部分理解几何学①

2018-02-10 03:06科林艾伦王小红孙文奇
关键词:归因物体维度

〔美〕科林·艾伦, 王小红, 孙文奇

(1.西安交通大学 人文社会科学学院, 陕西 西安 710061; 2.北京大学 哲学系, 北京 100871)

维特根斯坦(Wittgenstein)在《逻辑哲学论》(TractatusLogico-Philosophicus)中有一句著名的结束语:“对于不可言说之物,我们必须保持沉默。”(“Whereof one cannot speak, one must pass over in silence.”[1])在他这本最早的著作里,维特根斯坦没有给出任何关于这句格言是否同样适用于动物心理的线索,也没有提示我们,他是否会将关于动物心理的哲学讨论归入到“整个哲学都充斥着的最根本的混淆”[1]当中。但是,考虑到他后期关于语言与思想的作品,这些假设看上去是很有可能的。数十年之后,他在《哲学研究》(PhilosophicalInvestigation)中写下了另一句格言式的陈述:“即便狮子会说话,我们也理解不了它。”(“If a lion could speak, we would not understand him.”[2])维特根斯坦通过这些话究竟想要表达什么?数十年来这方面的哲学讨论向我们揭示出了另外一种观点:当哲学家们说话时,我们也不能完全理解他们。

关于如何阐释维特根斯坦的真实意图的问题,我打算保持沉默。然而总体而言,我却并不打算将这方面的评论看作是对维特根斯坦和他的追随者们,又或者是对于哲学家们的嘲讽。实际上,我反倒认为它正确地揭示了人类交流的许多方面。所谓的“All Clear”(全部清楚)充其量不过是一种近似罢了。“科林·艾伦喜欢骑自行车”这句陈述,向读者传达了“某些东西”,但也可以说,读者并不完全理解它对于我而言,又或者是对于我的某个固定骑友而言意味着什么。我甚至可以争辩说,“我”自己也并不真的理解这句话对于我而言的意义;或者至少可以说,当我在思考我对于骑自行车这件事的态度时,这些语词只是近似于我的认知状态(cognitive states)中的内容而已。在这里我使用了“cognitive states”(复数)一词,而非“cognitive state”(单数),原因在于我脑海中所思考的关于骑自行车的内容,从来没有哪一刻是完全相同的(背负沉重的包裹,咬紧牙关翻山越岭,从家里驶入冷冽的北风中,这些都可能会让我有那么一瞬间对骑自行车这件事产生不同的想法)。此外,即便我努力去尝试,也仍旧无法用语言来完全把握这些认知状态的全部内容。

鉴于维特根斯坦将“私人意义”的概念视作是不合逻辑的(或者他至少要向那些认为合逻辑的人要求详细的说明),我认为上述这个观点是一个彻底的反维特根斯坦的主张。但是,由于我的兴趣既不在于当他的追随者,也不在于当他的阐释者,所以我将不会试图以我的方式来论证既往对哲学混淆的分析。相反,我的兴趣在于讨论现今我们所理解的关于神经系统、身体和环境之间相互作用的复杂动力学的知识,以及设法去理解我们的认知与心理习语能在多大程度上成功地把握这些内容,又在多大程度上是不成功的。

如何运用语词来传达经验的丰富质感,这个难题长期以来一直困扰着小说家和文学评论家。关于这一点,伟大的阿根廷作家豪尔赫·路易斯·博尔赫斯(Jorge Luis Borges)引用了切斯特顿(Chesterton)的下面这段话,作为他最喜欢的描述之一:

作为一个人他知道,相比起森林的秋色来说,灵魂中有着更为扑朔迷离、数不胜数、难以名状的色彩。然而他却真的相信,凭借着某个由咕哝与尖叫随意组成的系统,就可以把这些色彩中的每一种都精确地表征出来,不论它们是否有着浓淡不一的色调,也不论它们是否以各种各样的方式交融与联结着。他相信,一个普通的、受过教育的股票经纪人真的能够表达出自己内心的噪声,而这些噪声又会揭示出他记忆的全部秘密以及欲望的全部痛苦。[3-4]

如果语言不足以表达人类的经验,那么看上去它更加不适用于表达动物心理的内容。至少对于人类来说,我们绝大多数成员的日常生活经验中,有很大一部分是直接包含语词的,但对于绝大多数的其他动物而言,语词没有任何的意义。当然也有例外——如会打手势的猿猴,会讲话的鹦鹉以及偶尔表现得超乎人们意料的边境牧羊犬——更不用提任何一只曾学习过如何分辨人们说的某些话的家庭宠物。但是大多数情况下,绝大多数动物并不属于富含语言的交际语境的一部分,而这一语境对于人类社会而言却是很正常的。即使是那些有名的、被人们赞誉有加的动物样本,例如倭黑猩猩(Kanzi)、非洲灰鹦鹉(Alex)、边境牧羊犬(Chaser)也没有表现出任何说话的天赋。

对许多哲学家来说,人类作为语言使用者的身份,与不会使用语言的动物之间的差异是十分关键的,它将人类与野兽区分开。并且可以肯定语言支撑着人类的众多认知过程,从而使得我们的许多集体成就成为可能。没有任何一个其他物种能够登上月球,甚或只是将月球想作是旅行的目的地,正是语言使得人类得以实现这些可能。语言在人类认知中显明的中心地位导致一些哲学家否认动物也具有认知能力。但是这种立场却没能够认识到这样一个事实,即语言并不是人类认知的全部,在思维中有着比语言更多的东西。

