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洪涛
(浙江师范大学 党委组织部,浙江 金华 321004)*
近年来,随着经济社会的快速发展,我国的综合国力和国际影响力得到了明显提升,但与此同时,在文化与学术领域西强我弱的总体格局并未改观,我国始终面临文化和理论话语上的挑战和困境。这种局面的形成与现有全球知识格局下我国学术界“学术自主”意识的缺失和学术创新能力的不足而导致的学术依存性密切相关。回顾我国近代学术史,“学术自主”是一个屡被提及的重要论题,争取学术独立与自主的吁求与主张曾随国家政治、经济和文化环境的变动而不断得到声张。从历史经验中汲取教训、寻求启发是发展繁荣学术的有效途径之一,本文旨在通过学术史溯源与评析,系统回顾我国学界“学术自主”论题的演进历史,概括出“学术自主”主张的基本类型,继而为学界构建具有“中国特色、中国气派、中国风格”的我国人文社会科学知识体系提供启示与借鉴。
关于“学术自主”的讨论是一个学术界由来已久的话题,且在不断深化和发展,但一直以来并未形成清晰的共识,既没有实质性的研究实践,即使在理论思辨层面也缺乏必要的深度和清晰性,有的只是口号层面的空洞讨论,且仅仅提出了一些非常模糊的方向性观点。这些讨论和观点涉及到不同的情感层面和认知维度,很难概括为一个统一命题。“学术自主”所要讨论的很大程度上不是一个实证性的事实命题,而主要是一个规范性论题,更多依赖于主观性的诠释而非客观的证明。笔者在参考和综合前辈学人观点的基础上,将“学术自主”作如下定义:它是一种关于学术立场和学术方法的主张,是关于学术研究的“规范性”立场和价值判断,是特定的学术行为主体依照自我意愿开展学术研究、学术传承和学术传播活动的动机、态度、能力或特性,具体表现为话语行动中的主体性、自主性、自抉性和能动性等资格或能力,是一个哲学、政治学、法学、经济学、伦理学、社会学、教育学等多个学科领域都涉及的论题。“学术自主”从理念、权利和能力三个层面来理解,可以分别描述为“学术自主性”“学术自主权”和“学术自主力”,三者表现为前提、依据和保障的互为一体性,不可孤立理解。
从清末民初开始,面对西学疾进、中学渐退的现实处境,在民族主义情绪的激荡下,一批具有家国情怀的知识分子竭力寻求表达一种维护中华文明、复兴中华学术的学术自立意识,从而渐渐申发出要求中国学术独立的强烈意愿,提出了“谋求收回教育权、调整留学生政策、国化教科书、培养自主人才、学术研究本土化”等具体主张。这些观念与主张是中西学术文化碰撞过程中的自然产物,也是我国近代知识转型、教育革新和新的学术共同体开始形成的一个十分关键的节点,还与民主建国、文化复兴的时代话语紧密结合,获得了学人们的广泛关注与一致认同。下文将分别以萌芽、发展、深化、恢复、规范、反思为基本特征,以时间为序分六个时段对近代以来我国学界的“学术自主”论题进行阐释。
清末民初,旧学衰弱而新的学术思想和文化体系尚未建立,部分先知先觉的学人产生了强烈的中华文化面临危亡的警醒意识,开始极力倡导保护传统文化,理性面对西学,抨击全盘西化,坚持自主开展新式教育,积极寻求传统文化在社会革新中的有效定位与特殊价值。基于时代条件的局限,这一时段中的传统知识分子对西学的了解与掌握相对有限且十分浅显,因此他们提出的关于学术自主的观点缺乏聚焦且不甚清晰,主要表现为一种自觉呼应中西方之间文化传统冲突与交融的态度。
1.保护传统文化,理性面对西学
