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 娜,程相占
(1.山东大学文艺美学研究中心,山东济南250100;2.山东建筑大学 外国语学院,山东济南250101)
学界中冠以“生态”之名或占据“生态”立场的学术研究因为顺应时代发展和现实语境而成为热点和前沿,当前正处于蓬勃发展的阶段。作为学科术语的生态批评,自上世纪70年代经威廉·鲁克尔特(William Rueckert)提出以来,一直以实践的姿态实现着文学与环境的跨学科融合。但是,早期生态批评具有偏重纯粹自然和荒野描写而回避社会和文化因素的学术倾向,这种过于理想化的学术立场使其陷入理论困境,迫切需要经过“羊皮纸上的重写”来实现新语境里的建构。作为生态批评的重要方法之一,环境公正生态批评使得生态批评的研究视域空前扩大,文本范畴亦有拓展,且更贴近现实生活。本文试图突出环境公正生态批评的学理优势,并尝试回答以下几个问题:环境公正生态批评中的“环境”意指何种环境?环境公正生态批评的传统和趋向是什么?构建环境公正生态批评的意义何在?通过探究上述问题,本文挖掘环境公正思想富含的生态意蕴和伦理意蕴,从而为生态批评的相关研究提供参照。
迄今为止,西方生态批评的发展历经了四次浪潮,即“生态中心主义生态批评”“环境公正生态批评”“跨文化生态批评”和“物质生态批评”①前两次浪潮由布伊尔提出,参见Buell,Lawrence,The Future of Environmental Criticism:Environmental Crisis and Literary Imagination.Malden:Blackwell,2005;后两次浪潮由斯洛维克提出,参见 Slovic,Scott,“The Third Wave of Ecocriticism:North American Reflections on the Current Phase of the Discipline”,2010;Slovic,Scott,“The Roots and Branches of ASLE”,2013.。每一次浪潮的涌现并不是对前次浪潮的取代和更替,而是在之前基础上的反思、修正。它们彼此之间息息相关,共同推进生态批评的绿色进程。在这几次浪潮中,第一波段到第二波段的转向尤为重要。环境公正思想对生态批评的介入使得生态批评的理论视野愈加宏大,学术内涵更为深刻。
在探究“环境”概念之前,我们需要先来厘清“自然”一词在各种语境中扮演的多重角色。由此才能分辨出,从生态批评第一次浪潮关注“自然”到第二次浪潮关注“环境”的转向究竟是如何拓展了生态批评的研究范畴。在卷帙浩繁的中文著作里,“nature”一词常被译为“自然”“自然界”和“大自然”,如果说,中文译法的差异显示了对该词理解上的不同侧重,那么,我们研究该词在西方生态批评领域中的意义,则要回归到西方学者对“nature”的阐释上。
凯特·索珀(Kate Soper)把“nature”的意义区分为“形而上学的”“现实主义的”和“世俗的”三种类型。首先,哲学论证中“自然”一词被当作形而上学的概念来使用,强调的是人类和自然界之间界限的绝对性。自然被看作是与人或者文化相对的、非人类的概念,即自然被视为与人类存在相区别、相对应的存在领域。其次,“自然”被当作一个现实主义的概念,它包含着结构、进程和因果力。这些因素都在物质世界中不停地发挥着作用,并且它们的作用为自然科学提供了研究对象。也是因为这些作用的存在,人类才有可能干预生态并和环境互动,即自然被当作因果进程。最后,在大多数的日常生活、文学文本和理论话语中,“自然”这个词表示的是“世俗的”或者“表面的”概念。也就是说,“自然”指的是风景、田园、荒野、乡村等内涵,让人联想到动物、原材料等概念。它与城市或工业的环境相对应。事关人们直接经验和审美欣赏的自然,当前遭受破坏和污染的自然,以及需要人类保护和共生的自然,就是这种含义上的自然。自然成为现象的一套直接体验。通过以上对“自然”含义的三种阐释,凯特明确指出生态批评里所说的自然,就是这第三种“世俗的”或“表面的”含义。但值得注意的是,这三种概念并非彼此孤立而是互相关联,对它们的阐释也必将不是孤立的,因为,“要弄清楚其中一个概念必然取决于对另一个概念的意义的构建”①S oper,Kate,“The Idea of Nature”,Coupe,Laurence,ed.The Green Studies Reader:From Romanticism to Ecocriticism.London and New York:Routledge,2000,pp.125 -126.。