哲学家们是一个热衷言语的群体。我的同事历史学家比尔·纽曼(Bill Newman)喜欢戏谑地说我们系里的哲学家们,他说现代哲学就产生于古典时代晚期的公共辩论传统之中,这一传统将语言能力与才思敏捷看得比其他学术上的美德更有价值[5]。对他所说的历史事实,我没有足够的知识来质疑。但是作为哲学家,我们的确非常钦佩那些能在学术讨论会谈话的最后,迅速地准备好提出尖锐问题的人,我们如此地享受口头论辩中你来我往的交锋,以至于某种程度上,时常会令那些不是哲学家的人非常不爽。我们提拔那些拥有这些技能的学生,而对那些反应不是非常迅速的学生缺乏热情。于是毫不意外,哲学家之间达成了一个广泛的共识,即语言是人类认知的必要条件,并且我们倾向于对其他的观点抱以轻蔑的态度。我曾经听我的同事们对天宝·葛兰汀(Temple Grandin)的回忆录《图像思维》(ThinkinginPictures)[6]嗤之以鼻——在这本书中她将自己描述为一个高功能自闭症患者,并且明确地将她自己的思维过程,与没有语言能力的动物相类比——我的同事们认为,不应该将这本书视作是支持她的主张的证据,因为毕竟她在她的书中还是使用了语言!当他们提到要对葛兰汀对于思维或认知本质作出的内省式评价提出质疑时,我是完全支持的,但对于那些哲学家们在进行自我反思时,自信地以为思维总是以语言为中介的观点,也同样应该接受质疑。任何共识的背后都潜藏着选择偏差的可能性。

思维与语言的问题中充斥着重重陷阱。即便暂且不提维特根斯坦对于语言究竟如何发挥作用的担忧,到目前为止我所写的这些,也仍旧会使许多读者误解。例如,援引我的表述“我喜欢骑自行车”,与你对这句话的理解,这两者的意义之间的差别,正好是跳过了一个传统的区分,即一方面是字面的/约定俗成的/语言学的意义,另一方面是语言对于使用者来说,可能具有其他形式的意义,也就是说话者的意义和语用。一般看来,即使在我的脑海中还有很多的东西,并没有通过告诉你“我喜欢骑自行车”这件事而传达给你,但任何从实用角度对这句话的成功传达,都是依附于一个约定俗成的共有的意义。通常都认为“某某人喜欢骑自行车”这句话的字面意义是和这个人的偏好特质无关的。如果你专门为我的拜访提供了一辆劣质自行车,并且我要骑着这辆车,在一条限速15千米/小时的崎岖小路上陪着你,而我又真的不愿意这么做的话,那我们便可能产生交流上的语用失误,但是原始语句的字面意义,仍旧是我喜欢你所安排的活动,因为这种形式的语句的字面解释是全称的——举个例子,我们可以将“科林·艾伦讨厌骑自行车”这句话拿来比较。而这些仅仅是因为我们知道一些关于人类心理的知识,知道“喜欢”是被假定为可以允许例外的,而“讨厌”却通常不可以。但这是一个语用推理,它涉及语言之外的信息。

乔姆斯基(Chomsky)[7]评论道,我们不可能拥有一个关于语用学的理论,因为那就必须得是一个万有理论。然而,我想将这种观点颠倒过来表述,即如果没有一个万有理论,我们就无法拥有一个关于字面意义的好的理论。这是因为我们无法去界定字面意义的范围、无法监管字面用法与实际用法之间的界线,它们自身又不会自动服从于万有理论的要求。像“莎伦喜欢做某类事”*例如,骑自行车、烤面包、吹泡泡等。这三件事的英文第一个字母都是“B”,所以作者暂且将其归为一类。这种形式的语句,在字面上是不是就意味着,莎伦喜欢所有形式的B打头的这种事情,还是说仅仅是其中的一些?如果是“一些”的话,莎伦必须要喜欢多少种此类活动,才能确保这一陈述是正确的?在这一结构中,“骑自行车”“烤面包”和“吹泡泡”是不是扮演着完全相同的角色呢?我坚持认为,既然人们可以以某种形式化的模式来规定这些问题的答案,那么,如果对于使用这一语言的说话人的数目,以及他们与表达好恶的各种活动之间的关系,我们都没有一个确定的事实量的话,是不可能正确回答这些问题的。我们在使用时也许可以有效地理想化、抽离掉上述这些细节,但我相信,还是应该依据它们的目标识别出这些抽象。也就是说,是为了解释上的便利,而不是要基于说话者头脑中单独的语言或认知过程,仅仅就字面意义去进行阐释。为了“句法—语义”的连贯性而迫使“喜欢”遵从“讨厌”的模式,这不是一个经验的结果,而是一个简化语义模型的理论迁移。

所有这些和动物心理又有什么关系呢?为了回答这个问题,我们还需要绕个道,说一说从许多哲学家的角度看来,具有“十足的80年代风格”的一些讨论——许多科学家或许也这么认为,他们大多数已经忘记了(或从不知道),皮特·马勒(Peter Marler)曾经呼吁将语用意义与动物交流相联系。在《心灵的物种》(SpeciesofMind)一书中,我和贝科夫(Bekoff)论证了对认知动物行为学进行命题态度归因的实效性。我们在这本书的第五章,将任务细化为如下几点:

民间心理学的理论术语范式化地指向带有语义内容的意识状态,例如所谓的命题态度(信念、期望等)。

民间心理学的一般原理意在提供一个看上去高度成功的关于行为的“因果—解释”理论。

民间心理学的一般原理与理论术语,也许可以被适当地加以改良,并且合并入一个关于心灵与行为的完全科学的理论当中,这样一个理论既适用于人类,也适用于非人类。[8]

现在我要说我们当时的想法有些天真了,因为当时我们还没有完全想清楚如何进行这样的改进。我们既反对了丹尼特(Daniel Dennett)的工具主义[9](同样也是一种有争议的解释),也反对了施蒂奇(Stephen Stich)过去关于命题态度的取消主义[10]。这两个哲学家都发掘了对如下观点的论证:内容足够精确的详述并不会出现。为达到科学性的目标需要有很多精确的问题遗留了下来没有解决,但我们潜在的实在论观点暗示我们,通过更多的实证研究能够进一步提高精确性。当我们对动物的意向性状态采取这种实在论的态度时,一些《心灵的物种》的读者会这样假定:即使我们没有明确谈论“思维语言”或“心灵的计算理论”,我们却已经有了某种关于认知的概念,这一概念就断定了含有精确命题内容的离散状态,而且这些状态之间发生相互作用,遵照着内容中的语义与逻辑关系。

现在回过头来看《心灵的物种》一书,我认为我们写的没错。尽管如此,我们所写的内容却都是向各种解释开放的(正如语言一贯如此的那样),并且现在我会强调一些不同的东西。我仍然相信,赋予动物的认知状态以内容是具有科学效用的,但对于应当如何为这个赋予内容的过程奠定基础,我有了不同的设想。所强调的一个变化涉及施蒂奇的观点,施蒂奇认为命题态度的归因是一种相似性判断,如果是这样的话,它们就是不精确的,并且是对语境敏感的。我现在倾向于支持这种观点,但同时要强调,相似性判断可变的精确性以及语境相关性,并不会导致它们不适用于科学性目的。然而要想应对施蒂奇提出的关于相关性的挑战,我们还需要一个关于相关相似性的理论,并表明如何能够将其明确地说明。

现在我也同样会强调我对丹尼特的结论的赞同:在动物的头脑(在这一点上或许也包括人类的头脑)中寻找类似语句的事物,以作为认知的主要工具的做法是不可能成功的。我还赞同他所说的,命题态度归因的效用,并不依赖于寻找到这样一种思维语言。我的不同意之处在于,如何为这种归因奠定基础。丹尼特(Dennett)提出,意向状态归因是一种源自行为模式的抽象[9]。正如下文提出的,我认为将之归结为抽象,是一个正确想法,但是我不同意他的赖尔式假设,即宣称行为模式为这种抽象提供了基础。丹尼特将意向状态与重心进行了类比。为了抵制时常贴到他身上的“工具论者”标签,他写道,“在我所讲的民间心理学版本中,就正如人们真的有重心一样,人们的确是有信念与愿望。”[9]他援引了赖兴巴赫(Hans Reichenbach)对于abstracta(理论中的术语,例如温度,可以还原为具体事实)和illata(理论假定的实体,例如电子,以概率推断出)的区分,并且坚持认为意向状态是abstracta。

不管这些观点让丹尼特成为了一个实在论者,还是一个工具论者,对我而言都无关紧要。正如之前说过的,我的目标既不在于注解,也不在于阐释。我更加感兴趣的是,丹尼特的类比所提示的关于好的认知模型的建构。和所有类比一样,这一类比远称不上完美。一个系统或身体的重心,或者说质量的中心,是这一系统或身体中的全部质量的平均位置。即便我们在实践中无法测出全部质量的精确分布,但是理论上我们完全明白怎么计算它。尽管我们可以通过诸如将系统参差不齐的边缘理想化、假定物体的各部分有着相对一致的密度等方法,得出一些非常近似的结果。然而意向状态归因和行为模式之间的关系,却不是如此显明的。用于描述质量中心的术语和用于描述它所抽象过来的具体事实的术语是一样的,也就是空间位置和质量;但意向状态的语言,却并不明显和用于描述行为的语言相同,并且我们缺少从前一种转换到后一种的公式。这一匹配错误的问题直指问题的核心,即通过抽象的概念对意向概念进行科学的复原是否可能。

对主体进行意向状态归因,是对潜在具体事实的复杂集合进行抽象的一种形式——丹尼特并不是唯一一位被这一想法吸引的哲学家,其他哲学家,例如马修斯(Robert Matthews)[11]。但是,试图解释任意类型的具体事件和它们的意向特性两者之间关系的尝试,已经被证实是不完备的——比起在经验上富有成效的模型,它们更像是启发性的类比。我将论证,通过考虑下面这种可能性,这一想法有可能重新焕发生机:使用更新的信息—理论式的概念,来将意向归因连接到具身的、社会性嵌入的认知系统的复杂动力学之中。我还将应对施蒂奇提出的挑战,使不受约束的相似性判断得以严谨化。我相信,尽管意向状态归因中包含了对语境敏感的相似性判断,但它们仍旧能够系统而富有成效地对广泛的认知系统进行归因。

一、 心理几何学

让我从一个“启发性类比”谈起。想一想多维空间中的几何物体,它们存在着各种各样的方式,将这样的物体从它们的全部细节中抽象出来。这些方式包括:(1)通过对物体做“切面”或将它投射到某个子空间以降低维度;(2)应用一个可使物体变平滑的过滤器使边界模糊化;(3)描述物体的对称性与结构的不变性。