考察我国近代以来学术独立观念的源头,不得不追溯到晚清的洋务运动派及其提出的“中体西用”论。晚清政治改良派先驱冯桂芬最早表达了洋务派的“中体西用”思想。洋务派代表人物张之洞系统地总结了自己的洋务实践,把前人的思想归纳为“中学为体,西学为用”。“中体”是指以孔孟之道为核心的儒家学说,“中学为体”意在强调以中学固其根底。张之洞在其《劝学篇·设学》中全面论述了“中体西用”思想,这一思想继而成为洋务派的指导思想。“中体西用”论虽然一直以来备受争议,但其中保护中国文化学术传统的思想,可视为中国近代主张“学术自主”的源头。
至20世纪初,在遭受了甲午战争和庚子国变的沉重打击后,再加上科举制度的废除,国人自身在军事、政治和思想文化上的自信心空前低落。“至此,国民自顾其身,乃无复丝毫昂藏之气、自尊之概。与外人相遇,无一是处。劣等民族之名号,不必要外人以之相加,而自己早已自认了。”[1]在此形势下,崇拜西学、趋向新知的倾向在国人之间日益明显,最终汇成了强大的西化热潮。崇拜西学、趋向新知的西化热潮进一步打击了国人的文化自尊并引起了一批富有自主意识的知识分子的反思与忧虑。学人们深刻反思中国文化传统,积极应对西学的侵蚀,在对国人一味崇尚西方学术、无视本土学术传统和文化的做法进行质疑的同时,又旗帜鲜明地要求国人重塑学术自信、保持民族特性和追求学术自强。与“中体西用”之说不同,晚清以章太炎等为代表的一批饱学之士通过大量学习西方学术思想,并通过内化吸收后提出中国学术需要回归传统,以此来复兴传统文化和彰显民族精神。他们自主解读与阐释西方学术思想,敢于发现与指正西学的偏误与不足,并对其加以学理性修正。从研究20世纪初对中国学术思想产生重要影响的英国法学家爱德华·甄克斯和社会学家赫伯特·斯宾塞的学术思想来看,这些学者对其中的“社会演化论”“有机体论”和“历史分期论”都依照中国社会历史进行了自主研究,提出了不同的观点。又如章太炎既认同斯宾塞提出的“社会进化论”,承认如同自然界的物竞天择,社会进化中也存在适者生存的一面,但又认为社会应该有合理的分群,在一定的社会伦理之下友善相处、和谐生活。
2.反思留学热潮,坚持学术自主
民国初年,国内兴起了一波留学欧美的热潮,崇洋轻华、唯西是尊之风在留学人员中愈演愈烈,一批学人对此现象进行了深刻反思,表达了寻求学术自主的愿望与主张。1914年,中国近代科学的奠基人之一任鸿隽在《留美学生季报》上发表了《建立学界论》,认为中国之衰在于无“学界”而致“学术荒芜”,后于秋季号发表《建立学界再论》,进一步明确指出所主张建立之学界“当为格物致知、科学的学界”。同年,留学美国的胡适发表了著名的《非留学篇》,明确提出了“留学当以不留学为目的”的主张。胡适认为中国是有着几千年历史的文明古国,曾经是东亚文明的领袖,现在却沦落为北面受学,称弟子国,实在是国家的奇耻大辱。他认为,国人留学的目的原本应该是“以他人之长,补我所不足,庶令吾国古文明,得新生机而益发扬光大,为神州造一新旧泯合之新文明”,但事实上大部分留学生只是为了求取一纸文凭,以此作为获取功名富贵的“敲门之砖”罢了。胡适因此感叹道,假如抱着这样的目的而留学,即使欧美大学中到处是中国留学生,对我国的学术发展和文明进步又有何助益呢?所谓“救急之计而非久远之图”是胡适论点的核心所在,他明确指出留学作为一种实现自强的手段,可以是一时之计而绝非长久之计。1915年,中国近代植物学奠基人之一钱崇澎也针对当时留学生的不良习气加以指责,认为中国之所以缺少学术研究人员,和留学生的不作为有很大关系。1917年3月,蔡元培于《在清华学校高等科演说词》中告诫青年学生:“分工之理,在以己之所长,补人之所短,而人之所长,亦还以补我之所短。故人类分子,决不当尽归于同化,而贵在各能发达其特性。吾国学生游学他国者,不患其科学程度之不若人,患其模仿太过而消亡其特性。……学者言进化最高级为各具我性,次则各具个性,能保我性,则所得于外国思想、言论、学术,吸收而消化之,尽为我之一部,而不为其所同化。”[2]
