邱美琼,向 玲
(1.云南师范大学 文学院,云南 昆明 650500;2.南昌大学 人文学院,江西 南昌 330031)
梅尧臣是北宋诗人,在诗坛上声望很高,他和苏舜钦齐名,被称为“苏梅”,又和欧阳修是好友,都是诗歌革新运动的推动者。他的诗歌多方面地反映社会生活,风格平淡朴素而又含蓄深刻,北宋的诗人欧阳修和稍后的王安石、刘敞以及更后的苏轼都受到他的熏陶。刘克庄曾称其为宋诗的开山祖师。作为宋诗“开山祖师”的梅尧臣,确实对宋诗诗歌题材、思想内容以及诗风的转变具有重大的影响,并奠定了宋诗的特质。从1918年谢无量的《中国大文学史》到上世纪九十年代由孙望、常国武主编的《两宋文学史》都认为他是宋诗的开山祖师,为宋诗开辟了新的道路。
梅尧臣在日本也颇受关注,京都诗仙堂所列36位诗人中就有他。根据日本学者林罗山在1643年所写的《诗仙堂记》记载,诗仙堂创建人是1583年出生的石川丈山,他是日本著名的文人和书法家,受中国文化影响很深,喜爱中国文学,能写汉诗。他辞官后建诗仙堂,将中国诗人36位的小像刻在壁上,并各写诗1首于像侧。36位诗人中,宋代有陈与义、黄庭坚、欧阳修、梅尧臣、林逋、邵雍、苏舜钦、苏轼、陈师道、曾几,唐代有寒山、杜牧、李贺、刘禹锡、韩愈、韦应物、储光羲、高适、王维、李白、杜审言、陈子昂、杜甫、孟浩然、岑参、王昌龄、刘长卿、柳宗元、白居易、卢仝、李商隐、灵澈,南朝有鲍照,晋代有谢灵运、陶潜,汉代有苏武。在日本,主要有两位学者对梅尧臣进行过比较全面、专门的研究,一是笕文生,一是绿川英树,其他学者也有一些研究。他们的研究主要有以下内容:诗歌选译与作品研读、生平与交友研究、诗歌题材研究、诗歌艺术研究与诗歌理论研究。
八十年代以前的梅尧臣诗歌研究以诗歌整理、选译与作品研读为主。这时期的整理研究,除了夏敬观的《梅宛陵集校注》外,我国内地、日本都差不多是在六、七十年代起步。
关于梅尧臣的作品集,朱东润作于晚年的《朱东润自传》中说:“宋代就有若干不同的版本,国内都没有传下来。传下来的都是出于绍兴十年六十卷本。这个本子应当算是比较完备的,但是其混乱的情况也非常突出。这个本子失传了,传下来的是嘉定十六年残宋本,就是这个残本,国内也久无知者,直至1928年张元济到日本,看到内野皎亭家藏本,1940年影印本出,始为广大读者所知。”[1]467在梅尧臣集的整理方面,我国本土的夏敬观和朱东润先生做了大量工作。夏敬观曾校注梅尧臣诗,前两卷见于1936年《艺文杂志》,他在《梅宛陵集校注序》中说:“夫宛陵诗在宋固已显矣,历元明至清,特趋沉寂。宋诗若半山、东坡、山谷、后山、简斋,莫不有为之诠注者,几于家诵户籀;独于宛陵诗,未尝有探索蕴积,阐其宗风,以告当世学人者。”[2]1179夏敬观又根据对梅尧臣诗的研究,按照分体的方式,选取梅诗378首编制整理出《梅尧臣诗》,于1940年由(长沙)商务书馆出版,这是梅尧臣诗最早的选注本,所选数量达梅诗的十分之一。朱东润著有梅尧臣研究的系列著作,有《梅尧臣传论》《梅尧臣诗选》《梅尧臣评传》《梅尧臣集编年校注》等。他的《梅尧臣诗选》[3],在全面研究梅尧臣著作的基础上,从《宛陵集》中精选出最能代表梅尧臣文学主张和艺术风格的佳作420余首,注释部分不但注释字句,而且为作品系年,是一部颇具特色的选本。同年由上海古籍出版社出版的《梅尧臣集编年校注》,作于1960至1965年,辗转于1980年才出版。朱东润经过认真的考订,共搜集梅尧臣诗歌三十卷2 983首,拾遗一卷27首。他将梅尧臣全部诗文赋重新编年,按照梅尧臣三十年的创作经历,分年编为三十卷,每卷前有这一年的诗人经历、时代背景简介,使读者能够将作品和时代密切地联系起来。在注释方面则以夏敬观《梅宛陵集校注》为基础,在作品的年代考证方面作了大量补注,对诗文涉及的人物也作了详细笺释。在校勘方面,他主要使用残宋本30卷,残宋本所缺的另30卷则用明万历本,校记没有主观地进行改动,而是谨慎地注明某本作某字,而对诸本相同但有疑问之处,则存夏敬观、朱祖谋、冒广生等人之说。该书校注精审,为现行梅集最优的版本。
