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兴大国的集体身份迷思
——以气候政治为叙事情境

2018-02-10 03:06
关键词:大国气候身份

赵 斌

(西安交通大学 马克思主义学院, 陕西 西安 710049)

一、问题的提出

2008年国际金融经济危机以来,“金砖国家”(BRICS),即巴西、俄罗斯、印度、中国和南非等新兴经济体在全球治理的相关议题领域投射出广泛影响力,对传统西方大国主导的话语体系构成了一定冲击[1]。探讨新兴大国的集体身份*集体身份这一概念主要来自社会学和社会心理学,是一种用于解释社会运动的有力分析工具,也是行为体对某种特定社会集群的“对号入座”式社会建构,即从心理需求和动机上回答“我们是谁”的问题。,无疑有助于深化对这一群体现象的理论认识,且对于分析崛起中的中国参与全球治理而言,具有一定的现实启迪。

有关新兴大国的集体身份讨论,学界产生了一些优秀的相关研究成果。国内研究方面,如就国际伦理与分配正义而言,新兴大国处于国际政治经济体系的某种“中间”位置,即其带有某些“半外围”国家的特点[2]92;从治理权转移的角度看,全球治理体系由西方国家向新兴大国转移,而新兴大国应以集体身份和共同努力来推进全球治理体系改革[3]11-12;或以身份认同为起点,认为新兴大国的集体身份认同低,其集体身份的建构以商谈逻辑为有效路径[4]50-51;抑或从国际合法性视角出发,认为新兴大国的秩序理念突破了单方面追求绝对安全的强权思维模式,因之与历史上主导的国际秩序理念(尤其均势)之间存在较大差异[5]10-11。与国内学界突出新兴国家主体性的“理论化”兴趣略有不同,国外研究则对新兴大国的集体身份讨论方面较少论及、较为谨慎,而将新兴大国放置于诸如全球治理、全球竞争格局、全球化与资本主义等更为宽广的叙事情境中进行考察,其实质仍是探讨既有全球体系和新兴大国之间的兼容性*相关讨论参见Thomas Renard,A BRIC in the world:Emerging Powers,Europe,and the Coming Order,Brussels:Academia Press,2009,pp.24-29;Theotnio dos Santos,″Globalization,Emerging Powers,and the Future of Capitalism,″ Latin American Perspectives,Vol.38,No.2,2011,pp.45-57.。

诚然,已有的相关研究为我们讨论新兴大国的集体身份问题奠定了基础,具有重要的理论价值和现实意义。同时,从现有研究的分歧或相关争论来看,当前新兴大国无异于陷入了某种集体身份的迷思*迷思,从词源上来看,出自希腊语μθο(mythos)和英文单词Myth的音译,带有神话、传说和虚幻之意,且这种迷思本身的独特魅力,在于其(渴望、新奇、不确定性或象征性意义)所带来的对某事物的特别关注,参见Joseph Campbell,The Masks of God:Primitive Mythology,London:Secker & Warburg,1960,p.7.在国际政治学中,基本上是在“标签”/“标题党”意义上借用“迷思”这一神话学与心理学词汇(本文亦不例外),以期引起读者对相关研究对象或研究问题的深刻反思。。不过,需要注意的是,这些研究还往往将新兴大国与集体身份这两个概念随机换用,或将二者等同处理,基本预设了新兴大国集体身份形成之可能性(及路径)。事实上,一国崛起为新兴国家,并不等于就获得了相应的群体化的集体身份。集体身份的形成,不仅需要考虑主体间性、(主客观)构成性/限制性条件等,而且,施动性往往还在乎共同的话语背景/叙事情境。换言之,文本识读的叙事情境决定了这种集体身份的边界,比如国际金融危机、全球气候政治等复合相互依赖议题领域,为新兴大国可能的集体身份之再造/强化提供了“时势”场域(field)*在社会学中,场域一般指涉行为体互动所置身的环境,并且这类场域往往还对行为体具有塑造作用,例如“时势造英雄”中的“时势”即为特定历史时空中的社会环境;场域本身需要一定的规则来运作和维系,而这些规则显然又离不开行为体的建构和精巧设计。。因而,本文主要对新兴大国的集体身份形成进行可能性分析,我们需要从叙事情境上给予一定的“时空”考察,并从议题导向上敲定文本分析的话语背景,从而进一步讨论新兴大国集体身份问题对中国气候外交的战略启迪。