在经历了(1)和(2)中的转换之后,原初的几何构型物体就被另一物体所表征。在(3)中会给出一个代数表征,它将表明这个物体是怎样在转换的过程中同时保持它的整体结构的。在所有这些方法中,有两个重要的特征:(a)抽象物是以一种数学上十分精确的方式从初始物体中导出的;(b)抽象过程有时会导致不同的初始物体被同一个导出的物体或全等的物体所表征,又或者是被其他相似性可测量的表征物所表征。

特征(a)避免了匹配错误的问题,因为用于描述抽象物的术语,与用于描述初始物体的术语能够通用。特征(b)则使我们可以比较处于不同语境的物体之间严格的相似性,从而在一定程度上回答了施蒂奇的相关性质疑。这里之所以说“一定程度上”,是因为在意向状态归因中,还保留着一种不可还原的语用要素。而这种情况在意料之中,它对于任何科学模型也同样适用,因为都需要使用者。这并不是一个新颖的想法。明斯基(Marvin Minsky)就曾这样说道:“我们在以下意义上使用‘模型’这一术语:对于观察者B而言,B能够在多大程度上用A*来回答他感兴趣的关于A的问题,物体A*就在多大程度上是物体A的模型。”[12-13]

为了使讨论落在实处,让我们设想两个在三维空间中的几何物体:一个球体和一个圆柱体。抽象策略(1):球体的切面和正交投影永远是圆形。将一个圆柱体从垂直于它的中轴线的角度进行切面,通过这种方式可以得到圆形,但是横穿过圆柱体侧面的不垂直的切面会生成椭圆,而那些从圆柱体的一端或两端穿过的切面则会生成其他形状,从矩形到各种由椭圆边或直边组成的复合形状都有可能。圆柱的正交投影也会生成各种各样的形状,这些形状由圆形逐渐变换到矩形,同时也包括这两者之间各种复合的图形。并不是圆柱体的所有切面都和它的正交投影全等。

只要我们去设想一下那些拥有一些凹面的复杂形状,切面和投影的不相等这个一般性特点就显而易见了。凹状物体的一些切面会产生不相连的部分(例如,可以把人的手的“切面”想象成保龄球上的洞的切面模式),而任何的投影都不会这样。如果圆柱体的半径小于或等于球体的半径,那么它们各自的切面中就会有一些在几何属性上全等,因而对于某些特定的目的而言,这些切面是完全相同的。球体和圆柱体的不同切面与投影之间的相似性,是可以严格定义的。至于哪一个切面或投影适合拿来比较,则取决于我们的目的:有时候圆柱体的圆形剖面,要比它的矩形剖面更具相关性,有时候则又相反。

抽象策略(2):将物体模糊化,可以使一个物体和另一个物体互相映射。直观的例子是:假如你眯住双眼,足够用力,任何物体都和其他物体非常相像。这一点在极端情况下最为明显,这是因为在以无限大半径对某个物体进行模糊化之后,这个物体就无法和任何其他以同样尺度半径模糊化了的物体相区分开。更贴切地说,让我们假想一下,将一个完美的球体和行星地球进行比较。学校里教给学生说这是一个“扁圆的椭球体”——由于自转力的影响,赤道的周长要比两极的周长大了约68千米。而且地球的表面有许多不规则的凹凸面,从低于海平面超过11 000米的马里亚纳海沟,到海拔8 848米高的珠穆朗玛峰之巅,高低不齐。尽管如此,从百分比上来看,如果把地球比作台球的话,完全是在允许的误差范围之内[14]。即使我们不讨论“模糊化”的问题,上述这一点也是可以理解的,但通过以下方式这个观点可以得到更严格的说明:将一个不规则的扁圆椭球体上的每一个点都用一个点群来替代,这个点群以原始点为中心,有着给定的分布(例如基于给定方差的高斯分布,或是基于给定半径的球状分布)。由此得到的物体和对完美球体执行相同操作后而获得的物体完全相同(对于分布方差或半径为某个足够大的值而言)。

为节省篇幅,我省略了关于抽象策略(3)的详细讨论。尽管如此,有了对前两个策略的描述,现在我可以提出一个几何抽象与意向状态归因之间的类比。认知系统,不管你想到的是大脑、神经系统、脑—身系统、还是脑—身—环境系统(又被称为BBE系统),都是多维度的“物体”,更精确地说,它们可以被表征为多维状态空间中的动力系统。对它们进行意向状态归因的过程,就类似于进行抽象的过程,这个过程通过降低维度(类似投影或切面的方式)、特意降低精确性(模糊化),以及通过其他描述系统不变性的方式来进行。

这个类比很快就迎来两个挑战:(1)当“民众”将意向状态归因给彼此、给他们的宠物、或是《动物星球》里的猫鼬时,看上去就不可能是这样做的。(2)这一类比中,几何这一方是被精确定义的,认知这一方却不是。

对于第一个挑战,我的回应是,这一类比并不旨在成为对民间实践的解释(尽管在一定程度上它确实捕捉到了那一实践的某些方面,那是一种额外收获)。这里的目标是要展示意向内容的概念如何找到一个坚实的基础。正如牛顿理论中“功”的概念,功等于力乘以移动的距离,即使将这一概念限定为可以称之为“体力劳动”的东西,它也不会精准地映射到民间观念中去。对一个人来说,支撑20千克重量的行为,很快就可以转化为“功”,但是在通俗意义上,而不是在物理学家谈论的意义上。尽管如此,牛顿理论的“功”的概念,还是努力把握住了许多通常被这一术语掩盖的东西。