与此同时,日本同行也开始关注梅尧臣,对其作品进行整理。其中主要是笕文生译注的《梅尧臣》[4],全书主要选注梅尧臣诗60多首,书前解说介绍梅尧臣的生平、诗歌内容和风格、诗集版本,书末附梅尧臣年谱,为日本梅尧臣研究的开拓性著作。笕文生译注的《梅尧臣》一书出版后,梅尧臣才逐渐引起学术界人们的注意。两年后,笕文生又发表了《梅尧臣略说》和《梅尧臣诗论》两篇论文,考辨分析梅尧臣的生平事迹,穿插梅尧臣诗歌题材内容及诗论,主要关注其平淡诗论,使梅尧臣在日本的研究进入一个新的发展阶段。
日本学界对于梅尧臣作品的研读,主要是东京大学中国语中国文学研究室的学者们。2001年4月,《东京大学中国语中国文学研究室纪要》发表了一系列关于梅尧臣作品的文章,如白井澄世《〈鲁山山行〉的第二联与第三联:围绕“随处改”“迷”的表现》、山崎蓝《〈鲁山山行〉以前有关鲁山的诗文》、宇都健夫《关于唐宋诗中的野情——读梅尧臣〈鲁山山行〉》《从生物学角度看〈鲁山山行〉中的“熊”》、荒木达雄《“熊”“罴”的相互作用——读梅尧臣〈鲁山山行〉》、梶村永《〈鲁山山行〉中的“云”:与鸡声关系的开始》、户仓英美《开山——读梅尧臣〈鲁山山行〉》、大山洁《关于“熊升树”的“升”——读梅尧臣〈鲁山山行〉》等,这是一组研读梅尧臣《鲁山山行》的成果,其中还有千叶贵的《梅尧臣的生涯与〈梅尧臣集〉的版本》,应该算作梅尧臣作品赏读的一个总论性文章。梅尧臣《鲁山山行》原诗为:“适与野情惬,千山高复低。好峰随处改,幽径独行迷。霜落熊升树,林空鹿饮溪。人家在何许?云外一声鸡。”这是首五律,写鲁山行的野景、野趣,突出表现山林的幽静和山行者的愉悦心情。日本学者选择这首诗进行赏读,可见尤其相近的爱好。遗憾的是,没见到这个赏读活动的后续文章,不知是活动没继续还是笔者资料的缺失。
关于梅尧臣的生平研究,主要有朱东润的《梅尧臣传》。该著将梅尧臣一生分为九个时期,结合诗文史事生动地描述了梅尧臣的身世遭际,剖析了他作为宋诗“开山祖师”在诗歌创作上的特色和成就,也记载了他与当时文坛名流唱和往来的逸闻轶事,史料翔实丰富。另外,单篇论文有吴孟复《梅尧臣事迹考略》[5]、李一飞《梅尧臣早期事迹考》[6]考证了梅尧臣的生平事迹。
在日本,笕文生于梅尧臣生平也有不少研究。首先是在他译注的《梅尧臣》书前有解说介绍梅尧臣的生平,然后又在论文《梅尧臣略说》里系统介绍。
《梅尧臣略说》首先分析梅尧臣所处的历史时期,认为梅尧臣生活在北宋最幸福的时代。他说:“梅尧臣生活在真宗、仁宗二朝,实际上他活跃的时候,和在位41年的仁宗朝的治世大体一致。仁宗于他21岁时即位,诗人59岁死后三年仁宗去世。这个仁宗时代,对外虽然东北有契丹的压迫,西北有西夏的侵入,不断为异民族的攻势而烦恼,但是,总体上可以说是较为平稳的时期。”[7]261,262“稍稍晚一点,王安石实行的数种改革成为开端,所谓新法党和旧法党的深刻争斗还没有起来。”[7]262“不管怎样,诗人生活在北宋最幸福的时代,这是这个皇帝谥号为仁宗的原因。”[7]262接着,笕文生据欧阳修所撰的《梅圣俞墓志铭》,介绍梅尧臣的家世及其家庭状况。
