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志伟
(菏泽学院,山东 菏泽 274000)
中世纪基督教通常把自身理解为是一种“崇高的哲学”,并把包括希腊科学在内的异教学术视为神学的婢女,为了更好地理解《圣经》,学习异教学术甚至因此成为了一种需要。中世纪基督教这种对待科学的这种态度,实际上育成于基督教诞生的早期阶段。
在基督教的历史上,最早在对待异教学术态度问题上产生重大影响的,便是被恩格斯成为“基督教的真正父亲”的斐洛(Philo of Alexandria)。作为希腊化时期的一位犹太哲学家,斐洛从青年时代起便对希腊哲学(科学)表现出浓厚的兴趣,并终身保持着这份热爱。另一方面,斐洛又是一名虔诚的宗教信徒。一边是自己笃定的宗教信仰,另一边则是自己喜爱的希腊哲学(科学),为了平衡二者的关系,斐洛最终把希腊哲学视为信仰的婢女。在On Mating With the Preliminary Studies中,斐洛做出了这样的论断:“正如学校文化是哲学的婢女一样,哲学也是智慧的婢女”①。“哲学是智慧的婢女”,这显然就是在说“哲学是神学的婢女”。因为斐洛认为,“智慧是关于神圣事物、人以及人的目标的科学”,而“关于神圣事物、人以及人的目标的科学”显然就是神学。由此,斐洛就成为后世学者眼中“婢女传统”的创始人。
由斐洛所开创的这种态度随后在殉道者游斯丁(Justin Martyr)、克莱蒙(Clement of Alexandria)、奥利金(Origen of Alexandria)、圣巴西尔(Saint Basil)等人那里得到了进一步的传承与发展。
游斯丁同斐洛一样,既笃信基督教,又爱好希腊哲学。在游斯丁看来,“希腊哲学中的精华与基督教的教义是相容的”,并“认为希腊哲学中的精华取自于《旧约》”。游斯丁还认为:“哲学确实是一个人所拥有的最大财富……它自身能引领我们走向上帝”②。哲学“能引领我们走向上帝,能把我们团结在上帝的身边”,这实际上也就是说,哲学可以为上帝服务,从而哲学可以做上帝的“婢女”。克莱蒙是游斯丁思想的追随者。克莱蒙的一项突出贡献便是首次明确提出“哲学是神学的婢女”的观点。在Miscellanies中,克莱蒙把第一卷第五章的标题直接设定为“哲学——神学的婢女”,并明确指出:Sarah与Hagar之间的主仆关系就是神学和哲学的关系,作为“侍女”的哲学服务于基督教。作为克莱蒙的嫡传弟子,奥利金同样坚信希腊哲学就是一位可为神学服务的“婢女”。而实际上,奥利金不但力图让希腊哲学为神学服务,而且还想让信仰主动走向哲学,乃至用信仰来引导哲学的探索。在一些学者看来,追随“婢女传统”的奥利金甚至可以堪称“教会的科学之父”。圣巴西尔可算是中世纪之前,基督教对待科学态度的最终确立者。在Address to Young Men on the Right Use of Greek Literature中,圣巴西尔不但对希腊哲学的“婢女”地位给予了充分的肯定和强调,还进一步鼓励基督徒研究、借鉴和吸收希腊文献。在圣巴西尔的影响下,“将希腊学术视为婢女的观念被广泛接受,并成为基督教对待世俗学问的标准态度”。
由早期教父所开创的将科学视为神学婢女的态度经过时间的积淀,逐渐成为基督教中的一种传统。这种传统在中世纪的基督教中得到了广泛的认可与长期的传承。而最早开启这种认可与传承的,便是圣奥古斯丁(Saint Aurelius Augustinus)。
严格来说,生于公元354年、卒于公元430年的圣奥古斯丁并不属于中世纪。但这位中世纪之前的拉丁教父由于生活在罗马帝国濒临解体之际,再加之他对中世纪基督教的巨大影响,因此,圣奥古斯丁通常又被视为中世纪基督教的重要代表人物。自幼就浸润在异教文化之中的圣奥古斯丁直到而立之年才成为一名基督徒,可即便如此,圣奥古斯丁还是很快便接受了婢女传统,并用它来指导自己的神学研究。圣奥古斯丁“强调了自古典希腊时代以来就包括几何、算术、天文和音乐四门学科在内的人文学科(liberal arts——即“四艺quadrivium”笔者注)的重要性,这些传统学科有利于导向更好的生活,对正确地理解宇宙也是不可或缺的。奥古斯丁甚至仔细考虑过一部人文学科百科全书的编排体系,其中包括上面提到的科学课目的章节。”③而圣奥古斯丁的传世著作《忏悔录》和《上帝之城》,由此也被视为“基督教对知识的第一次大综合的基础”。然而希腊学术中毕竟存有大量与基督教教义相冲突的内容,大概也正是由于此种原因,才让圣奥古斯丁在晚年的《再思录》(Retractions)中,“对自己曾经强调研究七艺表示遗憾,并认为理论科学和机械技艺对基督徒和神学毫无用处。”但显然,圣奥古斯丁晚年的观点对中世纪的影响并不大。