生态批评发展初期也正是关注这种词语展现出来的自然世界,其研究偏好明显地集中于英国浪漫主义和美国自然写作领域的文本,关注自然诗歌和荒野小说等体裁,探讨美丽如画的田园风光和罕有人迹的荒野之内涵。正是由于生态批评对于这种世俗意义上“自然”的偏好,主流批评家们研究的文本是远离喧嚣的处所,是白人作家的自然书写,缺乏更为包容的批评视角,少有那些例如具备阶级和种族意识、能够表述人类与环境关系、具有文化多样性的研究对象。简言之,自然作为文化语境里的一个词语,也是表意系统里的一个符号。生态批评中的“自然”,指涉的就是存在于人类之外,未受人类活动介入的,或者是即使受到人类介入依然存留的物质世界,它持续关注的是造化之物,涉及人工之物的范畴尚未引起批评家们应有的重视。
上世纪90年代起,一些生态批评家们就已经发现了纯自然写作过度理想化的特点。路易斯·韦斯特林(Louise Westling)在《梭罗对自然母亲的矛盾心理》一文中指出,“(梭罗)描述的在瓦尔登湖畔的大多数经历都是在一种传统观念下不受约束的柏拉图境界里,由文学和哲学影射所定义的。不过,梭罗真正追求的是,在被殖民剥削所侵害的风景和想象的荒野伊甸园之间进行协商……至少,梭罗付出巧妙、多面、热情的努力去过一种不同于所处文化强加给他的现实生活,他通过记录这些使问题戏剧化了”②Westling,Louise,“Thoreau’s Ambivalence Toward Mother Nature”,Interdisciplinary Studies in Literature and Environment,Volume 1,Issue1,1993,p.149.。“柏拉图境界”意味着诗人超然物外,对无拘无束生活的向往。而现实却是自然风光“被殖民剥削所侵害”,人为因素和文化因素都影响着并塑造着现实生活,即便是自然,也只是构造出的自然形象而已,并非阿卡迪亚般的纯粹梦想之地,亦非纯粹客观的存在。
1997年,T.V.里德(T.V.Reed)敏锐地捕捉到了生态批评的最新发展态势,将其称之为环境公正生态批评。这种立场以“环境”为出发点,视域有所扩展,把多种景观和现实题材纳入研究范畴中。也正是从这个时候开始,生态批评内部关于环境责任感和环境伦理立场的争论较之以往更加激烈,也更加注重社会取向。劳伦斯·布伊尔(Lawrence Buell)对这种“环境公正”的转向非常赞同,在关于环境危机的文学想象中表明了两点:首先是文学研究中的环境批评越来越朝向社会公正和平等问题,“环境”概念已然扩展到超越单纯“自然”的范围;其次,批评家的言说立场不仅基于人类的本质需求,同时也兼顾到非人存在物的命运和状态①[美]劳伦斯·布伊尔:《环境批评的未来——环境危机与文学想象》,刘蓓译,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10年版,第140页,第9页。。生态批评的研究范畴从自然扩展到环境,反映了学界对环境危机的密切关注。学者们通过解读和诠释文学和文化文本而表现其批评立场,目的不仅是为了强调现实物质环境的恶化,更是为了唤起人类自身环境伦理意识,以学术话语观照现实语境,进而介入并拯救环境危机,重塑人与环境之间和谐依存的共生状态。
同“自然”概念的丰富内涵一样,“环境”一词的意识形态和承载意义仍旧复杂而深刻:首先,从“environment”的词源来看,根据牛津英语词典,该词可追溯到中古法语的“environs”。距今的两个世纪里,人们把环境当作宽广开阔的自然空间来理解,这与早期现代人的理解颇为不同。那个时代的人把“环境”当作名词来用,意指“被围绕或包围的状态”,同时也将它用作动词,意为“环绕、围绕或包围某事物的行为”。18世纪里,“环境”指“包围某地或某物的区域”,直到20世纪,“环境”这个术语才用来代表自然界,但即便如此,“环境”也意味着“同样受到人类活动影响”的周围物质事物。除此之外,“环境”的另一个定义可以追溯到19世纪中期,与20世纪末生态学的理解非常相似。环境被认为是“人或其他有机体生存、发展等活动所处的,或是事物存在的物质环境或条件;总体上影响有机体或物体的生命、存在或性质的外部条件”②Adamson,Joni,William A.Gleason,and David N.Pellow,eds.Keywords for Environmental Studies.New York:NYU Press,2016,p.93.。