然后主要考辨分析梅尧臣自13岁起的生平经历,并将这些经历与他的诗歌活动对应起来。主要有:13岁离开故乡来到叔叔梅询处;26岁时,和太子宾客谢涛的女儿结了婚;天圣九年(1031年),29岁时从安徽转任河南即洛阳主簿;31岁转任河阳的主簿,翌年去南方任江西德兴的知县;此后是长期的地方官生活;55岁时,经欧阳修推荐,担任国子监直讲,翌年即嘉祐二年(1057年)在知贡举欧阳修之下被选为考试委员之一;嘉祐五年(1060年)四月十七日,梅尧臣染上了疫病,那场疫病席卷了汴京,也击倒了他,二十五日,他停止了呼吸[7]262-264。
相对应的相关诗歌活动则是:从爱好诗文的叔父那里接受了诗的辅导;通过谢氏,实际和欧阳修、王安石、黄庭坚联系起来了,加入到新兴官僚阶层的行列;受到时任洛阳留守钱惟演的关注,也和欧阳修开始交往,这是一个时机,他在此时作为诗人而出名;这段时间对于决定他今后文学的方向有着重要的意义,现在留存的他的诗,也是从这时开始的;共同走过18年辛苦日子的心爱妻子谢氏的死去,让他把生活中一点一滴对妻子和子女的深厚感情作为诗歌的主题之一;以这一年为契机,北宋初年曾经流行过的美文和西昆体风的诗完全衰微了,而改变为欧阳修所主张的达意的文章,作为一个考试委员,梅尧臣后来也被苏轼和曾巩他们称为先生;诗人永远地停止了他的创作[7]262-264。
最后,笕文生概括了诗人的一生:“梅尧臣的一生,作为官吏并没有什么辉煌的经历,既没有左迁的不幸遭遇,也没有被卷入战乱。可以说,几乎没有左右他一生的划时代的事件。就此意义而言,他的一生过得最为平凡普通,因而他的诗多从身边的日常生活选取题材。诗不仅是一部分知识阶级的东西,也作于广大庶民之中。如果考虑到宋以后的这一风潮,那么可以说,梅尧臣已成为代表北宋开始的诗人,他的出现,可以说是一个很重要的象征。”[7]265
笕文生对梅尧臣生平的解说,梳理诗人的生活轨迹,清晰明了,更重要的是能够结合诗人创作来写,所以读者在了解诗人生活轨迹的同时,也把握了诗人的创作轨迹,明白了诗人创作特征形成的原因。笕文生在《梅尧臣略说》的其他部分,也是结合梅尧臣生平来分析他的诗歌创作,但诗歌创作的内容分量更多了,主题依然是突出他的诗歌题材的日常性。此外,还有河口音彦写的《梅尧臣的晚年》[8],探讨其晚年的生活与创作。
关于梅尧臣的交友方面,著作方面主要有台湾学者刘守宜的《梅尧臣诗之研究及其年谱》。《梅尧臣诗之研究及其年谱》虽详于梅尧臣诗歌,但也于梅尧臣交友着力不少,其中分欧阳修及河内诸友、交往较密者、交往较疏者、方外人士等四个方面介绍梅尧臣交友的总体状况,很是详备。单篇论文有张仲谋《梅尧臣、欧阳修交谊考辨》[9],李之亮《关于梅尧臣交友的几个问题》[10]等,主要集中于梅尧臣与欧阳修的关系。陈公望《梅尧臣二题》[11]则论说到梅尧臣与钱惟演、范仲淹的交往,视野拓展的较为开阔些。
在日本,论说到梅尧臣交友的著述并不多。笕文生的《梅尧臣略说》介绍梅尧臣生平时,说到他29岁任洛阳主簿时,受到钱惟演的关注,也和欧阳修开始交往。在文章的另一处也说到:“北宋一代文学的领袖欧阳修和他成为终生不变的朋友,对他来说是最大的幸福。还有和他齐名的诗人苏舜钦,当时第一流的学者刘敞,同样是学者兼散文家而知名的尹洙,这些人都是他亲密的朋友。对于诗人更为幸运的是,他有苏轼、苏辙兄弟,曾巩、王安石等人这样的弟子,这些弟子都是下一代文学的中坚。前面的三个人,是他担任考试官的时候进士及第的。王安石听过梅尧臣讲授诗的古典《诗经》。”[7]271笕文生将梅尧臣交往的友人一一点到,并没有进一步展开。
