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睿壮
( 辽宁师范大学 历史文化旅游学院,辽宁 大连 116081)
文字狱横贯有清一代,尤以乾隆时期最甚。胡中藻《坚磨生诗抄》诗案,就是乾隆帝施展皇权淫威,借文字狱的形式消除朋党,而导演的一幕蓄意制造的文字狱惨剧,对乾隆时期思想文化的影响尤为深刻。
《坚磨生诗抄》系胡中藻刊刻于乾隆十七年(1752)的四部诗集。胡中藻,字翰千,号坚磨生,江西新建人,乾隆元年(1736)中进士。曾任二品内阁学士、广西学政等。胡中藻当年参加科考,时任首席军机大臣、保和殿大学士鄂尔泰系考官之一,因而很快地成为鄂尔泰的得意门生。此时正值鄂尔泰权倾显赫之势,胡中藻又善于官场巴结,从政为官近二十载,前期顺风顺水,步步高升,官运亨通,后期因诗获罪,惨遭厄运,成为乾隆帝摧垮朝中朋党的牺牲品。在宦海沉浮风浪中,胡中藻于广西学政任上,结交了鄂尔泰的侄子,时任广西巡抚鄂昌为诗友,两人时而小聚,酣意杯盏,畅叙门谊,唱和诗句,但亦为日后因诗获罪埋下伏笔,双双招惹毁誉杀身之祸。乾隆元年(1735)乾隆帝继位后,对前朝位高权重遗臣鄂尔泰、张廷玉等两大朋党多有猜疑顾忌,继而在乾隆二十年(1755)主动挑起事端,一手蓄意制造了胡中藻《坚磨生诗抄》案,借机整治党争,杀一儆百,摧垮了权倾天下的鄂尔泰、张廷玉两大朋党中的鄂党势力,其过程颇有老谋深算味道。案发数年前乾隆帝就悄然密授亲信,暗中搜集胡中藻罪状的蛛丝马迹。随后,乾隆帝又密旨谕令协办大学士蒋溥、广西巡抚卫哲治,追查胡中藻任广西学政时,所出的有关考试试题,及其与诗友鄂昌唱和诗文、往来书信“并一切恶迹,严行查出”[1]上册:49。待将胡中藻的各种“恶迹”查明,即抓住时机果断收网,特遣钦差、御前侍卫哈清阿赴江西捉拿胡中藻押解京师问罪。与此同时,谕旨调早已不在广西任职而改任甘肃巡抚的鄂昌进京候旨。另委派署理陕甘总督刘统勋赴江西查处鄂昌问题。刘统勋雷厉风行地查获了鄂昌的《塞上吟》诗册等涉案证据,乾隆帝一纸谕令将鄂昌革职,戴枷押解京师重办。
乾隆二十年(1755)三月十三日,乾隆帝召集文武百官御门听政,愤懑不平地宣布胡中藻叛逆罪证,竟达数十条之多。其中别有用心地特别提到胡中藻的《坚磨生诗抄》,刻意指责胡中藻将“坚磨”作为诗集名称,“坚磨出自鲁论,孔子所称磨涅,乃指佛鸰而言。胡中藻以此自号,是诚何心?”[2]卷484:65斥责胡中藻像佛鸰一样隐秘悖逆反叛之心。其实胡中藻自号坚磨生,也并非乾隆帝所说的“磨涅”之意。不过是乾隆帝咬文嚼字强行戴给胡中藻一顶罪帽而已。乾隆帝抓住将胡中藻一首诗中的“一把心肠论浊清”一句,危言耸听地指责为“加‘浊’字于国号‘清’字之上,是何肺腑?”[2] 卷489:130对诗集里的“斯文欲被蛮”、“老佛如今无疾病,朝门闻说不开开”等诗句皆因显示“蛮”与“夷”字样,均横加斥责为侮辱谩骂满人,讥讽满人为“鞑子”,挖苦影射乾隆帝的当朝之门开不开。此外,乾隆帝一转话锋,撮举胡中藻任广西学政时,所出考试题里标有“乾三爻不象龙说”字样,竟斥责胡中藻狂妄诋毁乾隆当朝年号,望风捕影,大有欲加之罪何患无辞之圣意,顿时龌龊邪佞气氛弥漫御前殿间。