其次,生态批评作为文学与环境的跨学科研究领域,致力于在文学研究的视域中反思当代环境危机的根源,其环境概念颇受环境伦理学和环境政治学的影响。“环境”一词的优势在于,它更能概括生态批评研究对象复杂的性质,既对早期的自然文学有所突破,又对人工环境和环境公正问题有所涉及,已然具备了自然和社会双重维度。而且,自然环境与人工环境之间并非壁垒森严,“一切‘环境’实际上都融合了‘自然的’与‘建构的’元素”③[美]劳伦斯·布伊尔:《环境批评的未来——环境危机与文学想象》,刘蓓译,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10年版,第140页,第9页。。在人类文明史的发展历程中,自然一向受到人类的重塑,尤其自工业革命之后,都市景观与人建环境对生态批评来说,重要程度并不次于荒野。由是观之,生态批评中环境概念的内涵并不仅仅限于自然之范畴,它不仅包括自然环境,同时也延伸进入社会环境,并把文化维度纳入考量的范围之中。不管是自然环境还是社会环境,人与环境之间相互影响、相互塑造,这是文学与环境的跨学科研究无法回避的现实问题。环境消解了自然与文化的二元对立,体现了各类人群之间,以及人类与非人存在之间的互动关系。于是,环境公正生态批评打破了横亘于乡野与都市之间、那些由人为因素历史地生成的壁垒。
虽然环境公正生态批评作为一个学科概念产生于20世纪末,但环境公正思想早已有迹可循。瑞切尔·卡逊(Rachel Carson)在其名作《寂静的春天》(1962)中,就已经能够把先前互不相关的两个环境问题联系起来。这两个问题一是对自然界和栖居于自然界中动物的关注,二是对人类健康和工业之于个人及社区影响的关注。卡逊通过阐明问题之间的联系,从而超越之前的两个关注点,扩大了话语范围,这促进了更加全面、更多样化的环境运动。从环境公正理论的产生来看,它由现实中的环境运动引发。环境公正运动不仅仅是关注公共政策的政治运动,同时也是对“意识形态问题和表现问题感兴趣的文化运动”①A damson,Joni,Mei Mei Evans,and Rachel Stein,“Introduction”,Joni Adamson,Mei Mei Evans,and Rachel Stein eds.,The Environmental Justice Reader:Politics,Poetics,& Pedagogy.Tucson:University of Arizona Press,2002,p.9.。1991年,“首届有色人种环境保护领导人峰会”在华盛顿召开。作为环境运动的里程碑式事件,这次会议通过的17条“环境公正原则”成为环境公正运动的纲领性文件②这 17 条环境公正原则的具体内容参见 Vanderheiden,Steve,Environmental Justice,New York:Routledge,2016,p.119.。17条环境公正原则的主要内容可以概括为以下四个方面,即:肯定地球神圣性和生态整体性;保护资源享有和自主决策权益;反对不公正的环境风险转移;虑及社会环境和后世发展。这些内容在很大程度上表现了对前期生态批评的传承性以及“环境公正”理论有别于主流环境保护主义的独特立场,并同时呈现出对可持续问题的远见。可以说,之后轰轰烈烈环境公正运动的兴起,均与这次事件有着莫大的关联,它也引发了生态批评界对于环境公正内涵的一系列学术思考。
生态批评历经几十年发展,尤其在近二十年间高歌猛进。不管是环境公正视角在“生态中心主义生态批评”阶段的端倪已现,还是在“环境公正生态批评”阶段作为主要导向,抑或是在后续的“跨文化生态批评”阶段里超越种族与民族的边界,形成跨文化、跨文明的多元构建,甚至在当前最新阶段的“物质生态批评”中与新物质主义思想相互结合,基于环境公正立场的生态批评研究脉络绵延至今。环境公正生态批评是“在生态批评的语境里,环境关注和社会公正之间的重要连接”③R eed,T.V.,“Toward an Environmental Justice Ecocriticism”,Joni Adamson,Mei Mei Evans,and Rachel Stein eds.,The Environmental Justice Reader:Politics,Poetics,and Pedagogy,Tucson:University of Arizona Press,2002,p.145.。因为“演变的自然”使得生态批评(即早期关注纯自然和荒野的生态批评)处于主流环保主义过于笼统而普遍的框架中,种族、阶级和国家特权的问题严重削弱了对生态破坏批判的有力性,而之前的生态批评却对这些问题避而不谈。换言之,环境公正生态批评对“社会问题”的担忧和涉足不仅不会削弱生态批评,反而体现了文化、批评与环境的关联,以及自然与社会的关联。这在很大程度上克服了之前学术研究对于和环境问题相关的、一系列人为因素的回避,以及对弱势群体遭受排挤压迫的漠视。