从20世纪20年代开始,一批有志于振兴国家的留学人员纷纷回国从事学术和教育事业,在他们的积极努力之下,加之国民政府添设研究院所、加拨教育经费等政策的推出,国内大学的办学水平明显提升,学科体系得以完善并产出了一批有影响的学术成果。这一时期,随着主体意识的觉醒,中国的知识分子阶层从各种途径实践自己的学术自主设想,包括收回教育权、调整留学政策、国化教科书、学术研究本土化等,以此作为对西化倾向的一种批判与反思。
1.反对全盘西化,重塑文化自尊
在20世纪20年代初的中国文化思想界,曾爆发过一次空前规模的思想论战,吸引了文化思想界众多知识精英参与其中,史称“科玄论战”。“科玄论战”自1923年2月开始,一直到1924年年底基本结束,整个论战大致分为三个阶段,历时近两年之久。这场论战是20世纪中国文化思想史上一个极富象征意味的事件,名义上虽是学术论争,实际是中国思想界对“西学东渐”八十年来的全面反思,是19世纪以来一直延续不断的中西文化优劣之争的延续,是“五四”新文化运动的进一步深化,是一批具有民族意识的知识分子文化自觉与自主意识的反映。[3]此期,还有一批学者对欧化风气展开了批判,在认识到欧化风气对中国学术思想和教育发展造成滞碍的同时,学界力主恢复文化自信,重塑文化自尊,明确表达了“学术自主”的信念。1931年,陈寅恪于清华大学成立20周年之际,发表了著名的《吾国学术之现状及清华之职责》一文。他在文中指出:“吾国大学之职责,在求本国学术之独立,此今日之公论也。”但以学术独立的标准来观照当时全国的学术现状,大学乃“中国学术独立之罪人而已”。为此,他疾呼“夫吾国学术之现状如此,全国大学皆有责焉,而清华为全国所最属望,以谓大可有为之大学,故其职责尤独重”。[4]20世纪30年代,武汉大学历史系教授姚薇元在《独立评论》上一针见血地指出当时中国的大学,名义上虽也强调“学术独立”,但在这一口号的掩饰下,实际上却全是‘留洋预备学校’,甚至连大学研究院也概莫如此,学生进研究院的目的只不过以此作为作投考留学的翘板而已,很多研究院的学生连续几年投考留学却始终没有动手写论文。他指出,在这样的留学政策之下,大学研究院是办不好的,再办十年、二十年也是徒劳无功的,学术独立与自主也看不到希望。文章以抨击留学政策为名,实则是对中国学术能否自主于西方的意愿表达。[5]
2.“学术自主”的尝试与践行
第一,争取教育独立。具体表现为“国化教科书”和“收回教育权运动”。1923年,舒新城针对当时国内大学普遍使用外国教材的情况,严厉指出这种做法对于“学术提高,容或有之,至于独立,则适得其反”。[6]1928年,罗家伦将清华学校正式改建为国立大学,明确提出学术独立的办学方针,即“站在中国的立场”,以“扶助我们科学教育的独立,把科学的根苗移植在清华园里”,乃至“整个的中国的土壤上”。20世纪30年代,蔡元培指出以外文课本教学固然是落后国家“得到现代的知识所用的苦法子”,但“是不得已的过渡办法”,应“使之中国化”(Nationalized),应以统一专业名词、编辑中文教科书等方式纠正这一“畸形的现象”。[7]20世纪20年代的“收回教育权运动”是当时国内发生的一场声势浩大的非基督教运动,它起于自觉的文化批判,在民族主义浪潮的推动下,转变为一场反对帝国主义文化侵略的政治运动,这一运动是国人争取国家主权完整、恢复行使国家主权权力的一个重要组成部分,是中华民族对外斗争的一次重大胜利。