此外,还有河口音彦《梅尧臣与晏殊》[12]、坂井多穗子《关于梅尧臣的赠受品诗》[13]《梅尧臣后半生的交友诗——关于裴君与宋敏修》[14]等,也论说梅尧臣的交友情况,交友人物拓展到晏殊、裴煜、宋敏修等。
梅尧臣的诗歌题材占重要比例的主要是送别诗、赠答唱和诗、纪游诗和咏物诗,现实题材、人文意象、悼亡吊挽诗等也有不少,影响很大。
目前我国学术界多就梅尧臣某个方面的题材来进行研究,如梅尧臣的边塞诗、纪游诗、咏物诗等,如:张廷杰《论梅尧臣的边塞诗》[15]、吴大顺《论梅尧臣观照山水的基本范型》[16]、李朝军《论梅尧臣的自然灾害题材诗赋》[17]等,不见整体把握的论说,影响也不大。
影响比较大的是朱东润《梅尧臣诗的特点》与章培恒、骆玉明主编《中国文学史》中的观点。朱东润《梅尧臣诗的特点》分期讨论梅尧臣的诗,认为梅尧臣诗作的战斗性是非常强烈的,而他“从一个仁厚乐易的诗人转化为矛头高举的战士”[18]233,这是与他遭遇的环境、敌人的进攻以及统治阶级的腐朽直接相关的,梅尧臣“对统治阶级的腐朽是无所顾惜的……从另一方面看,也就必然对于人民表现深刻的同情……敢于暴露深刻的感情……敢于作辛辣的讽刺”[18]233-250。朱东润比较注重梅尧臣干预政治、反映社会现实和民生疾苦的作品。这固然是梅尧臣诗歌题材的一类,但由于受当时政治因素的影响,文学史研究往往是以社会历史评判为标准的,因此对这方面内容的特别强调,而忽略了其他方面。
在日本基本不受我国这种评判标准影响,对这类题材日本学者少有关注,即使有论说到梅尧臣的社会政治类题材的诗,评论也较为中肯,如笕文生《梅尧臣略说》:“他的诗决不是只经常注目于家庭之中。作为地方官,他到过很多地方,他忠实地描写了他所见到的贫穷的农民和渔民的生活。”[7]270“他的诗,记录了他所亲眼看到的事实。正是这一点,它是写实的,包含着真实感,问题没有被抽象化。但是,他的社会诗对于当时的政府,对于人民贫穷的生活弃而不管的政治,进行了不太直接的抨击。他过于意识到自己是作为政者之中一个地位很低的人,过于意识到自己不管怎么做也无能为力。”[7]270笕文生肯定梅尧臣的社会诗,但还是认为其社会诗“不太直接进行抨击”,并不像朱东润说的那样“对统治阶级的腐朽是无所顾惜的”,“敢于作辛辣的讽刺”。
章培恒等人的《中国文学史》则注重梅尧臣写个人日常生活的琐碎事物,书中道:“政治题材只占梅尧臣全部诗作中的一小部分。他的诗歌内容非常广泛,而且是有意识地向各种自然现象、生活场景、人生经历开拓,有意识地寻找前人未曾注意的题材,或在前人写过的题材上翻新,这也开了宋诗好为新奇、力避陈熟的风气,为宋诗逃脱出唐诗的笼罩找到一条途径。譬如他写破庙,写变幻的晚云,写怪诞的传说,写丑而老的妓女,甚至写虱子、跳蚤,写乌鸦啄食厕中的蛆……”[19]334又说:“在以琐碎平常的生活题材入诗时,很容易显得凡庸无趣味,于是梅尧臣常以哲理性的思考贯穿其中,加深了诗歌的内涵,使之耐人寻味……这也是宋诗在热情减弱以后,向其他方向发展的一个途径。”[19]334这个观点无疑是切中梅尧臣诗歌题材的最突出特点的,发论也是较为新颖的。但是这部文学史出版于1996年,大大晚于日本学者的发布时间,这同样是因为受到我国文学研究长期以来以社会历史评判为标准的影响。