我对于第二个挑战的回应必定是有限的。我希望能够展示出认知的相关维度,并且精确地表明它们是怎样被意向状态归因抽象地表征出来的。但是这将需要假定我们具有比已知的更多关于认知的知识。我所能提供的最好的帮助是,给出一些科学工作的例子,我相信这些科学工作正在这个方向上前进,并且采用这一研究纲领会带来不断涌现的好处。

二、 球体也是圆形

我的提议在哲学文献中有许多的先例,这其中有很多都已经被马修斯(Matthews)[11]考察过了。然而在马修斯的回顾中,他并没有提及弗雷德·德雷茨克(Fred Dretske)[15]对于信息理论的突进,而这一理论看上去是非常适合测量进路的。德雷茨克的理论建立于香农(Shannon)关于信息的数学理论[16]基础之上,这对于数学化的定位开创了一个非常重要的先例。德雷茨克采取了某种他称之为“略微非正统的”的方法,使用了“模拟与数字”这一术语,根据他的用法,“每一个信号都同时以模拟和数字的形式携带了信息”[15]。在德雷茨克的用法中,“数字”这个标签表示“信号携带的”关于某个信息源的“最特定的信息”[15]。由于我的目标既不在于注解也不在于批判性地评论,我不会在这里去挖掘具体的细节,但是也许我们有理由去怀疑该语境中使用的“携带”与“传达”信息的概念;尽管如此,香农的信息理论还是可以为动物的交流和认知提供一个有用的建模工具[17]。然而我确实希望指出德雷茨克的这一特殊用法的有益方面。如果一个信号中含有关于某种事态的信息,那么便可能存在着许多种方式来描述这个信息。一张拉萨犬的图片也是一张狗的图片,同时还是一张哺乳动物的图片,等等。德雷茨克写道:“通常,当我们描述一张图画所传达的信息时,我们所描述的是这张图画以模拟的形式传达出的信息——也可以说,是从它在图画中更具体的体现中去做抽象。”[15]我坚持认为,这里的“也可以说是”其实是不必要的谨慎。我们在描述中所拥有的是通过抽象实现的缩减信息的过程,而这一过程可以在数学上建模。

在上述的几何学例子中,抽象也是一种可以在数学上被定义的关系。拿一个三维的凸状物体举例。假如我们想要知道它是否能够通过一个特定的圆洞,我们只需知道它的最小的正交投影的大小。只要有某个切面的大小比洞的直径小,那么这个物体就能够借助某种操作通过这个洞。对于这个目的而言,球体和圆柱体都可以化简为圆形。但是假如我们想要知道,一个物体受重力的被动影响自由下落时,它有多大的可能性通过这个洞,那么圆柱体和球体之间的区分就显得至关重要了,因为一个卧倒的圆柱体有可能会横跨在这个洞上,即使它的半径能够允许它通过这个洞。(在这个方面,立方体和球体或许更像,因为它们都能从各种不同方向上通过大小相似的洞,不过,有这样的洞,它的大小介乎于立方体的面对角线与体对角线之间,使得立方体在某些方向上无法通过。)有时候我们关心差异,有时候却并不,这是一个实用主义的问题。但是如果考虑哪一种特定形式的抽象是合适的,那么这个完整的物体和它的适当的抽象表征之间的关系,便是一个客观的并且可以形式化描述的问题。

类似的是,任意两个认知主体的精确的多维属性(也可称作“认知几何学”),绝不可能在每一个方面都完全一样,并且在大多数维度上它们可能是很不一样的,但是涉及到某种特定的抽象时,它们还是能够达成客观的相似。用日常的语言来讲,当我拾起拴住我的狗的皮带时,这只狗在想什么?我会说,它在想它要去散步了。怀疑论者会谴责说,它不可能有这样的想法,因为,它没有关于自我的相关概念。而我会说:“球体和圆柱体。”它也许没有一个和我的自我概念一样广博且多维度的对它的自我的概念,但是在其他方面,它的认知系统和我们的相似,并且我自信地认为,通过某种方式我们可以客观地将这种相似性描述出来。在这里我们不应当假设,这只狗的认知空间是我自己的认知空间的真子集。这只狗可能拥有我所缺乏的、一整套与自我及他人概念相联系的嗅觉维度[18]。

尽管民众将某个信念归因到一只宠物狗身上的做法并不是科学,但是诸如贝科夫(Bekoff)所做的研究暗示我们,类似的归因行为在科学中的确扮有一定的角色。当然在科学领域中对于这种进路也存有怀疑,但是关于理论化的适当性方面的争议问题,不是只有比较动物认知才有的(例如,可以将物理学家关于弦理论的争论拿来比较)。出于本文的写作目的,我只简要地指出,命题态度归因在部分科学领域里扮演着角色。例如,比较认知科学中三个近期的研究:(1)关于协作任务中决策行为的研究[19];(2)一个偷取食物的任务[20];(3)一个数量识别任务[21]。这些研究都提出了动物对它们所处的环境有多少了解或表征了多少的问题。分别来讲,(1)的研究者对大象发出了疑问:“对于合作的好处,它们知道什么?”(2)的研究者提出的问题是,猴子是否“知道其他猴子能听到什么,和不能听到什么?”(3)的研究者在思考,猴子是否能“对一个物体和它所象征的东西之间的关系做出表征?”即使我们将(1)和(2)中“知道”一词的使用仅仅看作是一种“讲话方式”(facondeparler),关于如何归因意向状态的根本问题也仍旧存在。上述每一个实例都要求对于动物的信念或表征的语义内容要进行某种特性化描述。