环境公正生态批评可被视为生态批评的一种流派或一种方法。里德曾勾勒出环境公正生态批评三个可能的发展方向。首先,识别图像/原型:继续找寻种族和环境原型之间的关系,比如有关种族的隐喻“野蛮的荒野”“都市丛林”,以此审视阶级和种族文化偏见。其次,揭示和绘制传统:尝试在总体上定义非小说自然书写中白人之外的文学传统,并在小说、诗歌、及其他文化形式(包括视觉艺术、戏剧和流行文化)中追溯具体文献。再次,将领域内的具体方法理论化:把政治生态学、文化研究、种族构成和种族批评理论、后殖民主义理论、少数民族文学理论,连同生态批评其他流派的理论工具汇合融通,为环境公正生态批评分析朝着新方向的扩展而进一步提供理论基础④Reed,T.V.,“Toward an Environmental Justice Ecocriticism”,Joni Adamson,Mei Mei Evans,and Rachel Stein eds.,The Environmental Justice Reader:Politics,Poetics,and Pedagogy,Tucson:University of Arizona Press,2002,pp.152 -154.。
随着城市化和全球环境变化的加剧,往往是最脆弱的人群却遭受着不成比例的不良后果负担。着眼于环境公正可以改善现存的和未来的不平等,同时也有利于解决可持续问题。环境公正的概念不断发展,在原来单纯关注环境风险转移、危险废弃物安放、资源剥削与侵占方面,逐渐涉及弱势群体参与决策、获得认同和能力等方面。环境公正生态批评在现实中的发展除去契合了里德的预测之外,近年来又在两个方面继续深化。
第一个方面是环境公正伦理关怀范围的扩大,其关怀对象包含了更多类型的弱势群体。从研究性别、阶级和种族因素引发的环境非公正现象,进一步扩展到具有国别、民族、地区差异的底层民众,甚至还有非人类世界的对象所遭受到的个人暴力和经济暴力。物质生态批评阶段的环境公正立场不仅把混血儿、移民、原住民、流散民族等研究对象逐渐囊括在内,对动物研究和其他非人类物种研究也渐有涉及。环境公正生态批评越来越全面体现出学术发展的多样性和张力。
以莱斯利·马蒙·希尔科(Leslie Marmon Silko)的鸿篇巨制《死者年鉴》(Almanac of the Dead)为例,着眼于土著居民与白人之间的复杂关系,面对逐渐消亡的印第安文化以及土著居民遭受的环境破坏,环境公正成为拯救失落精神世界并改良社会的现实途径。里德对《死者年鉴》进行分析,认为希尔科史诗般的作品塑造了全球公正网络中的相互关联,并提出“去殖民化的环境公正文化研究”①Reed,T.V.,“Toxic Colonialism,Environmental Justice,and Native Resistance in Silko’s Almanac of the Dead”,MELUS:Multi- Ethnic Literature of the US 34.2,2009,pp.25 -27.。并进一步揭示出,如果不解决国家内部和国家之间严重的政治和经济不平等,就不能解决环境问题并实现环境公正。这一文本分析表现出特权主体对被统治人群施加的环境迫害,而环境公正生态批评试图解构的,就是这种特权主体根据自身需求而制定的殖民化环境话语体系。
安德烈·卡萨尔斯(Andrea Casals)分析了三位智利作家的生态诗作,将诗中体现出的环境非公正、贫穷和混血儿意识界定为“混血儿生态诗学”的关键要素。混血儿诗人们清清楚楚又反反复复地表达着对民族环境公正的渴望。他们的混血儿阶层意识,连同环境(非)公正的痛苦情绪,构建了拉丁美洲生态诗学的显著特色。例如在这样的诗句中:
我们等待着,/海水淹没我们/就像海水过去常常/淹没鱼儿/……/母亲/毫无睡意/等待着/一把松子/放入孩子嘴里/他们等待着/血液里/空洞的命运。②Casals,Andrea,“Environmental(In)justice and Mestizo Writing”,Interdisciplinary Studies in Literature and Environment,Volume 23,Issue1,2016,p.171.