对这类题材,日本学者是比较关注的。笕文生发表于1964年的《梅尧臣略说》就多方论说。一是将这种题材特点与梅尧臣的生平结合起来考察:“他的一生过得最为平凡普通。因而他的诗多从身边的日常生活选取题材。”[7]265二是与他的诗歌主张结合起来:“他从日常琐碎的生活当中发现东西,用这样认真的眼光捕捉人间的感情,然后原原本本地把这种感情表现出来,他用这样的写法实践他的诗歌主张。”[7](266)三是说明其诗歌史意义:“他这样从日常生活中作诗的方法,给诗歌带来了这样一种倾向,就是有时把以往诗人不歌咏的东西,从常识来看难以成为诗歌题材的东西,有意识地带入诗中。”[7]268可见,笕文生是特别重视梅尧臣诗歌的日常生活化的,认为这是传统诗歌题材的拓展与重大转变。
横山伊势雄也赞成笕文生的观点,他在1965年发表的《关于梅尧臣的诗论》中说:“梅尧臣以所谓平淡的诗风开宋诗风气之先,这是一般文学史界的评价;但他的诗决非只有平淡一面。吉川幸次郎博士归纳宋诗的特点,有叙述性(散文化)、紧贴生活(题材的扩大)、社会连带性(作为社会的良心而普遍创作政治批判诗)、哲学性(表达理知)、悲哀的扬止、平静的获得,等等。宋诗的上述公约属性的特色,梅诗基本上程度不等地都具备。”[20]51
前野直彬完成于1975年的《中国文学史》也持同样的观点:“梅尧臣(圣俞)可称为日常的诗人。因为未由科举而入仕,虽然作为诗人的令名非常之高,而至晚年却不得不甘于低级地方官的位置,在翻不了身的生涯中,他不断地细致观察着生活的种种细节,对家庭的关心尤其强烈,从中年时失去发妻之后,他近乎执拗地倾诉对亡妻的追忆及对遗孤们的思虑。又,历来不在诗歌中歌咏的卑小的事物,例如虱子等,他也有意识地采入,加以人世间的批评性议论。”[21]120
还有其他一些论文,论及梅尧臣诗歌题材的其他方面。有关其悼亡题材的有:坂井多穗子《哀悼宠物的文学——从皮日休到梅尧臣》[22]、森山秀二《梅尧臣的悼亡诗》[23]、大西阳子《寓意死亡的日常风景的具体化表现──以梅尧臣为例》[24]等;有关其咏物题材的有:坂井多穗子《梅尧臣论:咏物的视角》[25]、汤浅阳子《梅尧臣的咏鸟虫诗》[26]等;还有汤浅阳子《梅尧臣的绘画鉴赏》[27]论及梅尧臣的咏画诗。
绿川英树完成于2002年的博士学位论文《梅尧臣与北宋诗坛研究》以一章的篇幅分析梅尧臣诗歌的题材,内容包括:1.讽喻诗,认为围绕着当时的社会现实和庆历党争,梅尧臣诗中有不少讽喻、社会题材的作品,作者主要讨论了这些作品的艺术特征;2.禽言诗,作者主要探讨这种诗歌题材的艺术渊源及对北宋诗坛的影响,从而确定梅尧臣禽言诗的文学史意义;3.悼亡诗,作者从因袭性和创新性的角度将梅尧臣的悼亡诗和前代作品进行比较;4.人文意象诗,作者分析梅诗中人文意象的使用情况,并和苏轼、黄庭坚的同类作品进行比较。根据绿川英树在论文前的规划,应该是对梅尧臣诗歌题材的一个全方位扫描,很有研究价值,惜在其公开的学位论文中未见相关内容。
关于梅尧臣诗歌的风格,自古以来就争议颇多。有学者认为他的诗歌闲适淡远,追求一种平淡自然的诗风,《读邵不疑学士诗卷》中有“写诗无古今,唯造平淡难”诗句为证,这似乎说明梅尧臣在诗歌创作的过程中力求简易平淡。
也有人不这么认为,比如朱东润。他在《梅尧臣诗的评价》中说:“他的目标是李白、杜甫、韩愈;他的志愿是手执长戈大戟,在诗坛作一位出生入死的战士。世间有这样的平淡诗人吗?没有的。”[2]27“因此把尧臣作品归结为平淡,不但不符合梅诗的实际情况,也是违反尧臣的主观要求的。”[2]29这和他在梅尧臣诗歌题材上注重干预政治、反映社会现实和民生疾苦的作品是一致的,原因也是因为受当时政治风气、文艺思潮的影响。