我的观点是,这样的含有语义内容的归因就是做近似处理,基本上与模型类似,并且正因为它们是近似物而获得了效力。BBE系统是一个有着无数自由度的复杂动力系统。我们不能指望使用任何现有的测量装置或模型来把握它的全部,但是我们可通过简化来拉动,正如物理学家们通过使用简化模型去拉动其他复杂系统一样。不过必须证明这样的简化是合理的,并且必须严格界定它与更大规模的现象之间的联系。

那么上述种种怎样有助于证明意向概念的正确性呢?要回答这个问题,我们需要理解怎样拿复杂的多维系统举例,并且将它们或做切面、或投影、或模糊化,或是描述它们结构上的不变性——也就是将它们抽象化——以这些方式为预测、解释和操控那些系统提供经验性拉动。我相信我们能为所有这些系统找到认知建模的类似物。抽象物通过忽略一些差异而达成近似。所以可以为两个系统建构出类似的模型,即使这个模型只是在行为上近似于它们。同样的,两个不同的抽象物(模型)也可以通过它们的抽象方式而被关联起来,即它们都对所描述的完整系统实施同种类型的抽象方式。为了更全面地捍卫这一观点,我将努力说明:(a)意向状态归因进行的是切面、投影、模糊化的操作,并且把握不变性;(b)认知模型进行的是相似的操作;(c)我们可以讲述一个“故事”,在哈特曼(Stephan Hartmann)[22]所表达的意义上,来将认知模型和意向心理学联系起来。比起本文中所能包含的内容,这是一个庞大得多的工程(正在进行中),但是我们要表达的总体观点是,科学家们不仅仅需要提供对于其模型的阐释,从而将数学与可测量的现象联系起来,还必须给出故事,描述模型与他们最开始探索时提出的基本问题之间的关联。在一些实例中,那些问题的发端伴随着以“前—科学”或“前—理论”的方式去理解的现象,在这些例子里,即便有时候最终结论是原初问题的提出不过是基于混乱,但是故事性的叙述(在这种技术性的意义上)必须解释为什么某个给定的模型和原初的问题相关。就心理学(其中包括比较心理学)而言,它发端于关于心理状态本质的问题,有时是心理状态拥有的第一人称的本质,针对那些对含有语义内容的心理状态进行归因的模型,人们期待着关于它们的“故事”(从第三人称角度完成的活动),能够适用于从第一人称视角对那些心理状态进行的考察。不过在本文中,我所关注的是将(a)和(b)变为可能,而将(c)——一个更为完整的对于故事性叙述的解释,留待将来完成。

三、 切片化与碎块化的意向内容

在多维度的物体上取出一块超切片,也就意味着在一组降低了的维度上描述它的形状。投影将物体转换为低维度的物体,同时还保留了被消除的维度中的一些信息。所有这些在意向状态归因中都能找到类比。

想一想你最近一次在外面吃饭的经历吧。这个记忆将该经历的许多维度进行了编码——位置、食物,也许你还能回想起是谁招待你吃的,你是怎样吃的,那天的天气,你和谁在一起,味道怎么样,等等——在每一个维度上都保留了不同程度的精确性。假设我上一次在外吃饭,吃的是本地小吃店里的鳕鱼和土豆片,而你则是在高档海鲜餐厅里,吃的是加勒比风味的石斑鱼杂烩汤。我们俩都确信,我们在外吃的上一顿饭里有鱼和土豆,但这样的信念归因,却遗漏了真实记忆中的许多维度,省略了它们全部的复杂性。尽管如此,真实状态简化后的描述,即吃了鱼和土豆的这样一个记忆,对于许多交流或解释用的目的而言已经足够了,例如,当我们在交流我们俩是不是都是严格的素食主义者时,或是解释我们对下一次出去吃饭时所表达的偏好时。类似的,我们可以说,我和我的狗都相信我们是要一起出去散步,从而将注意力集中在我们的认知状态中有着相同轮廓的维度上。

假设有某个人(A)将“地球是平的”的信念归因到德谟克利特(D)的身上。在英语语言中,对这个归因的“从物”式解读(D相信,他站在其上的这个有质量的物体是平的)和“概念负载”式解读(D相信,以某种特定方式构想出来的这个地球是平的),二者之间的区分模棱两可。“从物”式解读可以被认为是,A的“地球”概念在一个子空间中的切面或投影,这个子空间被限定为D与他脚下的物体之间的物质性的相互作用。(关于抽象物体的信念需要特别对待,但那是下一次我们要讨论的话题。)“认知—负载”式解读(我不称它为“从言”式解读,因为D既不说英语也不使用英语词汇)认为,从A的认知空间投射到D的部分认知空间中。尽管D的“地球”概念可能和A的“地球”概念有着同样高的维度,但是实际上,我们可以肯定这两者的交集的维度比这两者都要低。我认为,即使是相同语言共同体中的成员,也会拥有不同的“地球”的概念,虽然相较于其他共同体中的成员来讲,他们的地球概念会有更多重叠的部分。共有的概念(在惯用语中常被表达为诸如“我们关于狗的概念”)这一想法本身,就是基于对许多不同却又相互重叠的个人状态的抽象。对于非人类的动物而言,情况也相类似。一只狗在等待它的女主人;它相信萨利正赶过来。

