险险逃命。接着女主迎来了桃花盛开,冷面冷心的帝王、洒脱宽厚的武林盟主、狂放不羁的浪子等都被女主折服,最后经过一番考验求证,女主获得了完美的“一心人”。但也就是从生活圆满开始,女主角完全放弃了自我的独立权、自由权与思考权,弱化自我转而成为男性世界的小宠物,又开始了依附男性的轮回生活。除了终于找到“结婚员”的伟大职业,什么也未改变,取悦男性仍旧是她们确证自身价值的标准,她们其实一直坚持“女人的价值通过男人实现”这样一种陈规陋见。大团圆的结尾,实质削弱了女性对自身命运的探索与思考。

还有一种行为模式是既承认男性与女性的性别差异,又注重人格的独立,女人们在两性关系中有极为清醒的独立思考意识,寻求着生存、婚姻和自我实现的自主权。如林家成与吱吱作品里的弃妇。林家成与吱吱都是颇受欢迎的起点作家,她们作品中三分之二的女主角皆为弃妇。林家成的《媚公卿》一开篇便是一号女主角陈容因被丈夫冉闵休弃而焚火自杀的惨烈场景,接着笔调一转,陈容重生到15岁时的自身身体上。过往的种种譬如梦一场,从此以后,她一在经济上谋求自立,二在人格上坚持独立,再也没有将自己完全地依附到任何男人身上。陈容爱上了王氏一族的继承人王弘,王弘也对她极为倾心,但一旦觉出王弘在计谋中利用了自己,陈容立刻坚决地要求远离。吱吱的作品一贯讲述温暖的故事,男女主角间多理解宽容而少猜疑冲突,而这份生活美满,正是来源于女主角以平等的人格从平等的视角看待男主角,既不因对方位高权重而膜拜也不因对方遭遇意外而刻意贬低,从而营造出一种温馨的家庭氛围。丁玲笔下的莎菲女士也一样寻找个性自由,但莎菲充满困惑和迷茫,常常热泪滂沱,而林家成与吱吱笔下的弃妇却有明确的独立目标、坚如磐石的意志、克服困难的韧力,因而最终获得力量和被尊重。

网络在线写作方式给所有心有所感的男人女人提供了一个自由表达的平台,穿越文女写手以女性特有的敏感,对隐藏在历史文化深层中的女性世界、女性本体进行多角度多层次的观照与揭示,使女性符号的语义所指逐渐明晰,她们建构的大批反弃妇形象揭示了男女平等的真正内涵。男女平等说到底是调整两性关系的价值取向,不能简单地理解为女性和男性时时处处争一个高低,而应重在考虑各类权利上的男女平等。男女应在政治法律上平等,更应在选择权利和机会概率上平等。女性唯有建立女性自主意识,才能努力发挥自身才能,在面对自由的时候坚持自由选择,最终在心理上摆脱从属男性的弱女子心态,也最终告别弃妇命运。

(二)平视角:网络匿名、碎片阅读与传受双方俗世价值的认同

虚拟性与匿名性是网络传播的最突出特点,网络传播中的传受双方因此模糊了所有的现实身份,从而都获得一定的隐私不被泄露的安全感与放松感。匿名写作者或嘲讽神圣,或戏谑经典,不必扮演高高在上的精神导师。而隐藏着的受众也认为自己的身份受到掩护,随性阅读满足着自己的欲望快感体验,并毫无顾忌地在评论区阐明自己的观感。写作者与阅读者处于平等相待、自由沟通的状态,写作者不再时时记得“劝世”,阅读者也不再仰望写作者。此外,当下时代还是碎片阅读的时代,是“用户把书房‘搬’到了地铁、公交、休息室、洗手间”的移动互联网时代,是“以静态需求为核心的传统媒体纷纷求变,努力探索着新的内容生产与传播机制,以适应当下的移动性阅读需求”的时代。[5]阅读的碎片化使得阅读者无法凝神聚力去深入思索,加之深度报道及各类网课等部分取代了文学的教化功能,小说的阅读者对小说的阅读期待越来越趋向于打发时间或转移情绪。虚拟性、匿名性与碎片化,让叙事与阅读都获得了“平视角”。