二、新兴大国气候政治群体之集体身份迷思

早在上世纪70年代初,人类开始意识到环境和气候议题的重要性。然而时值冷战,伴随苏联军事力量的上升且处于战略攻势,整个70年代成了真正意义上的美苏争霸时期,双方剑拔弩张,因而对高级政治的紧张和关注成了这一时期人们的主要兴趣点。尽管如此,作为起初主要用于第三世界团结反霸权主义的以“G77+中国”为代表的发展中国家联合,通过环境政治磋商和谈判的形式,在联合国平台尝试商讨环境议题,以实际行动充当起了全球气候政治的先导者,并尽可能妥善处理该群体内部(小岛国家/石油国家)的分歧[6]468。当然,其实不单发展中国家,传统工业化国家如欧美之间在气候环境议题上也有不小的分歧,或者说气候政治“跨大西洋伙伴关系”同样并不明朗[7]。

具体到巴西、俄罗斯、印度、中国和南非这五个金砖国家,其在气候政治场域当中的集体身份迷思,首先从现象学上我们很容易辨识的是基础四国(BASIC)与金砖国家(BRICS)之间在成员国上的差异,即“巴西、南非、印度和中国”/“俄罗斯”,显然俄罗斯位列伞形国家*伞形国家(Umbrella Group)泛指除欧盟以外的发达国家(在《京都议定书》机制下的)一种松散联合,其成员通常包括澳大利亚、加拿大、冰岛、日本、新西兰、挪威、俄罗斯联邦、乌克兰和美国,这些国家在世界地图上形似“伞状”连结分布,伞形国家因此而得名。群体,但由于金砖国家平台这一非正式国际机制的存在,也仍与基础四国为代表的新兴大国群体存在利益共容和相互协调的上升空间。总的看来,BASIC承担起了深化新兴大国气候政治合作的重任。新兴大国在气候政治领域的集体身份迷思,至少表现在如下两个方面:

其一,有关减缓、适应、技术、资金等具体议程。2009—2012年间,国际谈判焦点主要在于减缓气候变化尤其是限制温室气体排放这一根本难题上的讨价还价,新兴大国对其关切也毫不例外。2009年哥本哈根气候大会为金砖国家以统一立场参与全球气候政治拉开序幕,就发达国家以强制减排向新兴大国施压而言,中国与印度合力顶住了压力。随着巴西和南非的加入,增强了这些国家的谈判实力。及至2011年的南非德班会议,成了新兴大国联合一致的主要试验场。德班会议前夕,金砖国家大多希望增强该团体的气候合作,并重申基础四国的内聚力。然而,俄罗斯不仅不愿为此牺牲自身目标,而且还甚至加入日本和加拿大的阵营,反对后京都机制的延续,除非其他新兴经济体国家接受有约束力的量化减排指标[8]321。可见,新兴大国集体身份形成之可能性,金砖国家在气候变化问题上要继续发挥重要作用,不仅取决于基础四国间持续的协同合作,还有赖于金砖国家内部的协调。尤其是俄罗斯与基础四国之间就气候政治议题的良性互动。