第二,学术研究本土化。20世纪20—30年代是中国近现代学术史上的一个重要时期,在西方的学科制度和研究意识全面引入中国现代学术界之时,一批大学的主政者和知名学者抱着“求国家学术之独立”的宗旨,始终坚持以“中国”为中心的研究立场,并试图重新诠释中国,发起了“学术研究本土化”运动,使许多学科的研究与国内实际相结合,从理论到方法都力图实现中国化。恰如傅斯年在《历史语言研究所工作之旨趣》中宣言式地大声疾呼,“我们要科学的东方学之正统在中国”。[8]南开大学校长张伯苓从中国国情出发,将民族性、时代性和地域性相结合,寻求民族自强和推进国家现代化的“教育土货化”发展道路,他本人也因此被称为“土货校长”,铸就了民国高等教育史上的一段佳话。所谓“‘土货化’者,非所谓东方精神文化,乃关于中国问题之科学知识,乃至中国问题之科学人才”,概括起来,就是“知中国”“服务中国”二语。[9]其次,在学科研究上,语言学家沈兼士斥责当时学界对“东方学”不但没有人加以整理研究,连基本的保存工作都做不到,更不可能在世界上取得学术地位,强调中国知识分子应全力整理中国传统学术文化并对世界学术做出贡献。历史学家陈垣对中国史学的旁落十分忧虑,号召“把汉学中心夺回中国,夺回北京”。社会学家吴文藻是中国社会学、人类学和民族学本土化、中国化的最早提倡者和积极实践者。他呼吁学术界培养自主人才,开展自主研究,共同创造具有本土特色的社会学理论和方法,使中国社会科学建基于传统文化和现实社会。[10]他还开创了中国社会学“社区研究”的传统,强调深入了解中国国情,开展实地研究。费孝通、林耀华、杨懋春等一批学者正是在他所开创的社会学中国化研究路径上不断拓展,产出了一大批具有深远影响的研究成果,从而为社会学的本土化发展奠定了坚实基础。其中,费孝通师从英国著名的社会学家马林洛夫斯基,以村落为单位开展社区研究,他从中国传统文化中汲取灵感,创造的“乡土社会、差序格局”等概念得到了西方社会科学界的广泛认同,为中国社会学研究中建构本土化理论树立了典范,他的《江村经济》一书被译成多国文字广为传播,成为世界人类学界的扛鼎之作,具有里程碑式的意义。而以梁漱溟等为代表的文化保守派则基于对中国文化的认同及复兴儒家文化的需要始终坚持“学术自主”,反对西化。
20世纪40年代至抗日战争结束后,国内学术界对强国复兴充满了期望,“学术自主”的吁求十分强烈,关于“学术自主”的讨论更为深入与具体,这既是对战后如何有效推进中国学术发展问题的现实思考,也得益于这一时期国内学术力量的整体提升和学术界一批高水平学术成果的相继涌现。更为值得关注的是,知识界开始对“学术自主”的命题作出了具体的探讨与辩明,要求摆脱西学的羁绊,在学术研究上实现自主、拒绝依附,主张拥有平等的学术权力、开展交流对话,但也反对民族中心主义和孤立保守主义,以开放包容、自信自觉的姿态开展对外学术交流。与学者们的学术自主思潮相对应,此时的国民政府也意识到学术独立对于国家发展的重要性和紧迫性,强调“中国要立国于现代国际社会,必须完成各种的建设,求取学术文化的向上”。[11]与此相呼应,构建全国学术中心的设想得以提出。冯友兰就曾提议,要确立知识学术独立自主的百年大计,国家就必须树立几个学术中心,将几所卓有成绩的大学扩充为“大大学”。1947年,胡适在任北大校长期间发表了著名的《争取学术独立的十年计划》,希望“在十年之内,集中国家的最大力量,培植五个到十个成绩最好的大学,使他们尽力发展他们的研究工作,使他们成为第一流的学术中心,使他们成为国家学术独立的根据地”。
