改革开放给文论和文论教学带来的首先是文学观念的变化,文论观念的更新是文论和文论教学的生命,面对新的文艺现实,文学观念应当有相应的变化,“以审美为中心”的观念也应当有新的阐释。文论教学另一个变化是逐渐从灌输式的教学走向对话式教学,重视引导学生同文论经典文本对话,同文学的经典文本对话,着力培养学生的创新思维和独立工作能力。当前一个突出的问题是如何处理好理论和文本的关系,“以理论为中心”和“以文本为中心”的提法都是片面的。
改革开放40年了,文论教学改革也40年了,考察文论教学的昨天、今天和明天离不开改革开放的大环境,离不开改革开放的角度。文论教学40年的经验证明,只有坚持改革开放,文论教学才能有生机,才能有出路。如果文论教学只允许一种声音,一种看法,那将是文论教学的倒退。
改革开放给文论和文论教学究竟带来哪些重要的变化,提供了哪些重要的历史经验,今后又如何坚持和发展,又将会遇到什么新的问题?这些是我们所需要认真总结和思考的问题。我认为两个问题至关重要,一个是文学观念问题,一个是教学方法问题,这两个方面是相互联系的,像两个轮子在推动文论教学的发展。
在文学的发展过程中,每一个时代总要形成一定的文学观念和文学规范,而这种文学观念和文学规范又往往通过具有广泛社会影响的、具有规范作用的文论教科书和文学理论教学传播开来,固定下来。文论教学和文学观念具有一种互动的关系。文论教材和文论教学是文学观念的载体,文学观念的更新推动文论教材和文论教学的更新,百年文论教材和文论教学结构性的重大变化都源于文学观念的变化,文学观念的更新是文论教材和文论教学的生命;反之,文学观念一旦僵化,文论教学就一定失去生机和活力。从另一方面看,文学观念又依靠文论教材和文论教学加以整合和规范,并借助它在社会上得到广泛传播并扩大其影响力。不同时期的文论教材和文论教学影响一代又一代人的文学观念,影响一代又一代人的文学创作、文学批评和文学欣赏。
文学在现代中国始终处于开放的状态,与社会政治的发展保持有机的互动关系。与其相应,作为知识体系的中国文论和文论教学也一直同现实的文学观念、文化政治思想的演变处于动态的相互作用之中。历史地看,现代文论教学与中国现代文学观念的形成是同步的。百年中国现代文论教材和教学经历了三次转型,三次结构性的变化。[1](P1-2)
第一次是20世纪初到30、40年代,文论教材从以传统文论为结构核心转向以新文学观念为结构核心。这个时期出现的文论教材有三种类型:第一种以传统文论为结构核心。从这部分教材,可以看出传统理论范式和现代理论范式的差别以及传统文论退出教材结构核心和成为历史研究对象的过程。第二种是西方文论教材的引入。这些教材带来现代文学观念和现代学科规范,体现了学科的自觉。第三种是在新文学影响下的文论教材。从这部分教材可以看出新文学观念如何被体系化和知识化。之后,“科学的文艺论”的引入则引发了对“五四”时期文学观念的检讨和对文学重新定义的浪潮,以唯物史观为基本立场的文学理论教材逐步占据重要地位。在此基础上,20世纪30、40年代译介过来的社会主义现实主义文论进一步将马克思主义的文论推向更规整的形态。
第二次是1949年到1966年。这个时期文论教材和教学的重要特点是意识形态化、政治化,学科意识形态被淡化。文论教材基本采用苏联文论教材的内容和体系,其中对马克思主义文论指导地位的突出使教材产生了结构性的变化,而教材的庸俗社会学特征和教条主义的文学观念,以及教材的政治化、哲学化,又使文论教材和教学陷入僵化和停滞状态。值得注意的是,在文论教材和教学意识形态化和政治化的同时,不少学者也为文论教材和教学的学科自主性作出了抗争,这两者之间一直存在内在矛盾和紧张关系。