无论是从字面意义还是比喻意义上,这些被边缘化的人群都不能向过去一样从土地上、从大海中获取食物养活全家,他们的命运空洞,无所依傍。而他们所处的混血文化,也同样漂泊流落。通过诗人们施为性的写作,智利本土的植物和动物群落,被边缘化的人群,混血农耕传统的遗留风尚,不公正的生活和工作条件,依赖土地又被迫进入贫瘠空间的受侵蚀文化,凡此种种,作为系统性“慢暴力”的环境非公正清晰又残酷地呈现出来。因为严重的政治和经济不平等,文化集体受到忽视,并被无情地从赖以存活的土地上驱逐出去。卡尔萨斯意图描绘这样一种情境,即环境公正的剥夺造成文化的失落和贫困现象。被官方话语驱赶出去的,不仅是人类,同样也有非人类的存在。
第二个方面是环境公正朝向宏观层面与微观层面的延伸,公正的社会性和物种的物质性在此产生交集。在微观层面上,环境公正关注的重点发展为在物质范畴中研究受到毒化的身体和环境难民,而在宏观层面上,关乎气候变化的题材也日益受到关注。如果说环境公正生态批评早期的关注对象纯粹局限于有色人种、穷人、女人等特定类型的人类群体,尚且局限于人类内部的话,其近年来的发展趋向也逐渐开始触及“不仅是人的世界”。
史蒂西·阿莱莫(Stacy Alaimo)运用“跨身体性”(表现为实质上不断地与环境的物质和施为能力发生互相联系,是新物质主义和后人类意识的结合)的概念搭建了沟通人类身体与物质世界的桥梁。“环境公正运动集中体现为跨身体的物质性,这种身体既不是本质主义的概念,也不由基因决定,其边界也不牢固,但在这种身体里,社会权力和物质/地理施为能力进行内部行为”③Alaimo,Stacy,Bodily Natures:Science,Environment,and the Material Self.Indianapolis:Indiana University Press,2010,p.63.。可以说,物质的施为能力造成了人类身体同物质世界进行的物质交换无处不在的状况,人类身体与物质世界相互渗透并须臾难离。在充满毒性物质的环境中,身体受到物质与权力、施为能力的共同作用,无可避免地受到毒化。另一方面,非人类物种由于物质的施为能力也会成为“环境难民”,并且比人类遭受更多的环境非公正。
赛瑞内拉·艾维诺(Serenella Iovino)与瑟皮尔·奥普曼(Serpil Oppermann)是生态批评第四次浪潮的代表批评家,其著作《物质生态批评》(2014)提出的“物质伦理”概念认为人类和非人类主体可以共享物质性。“所有物质形式都与力量、施为能力和其他物质相结合。”“作为构建世界过程中自身的参与者,所有这些身体实际上都是具有生成性和认知性的施为能力过滤器。不管是自然的还是社会的,人类的还是非人类的,也不管是看得见的还是看不见的,可预知的还是不可预知的。因此,他们的叙事孔隙性成为世界介入身体以及身体向世界言说故事的连接点……”①Iovino,Serenella,and Serpil Oppermann,eds.Material Ecocriticism.Indianapolis:Indiana University Press,2014,pp.1,103.。在物质伦理的层面上,环境公正和新物质主义相结合,产生了新的学术生长点。物质生态批评认可所有物质的施为能力,人类和非人类物种作为相关且平等的施为者而存在。这进一步解构了人类中心主义的错误思想并消解了人与非人的二元对立。
近期,奥普曼又提出“移民生态学”理论,通过对“环境难民”所遭受非公正的忧思,进一步发展了物质伦理的构想②Oppermann,Serpil,“Introducing Migrant Ecologies in an(Un)Bordered World”,Interdisciplinary Studies in Literature and Environment,Volume 24,Issue 2,2017,pp.243 -245.。概括来说,人类和其他有生命的物种,连同病原体、细菌、微生物、病毒等,一些会出于进化途径的驱动,另一些会因为政治或经济原因而不断移动。这些物种里的大多数,尤其是人类团体,因为宗派冲突、区域战争,尤其是生态事件而迁移。数量急剧增加的环境难民在经济、环境和社会上处于弱势。他们面对危险、困境、伤害、暴力和恐怖,即使那些最无辜的非人类参与者,如各种动物,在面对环境灾难或嗜血人类时也很难幸存。在同样陷入残酷的地缘政治和经济力量的漩涡中的时刻,非人物种显然比人类更加脆弱。批评家在植根于移民生态学的边境故事中找到了链接生态和社会变化的期望,这种期望会有助于解决那些影响生活和想象景观的危机、创伤、痛苦和不公正。在这样的语境下,物质总是早已具备发散性的话语,它所承载的这种复杂意识,使读者拥有一种批评立场,可以看到迁移主体(既包括人类也包括非人类)处于失落和扩散的不安中。