1979年,中国大陆的社会科学开始恢复重建,其中一个首要的问题就是界定社会科学的学科性质、研究范围和研究对象等问题,基于此,社会科学学术自主的主张再一次被明确提出。但在当时的时代背景下,这种学术自主的意识形态属性十分突出,但客观上为刚刚恢复的中国社会科学争取了更大的合法性。这一时期香港和台湾地区社会科学界也围绕“学术自主”问题开展了激烈的讨论,提出了很多有见地的思想和学术观点。随着台湾地区社会学发展日渐成熟以及全球社会科学研究范式日益多元等多重因素的影响,台湾社会科学界发起了一场“社会学本土化”的“学术自主”运动。在叶启政等一批学者积极呼吁和共同努力下,当地学术界多次以学术研讨会的形式深入探讨“社会科学本土化”问题。学者们主要围绕实证主义方法论的反思,以阐释学、批判理论等为依托,从知识论、价值论和方法论层面思考了“学术在地化”的可能性、可行性以及操作性,产出了丰硕的学术成果。如1980年12月,台湾“中研院”民族学研究所“社会及行为科学研究的中国化”研讨会后出版的《社会及行为科学研究的中国化》一书,成为台湾社会科学本土化运动的启蒙书籍,并对香港及大陆学界产生了广泛的学术影响。台湾大学的叶启政教授被称为这场“学术自主”运动中,用力最多、坚持最久、成果最丰的学者。
进入20世纪90年代,“学术规范化”运动在中国社科学界蔚然成风。“规范化”强调社会科学知识的学科积累性,重视一种普遍性科学规范和方法的建立,以及同国际学界的接轨对话,以此来切实提升自己的学术能力和学术水平,从而更好地实现学术自主。与上一时期明显不同,这一时期提出的“学术自主”主张发生了根本性变化。首先,改变了以往从政治考量出发的研究取向,转而更多地从调整东西方文化关系以及建构中国的国际“话语权”视角去理解;其次,“学术自主”主张的方法论意涵的重要性被全面提升。从传统文化的延续性和现实社会的复杂性出发,“学术自主”成为全面解读中国历史和现实问题的客观要求,也成为社会科学理论联系实际,指导中国社会科学本土社会实践的内在需要。
进入新世纪以来,关于社会科学“学术自主”问题的讨论又进入了一个新的阶段。在这一时期,学者们更为关注与揭示学术理论与社会现实背后隐含的方法论问题,在关注中国现实问题已成为普遍共识的前提下,号召采取质性研究方法和方法论立场,反对拘泥于命题检验式的量化实证主义研究方法。同时,随着新世纪以来综合国力的上升,学术界开始发出实现文化自信和文化自觉的呼声,“学术自主”作为民族文化复兴的要求开始被提出。通过反思,学者们意识到西方社会科学的本质就是“西方中心主义”在思想文化和学术领域的延伸,西方自进入现代化进程以来,自始至终强调自我与他者(中心与边缘)、西方与东方(现代与传统)的分野,并以此构建出体现西方社会核心价值的普世价值观,以此解释、影响和改造后发展国家的历史、文化和社会价值观。于是,一批具有文化自觉的人文社会学者开始意识到搬用西方社会科学理论来解释、指导中国社会发展可能带来的严重后果,不仅对解释中国社会现实和解决中国社会矛盾毫无裨益,而且潜隐着一种钳制性的文化危害,甚至可能导致文化殖民的发生。在中西学术关系上,也使中国社会科学始终处于“被供给、被解释”的位置,致使学术自主性和国际学术话语权严重缺失。于是,“以本土为视域”“发现本土问题”“探索中国模式”“构建学术主体性”“实现文化复兴”等主张开始在中国社会科学研究中被不断提及。