知觉输入(包括语言感知)的特征空间的维度几乎是不可想象的高,但并不会比下面这种情况所提供的空间维度更高,即将具身神经系统的每一个功能单元,都视作是提供一个维度(例如,神经元、突触、轴突末梢、树突末梢等等,也包括四肢和肌肉位置)。通过表征BBE系统的某个部分,就可以对其总体状态建模,只要建模的部分把握住了行为上的大部分不变性,这就会是一项很有力的技术。出于对比较认知的特别兴趣,我们有可能从有着不同潜在维度的系统中得出同样的切面来。(以此类推,一个普通球体中的二维切面和一个超球体中的二维切面将会具有相同的形状。)即使是人,通常也不会拥有完全相同的神经元数量,因而人们起初的总体BBE状态都有着不同的维度。尽管如此,这些状态的“形状”还是可以在一个降低了维度的集合里被拿来比较。于是,这里的“故事”便可以这样来表述:给两个不同的人归因同一个信念——他们上次出去吃饭时吃了鱼和土豆——这样的做法可以理解为,将各自更高维度的状态在更低的维度上的表征。类似的,跨物种的比较通常会从维度相差极大的BBE系统开始——在许多情况下,不同系统之间甚至存在着数量级上的差异——然而给双方归因一个共同的信念,那就是在相互重叠的维度上(例如,对特定刺激作出反应的神经元),它们的大致轮廓是相似的。

四、 结语

我相信,降维表征的概念为思考动物,包括我们自己的心理状态归因提供了一个充满希望的模型。但是对于目前为止所提供的类比,我还有一些告诫。首先,几何学的类比揭示了一幅静态的图景,然而认知状态是动态且不断变化的。尽管我们倾向于认为观念和记忆是稳定的,但最新的研究提示我们并不是这样的。当然,在较短的时间跨度内,它们足够稳定,因而我们可以将它们视作是稳定的,但这也是一种忽略细节的抽象。神经系统的形状,这一概念在以下二者之间是模棱两可的:一方面是系统的结构属性,在其中发生着时刻不停的活动;另一方面,随着时间而发生的累加型的活动,它在系统的可能状态空间中“勾勒”出了某种形状。所以心理形状这一概念还需要更多的定义。

尽管如此,我们还是可以将心理状态归因理解成,为高维度系统提供了低维度表征,这些高维系统是动物的神经系统;同时,我们也可以将心理状态归因理解成对身体或环境(BBE系统)的耦合。从这个观点看,说我和我的狗都看到了花园里有一只松鼠,也就是拿出两个位于不同维度的初始空间中的相当不同的形状,并强行将它们置入单一的表征中,而这个表征最突出的特点和现实世界中的某些特征一致。说我认为松鼠是啮齿动物,而我的狗不这么认为,则是聚焦于用于比较的其他维度,依据语境,这些维度可能要么是内向型,要么是外向型,又或者是两者的混合。而说松鼠使我的狗感到激动,却并不使我感到激动,或者说我们的观念是不同的,便是要让一些内向的维度凸显出来,这些维度对于解释我们行为的不同可能是十分重要的。

我们并不缺乏客观性来宣称这样的事实:一个圆柱体,从某个角度看会显示为圆形,从而与球体更为相像;而从另一个角度看则更像矩形的多面体,因为它显示为矩形;它也可能因为显示为椭圆形,而与圆锥体更加类似,我们无须找到什么重大的相对性根据,去为了声称以下这一点:有时候,说我的狗相信花园里有一只松鼠的说法是准确的,但有时候,说同样的一件事情却又是不准确的。对于这个观点,“经验—实用主义”的立场是十分必要的,它主张一旦从实用角度确定了所问的问题,那么哪一种表征是适当的,便成为一个标准的经验问题。当然要使得这一主张完全客观,我们需要以表征语言书写的形式化模型,从而允许对具体的预测和解释进行陈述和比较。日常语言仅仅暗示了这样一些模型;但是,正如物理学提炼出关于力、运动和功的语言,并构建出形式的理论和模型一样,我不怀疑,同样的事情会发生在诸如观念、思想、推理等概念上。然而,发现或建立这样的模型并不是那些怯懦者的工作,尤其不是那些过分热衷于摊摊手的哲学家的事情,因为他们看不见如何去做这件事,所以便认为很有可能做不到。多么傲慢!并且这些模型需要一个故事性叙述来支持它们。这样的“故事”,可能只能部分地把握民众报告心理状态的实践,而对那些将实践理想化的哲学家而言,建构这些模型的目的就不在于此。

目前,对动物的心理内容归因,并不是说明人类和动物拥有什么完全相同的东西,而是说明在可以细化并最终加以测量的方式上,人类和动物是类似的。本文没有展示应该怎样详细说明或测量这种认知相似性,但论证了一点:几何学的类比告诉我们,当不同的复杂物体在一个降低了的维度中被模型化时,它们是怎样在测量结果上变得相似的。尽管关于动物或人类自己的心理,我们使用关于意义或“内容”的语言所说的任何话,在复杂程度上,通常都与潜在的认知系统有着数量级上的差距,但不管是对于人类还是动物,这种语言还是提供了有用的共同框架来把握这些相似性。