生态批评领域里,南茜·图阿娜(Nancy Tuana)是较早采用物质性来研究环境公正、人类身体及气候变化关联的学者,她认为:“我们不能把‘自然’从‘人类导致的’事物中筛选和分离出来,这不是简单的认识论问题。”“飓风卡特里娜象征着人类与环境之间、社会实践和自然现象之间的黏性孔隙。我的观点是,这不是尖锐的本体论分歧,而是现象复杂的相互作用。这并不意味着我们不能试图确定人类因素在多大程度上增加了飓风或其他天气相关现象的强度。事实上,分配公正的问题可能需要作出这样一种区分,以便确定,如果我们采用一种‘谁污染-谁补偿’的原则,对于人类导致的气候变化引发的危害,如何分摊各国的责任”③Tuana,Nancy,“Viscous Porosity:Witnessing Katrina”,Stacy Alaimo,and Susan J.Hekman,eds.Material Feminisms.Indianapolis:Indiana University Press,2008,p.193.。人类作为施为者,对于恶劣的气候变化难辞其咎,甚至连想象出一片免受人类危害的土地或海洋,都成为一种奢望。物质性使得环境关注和环境问题总是出现在“此处”或“彼处”。虽然跨身体性作为身体和环境之间的连接途径通常具有局域性,但是追踪有毒物质的生产和消费却往往揭示出社会非公正和环境退化的全球性。同时,图阿娜明确提出了各国环境责任并非均等的观点。因为在发达国家话语体系中,可持续发展战略通过牺牲他国环境利益达到满足自身需求的目的。他们保护本土的环境和资源,而把环境风险和环境危害以各种形式转移到第三世界国家和经济落后地区。只有遵循“谁污染-谁补偿”的原则才能真正有效地体现环境公正,解决环境危机。
上述两个方面的近期趋向反映出环境公正生态批评对慢暴力的抵抗。当前的环境危机中,诸如沙尘、雾霾、飓风等环境因素和极端天气现象,连同毒物的漂移、冰圈的消融、海洋的酸化,越来越成为影响人类和非人类存在的慢暴力。正如罗布·尼克松(Rob Nixon)所言,这种“逐渐发生且看不见的暴力,在时间和空间分布上有着延迟性的破坏后果,它是一种通常根本不被视为暴力的磨蚀性暴力”④Nixon,Rob,Slow Violence and the Environmentalism of the Poor.Cambridge:Harvard University Press,2011,p.19.。在伦理层面上,环境公正更清晰地揭示了慢暴力作为缓慢而隐蔽发展着的环境灾难对弱势群体的迫害。在物质层面上,环境公正更深入地表达了慢暴力通过施为能力影响着相互纠缠的人类和周围世界。所以,抵抗慢暴力,维护人与自然的环境权益是环境公正生态批评当前探究的一个重要主题。环境公正和新物质主义的交汇使得人们在审视世界的时候,对慢暴力的运作方式有了更清晰的认识,考虑到物质施为能力对话语的构建,从物质的视野中考察环境非公正现象的成因,这为抵抗慢暴力开辟了一条新的路径。
环境公正生态批评在发展过程中逐步走向成熟,研究范围不仅包括文学文本,还进一步延伸进入形形色色的文化现象。其问题意识、生态思想和伦理倾向,对生态批评体系的总体发展有着重大意义。具体来说,分为以下几个方面:
首先,环境公正生态批评凭借自身的文学性与实践性参与话语建构。
文学与文化文本既与现实生活息息相关,源自生活,又比现实生活更富于想象和创造,高于生活,所以文学并非被动地反映社会现实,而是参与话语建构。那么,本着拯救环境之精神的生态批评与立足现实关怀弱势的环境公正思想相结合,则能体现出文学世界相较于现实世界的优势。“宋慧慈(Wai Chee Dimock)对比了‘公正的两种基本语言,即法律和哲学’与‘替代它们的语言,即文学的语言’。认为富有想象力的书写记录了对公正无与伦比的要求,这些要求曾经只能由法律决议判决或者哲学公正概念部分地达成”①Emmett,Robert,“Community Gardens,Ghetto Pastoral,and Environmental Justice”,Interdisciplinary Studies in Literature and Environment,Volume 18,Issue 1,2011,p.74.。所以,当法律或哲学话语出于种种现实原因无法达成的伦理立场,在文学的想象世界中反而更容易得到推行,可以由文学文本代言而实现目的。环境公正生态批评构建的话语体系正是通过文学语境实现了文学的理想性对人类的启蒙与教化作用,从而加强环境公正意识。