这种“平视角”突出体现在传受双方价值观的高度认同上。文艺作品的背后总隐含着一套价值观假设,文艺作品不但要满足观众的欲望快感体验,同时还必须在作品中完成伦理表述,必须给出明确的伦理判断。穿越小说的主人公尽管穿越进入各个世界各类时间节点,但其文本内在结构里的价值理念上,一定洋溢着现代启蒙精神。这种伦理表述有时体现在对“个人主义”的强调上,有时又反映在对自由平等民主的追求上。

人类的道德规范大致有两类:一类偏重创造性,主要包括坚韧、自信、好奇、上进、勤劳、勇敢等品质;另一类偏重于协调性,目的是维护秩序,天人合一、集体主义、忠、孝、节、义等都属于这个范畴。个人主义在处理人与人、人与社会的关系时,强调尊重所有个人的利益,在透明竞争的基础上,遵循的是各凭本事、利益至上的原则。当下穿越小说的主角配角,每一部里都至少有1-2位正面人物拥有坚韧、自信、好奇、上进、勤劳、勇敢等进取品质,且同时他们还往往聪明善谋、遇事果断。他们压根不避讳竞争,比如爱情里“争爱”、武技上比能、生死关头求存,只要所争是合理就自认赢输都光荣。小说人物常常这一刻言笑晏晏、为利而聚,下一刻又相互使绊、你谋我算,落败的一方对胜出者不但不反感,反而很敬佩。

治国理想是穿越小说男主角最愿意实现的穿越至高目标。戒念的《宋风》里,王静辉穿越到宋朝,以科学助宋朝发展经济,又兴办学校传播民主思想,将宋朝牵引向现代国家转型。而穿越女主人公,也无不在追求着民主、自由和平等,《楚乔传》里,楚乔已经助燕洵打下了一片江山,即将当上皇后,但发现燕洵的专制高压统治手段与自己的民主平等思想相悖,就毅然弃燕洵而去,哪怕燕洵绝情剿杀她,她也绝不后悔退缩。

当下穿越小说实际应和了整个社会的内在精神结构,使得读者们在娱乐消遣外又过了一把伦理满足的瘾。叙述者与阅读者的价值观高度重合使得叙事文本引发读者的强烈共鸣,不但中国读者喜爱阅读,翻译到国外也引起国外读者的追捧。

数量上汗牛充栋、质量上精品迭出的穿越小说,在叙事场景、故事母题上传承大众文艺“欲望叙事”属性的同时,还创造性地塑造出时代新女性形象,并采用“平视角”叙事来适应网络匿名、碎片阅读的时代传播特点,为当下的文化“IP”提供了诸多案例与启发。当然,也有不少穿越文品味低劣,看似通俗实则庸俗,写作者应该尽量摆正心态,少依赖低级趣味赢取点击率,多凭借对人性对真理的终极追索获取真正的认同。文学批评家也应对网络文学多一份体谅,对杂语化、平面化、拟像化少些激烈的批判态度,多点发掘亮点的宽容姿态,促使网络文学健康发展。

[1](美)斯蒂·汤普森.世界民间故事分类学[M].上海:上海文艺出版社,1991.

[2]陈建宪.论比较神话学的“母题”概念[J].华中师范大学学报(人文社会科学版),2000,(1).

[3]许林.“蚁族”的白日梦——当下“穿越”小说叙事模式探析[J].作家,2010,(12).

[4]阅读大调查,掌阅八周年阅饼狂欢节上数据大揭秘[EB/OL].https://www.sohu.com/a/1141 35771_126597.

[5]许林,邱新有.移动互联网语境下报告文学的平台创新与内容策略[J].江西师范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18,(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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