其二,主体间性的存在,主体间认知差异。气候政治中的互动,一定程度上强化了新兴国家主体间性。可也正因为主体间性,主体间认知差异亦难以避免[9]。从批判理论和反思主义的角度观之,气候政治的主体间认知差异大致可以表现为三种观念情境(scenarios):乐观主义、现实主义、悲观主义[10]56-57。早在2003年召开的莫斯科气候大会上,时任俄罗斯总统普京就在开幕会上表示,“全球气温升高2—3°也许还是好事情,我们还可以因此而节省买毛皮大衣的钱”[11]80-81。在俄罗斯公众舆论看来,气候变化也并非严重的环境问题,俄罗斯国内的气候变化怀疑论甚为流行。不能不说这在一定程度上影响到俄罗斯在气候变化谈判中的摇摆立场,进而亦影响到金砖国家的内部一致性。反观基础四国,其主要成员对气候政治的认知也经历了一个逐渐深化的过程。以中国和印度为例,中国的气候政治认知由单维“环境定性”逐渐转向多维,且自身气候谈判立场也因之经历了被动却积极参与、谨慎保守参与、活跃开放参与三大阶段[12]81-86;印度的气候政治认知方面,缘于国内政党和利益集团对气候变化的认知,进而影响其气候政治经由“发展优先考虑”向“渐进现实主义”再到“渐进国际主义”转变[13]72-75。与此类似,巴西国内影响重大的利益集团,其认知逐渐受国际气候制度/规范导入的影响,因之考虑结合其自身“低碳之星”及亚马逊森林资源优势,从而调整自身强硬僵化的气候政策立场[14]。南非则主要从自身生态敏感性与脆弱性较高来看待气候变化,且由于气候问题中渗透着粮食安全与人的健康等问题,再加上南非自身在非洲大陆的大国地位,因之南非极其重视气候政治。南非不仅非常看重与金砖国家/基础国家之间的伙伴关系,而且还被视为工业国家与发展中国家间气候谈判的“搭桥者”(bridge-builder)[15]3。

可见,从现象上观察不难发现,具体的议题导向与主体间性,使新兴大国在“议题联系”(issue-linkage)紧密的(准)集体身份主体选择上产生分化,如俄罗斯和基础四国、金砖五国与基础四国之间的身份冲突,乃至基础四国群体自身内部的分歧,也有所凸显和放大。

三、新兴大国集体身份迷思之“谜”:结构与进程

新兴大国集体身份迷思,构成该群体自身份不确定性的原因要素可能较为复杂多面,但同样可能引发研究兴趣。换言之,集体身份迷思之“谜”虽说难解甚或费解,但不代表着研究者在面对这些问题时总是束手无策。就叙事情境和行为主体而言,不妨从结构与进程两个层次对新兴大国群体在气候政治中既团结又存在不确定性的集体身份迷思进行简要的原因分析:

第一,结构归因——国际气候政治权力与制度结构的压力。从结构上找寻原因,我们知道结构既可以指代一种补偿机构,在系统输入不断变化的情况下保持结果的一致性,又可以指一系列约束条件[16]60-78。从理论上看,现有的全球气候政治显然仍运行于国际无政府状态当中。这里的国际无政府状态,至少隐含着两层意思,即一方面全球气候政治中的主要行为体角色仍由主权民族国家(尤其国际政治中的大国)来承担,另一方面,(尤其传统的)主权民族国家间政治模式可能使气候变化这一全球问题陷入无解之恶性循环。

具体说来,依照传统的国家间政治模式来处理全球气候环境问题,按资本主义世界性生产方式来继续调配资源,则全球气候政治结构调整仍难免陷入僵化,且亦可能对体系内的其他国家行为体的环境安全构成冲击,毕竟,气候环境公共产品带有“非排他性”。此外,由国际气候政治权力结构衍生出来的所谓全球气候制度结构(准确地说仍主要是一种国际气候制度结构),本质上也无法逃离国家中心主义。尽管近三十年来的气候变化治理实践,包括非政府组织和超国家性质的组织如欧盟等一直在为构建一个强有力的综合监管体制而努力,然而最终形成的“气候变化机制复合体”仍是一个松散耦合的制度结构,对行为体缺乏强有力的规约[17]。而且,这种存在明显缺陷的国际气候制度由于变革成本较高,因而主要的大国行为体或国家群体(如欧盟)也较容易安于现状而缺乏改革动力,何况应对气候变化本身还存在多层治理和复杂决策的困境;全球气候制度结构的“无力”和“权力流散”,从根本上反映的是全球气候治理失灵[18]11。