此外,环境公正生态批评继承了环境公正运动和生态批评的实践性,因而具有明显的实践姿态。在环境公正生态批评出现之前,生态批评家们和环境公正理论家们各自为政。一方面,生态批评家们把文学中表现自然的事物与流行文化拉开了距离,以便观察文学中的自然如何运作;另一方面,环境公正理论家们审视当前社会中的公共环境政策,以便理解不同层次上环境权益,环境危害不平等的社会分布及其对健康的影响。环境公正与生态批评的结合,不仅仅是不同学科视野的叠加,而且吸收了两种学理来源的优势,具备了自身的角度与特色。它使读者能够看清自然的文化呈现如何影响了歧视性的公共环境政策,或者反过来,歧视性的公共环境政策如何影响了作家们对于环境的呈现。这种对于环境和公共政策的态度能塑造一个社会的身份认同和主流意识形态,保障弱势群体在环境方面享有资源、参与决策、获得认同和能力的权利,从而起到重新阐释世界、塑造生态观念的作用。
随着环境公正生态批评与政治、伦理、生态等多个学科的相关理论进一步交叉融合来构建自身,它愈发在实践性的广度和深度方面有所进步。既借鉴环境政治学和环境伦理学的学术观点,又具有文学批评和文化批评自身的鲜明特色,这种跨学科性质决定了环境公正生态批评呈现出多元特征与开放性。全球资本主义分布中的话语体系,作为第三世界国家正在遭受的“慢暴力”,富国话语支配下的环境可持续性等,诸如此类的问题频频出现在环境公正生态批评的著述中。它通过文化修辞学和表现过程来揭示环境公正运动付出的努力,来理解和实现种族、阶级、性别、殖民主义和非人世界之间的关联。环境公正生态批评试图以文学影响现实,以确保权利受到影响的弱势群体不被环境退化和污染带来的风险所威胁,并为他们提供平等机会来获取维持生命和文化所需的自然资源和环境权益。通过主张环境公正之社会流动性的言论,受到剥夺的群体从底层发出环境公正的呼声,这使他们更有希望成为能被看到、能被听到的全球化施为者。环境公正生态批评带来的,是此前生态批评无法企及的行动主义姿态。
其次,环境公正生态批评成为连接生态中心主义与人类中心主义的桥梁。
虽说自然受到破坏的根源来自人类中心主义,但是生态中心主义生态批评在消解人类中心主义方面过于激进,充满了乌托邦式的想象,与生态批评的实践宗旨渐行渐远。对田园和荒野的专注在某种程度上脱离现实生活,掩盖了人类生活中许许多多的环境非公正事实。相较而言,环境公正立场介入生态批评则清醒理智地揭露出人的利己性和对弱势群体的冷酷无情,它并没有把人类视为内部无差别的群体。虽然环境公正生态批评并未完全脱离人类中心主义的范围,但是它具有一种自人类社会内部向外辐射伦理关怀的指向。在生态批评的考察文本中,“环境危机的叙事有关权力、利益、体制、政治布局以及文化习俗,正是这些造成了环境遭受破坏的现状……环境危机不仅仅意味着臭氧耗竭、全球变暖和过度消费,它更是主流意识形态的危机”①W augh,Charles,“‘Only You Can Prevent a Forest’:Agent Orange,Ecocide,and Environmental Justice”,Interdisciplinary Studies in Literature and Environment,Volume 17,Issue 1,2010,p.113。面临重重环境危机,为了拯救自然,人类能在多大程度上为自然代言?这个问题尚存疑虑,因为这里的自然无非也是人类话语体系的呈现而已。所以,完全脱离人的因素和社会因素并不能起到拯救环境危机之目的。环境公正生态批评帮助了生态批评从“荒野回家”,回到郊区、城市里的人类聚集区。这种从乡村荒野回到城市花园的视域,为生态中心主义的乌托邦性质增添了现实色彩,更为连接人类中心主义和生态中心主义提供了可能。
近年来,物质生态批评以施为能力为中介,以物质施为能力的普及性颠覆了人类中心主义持有的主体与客体关系的认识论。借助跨身体性的概念,环境公正生态批评揭示和重塑各种地区、环境、动物身体以及人类身体之间物质施为能力的流动性。比如对慢暴力引起的环境疾病来说,其中涉及的施为能力十分混杂,“最终,其中并没有分离的‘东西’,所有物质的行为和内在行为都在于世界持续进行的‘有差异的物质化’中。物质伦理可能从这种跨身体的空间中出现,这种伦理既不以人类个体为中心,也不以外界自然为中心,而是以它们之间的流动和交换为中心的”②Alaimo,Stacy,Bodily Natures:Science,Environment,and the Material Self.Indianapolis:Indiana University Press,2010,p.136.。参照该说法,物质伦理有可能打破横亘于人类中心主义与生态中心主义之间的理论藩篱,这促使批评家们从更深刻的物质角度考察环境(非)公正现象,给予环境公正生态批评以跨中心向度的新发展契机。