上述有关“学术自主”论题的历史论述以时间为序,虽然对各个阶段的基本特征有了一个总体描述,分别概之以萌芽、发展、深化、恢复、规范及反思,但整体上还是一种有关“学术自主”观点及行动的事实描述,缺乏内涵分析与逻辑归纳,同时由于这些主张缘于不同历史背景,涉及到不同的情感层面和认知维度,很难概括为一个统一命题,难免给人杂乱之感。以下将通对这些论题的分析梳理,辨识出四种主要的意义类型。
这种“学术自主”主张见于早期,尤以“中体西用”论为典型。鉴于西学的现代性与先进性,主张将其引入并应用,通过掌握西学而达到自主,从而实现“师夷长技以制夷”的最终目的。因此,这种主张是把西方知识体系在中国的引入、传播和发展过程都作为实现“学术自主”的组成部分,由于对西学在中国社会的“适用性”还没有具体的实践经验,所以也就谈不上对社会科学理论和方法论本身的批判性反思。
这一主张首先认同西方社会科学的科学性与普世性,但同时又看到了中国社会的特殊性,故而主张通过对中国社会研究取得的经验资料来佐证既有西方社会科学,从而丰富和完善既有的社会科学理论,提升其普适性和解释力。而本土研究人员的主要任务是不断发现和挖掘验证材料,服务于对现有西方社会科学理论命题的发展与完善。从知识论和方法论的角度看,此种“学术自主”观点依然无法摆脱实证主义研究立场的束缚。
这种主张认为,是否具有敏感的本土问题意识是中国社会科学“学术自主”能否实现的根基所在,中国社会科学研究人员要立足中国大地,善于发现中国社会发展进程中的“真问题”,反对在西方主导的学术议题后面亦步亦趋、毫无自主立场和学术敏感性;反对在研究主题上采取简单的拿来主义,在没有任何实践经验的基础上就盲目与西方学界进行空洞的理论对话。贺雪峰曾指出,中西社会科学之间并不存在绝对意义上的落后与先进,关键是一国的社会科学研究是否适合于自己国家的国情,是否真正做到了学术研究本土化。西方社会科学,要研究并解决正在面临的内部社会问题,而发展中国家正面临和需要解决的问题,却可能与西方社会有很大差异。[12]
这一主张坚定地将“学术自主”贯穿始终。它以中国文化的特殊性批判西方文化的普世性与殖民性,强调自身社会现象的特殊性、历史性和人文性,突出本国文化传统在构建社会科学理论体系的地位与价值。社会科学研究面对的是充满特殊性的复杂“现实问题”,不可能设立具有普世性的社会法则。同时,持“文化自主论”者认为“文化被殖民”的危机在中国人文社会科学领域始终存在且日益严重,尤其是随着全球化的加速,依托文化商品、文化贸易和文化市场,西方国家的文化侵略性更加凸显,垄断了国际学术议题设置权和话语权,而发展中国家的文化传统却不断遭到自我遗弃,文化主体性日渐丧失,逐渐成为西方学术文化的跟随者与消费者。
我国社会的转型发展迫切需要学术界构建起自主的知识体系和理论体系,以有效解释社会改革发展进程中所遇到的各种新现象和新问题。提倡“学术自主”,主要是为了唤醒学人的学术自省与自觉意识,增强学人的学术主体意识。我国是文明古国、文化大国,但还未必是文化强国;从学术界的研究人员和学术产量而言,我国是学术大国,但还未必是学术强国。当前,国人正在为实现中华民族伟大复兴的“中国梦”而努力,于学术而言,近代以来一代代中国知识分子,追寻的正是在知识的自我更新中实现中国学术的“独立梦”,用中国话语构筑中国学术。大国之崛起,乃物力与思想之共同崛起也,崛起中的大国如没有一套成体系的理论解释自己以及解释自己与世界的关系,则难以让他人心服口服,更遑论推动国际知识格局的转变。从此意义上讲,保持强烈的主体性和觉察能力,不盲目排斥,在汲取古今中外一切优秀知识基础上而又不落人窠臼,且能做到青出于蓝,大国的学术才可能成就学术的大国,从而傲立于世界文化琼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