可见,新兴大国群体的气候政治发展,其实也仍不免受制于现有国际气候政治的权力与制度结构。来自国际气候政治权力结构的压力,意味着新兴大国群体不得不应对主要来自伞形国家群体的联合施压,这不仅体现在有关减排和适应等具体议题导向上的“南北两极”对立,还可能源自国际政治中经久不衰的铁律,即所谓“亘古不变的权力政治”冲突。倘若我们把美国为代表的伞形国家群体简化为“霸权国单元”(Hegemonic Unit)或曰传统/现状大国,那么新兴大国显然可能被视为雄心勃勃的“崛起国/挑战者”,因之从传统大国的“忧虑”与新兴大国的兴起来看,不难理解即使在气候政治这一非传统安全领域里,“修昔底德陷阱”仍可能存在;来自国际气候政治制度结构的压力,实则反映了新兴大国自身的独有特点——一方面,新兴大国之“新”,在于全球治理需求为其可能的集体身份建构提供了平台,如气候变化议题给这些大国提供了新的“用武之地”;另一方面,新兴大国之“兴”,这些大国的群体身份其实仍发端于西方主导下的国际体系[19]92。如此一来,以《联合国气候变化框架公约》(UNFCCC)和《京都议定书》为主体的气候政治制度,仍对新兴大国群体的行动构成相当程度的约束。毕竟对于崛起中的中国、印度、巴西、南非等地区大国而言,在发达国家尤其以美国、日本等为代表的伞形国家履约乏力的同时,捍卫并推动全球气候政治发展及其制度化建设,不仅有助于增强新兴大国群体在国际体系中的合法性认同,还有望尽可能为这些仍属于发展中世界的大国争取更具有历史意义的气候政治公平与伦理价值,从而为新兴大国的崛起进程赢得宝贵的战略空间。

第二,进程要素——新兴大国气候政治有效互动仍显不足。所谓进程(process),借用过程建构主义理论来理解,产生于社会意义的持续的实践互动关系,是复杂且相互关联的动态关系,其基础是社会实践[20]9。

1992年,联合国在里约热内卢举行环境与发展大会,开启了人类为实现可持续发展的探索之路。这次大会的国际政治意义,在气候变化问题上表现为新兴国家似成了里约峰会所确定全球责任的捍卫者,而并非挑战既有的主导国际规范。该年达成了《联合国气候变化框架公约》(UNFCCC),其主要成就在于,所谓“附件一”国家和“非附件一”国家之二元分类,明确减排权责义务,体现气候政治公平正义[21]94-95。然而,这也为此后气候政治群体化、碎片化埋下了伏笔。

以联合国政府间谈判会议为平台,新兴大国成员得以广泛参与全球气候政治互动进程。然而,及至1998年的阿根廷布宜诺斯艾利斯大会(COP4),欧佩克、小岛国家联盟、中印等能源消费大国等在有关碳排放、承诺义务、资源分配空间、清洁发展机制等问题上存在明显分歧,彼此间原有的联合因之开始走向分化。

2009年,哥本哈根大会(COP15)讨论议定书第一承诺期后的方案,在这次大会上,谈判各方之间的交锋空前激烈,大致分为发达国家与发展中国家这两大分歧最大的阵营,最终由美国、巴西、南非、印度和中国等五国首脑达成了不具法律约束力的声明,气候谈判群体化趋势更为明显;2010年,墨西哥坎昆会议(COP16)坚持了公约、议定书和“巴厘岛路线图”,使“共同但有区别的责任”得以延续,且就适应、资金、技术转让和能力建设等发展中国家极为关心的谈判方面亦取得不同程度的进展;2011年,南非德班气候大会(COP17)通过了一揽子决议,建立德班增强行动平台特设工作组,决定实施议定书第二承诺期并启动绿色气候基金,此外,基础四国公布有关公平获取可持续发展的预算报告——《公平获取可持续发展:平衡的碳空间和碳金融预算》,该报告由基础四国在四国部长级会议领导下完成,为碳空间分配提供了可操作化依据,有助于推动南南合作的进程;2012年,卡塔尔多哈气候大会(COP18)决议通过确定2013—2020年为议定书第二承诺期,发展中国家要求发达国家给出资金援助的具体计划并敦促发达国家增加援助,这次大会交锋主要围绕资金展开,发展中国家与发达国家之间的对垒更为清晰可辨。随后在2013年华沙气候大会(COP19)、2014年利马气候大会(COP20)中,新兴大国与伞形国家群体之间的冲突更为凸显,以加拿大、澳大利亚等排放大国为代表的伞形国家更是拒绝为适应气候变化做出承诺,全球气候政治进展缓慢且举步维艰。直到2015年巴黎气候大会(COP21)的召开,在以基础四国为主要代表的新兴大国的尽力斡旋之下,各谈判方终于达成了《巴黎协定》,使全球气候政治发展及其制度化建设迈出了极为关键的一步。2016年马拉喀什气候大会(COP22)进一步夯实了《巴黎协定》,以中国为代表的新兴大国就有关2020年的资金支持问题,继续敦促发达国家提高执行力度。