第三次是1976年到现在。改革开放使文论教材和教学出现了新的局面,产生了结构性的重大变化。在马克思主义指导下,文论教材和教学既重视民族的传统文论,又大胆向西方最新的文论开放,力求在融入中西文论的基础上建构具有中国特色的文论教学和文论教材,使文论教学的面貌焕然一新。这种变化在文学观念上的体现有两个方面:一是对文学的理解从政治化、哲学化转向审美,从哲学反映论转向审美反映论,从意识形态论转向审美意识形态,突出地强调文学的审美本质;二是从多元的角度把握文学,打破了传统的单一的文学社会学视角,从文学社会学、文学文化学、文学语言学、文学文体学、文学心理学等多种角度把握文学这一多面而复杂的现象,丰富了我们对文学的认识,也使我们的文学研究方法从一元走向多元,从一种视角转向多种视角。
改革开放给文论和文论教学带来的重要变化是有目共睹的,问题是随着当下社会生活的重大变化,文学现实的重大变化,影响文论和文论教学的文学观念是不是也该相应地产生变化?不变只能是死气沉沉,变才能带来新的生机和活力。大家清醒地看到,这些年随着物质生活日益丰富,人民群众的精神文化需求越来越强烈,审美文化需求越来越多样化。由于文化市场的变化,文化与科技的融合,审美活动的日益多样化,出现了网络文学、游戏、直播等这样一些新的文艺形式,出现了各种各样的日常生活审美活动。面对新的文艺现实,文论如何着眼新的实践,进行新的理论阐释,形成新的文学观念和提炼新的文论话语,这是当前文论界普遍关注的迫切问题,也是当前文论教学所要关注的问题。
在这种背景下,文艺学界的各方人士都在积极作出回应,北京师范大学文艺学研究中心童庆炳倡导的文化诗学的研究[2](P16-18),就是对新的社会现实和新文艺现实的一种理论探索和理论回答,也可以说是中国当代文论一个标识性的概念。文化诗学主张“一个中心,两个基本点”,一个中心就是以审美为中心,两个基本点是指文学研究既要伸向微观的文学文本的细部,又要伸向宏观的文化历史观照。文化诗学试图通过张扬审美去对抗现实的丑恶和庸俗,通过扩大文化视野来介入现实;试图通过强调宏观研究和微观研究的结合,去对抗只关注内部研究不关注外部研究的片面性,去对抗不重视文学特性的文化研究。总的来说,文化诗学要解决的一是文论和外部世界的关系,二是文论本身的内部研究和外部研究的关系。
文化诗学的提出有其现实针对性,也有其理论价值。问题是面对当前纷繁复杂的文艺现实,如何对它进行进一步的思考和探索,使理论更切合新的实际,使理论更加完善。比如有人从历史的角度,对以审美为中心的观点进行思考,认为审美诗学是现代性的产物,文化诗学是后现代的产物,两者属于不同的范畴,要把二者融合为一体是不可能的。也有人提出是否可以把“审美中心论”的单维结构改变为审美和非审美的矛盾组合,认为这样才能使理论面对更复杂的文艺现实。这些看法自有其道理,它启发我们从多种角度来思考和探索当前文论和文论教学面临的重要理论问题。这个问题就是,面对当前文艺现实的重大变化,我们的文学观念是不是也应当有相应的变化。具体说,“以审美为中心”的文学观念是不是也需要做一些新的阐释。第一,如果说在传统文学中,在精英文学中,是以审美为中心,以审美为主导,那么在大众文化中,在日常生活审美活动中,审美固然还存在,还是一个不可缺少的因素,但它是否还占中心地位,占主导地位?第二,在大众文化和日常生活审美活动中,审美成份和其他诸如文化成份、娱乐成份、科技成份、工业成份、商业成份是什么关系?第三,在大众文化和日常审美活动中,传统所理解的审美内涵和审美表现形式有什么新的变化?第四,在大众文化和日常审美活动中,接受主体的参与、分享和互动程度是否有更大的提高和质的变化?这些问题的思考和探索对于形成我们新的文学至关重要,在这个问题上如果有新的认识,我们当前的文论和文论教学也将会有新的进展。
传统的文论教学主要是通过一本固定的教材,老师讲,学生听,这是一种灌输式的教学,非常不利于学生的创新思维和独立思考能力的培养。早在20世纪60年代,周扬在主持文科教材编写时,针对《文学概论》的编写,就提出这个问题。他指出在给文学下定义时不能一根线,不能只讲一种看法,要把各种看法都摆出来,把矛盾分歧展开,进行比较分析。通过这种比较分析,不仅能增加学生的知识,扩大学生的眼界,更能培养学生提出问题、思考问题和解决问题的能力。[3](P135)改革开放以来,我们的文论教材和文学教学的重要变化,就是改变灌输式的教学方法,实行一种对话式的教学。在马克思主义的指导下,同中外经典文论文本展开对话,同中外经典文学文本展开对话,同当下生动的文学现实展开对话。我们的文论教学走出课堂,走出教科书,走向了文学的广阔天地。开放和对话打破了文论教学的僵化,改变了文论教学死气沉沉的局面,使文论教学面貌焕然一新。对话式的教学,这是保持文论教学生机和活力的重要经验。