这起震惊朝野的胡中藻《坚磨生诗抄》文字狱案的查处,自乾隆二十年(1755)二月伊始,历经八个月于乾隆二十年(1755)十月方结案,依据《大清律例》,胡中藻所犯叛逆罪,本应凌迟处死,但乾隆帝自我标榜“恩施法外”,谕令仅对胡中藻处以斩首示众。此案祸及众多官员,其中胡中藻的恩师鄂尔泰虽早已在乾隆十年(1746)病死,但因其得意门徒胡中藻犯大逆不道死罪,乾隆帝尚耿耿于怀:“伊侄鄂昌、见胡中藻悖逆之诗,不知愤恨,反与唱酬。实属丧心之极。”[2]卷489:131特谕令追究鄂尔泰生前树植鄂氏朋党之罪,将其牌位撤出贤良祠。另外鄂尔泰侄子、曾任甘肃巡抚的鄂昌结交叛逆胡中藻为诗友,唱和反诗,触怒龙鳞,“鄂昌身为满洲,乃在广西巡抚任内。与逆犯胡中藻唱和往来,见其大逆不道之辞,不但不知愤恨,而且引为同调,丧心已极。”[3]卷14:1018乾隆帝因此赐鄂昌以白绫自尽。至于其他被株连的官员或革职或降职均得以不同形式和程度的处理,诸如为胡中藻《坚磨生诗抄》作序并刊刻的侍郎张泰开先予擒拿治罪,后又宽免,降职留用上书房行走。为巴结而拜奉胡中藻为师的江西石城知县李蕴芳,因知情不举隐匿胡中藻诗案,参照清律处死罪,缓秋霜时节执行。袒护鄂昌的鄂党另一首领、大学士史贻直亦被迫以原品致仕。
雍正十三年(1735)八月,威严残暴的雍正帝驾崩谢幕,披着“备位藩封,谙习政事”[2]卷1:142的神圣外衣的弘历由幕后迈到前台,开启了时达六十三年的乾隆时代。乾隆帝执掌朝政初期,尚能亲躬要事,笼络人心,谦恭待人,给群臣以一派温良恭俭让之形象,一旦乾隆帝羽翼丰满,随即由宽转严。随即在乾隆二十年(1755)由其一手制造的胡中藻诗案文字狱得以发生。这起文字狱横祸发生的根本原因就是:乾隆帝为强化皇权专制,安插培育自身亲信,伺机消除以鄂尔泰、张廷玉为首的两大朋党,以巩固其统治地位。胡中藻《坚磨生诗钞》诗案所涉及的胡中藻、鄂昌之流不过是乾隆帝摧垮朝中党争的牺牲品。而整个鄂张朋党势力的存在才是乾隆帝心腹大患。鄂党领袖鄂尔泰,字毅庵,姓西林觉罗氏,是满洲镶蓝旗人。为雍正、乾隆两朝的重臣。在任广西巡抚、云贵总督期间,于西南边陲改土归流,平定苗疆,功高卓著,被雍正帝破格提拔为保和殿大学士、军机处领班大臣。张党首领张廷玉,字衡臣,安徽桐城人。为康熙朝大学士张英之子,亦是雍正、乾隆二帝的汉人宰辅权臣。因其拟旨功底极强,满语娴熟,加之善于建章立制,如创立军机处制度等,功勋显著。雍正帝遗诏,谕令鄂、张二位大学士辅佐乾隆帝,可配享太庙之旷世殊荣。但在乾隆帝御极之初,元老重臣鄂尔泰、张廷玉自恃辅政重臣,肆无忌惮的疯狂培植亲信党羽,争权夺势,任人唯亲,结党营私。可谓一人得道,鸡犬升天。朝中逐渐形成以满洲为联系纽带、依附于鄂尔泰的“鄂党”。和以汉人血缘相连,依附于张廷玉的“张党”。两大朋党互相拆台,水火不容,尔虞我诈,争权夺利。如果任凭鄂张朋党势力的恶性发展,则有碍于乾隆帝的乾坤独断。