圣奥古斯丁之后,将科学视为神学婢女的态度开始了漫长而艰辛的传承。这种传承先后或多或少地体现在包括波伊修斯(Boethius)、菲罗帕纳斯(John Philoponus)、卡西多拉斯(Cassiodorus)、依西多尔(Isidore of Seville)、可敬的比德(Venerable Bede)、大马士革的圣约翰(St.John of Damascus)、爱留根纳(John Scottus Eriugena)、安瑟尔谟(St.Anselm of Canterbury)、彼得·阿伯拉尔(Peter Abelard)、圣维克多(Hugh of St.Victor)、索尔兹伯里的约翰(John of Salisbury)、大阿尔伯特(Albert the Great)、罗吉尔·培根(Roger Bacon)、托马斯·阿奎那(Thomas Aquinas)、约翰·邓斯·司各脱(John Duns Scotus)、威廉·奥卡姆(William of Ockham)、雷米尼的格里高利(Gregory of Rimini)等人在内的有关著作中。
然而毋庸置疑,将科学视为神学婢女的态度尽管通常被当代学者视作中世纪基督教对待科学的标准态度,但基督教绝非铁板一块,众多的基督徒对此仍持有诸多不同的看法。在基督教的历史上,最著名的早期异见者莫过于罗马帝国时期的德尔图良(Tertullian),对于基督教与科学的关系,他曾有句名言:“雅典与耶路撒冷何干?学院派与教会何干?异端又与基督教何干?”显而易见,德尔图良并不认为科学能够成为神学的婢女。而在中世纪,在基督教中,与德尔图良持有相同或类似观点的基督徒同样是屡见不鲜。大概也正是由于此种原因,才导致基督教在中世纪排斥甚至是压制科学的事例一再出现。“1210年在巴黎召开的一次大主教会议禁止新传入的亚里士多德的自然哲学及其评注的传播;1215年重申禁令并特别提到适用于《形而上学》;1231年教皇禁止在巴黎学习这些著作”④。但相对而言,这些事例的出现总是局部的、暂时的,影响也总是有限的。“到1255年,巴黎大学规定,要取得文学硕士学位,必修亚里士多德的所有内容。”因此,总体而言,将科学视为神学的婢女仍然是“基督教对待世俗学问的标准态度”。
中世纪基督教对待科学的态度在历史上的影响是极为显著的,尤其是对于中世纪的科学而言。
这种影响首先表现为基督教在客观上起到了呵护科学研究兴趣的作用。科研兴趣是科学发展的重要动力,科研兴趣通常会自发产生,但科研兴趣的存续却显然需要一定的社会条件。中世纪的欧洲战乱不断,社会长期动荡不安,在这种条件下,科研兴趣显然难以存续。基督教作为中世纪欧洲最强大的力量,集中了欧洲社会中的多数精英。当基督教把科学视为神学婢女的时候,实际上也就为中世纪欧洲的社会精英提供了一种接触科学问题、培育科研兴趣的机缘。客观上,正是在这种机缘的推动下,科研兴趣才在一代代基督徒的身上得以萌生和延续。从中世纪早期科研兴趣的显现:“到了5、6世纪,一些基督徒开始表现出对科学的兴趣”⑤,到中世纪晚期科学婢女地位的名存实亡:“他们(指基督徒——引者注)也经常显示出对自然的兴趣,这种兴趣超越了通常赋予自然研究的单纯的婢女地位。到了中世纪晚期,从神学家对待自然哲学的态度可以明显看出,诉诸婢女理论最后差不多成了套话”⑥。可以说在一定意义上,正是在婢女的名义下,科研兴趣才获得了延续的机会,中世纪科学由此也才获得了发展的机会。
第二,这种影响还表现为基督教尽力收集、保存、抄制并翻译诸多重要的科学文献。文献显然是科学存续的前提和基础,没有文献的支撑,科学的传承与发展都将难以为继。在中世纪早期,由于蛮族入侵,欧洲社会动荡不安,科学文献大量逸失。在这种情况下,修道院就成为包括科学文献在内的古典文献的重要栖身之所。中世纪的修道院通常设有图书室(armarium)和缮写室(scriptorium),用以收集、保存及抄制重要文献。在婢女观念的影响下,科学文献同样成为修道院收集、保存和抄制的对象。“12世纪的鲁昂主教座堂列举了这样一些捐赠:从大主教罗特鲁(Rotrou,1165-1183年)那里得到了普林尼的《自然史》(Natural)……”;“1004年,吕克瑟伊(Luxeuil)的康斯但丁花了11天时间抄完博提乌斯的所谓的《几何学》(Geometry)”⑦。