在日本,则没有这种影响,学者们普遍认可梅尧臣诗歌风格的平淡。笕文生《梅尧臣略说》在引用了梅尧臣《答中道小疾见寄》诗后说:“诗本来应该是歌吟情性,也就是歌吟从心中涌现出来的感情,没有必要那样徒劳地大声叫喊。其内容也应该平淡,容易理解而且明快流畅。在这一点上,他说他自己一早一晚都亲近六朝的陶渊明。在这里,情性和平淡,尤其是平淡,是他的主张的核心。”[7]266笕文生还提到后世对梅尧臣诗歌平淡风格的评价:“他的诗的平淡特点,有时被后世的人作为反面议论的对象。南宋的大哲学家朱熹批评梅尧臣的诗不是平淡而是枯槁,也就是粗糙没有情趣(《朱子语类》卷139)。现代文学家钱锺书也论述说梅的诗平易但常常缺少力度,淡泊但常常缺少诗味(钱锺书《宋诗选注》)。”[7]266笕文生认为这些批评在某种程度上是很恰当的。横山伊势雄虽然同意笕文生的观点,但他指出,“他的诗决非只有平淡一面。……梅尧臣的诗,如前所述,确是经历了种种磨难之后方才到达平淡之境的”[20]51-55,认为梅尧臣是兼愤俗入世与闲适出世的两面性诗人,宋代这类诗人颇多,梅尧臣是先驱[20]51-55。前野直彬在《中国文学史》中也认为:“用克制的语言,平易地表现真实的感情,即所谓‘平淡’是他刻意追求的诗境。这正像他亲密朋友欧阳修比喻的‘譬如妖韶女,老自有余态’,‘初如食橄榄,真味久愈在’。乍一看枯燥无味的外貌底下,深藏着敏锐的感觉与认识。通过梅尧臣,宋诗的题材显著地扩大了,并获得了平淡的表现。”[21]120-121不管细节如何,总体上来说他们都是肯定梅尧臣诗歌风格是平淡的。
在我国本土,像日本学者这样认定梅尧臣诗歌的平淡,并从多个角度来论说的局面,是直到二十世纪八、九十年代才有。如陈光明的《论梅尧臣诗歌的平淡风格》,认为梅尧臣诗歌的风格是平淡,但是他的平淡是继承了现实主义优良传统的平淡,他“力图用平淡朴素的语言,创造出平淡隽永的意境,收到耐人寻味的艺术效果,以达到‘刺美’现实的目的”[28]70。张福勋的《看似寻常最奇崛,成如容易却艰辛——梅尧臣诗“平淡”发微》则认为梅尧臣诗歌的平淡实属“枯淡”,是外枯中膏、似淡实美,自有其不同于一般人的特点[29]85。有的学者则认为“平淡”不能概括梅诗风格的全貌。如秦寰明的《论梅尧臣诗歌的艺术风格》,认为以“平淡”一词来概括梅尧臣诗的风格,过于宽泛,不够妥帖,实际上应该以“拙朴苦淡”四字来表述,并且在这种基本风格外,还有着“劲峭苦硬”和“冲和恬淡”两个不同的方面[30]69。艾思同的《论梅尧臣的诗风》则认为梅尧臣的诗歌风格是分阶段的,“早期的诗风是平淡的,发展到中期则变为雄肆古硬,后期显得圆熟和乐”[31]88,中期的诗风才是代表他一生创作的基本风格。
直到二十一世纪初,日本学者还未消退这种讨论热度。如:绿川英树的博士学位论文《梅尧臣与北宋诗坛研究》[32]、汤浅阳子《论梅尧臣诗的“平淡”》[33]等。绿川英树的论文《梅尧臣与北宋诗坛研究》第二章列《北宋前、中期“平淡”论剖析》,专门讨论梅尧臣的“平淡”,其侧重点在于诗学理论,因此我们在下部分内容中讨论。
事实上,梅尧臣的诗歌还有清丽、雄奇、怪巧等方面的艺术特征,霍松林在他写于1959年的《谈梅尧臣诗歌题材、风格的多样性》中就提出,“有些评论家却把他全部诗作的艺术风格归结为‘平淡’,这是有片面性的”,梅尧臣的诗歌除“平淡”之外,还有“怪巧”“雄浑”“发扬蹈厉”之作[34]282-292。日本学者绿川英树在他的博士学位论文《梅尧臣与北宋诗坛研究》的第五章《梅尧臣与黄庭坚》中,按照黄庭坚对梅尧臣的论述,从押韵、句法、立意等三个方面分析两者“怪巧”(或“怪恶”)诗风的异同。