因此整治朝中党争、培植完全听命于自己的亲信势力,强化皇权专制,伺机搜寻消除鄂张朋党势力的突破口,成为乾隆帝处心积虑之用心所在,而胡中藻诗案正是乾隆帝制造文字狱横祸的借口罢了。胡中藻诗案案发时,虽然鄂尔泰已于乾隆十年(1745)谢世,张廷玉亦于乾隆十四年(1749)致仕。但乾隆帝认为鄂、张遗留的两派党羽尚未清除,党争还在持续。而胡中藻正是鄂尔泰门下攻讦张廷玉朋党猖狂至极的打手,恰为打击鄂张朋党的切入点。因此,乾隆帝无中生有捏造胡中藻诗案文字狱,快刀斩乱麻,将鄂党的重要成员胡中藻和鄂昌处死,并借机将鄂尔泰的供奉牌位也撤出贤良祠,这样既摧垮了盘根错节的鄂党势力。亦敲山震虎辗轧了专横跋扈的张党势力。使乾隆帝稳控朝中局势,强化了皇权专制,巩固了清朝统治地位。
纵观胡中藻《坚磨生诗抄》诗案的荒唐而莫须有的案情,不难看出自康熙、雍正二帝,到乾隆帝, 狂刮文字狱暴风从未偃旗息鼓过,反而愈刮愈烈, 这也阻碍或影响了整个清代思想文化的向前发展。乾隆帝在位六十年,加上太上皇三年,实际执掌朝政大权六十三年,为清代康雍乾盛世是有重要贡献,亦不失为一代名君。但其蓄意制造文字狱残暴至极,比起康熙、雍正二帝毫无逊色,其捕风捉影之荒唐,株连之广泛,处理之残酷,足可说有过之而无不及,对乾隆时期的思想、文化的发展均产生了极其深刻的影响。
首先,这种影响表现的是社会动荡,民心不稳,专制黑暗,官吏贪腐,进而导致了清朝自乾隆后期开始走向衰落。相对而言在清朝初年,满、汉民族矛盾水火不相容, 加强皇权专制尤有必要,无可厚非。康熙、雍正二帝为巩固皇权专制,恰当而有节制地挥舞文字狱这把凶器,对社会各个阶层上的反清复明民族思想进行镇压,清洗专制统治内部的异己力量,采取的手段尽管显得凶狠残酷,实为当年紧迫形势所逼,况且亦在客观上基本达到了巩固皇权专制的效果。然而时过境迁,当清代步入乾隆时期,入关执掌政权已逾百年,满汉民族矛盾业已由主要矛盾降格为次要矛盾,随着各类统治机构的健全与逐步完善,清朝皇权专制亦达登峰造极的地步。面临如此这般形势,乾隆帝不是审时度势求发展,而是疑神疑鬼,错估夸大叛逆言行,肆无忌惮的蓄意制造文字狱,致使众多无辜的士人官吏遭到了灭顶之灾,殃及的范围与层次之广之深,空前未有。使本就错综复杂的社会矛盾被人为激化得更加尖锐激烈。乾隆帝利用文字狱这种手段,疯狂进行清洗异己,编造案情、追究同党、查抄叛逆诗文书信等活动,株连甚多,并此起彼伏地长期不停顿的进行,不但沉重地撞击与削弱了乾隆帝皇权专制的社会基础,而且亦导致了清朝的日益衰落。
其次这种影响表现的是摧残文化, 查禁书籍,禁锢思想、士风卑迷。以胡中藻《坚磨生诗抄》诗案为典型的,乾隆帝蓄意制造的诸多文字狱,对这一时期的思想交流、精神传承、文化传播、书籍出版等等来讲,简直是遭遇了一场史无前例的浩劫文祸。悉数“文字狱”一词,顾名思义,文字狱是因文字之故,竟陷人以罪, 甚至招来杀身灭族之祸。士人官吏闻之,岂不风声鹤唳?而恰恰是舞文弄墨、推敲文字者均是这些士人官吏,而惨无人道的文字狱迫害的正是这些人。查禁焚毁的亦是这些人的所撰书籍,遭到思想言行控制的亦是这些人,这些人的“士气”焉能不低落?