在这个方面,看起来是有可能(也许甚至不可避免)采用一个共同的本体论框架,去比较不同物种的心灵。回顾普劳尼科(Plotnik)和他人合著的《大象知道在协作任务中它们何时需要同伴象鼻的帮助》的文章,作者对于“象鼻”这个词语的使用,属于概念负载型的归因,这种归因已经让一些哲学家感到踌躇。他们吟咏道,我们人类的概念,涉及到由信念和其他概念组成的一整套网络,而这些是动物(明显)缺乏的。更确切地说,我们关于大象鼻子的概念,是和其他概念绑定在一起的,例如有机体、它们身体的各个部分,以及它们在两个密切相关的物种之一中的成员身份。(尽管你会怀疑,我要反驳这样的想法,即真的存在一个东西,它是我们对于象鼻的概念。)那些承认被这一担忧所困扰的哲学家们,倾向于分为两派:要么是认为动物具有概念这一点不可能是真的,要么则是认为,假如用我们的语言去描述动物的概念,比起所能澄清的来说,这样做会带来更大的模糊性,至少在科学的语境下是这样。类似的担忧在更多日常的例子中不断浮现出来。

如果我告诉你,我的狗纳齐(Noche)喜欢追松鼠,那么这一描述便固定在常识范畴之内,这一范畴利用我们类似的外向感受性。如果我看见一只松鼠,并且说“松鼠”,那么纳齐便会立马变得警惕起来,并且望向我,寻求该往哪儿看的指示,一旦在视野范围内它看见了一只松鼠,便会立即准备追上去。当然,它以这种方式去追逐的东西的范围,和我所称之为松鼠的那一类东西并不完全相同,但是两者之间重叠部分相当大,尽管我们的视觉敏锐性(对我有利)和嗅觉敏锐性(对它有利)有所差别。同样的,我们之间也存在着(相当大的)内向型差异。我能够记住关于松鼠的各种事实——例如,它们是哺乳动物,在分类学上接近于花鼠——而这些可能超出了我的狗的所知(尽管它也许能够闻出花鼠气味上的相似性)。我们之间也还是有内在相似性的,比如,当一只松鼠距离我们足够近,以至于可能捉住它时,我们都会感到兴奋。在合适的时候,我们会将差别抽象掉。纳齐可能没有和我一样的关于“松鼠”的概念,但准确地说,你也没有。(即使你还曾经和一个博士水平的松鼠科动物专家一起闲逛过。)比起我所能和象鼻建立起的关系,一头大象和其他大象的象鼻之间的关系,会远远亲密得多(更不用提与它自己的鼻子了),尽管如果我能成为一名动物园管理员,或是一名驭象人的话,我们之间可能会有一些额外的交集。

尽管存在着这样的差异,生物个体还是可以并且确实在和其他物种的成员协作。正像诸如在鸟类的多种混生群中出现的觅食与警戒的功能专业化现象[23],以及红海中的石斑鱼、海鳝与更小的岩礁鱼类进行的协同捕食现象[24-25]所显示的那样,人类并不是唯一能够跨越物种界线来进行协作的物种。为了某些目的,使用外向型的“外延式”框架来传达这些相似性是合理的,而这种以环境为中介而进行合作的可能性就是我们这样说的原因之一。然而,即使个体通常不参与到与其他个体的社会交往中,外延式框架仍旧是把握彼此之间相似性的一条重要途径。蝙蝠的许多不同种类中的个体毕竟都是使用回声对昆虫(或它们的某个子类)进行定位的,尽管这一能力在不同个体、不同种类中的确切细节并不一样。从更高层级的分类学角度来看,我们可以讨论以昆虫为食的鸟类、蝙蝠和鱼类,并且比较它们在使用视觉、回声和震颤的方式来感知同一个物体时,在功能方面的心理物理学上的相似点与不同点。描述上的更高抽象只能与更为抽象的预测相兼容,但是这在科学内部是很正常的。

对于其他目的而言,当看上去有必要对有机体如何随着时间流逝而组织起它们的经验这样的问题进行更多探索时,一个更为内向型的“内涵式”框架更加可取。复杂的动物有着高带宽的感官渠道,通过这些渠道将信息传入高维度的神经网络中,而这些网络有着非常复杂的动力学。当我们关心我们自身那些长期的、系统性的变化,并且这些变化影响到个体对世界做出分类及反应的方式时,我们便处在了概念域之中。尽管不同的生物体从错误中学习的能力是不同的,但在神经回路中还是存在着结构上的相似性,面对着哺乳动物内部共享的错误分类,这种结构相似性会负责修正神经回路,而这些结构相似性有可能已经在广泛隔离的世系中得到了单独的演进[26]。

人们使用“民间心理学”的语言在外向型的“外延式”框架和内向型的“认知负载型”框架之间灵活切换,根据语境对这些功能进行混合或匹配。对于归因语境的感受性,会帮助听者部分地理解他者的咕哝和尖声长叫,理解它们是如何映射到物理的和社会的世界中去的——这些投影就是有意义的联结,它们以极端复杂、然而又是可同化的神经系统的结构为中介,并以大脑的形式嵌入到类似的身体中,在共同的环境中发挥作用。这些相似性,以及语言在追踪它们时所扮演的角色,暗示了这样一点:维特根斯坦高估了物种之间的区别。如果狮子会说话,我们能够部分地理解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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