最后,绿川英树在论文小结里还说道:“梅尧臣的‘平淡’诗人形象扎根于人们(包括梅尧臣生前)的意识中,所以讨论梅诗往往被‘平淡’所覆盖。而且到了后代,特别是借着苏、黄的言论,陶渊明或‘王孟韦柳’作为‘平淡’的典范意义更加强化,同时梅诗本身的地位随之逐渐降低了。”[32]70“梅尧臣的学杜、学韩等‘怪巧’风格的追求,也被黄庭坚等元祐诗人超越,后来居上。因此在后代读者看来,梅尧臣这方面的诗学贡献在黄庭坚的高峰之下反而不显著了。”[32]70分析梅尧臣“平淡”与“怪巧”在后世越来越微弱的动态影响过程,并揭示各种原因,感慨这是“先驱者之悲哀”。
梅尧臣是诗人,同时也是诗论家。他的诗歌理论没有集中性论述,而是散见各处。蔡镇楚将《续金针诗格》《梅氏诗评》及从梅尧臣诗文中辑录的诗话八则编纂在一起,称为《梅尧臣诗话》,收入《宋诗话全编》中,是梅尧臣诗论的一个集中展示。蔡镇楚概括梅尧臣的主要诗论主张:“一是重‘诗骚’传统,以诗歌为‘因事’‘因物’而作;二是注重诗歌之形象和意境之含蓄,强调‘状难写之景如在目前,含不尽之意见于言外’;三是重艺术风格之‘平淡’,认为‘作诗无古今,惟造平淡难。”[35]147其中,平淡理论影响最大,讨论者众多。可以说,“平淡”是宋人对唐诗的巨大变革,也是宋代诗人创新求变的终极追求。梅尧臣以他的诗论和创作实践,开启宋代“平淡”诗风新局面。
较早关注到梅尧臣的日本学者笕文生、横山伊势雄、前野直彬都在论说梅尧臣诗歌的平淡风格时,也涉及到梅尧臣的平淡诗论,笕文生、前野直彬都偏重于梅尧臣诗歌的风格,我们这里着重介绍横山伊势雄的研究。
横山伊势雄在1965年发表《关于梅尧臣的诗论》,文章首先申论了梅尧臣“因事有所激,因物兴以通”[20]的传统诗学观,指出梅尧臣的“平淡”是对阮籍、陶渊明的倾慕,而不是学唐人之平淡;阐述了梅尧臣平淡诗论的内涵特点,最后得出梅尧臣是兼愤俗入世与闲适出世的两面性诗人的结论。他说:“从梅尧臣开始,持续出现了很多论及‘平淡’的诗论。其要旨为:年轻时贪婪地什么都吸收,但随着年龄的成长而慢慢结晶成品的,只是其中的精华部分,诗的这种成熟过程与果实的成熟过程相似,而果实外皮粗硬,内质味美的结构形态,也是诗的理想的形态。排除华丽的表现,取用平易质朴的语言,不着斧迹地将内面所含之不尽深意表现出来。达到此等艺术境地的诗,便称得上平淡之诗了。此种典型,可以从陶渊明、柳宗元的诗求之。”[20]54横山伊势雄根据梅尧臣的相关论说,归结出其“平淡”诗论的要旨。横山伊势雄还从情感表现的角度,探索“平淡”的达成:“他一方面从传统的诗意识出发,同时更倾心于新的表现手法的探索,在这种努力中诞生了平淡之体。沉醉在激情之中引吭高歌,以文章之美作为第一义的信条等,平淡超越了这种作法,以冷静的眼,耐心地注视着对象,把握其真实,通过透明般的文章,来实现与读者面对面地交流的愿望。平淡一方面是一种高度透明的表现,一方面又含有深幽的内容。这或许可用‘水深而底不露’来比喻吧?”[20]55横山伊势雄指出,平淡要求创作者冷静地观察,真实地反映;但平淡不是简单的透明,它“一方面是一种高度透明的表现,一方面又含有深幽的内容”[20]55。
这种透过其表看其里的论说,我国学者也有不少。如吕美生在《梅尧臣的诗论及其创作》也说:“他所谓的‘平淡’,其实是要求‘平淡’其表,‘邃美’其里的。就是以极朴素的语言和高超的艺术技巧,体现深刻隽永的思想感情,从而给读者以韵味无穷的艺术感染力。”[36]259同样地,王顺娣《梅尧臣的平淡诗观》也是从这两个方面来论说,她认为“梅尧臣的平淡观主要体现在两个方面:一是‘文字出肝胆’,就语言形式而言,指通过精心构思求得语言的‘工’。必须指出,‘工’并不意味着极尽怪僻生诞之能事,更包括推陈出新而求得语言的‘工’;二是‘因吟适情性’,从内容方面说,指通过向《诗经》风雅传统的复归,令诗歌具有反映现实、发挥美刺的功能。只有这两个方面的对立统一,才能‘到平淡’,产生如食菱芡、橄榄般的苦味回甘、咀嚼不尽的‘平淡’美”[37]94。王顺娣的论说,不是透过其表看其里,而是特别强调这两方面紧密结合,才能产生“平淡”美:“两者关系密切,合之则美,离之则伤。结合得好,就能产生诗歌的平淡美。反之,如果顾此失彼,就会破坏诗歌的平淡美。”[37]94