在这种文化专制恐怖主义血雨腥风的阴霾下,乾隆时期的著名作家曹雪芹在撰写小说《红楼梦》时,不得不阐明撰写本书之意,绝非涉及当今朝政,通篇皆是“贾雨(假语)村言,甄士(真事)隐去”,足见其良苦用心皆是为了躲过残暴的森严壁垒之文网。以致乾隆后期出生的著名思想家、诗人龚自珍曾经将清朝皇权专制现象,十分透彻地形象描绘为“万马齐喑究可哀”[4]十辑:521,而在为皇权专制独裁服务的文字狱要挟下,士大夫阶层的能忧心,能愤心,能思虑心,能作为心,能有廉耻心,而无渣滓心的自律条文早已荡然无存,他们中的一些人在参与处理清廷日常朝政时,由于惧怕文字狱,往往因循怠玩,毫不作为。见猫若虎,不思进取。战战兢兢,如履薄冰。越来越多的士人官吏为回避文祸 , 除了“多磕头少说话”,就是唯唯诺诺“天子圣明”,他们放弃了清初儒学大师,诸如黄宗羲、顾炎武等人所提倡的,经世致用的学术风气,不敢用自己的知识去触及社会的弊端,不搞学术和思维上的创新,整日埋头于故纸堆中,或为考据之学求根探源,做学术总结,或借写荒诞不经的故事讽刺现实。故而文化精神生活极为贫乏,思想交流也异常闭塞,从而导致了乾隆后期的“万马齐喑”之局面形成。
胡中藻《坚磨生诗抄》诗案发生后,时任吏部尚书的梁诗正, 虽已稳居从一品要职,仍对文字狱谈虎色变:“总之笔墨招非, 人心难测……从不以文字与人交往, 即偶有无用稿纸亦必焚毁”。[1]上册:102像梁诗正这般名臣皆惧怕招惹文字狱,何以谈及一般士人官吏!即使梁诗正就是这般谨慎处事,在胡中藻诗案过后,疑心甚重的乾隆帝,还派人对奉旨离职回家,奉养其父的梁诗正,进行暗中察言观色,洞察其动向。正是这种怪诞的心理, 促使士大夫阶层皆以明哲保身,但求无过为准则, 不敢直言进谏,进而为官不知耻,随之士风江河日下。如此这般败落的学风、士风之下, 还张扬什么社会风气?因此说胡中藻诗案的严酷查处,只是乾隆帝制造文字狱的恶意开端,由此之后,文字狱阴霾笼罩整个乾隆朝。
窥一斑而知全豹。通过剖析胡中藻诗案这起文字狱惨祸的前因后果,及对乾隆时期思想文化的影响,不难看出乾隆时期的文字狱,在乾隆帝执掌朝政长达一个甲子里的不同阶段,呈现出不同的特点,造成了异常恶劣的后果,标志着皇权专制统治走向衰弱。不言而喻,十恶不赦的文字狱不但钳制了士人官吏的创新思想,而且亦摧残了光辉璀璨的传统文化,给中华民族带来了不可估量的损失。直至乾隆后期,由于皇权专制摇摇欲坠,民族矛盾亦日益激化,清统治者已无力禁锢人们的思想,从而导致白莲教大起义的爆发。
综上所述,笔者得出这样的结论:乾隆帝透过查处胡中藻《坚磨生诗抄》诗案,即绷紧了文字狱祸网,又打击清洗了朝中鄂张朋党势力,从而巩固了自己的皇权专制地位,尽情豪取一箭三雕之功。然而这丝毫不能遮掩乾隆朝已成为清代由兴盛转向衰亡的开端,伴随着大清王朝的覆灭,可恶而又可耻的清代文字狱终于划上了一个句号。但乾隆时期的文字狱在中国古代史上留下了极其不光彩的印迹,对中国古代社会思想文化发展进程产生了极为恶劣的影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