可见,全球气候政治互动的主要平台,是联合国政府间气候变化谈判。在谈判进程与博弈各方交锋当中,最为显著的矛盾似以发展中国家/发达国家之“南北两极”对立为主线。不过,南北国家群体内部自身亦存在严重的分化现象,使原有的发达国家群体与发展中国家群体之二元对立开始(至少)裂变为发达国家、新兴大国和其他发展中国家之“三足鼎立”态势。

全球气候政治互动,可能建构不同的自群体认同,但仅仅考虑这一变量仍然太过笼统,集体身份仍是新兴大国迷思之所在。换言之,互动,任何时候都可能存在,或者说任意两个新兴大国间都可能互动,亦可能存在与群体外的(共同)他者互动的进程,但这种划分自我与他者的互动因素还不足以建构“我们是谁”的集体身份。比如,由于复杂系统效应,新兴大国气候政治的变化机制中还存在“双层互动”路径,其本身可能就是一个复杂、动态的系统进程[13]67-77。结合前文对主体间认知差异的讨论,我们不难想见新兴大国自群体可能还存在着诸多分歧,这直接影响到这些国家对共同命运、相互依存、同质性等的认知,从而可能对该群体“抱团打拼”于全球气候政治结构时的团结一致构成挑战。如果说,国际气候政治权力与制度结构压力是外部冲击或客观事实的话,主体间认知差异则可被视为内生动因。那么,受制于主体间认知差异,新兴大国气候政治有效互动不足似乎也不难理解了。所谓有效互动不足亦至少表现在三个方面:新兴大国间的群体内互动、新兴大国与伞形国家间互动、新兴大国与其他发展中国家间互动。群体内互动,当前的新兴大国间互动主要仰仗基础四国和金砖国家平台进行协商合作;群体间互动,即新兴大国群体分别与伞形发达国家和其他发展中国家间互动,这其中事实上也存在不少争议,比如2009年的哥本哈根大会,作为主要参与国的基础四国成员对其与美国之间的协议大体上持乐观态度,毕竟对于全球气候政治协议而言,有时“进一步退半步”也算得上是一种难得的成就,然而不少共同他者(其中甚至包含发展中国家的坚强堡垒如G77)均对新兴大国抱以批判态度——认为崛起中的中国和印度等不再适宜于享有“共同但有区别的责任”之特殊关照。鉴于此,新兴大国的气候政治变化,不能不说受到了影响,自2010年坎昆大会以后,逐步采取更为建设性的立场,但应当说在保留既有群体平台的同时,集体身份建构的模糊性和不确定性亦相应增强。

不过,需要指出的是,以社会实践为基础的进程要素,其实不单在新兴大国群体身份的建构路径中有所显现,而甚至在整个全球气候政治进程中,有效互动或参与都仍存在不同程度的不足。反而观之,进程互动存在不足,恰可能为新兴大国群体气候政治发展的机遇所在,即在群体内气候政治协调合作,乃至群体间对话和寻找利益共容等方面,仍具备较广阔的上升空间。对于崛起中的中国参与全球气候治理,以及地区和区域战略——如南亚,基础四国中的中印关系因之还具有深远的地缘政治意义和战略启迪。

四、集体身份迷思之于中国气候外交的战略启迪

正如上文分析所见,有关新兴大国的集体身份认知讨论,不禁陷入一种迷思——在全球气候变化议题领域,实现新兴大国间的气候政治合作,更多是一种主观愿景;同时,为使全球气候治理有所突破,客观上又需要新兴国家间达成某种准集体身份的和谐与合作。那么,进一步而言,所谓集体身份的迷思,对于中国的气候外交而言,也具有理论和现实上的双重启迪。也就是说,理论上,我们需要思考崛起中的新兴大国(如中国和印度)对于全球气候治理和全球变革的重要意义;现实中,不妨进一步思考中国的气候外交与对外战略。主要表现在如下三个方面:

其一,崛起中的新兴大国与全球气候治理。以中国和印度为例,早在2003—2004年,有关全球相互依赖、民族国家变革、全球治理体系等的思考,均难免涉及全球变革的驱动力问题,于是人们开始关注到中国和印度这样的新兴经济体国家作为“亚洲发动机”(Asian Drivers)的重要作用[22]。鉴此,有学者认为未来几十年内,主要国际冲突存在于中印作为全球治理的强大推动者所产生的新动力与其他冲突模式(如民主国家/非民主国家、后冷战民族国家间冲突、文明冲突、西方/非西方、自由化/保护主义、后威斯特伐利亚的国内政治/国际政治)的相互作用上[23]9。那么,基于共同愿景(如大国协作)和叙事情境(气候政治)的集体身份迷思,意味着崛起中的新兴大国至少都面临着一种身份困境,同时全球气候治理也难以取得实质突破。具体而言,由于中国和印度既是综合实力增长迅猛的新兴经济体,又毕竟仍是发展中国家,因此在气候变化议题上,既有发展中国家的权利(强调发展),又有发达国家/新兴大国的“义务”(节能减排)。这种身份的双重性和矛盾性,对各新兴大国的国家战略与外交政策,乃至全球气候治理本身都构成严峻挑战。试想:集体身份迷思,导致各主要新兴大国判断和权衡各自在气候问题上的国家利益的难度加大,气候政治双边或多边互动更趋复杂,外界认知新兴大国气候政治发展的难度也相应加大。这些无一例外都使得新兴大国群体内部,乃至新兴大国与世界之间互动的不确定性增强,“迷思”之“谜”复杂难解、莫衷一是,因之相互猜疑,形成错误认知甚或国家间政治冲突恶性循环局面。显然,恶性循环对新兴大国群体的自身份定位乃至全球气候治理发展都不利,既不利于中国和印度等发展中国家的经济社会发展诉求的实现,又使得全球气候治理可能因为缺少中国和印度等新兴大国的有效参与而显得驱动力不足,进而也加剧了全球气候治理进程举步维艰、全球气候建制难以奏效的尴尬局势。可见,集体身份迷思,需要认识到崛起中的中国和印度等新兴大国身份的复杂性,理解其与世界相互建构过程的可变性,从而在面临全球治理难题时尽可能做到处变不惊——既寻求基于某种共同愿景(如适应气候变化,开展低碳经济合作)的集体身份认同,又能够容纳群体身份中仍存在的分歧与冲突(如俄罗斯的定位、中印间的历史和解、南非的相对落后和发展优先考虑等)。更何况,分歧并不排斥合作、合作本身往往与分歧联系在一起,并部分说明采取成功的努力以克服潜在或现实分歧的必要性。从某种意义上讲,合作恰恰是对分歧的一种反应,如果没有分歧,也就没有了合作的必要[24]53-54。