绿川英树的博士学位论文《梅尧臣与北宋诗坛研究》第二章列《北宋前、中期“平淡”论剖析》,则是梳理“平淡”论的历史演变来确定梅尧臣“平淡”论的内涵。他说,钟嵘《诗品》曾以“淡乎寡味”来批评玄言诗。后来,这源于老庄思想的“淡”一词在文学评论中有所演变,甚至被用作贬义。到了中唐,韩愈和白居易将“平淡”作为褒义的文学批评术语,直至北宋梅尧臣的“平淡”观念的形成。他认为,梅尧臣的“平淡”风格内涵和前人的“平淡”不同,主要有如下两点:第一,不仅有平易闲淡的一面,而且有古硬苦涩的一面,并且蕴含着经过千锤百炼后形成的“老成”境界;第二,首次把“平淡”和陶渊明诗直接联系起来,推动宋人对陶渊明的典范意义的确立。梅尧臣对诗歌艺术的意境创作也是极为重视的,他提出“状难写之景,如在目前,含不尽之意,见于言外”[38]267的诗歌意境论,学者们普遍认为是其平淡理论的延续。横山伊势雄在分析他的平淡论时说:“表现与内容同样重要,只有在表现方面有新创造的,方为诗人;将难以描写的对象表现得仿佛在眼前一般,同时又含有不尽探意的诗,方为好诗。”[20]54横山伊势雄认为,在意境创造上,梅尧臣强调以生动传神、形神并重,达到真实自然而夺造化之巧。
我国学者吕美生在《梅尧臣“平淡”诗论再探》中也提出:“梅尧臣把诗分为‘善’与‘至’两种境界,‘意新语工,得前人所未道者’,只是达到了‘善’的境界,尚未获得‘平淡’之‘韵’,‘状难写之景,如在目前,含不尽之意,见于言外’,方才算达到了‘至’的境界——诗之极致,始算进入‘平淡’之‘韵’的审美范畴。”[39]59吕美生认为“意新语工”是“平淡”的“善”的境界,只有“状难写之景,如在目前,含不尽之意,见于言外”才是“平淡”之“韵”,是“至”的境界。他进一步指出“梅尧臣的‘平淡’之‘韵’,仿佛预见性克服了以后可能出现的两种偏向:其一是吕本中的‘诗岂论多少,只要道尽眼前景致耳’(《童蒙诗训》);其二是司马光的‘古人为诗贵于意在言外,使人思而得之’(《温公续诗话》)。从而为严羽的‘诗有别才,非关书也,诗有别致,非关理也’的理论,提供了有益的‘思想资料’”[39]59。吕美生并以此认定梅尧臣讲究“韵”的“平淡”诗论,在中国诗论史上有着承先启后的历史贡献。
此外,关于梅尧臣的诗论,还有绿川英树的论文《“成熟”与“老”的诗学认识——从杜甫到欧、梅》,文中提出了梅诗中“老”的概念及源流,指出欧、梅在杜甫所确立的此一概念上加以深化,并结合作品,借分析梅氏晚年唱和诗的特色、次韵诗的增加,来说明唱和活动带来的快乐,颇有新意[40]。
综上所述,二十世纪以来日本学者对梅尧臣的研究主要集中于诗歌选译与作品研读、生平与交友研究、诗歌题材研究、诗歌艺术研究与诗歌理论研究等五个方面。研究上呈现出注重文献整理、注重诗人生平与诗歌创作的关系、注重梅尧臣诗歌的日常性与诗歌风格的平淡的特征,这与我国本土的研究既有相同之处,也有自己的特色,二者互相延伸与完善,共同构筑了梅尧臣诗歌的研究谱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