第一是同中外文论经典文本展开对话。通常的文论教学更多的是“概论”式的讲述,更多是“二手转述”,学生很难同文论经典见面,更谈不上对话。21世纪初,童庆炳开始提出文论教学要回到原典,同文论原典展开对话。从出版《文学理论新编》(2005)开始,后来又陆续出版了《中国古代文论新编》《中国近代文论新编》《中国现代文论新编》《文学批评新编》《大众文化理论新编》《文学社会学新编》《文艺心理学新编》《20世纪西方文论新编》,共九本教材。这套教材的特色是选讲经过时间检验的经典文本,并且引导学生与其展开对话。在每本书中,除了选择经典文本,在每部分通过文本的详细注释和“作者简介”“知识背景”三个环节去释放经典文本的魅力,同时又设计“相关问题概说”,在更广泛的理论背景中阐明所选文本。这样一来,就在编者与作者之间,文本与文本之间,问题与问题之间展开一种多层次的对话关系。学生也正是在这种对话中,既领略文论经典的思想魅力,又从中培养了独立思考和独立研究的能力。
同文论经典文本展开对话的另一种方式是开设文论经典专题课,这主要在研究生层面进行。在北京师范大学文艺学研究中心,童庆炳给每届博士生都讲过一个学期的《文心雕龙》,我也讲过《陀思妥耶夫斯基诗学问题》,罗钢、王一川也讲过其他西方文论专著。具体做法是书中每一部分先由老师开场,后由学生展开细读、讨论,最后由老师总结。这里既有老师和学生与原典的对话,也有老师与学生的对话,学生与学生的对话。通过这种对话既能让学生深入理解原典,培养其独立思考的能力,也能从中学会研究学问的路径和方法。例如,博士生在巴赫金原著的研读和讨论中除了掌握对话理论、复调理论、狂欢理论,还得到了如何撰写博士论文的启发,其中大到学会如何把形式研究和内容研究结合起来,如何把结构研究和历史研究融合起来,如何把内部研究和外部研究贯通起来,小到如何写好前人研究综述,都有所收获。
在文论教学中倡导同文论经典文本对话,这种做法近些年开始引起文艺学界的重视。杜书灜在他的新书《文学是什么——文学原理简易读本》(2018)中,就围绕“文学是什么”这个牛鼻子,抓住文学原理一系列重要问题,同中外文论经典展开对话,他称自己的著作“是一本‘抬杠’(学术辩论)的书,在一定意义上也是教学生如何‘抬杠’的书”[4](P9)。正是在这种对话中,作者揭示对方思想的来龙去脉,分清其价值和不足,同时提出自己的新看法,形成新思想。对话本身不是目的,目的是通过不同思想的对话和交锋,显示出双方独有价值的思想,使思想在对话中得到丰富和充实。例如在书中,作者在“文学是否会‘消失’问题”上,就分别同德国的黑格尔、美国的丹托和米勒展开论辩和对话,最后指出即使在信息技术时代文学也不会消亡,因为文学有內视性特点,文学是语言艺术,只要语言在,文学就存在。
第二是同中外文学经典文本展开对话。过去文学理论教学最大的毛病就是从概念到概念,从理论到理论,老师下定义,学生背定义,教学内容枯燥乏味,无法引起学生的兴趣。这个问题早在20世纪60年代就引起了文艺学界的关注,当年周扬在谈到文论教学时,就指出文论教学应当包括三个方面:基本知识、基本理论和基本训练,所谓基本训练指的就是培养理论联系实际的能力,就是培养分析作品的基本能力。当年我的老师黄药眠先生在文论教学的一个突出特点也就是重视创作实践,重视文学文本的分析。他非常讨厌有些理论家连作品的味道都没有体会到,就在那里大谈作品的思想性和艺术性,说他们好像穿着厚洋袜在那里抓痒,虽然不能说没有抓到痒处,但只是使人觉得隔了好几层。