其二,中国气候外交与南南合作。中国气候外交,作为中国外交的重要组成部分,服务于后者的总体布局,且具有自身的特色。这里不妨从纵向和横向两个向度来分析中国气候外交:纵向,即历史的变迁,我们可能发现中国气候外交与中国外交的整体步伐基本一致,也即由相对被动消极参与逐步转向积极主动参与(中国外交自2013年以来也一度由韬光养晦转为奋发有为)。具体说来,国际层次,中国气候外交自1992年以来,正向参与全球气候变化谈判,捍卫“共同但有区别的责任”和“各自能力”原则,维护以联合国气候变化框架公约及京都议定书为主导的全球气候机制,并尽可能地为发展中国家群体谋福利;国内层次,气候变化问题自党的十八大以来,已上升至国家战略的高度,因之近年来在国内政治层面可以说得到了越来越多的重视——可以想见,气候变化治理内嵌于作为“五位一体化建设”(经济、政治、文化、社会和生态文明)重要支柱之一的生态文明建设之中,那么其战略意义和政策价值不言而喻,更何况近年来气候环境问题(如雾霾)亟待整治,因而气候治理有助于国内生态文明建设以服务于总体布局。横向,即同一历史时段的中国与其他国际行为体间的气候政治互动。中国与G77自国际气候谈判初始即保持紧密的合作联系,且即便在2009年以后频繁参与BASIC和BRICS机制,也始终不忘G77这一发展中国家群体,并在各层次国际互动平台上尽可能多地为该群体的利益诉求而奔走疾呼(如气候融资和技术转移)。至于基础四国和金砖国家,中国与这两个群体中的其他成员国(即同为新兴大国的巴西、俄罗斯、印度和南非)广泛开展气候合作,这种多边互动不仅仅局限于BASIC机制,且还在金砖国家平台等国际经济合作领域中尝试拓展低碳经济和气候合作。当然,需要指出的是,不论是纵向还是横向观察,中国气候外交与南南合作进程同样存在进一步的上升空间,在减缓、适应、资金、技术和能力建设等具体议题领域的成就也难言乐观。就中国气候外交本身而言,本文权且赞同“稳中有变”这种“变革中的延续”认知,2009年哥本哈根气候大会以来“进一步退半步”式步伐,我们似难对全球气候治理进程报以过高期望,国际气候建制举步维艰所暴露出的问题亦恐怕远非“气候政治公平正义”所能诠释,因而“稳中有变”不仅似为外交新常态,实也应当成其为中国气候外交所应具有的某种“韬略”。这一韬略,则集中体现在了南南合作上,也成了化解上文所谓“集体身份迷思”的关键点所在——中国一方面需要在2009年即已确定的BASIC群体机制下继续发挥新兴大国间气候政治协调这一主导性作用,另一方面则仍需要重点关注原属发展中国家群体如G77中的“小伙伴”之发展诉求。这两大方面之间其实并不矛盾,比如通过“BASIC+”的形式吸纳更多的发展中国家以观察员国家身份参与基础四国例会,从而尽可能扩大气候政治南南合作的代表性。从现实来看,由于新兴大国群体性崛起,全球气候政治格局实际上也由此前的发达国家/发展中国家这一“两极”对立而分化成了发达国家、新兴大国和其他发展中国家的“三足鼎立”局面。可见,与其他新兴大国一道,如何在“新兴大国间气候政治合作”与“南南合作”之间找寻平衡,是当前中国气候外交的重点和难点。至于国家战略与外交政策建议,本文认为仍须根据具体议题导向来选择队友进行“抱团打拼”,必要时可尝试承担起相关议题(如减缓和适应)领域的大国责任,勇于提供全球气候治理“公共产品”,一味地兼顾所有“伙伴”,反倒可能导致最后自己被孤立。

其三,中国周边外交。虽然以上主要讨论的是气候政治,但实际上自后冷战时代以来,国际政治的无政府性、混沌、动荡和失序表现尤为显著。本文讨论集体身份的迷思这一中心问题,倘若依照国际政治的传统安全视角,显然新兴大国之间的集体身份建构则无异于“奢望”。不妨仍以基础四国中的中国和印度这对新兴大国近邻为例,中印在边界、西藏、贸易和军事安全等问题方面仍存在着现实困境,可能源于双方战略互信不足、国内政治与认知差异、美国和巴基斯坦等因素的影响等,因之中印关系发展和中国周边外交仍不容盲目乐观[25]。但是,由于存在议题的转换和议题间联系的可能性,不论从地缘政治和安全战略考量,还是从气候变化本身所带有的非排他性和公共问题属性来看,以气候变化治理“管窥”地区战略,实为中国周边外交这一首要布局中的应有之义。对于中国的地区战略而言,印度是影响中国西南边境地区稳定的重要因素,印度的崛起也是中国在地区和全球范围内面对的机遇和挑战。包含气候变化在内的非传统安全治理,其往往关涉人的权利与福利诉求,且气候变化“议题联系”往往还可能同时外溢(spill-over)到其他议题领域(如气候灾难带来的贫困、跨境移民、传染流行性疾病等)。通常,公共服务的提供、人权的保护、稳定而富有成效的生产力维持等等都有赖于良好的治理,即善治的实现。然而,南亚地区在这些方面的治理成效却远远不够,存在治理赤字甚或治理失灵,主要表现如:资源稀缺且缺乏有效部署,或频现资源浪费;政府管理也常因种族和宗派分离而失败;法治不足且缺失有力的政治领导[26]99-118。同时,南亚地区主要以热带气候为主,全球变暖与气候变化则对整个南亚地区的气候环境和农业生产构成严峻威胁。对于中国的南亚战略而言,不是试图阻止印度力量的上升,而是谋求一个强大的印度不会因为其民族主义而对中国采取敌意的态度,构筑一个尽可能友好的中印关系和一个和平、稳定、繁荣的南亚地区[27]28。事实上,印度国内的主流看法也一度主张在所有可能的领域推进中印双边合作[28]14-25。那么,具体到气候政治这一叙事情境,于中国的南亚战略而言不能不说是一种难得的契机,因为相比传统安全政治,“冷冰冰”的现实主义逻辑(如均势理论),气候变化议题给南亚诸国与中国间互动架起了新的桥梁,即在气候政治磋商中同时探讨能源、经贸和人文交流合作。对中国而言,既要利用新兴大国互动平台如BASIC群体而发挥大国协调,以保持议事的高效性,同时也理应在资金和技术转移方面为南亚地区“谋全局”,占领气候政治公平正义的道德制高点,从而尽可能在未来的国际政治角力中取得先机,维护本地区的和平稳定发展。