环境公正生态批评立足现实生活,面向生态理想,成为连接理想与现实的桥梁。它在意识形态上更具包容性,把社会关注和生态关注整合为一体,将荒野保护和社会改革并置在同一个叙事中,尤其强调生态中心主义和人类中心主义价值观的相互依存,为所有生态存在物要求环境公正。这反映出学界对于激进生态中心的适当调整,并呈现出话语体系的修正与进步。简言之,文学文本和文化文本为环境公正立场的研究提供了意义重大的批评工具,与此同时,生态批评依靠环境公正思想弥合了生态中心主义和人类中心主义之间巨大的鸿沟。
最后,环境公正生态批评的伦理趋向为实现伦理共同体涵盖生态系统准备了前提条件。
在环境公正生态批评产生之前,学者们就试图扩展伦理共同体的涵盖范围,并探讨如下问题:伦理共同体能不能超越人类的范畴,进而延伸到动物领域甚至其他自然领域?公正作为一个概念是否可以完全应用于非人类领域?非人类存在物是作为公正的主体还是仅作为公正的接受者?尽管这种扩展很是困难,但是几十年来,众多学者把伦理(包括公正)适用的范围扩展到非人类领域,已经作出了可贵的探索。奥尔多·利奥波德(Aldo Leopold)的伦理观是把人类道德共同体的边界扩大到包括自然界在内,其努力旨在使人了解自然共同体在支持人类道德实践中发挥的作用。彼得·辛格(Peter Singer)认为伦理通常是通过功利主义的痛苦或愉悦之概念来扩展的。而同样研究动物权利的汤姆·雷根(Tom Regan)认为,把康德内在价值的概念应用进来,就可以扩展那些被视为自身目的之存在的范畴。此外,阿尔伯特·史怀泽(Albert Schweitzer)的敬畏生命伦理思想,阿伦·奈斯(Arne Naess)的深层生态学概念,都使伦理范围的扩展取得了很大进展。
随着环境公正生态批评的继续深化,其层层扩大的伦理范围目前几乎涵盖了所有的人类弱势群体,并进一步指向人类之外的存在。作为环境公正运动所引发的文学、文化思考,环境公正生态批评的视野颇具伦理包容性,对“环境(非)公正”问题的聚焦形成对“他者”和“弱势”及“边缘”群体的伦理关怀。通过分析、解读、阐释文学和文化文本,环境公正生态批评的研究集中于被各种二元对立划分出来的弱势群体,如男人/女人,白人/有色人种、富人/穷人,第一世界国家/第三世界国家,人/非人等等。它在文学想象的世界中对环境(非)公正现象进行内涵解读与话语分析,探索环境危机存在的思想根源和解决路径,批判特权主体制造的环境非公正,具有悲天悯人的伦理关怀。借助环境公正思想与新物质主义的契合,当人/非人的二元对立被彻底打破,当伦理共同体涵盖整个生态系统,当公正话语适用于一切存在的时候,就意味着生态人文主义的实现,也意味着伦理共同体既是作为我们自身存在的一部分,又是作为其自身之目的而被我们接受。
早期生态批评甚少具备烟火之气,环境公正转向之后的生态批评则开始真切地关注社会现实。自然本就是人类眼中的自然,它又如何脱离人所赋予的文化意义而超然自立于人类世界之外?人类群体内部的公正尚未达成,又何谈非人类存在的公正?况且,对荒野的研究过于悬空,对自然的亲近貌似遁世,这对现实的环境危机未能提供切实的解决方案,甚至也无法唤起清醒的环境意识。生态批评以文学与文化研究为立足点,以推动文学与环境的跨学科发展,促进环境保护运动为出发点,缺乏“人”和“社会”的维度并不符合生态批评的学术宗旨。所以,在此基础上对原有方式进行反思和改写,环境公正生态批评在话语体系中叠加并融合了自然、社会、文化和伦理因素。从对英国浪漫主义和美国自然书写的特别关注,到弱势人群、物质施为者作为研究对象全面进入批评文本,生态批评的视野完成了从自然到环境的转变,也表现出伦理关怀范围层层扩大的趋向。
如前所述,环境公正生态批评具有不同于环境政治学和环境伦理学的学科特色。在浅表的方面,赋予自然存在物以知觉、意识和灵魂在文学世界中并非如同在现实世界里那般,是难以企及的事。当人类运用同理心去对待“类人”的非人存在物时,较为容易跨越人类自身界限而把自然作为公正施与对象,即自然作为环境公正的接受者。在深层的方面,物质生态批评研究表明,物质的施为能力也使它们具有转化为公正接受者,甚至公正主体的可能,这就意味着,人类不能再凭借意志和理性而自觉凌驾于其他存在物之上。尽管这种理论未能说明在纷纭复杂的物质纠缠中无法分辨主客体之时,又该如何强调人类的道德主体位置,因而仍有疏漏,且稍显激进,但有理由相信,这种探索性的研究提出了万物齐一的美好愿景,也正是环境伦理在生态批评中的发展方向。当世间万物都成为伦理共同体一部分的时候,环境公正也就进一步演变成强调人与自然和谐共生的公正话语,实现人与人、人与非人存在物休戚与共的状态,形成文学与伦理、实践与审美的平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