在课堂上他带领学生讨论和分析茅盾的《子夜》、丁玲的《太阳照在桑干河上》、赵树理的《三道湾》和杨朔的《三千里江山》等作品,引导学生把所学的理论和创作实际结合起来。在教研室,他给我们青年教师进行作品分析的训练,从短篇讲起,再讲中篇,最后讲长篇。黄先生的第一讲是分析宋人话本《卖油郎独占花魁》。他作了示范性分析之后,又让我们每个青年教师选一篇当时文学刊物新发表的、还没有人评论过的短篇小说进行独立分析。最后,他对我们的分析文章逐一做了认真批改。这个计划虽然因故没能进行到底,但我们每个人都从中获益不少,提高了分析作品的能力。
改革开放以来,特别是进入21世纪以来,在文论教学改革中,重视理论联系实际,重视培养学生独立工作能力,重视培养学生分析作品的能力,被提到一个更重要的地位。当年童庆炳和王一川就申请了一个教改项目“文学理论和教学的双向拓展”,提出在宏观方面向跨学科的文化研究拓展,从文化视角对文学理论问题进行独特审视;在微观方面向具体文本方面拓展,使文学理论从过去的那种重理论轻批评,理论和批评相割裂的格局中解放出来,走向具体的、实际而活泼的文学批评,并且在文学批评实践中延伸文学理论。这项改革得到了文艺学界同行的响应,在各校的文论教学中,除了在《文学概论》中增加文本分析的内容,还开设了《文学批评的理论与实践》《文本解读》《文学文化学》等课程。采取这些措施和开设这类课程,在教学上到得到了很好的效果,不但提高了学生分析作品的能力,理论本身也变得生动、活泼、有趣。
这些年来,文学理论研究和文学理论教学中出现了机械搬用西方文论,忽视本国文艺实际,忽视作品文本实际的倾向。于是有人提出了西方理论霸权和文本中心主义问题,提出了是理论为中心还是文本为中心的问题。我觉得不应当把这些问题对立起来看待,而应辩证地加以理解,力戒片面性。首先,改革开放以来西方文论的引进给中国文学理论带来生机和活力,这是任何人无法否定的。当然,在引进中存在生搬硬套忽视中国文艺实际的问题,存在所谓“强制阐释”的问题,这也是任何人无法否定的。这些必须在实践中认真加以克服。问题是我们不能由此否定西方文论的引进,否定文论的改革开放,由此简单认为西方文论都是对文本的“强制阐释”。西方文论确实存在“强制阐释”,但不都是“强制阐释”,其中大部分都是历代文学创作经验的总结。我们对西方文论的引进不能说是过头了,不能又回到封闭的时代,而是应当坚持向西方文论开放,应当在马克思主义指导下认真加以鉴别,并且同中国文艺的实际结合起来。其次,文本和理论两者并不是对立的,文学理论作为一门理论形态的学科不是凭空产生的,不是理论家杜撰出来的,而是长期以来文学创作经验的总结,是同文学文本紧紧联系在一起的。不论是文学理论也好,文学理论教学也好,理论的演绎推理、理论的指导意义、理论的权威都是不容忽视与不可非议的,所谓“理论中心”“强制阐释”的问题是理论应用存在的问题,而不完全是理论本身的问题。我们的文论和文论教学既要有实践的品格,更要有理论品格。问题是,我们需要的是源于实践的理论而不是生造的理论,我们始终要致力于理论和实践的结合,并在这种结合中修正和发展理论。
总之,文论研究和文论教学好比是车之两轮,鸟之两翼,它们之间是相互联系和相互促进的。文论研究可以丰富、更新、深化文论教学的内容,文论研究教得好的老师大都是文论研究搞得好的老师,他们常常把自己和他人的科研成果运用到教学当中。反过来说,文论教学也可以在很大程度促进和推动文论研究,我们通过文论教学传播新的文学观念和新的文论成果,通过文论教学培养新一代文论研究人才。同时,在文论教学中通过同学生展开理论对话,学生也会向我们提出许多新的问题和新的看法,这也可以促进我们带着问题去展开文论研究,寻找新的答案。当前文艺学研究面临新的问题,文学理论教学改革也出现新的局面,文论研究和文论教学这两个轮子应当更快转动起来,使文论研究和文论教学比翼齐飞,共同促进文艺学的发展和繁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