言而总之,集体身份迷思对中国气候外交以及中国整体外交布局而言虽说带来了一系列新的不确定因素,然而在当前的新兴大国群体当中,中国的综合实力最强,因而所面临的机遇和挑战相对而言也最大。机遇在于中国理应可以利用自身日益增长的国家能力尤其是经济实力,以及近年来的“一带一路”倡议网络,最大限度地构建起有利于中国和平发展的外部和谐场域,从而塑造有利于中国整体国家利益实现的国际规则和国际规范。这其中,自然也包括全球气候制度建设。然而,挑战可能更多存在于集体身份迷思所代表的不确定因素,即由于国家相对实力的突出优势,中国可能遭遇新一轮全球治理的“羡慕嫉妒恨”外部反馈负效应,从而有可能陷入所谓形形色色的“中国威胁论”“中国责任论”的国际道义陷阱之中,其目的是为了延缓、阻滞和抵消中国综合实力发展带来的国际政治影响[29]40。因而,包括BASIC、BRICS等,甚至与气候政治关联不大的各种多边主义平台,中国需要持续在其中发挥建设性作用,必要时可承担起一定的国际领导责任。特别是在诸如低碳经济发展和有助于国内生态环境建设的领域加强新兴大国群体内的相互协调合作,重塑新兴大国之(准)集体身份认同,从而尽可能减小中国崛起的阻力和压力。

五、结语

新兴大国崛起是当前国际关系中颇受关注的一种群体现象,在全球金融危机和气候政治等复合相互依赖议题领域,该国家群体的国际政治影响力引人瞩目。然而,就集体身份而论,集体身份的形成,受到主客观诸多严苛条件和复杂互动的限制,而并非如我们习惯上将群体与之等同那般容易习得/社会化。理论上,多行为体间的互动进程可能建构出“群我”(自群体)与“共同他者”;具体的叙事情境为群体间互动提供了“时势”场域;同时,行为体亦非社会化的囚徒,主体间性的突出使集体身份的形成更为复杂化。仅当在一定叙事情境内的主客观条件契合时,集体身份才有可能形成。

全球气候政治的多元互动,主要是气候谈判互动使行为主体趋于群体化,新兴大国群体也在这个进程中突现。然而,具体的气候政治议题导向,以及主要新兴大国如俄罗斯与基础国家的主体间认知差异,使得既有群体进一步分化,高度内化的新兴大国集体身份暂难以有效形成。

新兴大国在气候政治议题上的集体身份迷思,对中国气候外交具有重要的理论和现实启迪。以气候变化议题领域的准集体身份认同为契机,以议题间联系为导向,尽可能维护中国的国家利益并实现中国在周边地区和国际社会中的正向影响,有望为崛起中的中国构筑一个和平、可持续和稳定的周边国际环境,并为全球气候治理和新型国际关系建构提供中国方案、贡献中国智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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