显而易见,中世纪基督教的收集、保存和抄制行为,客观上为科学在中世纪的传承提供了重要的文献基础。而对于那些逸失的古典文献,有学者甚至把原因归咎于基督徒没有抄制足够的副本:“毫无疑问,古典文本亡佚的一个主要原因是绝大多数基督徒对之不感兴趣,因而没有抄制足够的新抄本以保障其在战火和毁坏的时代得以留传。”⑧除了收集、保存和抄制科学文献,基督徒在中世纪还翻译了大量的科学文献。在中世纪的中后期,随着大量希腊语和阿拉伯语文献的出现,欧洲的基督徒开始投身于文献的翻译工作中。在婢女观念的影响下,大量的科学著作被纳入到翻译的范围:“他们都感兴趣于哲学、数学、医学和自然科学”,“对于医学、数学、哲学和神学的兴趣反映出这个时代人们的兴趣的实用性和宗教性,而不是人文主义者那种广泛的兴趣。中世纪的翻译‘不被看作纯文艺(belle lettres),它们是某种目的的手段’”⑨。而所有这些,都为随后出现的文艺复兴及科学革命奠定了基础。
概言之,把科学视为神学的婢女是中世纪基督教对待科学的标准态度。这种育成于早期基督教的态度,尽管一直遭到了某些质疑和反对,却仍在中世纪得到了较好的接纳与传承。在这种态度的影响下,身为婢女的科学客观上得到了基督教的尽力呵护。特别是那些有利于神学论证的科学,它们都在基督教的支持之列,只有危及神学论证的科学才有可能遭到基督教的排斥,因此,总体而言,中世纪基督教的神学论证是科学得以生存的母体。
注 释:
①F.H.Colson&G.H.Whitaker(trans.),Philos Vol.IV[M].Harvard University Press,1932:497.
②Thomas B.Falls(trans.),St.Justin Martyr:Dialogue with Trypho[M].The Catholic University of America Press,2003:5.
③[美]爱德华·格兰特(著).近代科学在中世纪的基础[M].张卜天(译),长沙:湖南科学技术出版社,2010:5.
④[美]查尔斯·霍默·哈斯金斯(著).12世纪文艺复兴[M].夏继果(译),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05:280.
⑤[美]爱德华·格兰特(著).近代科学在中世纪的基础[M].张卜天(译),长沙:湖南科学技术出版社,2010:6.
⑥[美]爱德华·格兰特(著).近代科学在中世纪的基础[M].张卜天(译),长沙:湖南科学技术出版社,2010:12.
⑦[美]查尔斯·霍默·哈斯金斯(著).12世纪文艺复兴[M].夏继果(译),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05:53-55.
⑧[英]L.D.雷诺兹、N.G.威尔逊(著).抄工与学者[M].苏杰(译),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15:49-50.
⑨[美]查尔斯·霍默·哈斯金斯(著).12世纪文艺复兴[M].夏继果(译),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05:241-242.
[1]爱德华·格兰特(著).近代科学在中世纪的基础[M].张卜天(译).长沙:湖南科学技术出版社,2010.
[2]F.H.Colson&G.H.Whitaker(trans.),Philos Vol.IV[M].Harvard University Press,1932.
[3]查尔斯·霍默·哈斯金斯(著).12世纪文艺复兴[M].夏继果(译).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05.
[4]Thomas B.Falls(trans.),St.Justin Martyr:Dialogue with Trypho[M].The Catholic University of America Press,2003.
[5]L.D.雷诺兹、N.G.威尔逊(著).抄工与学者[M].苏杰(译).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1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