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皖东
散文以抒情见长,但有的散文特别是叙事散文则普遍存在着叙事因素。散文的叙事归根到底是服务于抒情主体的情感表现。叙事散文或侧重于叙事,把叙述事情作为重点,文章着眼点放在叙述的过程上,通过对某些生活片段的描述,表达作者的思想情感;或侧重于写人,通过一件或几件事或者几个片段来写人,重在表现人物的性格特征或精神品质,是以叙述、描写为主要表达方式的散文。从叙述视角走进叙事散文,是读者解读文本意蕴和作家情感的一条重要途径。本文以邹韬奋《我的母亲》为例,尝试从叙述视角的角度解读文本。
叙述视角是作品中对故事内容进行观察和讲述的角度。热奈特从“聚焦”的概念出发把叙述视角分为三种类型:其一,零聚焦叙述,叙述者>人物,叙述者对人物无所不知,可以随意地进入任何一个人物的心灵深处挖掘隐私;其二,内聚焦叙述,叙述者=人物,叙述者作为故事中的一个人物,只叙述这个人物知道的情况;其三,外聚焦叙述,叙述者<人物,叙述者以冷眼旁观的局外人身份对人物的言行见闻进行叙述,视野小于人物所知道的。叙事散文一般是采用内聚焦视角进行叙述,即第一人称叙述。
吴伯箫先生说:“说真话,叙事实,写实物、实情,这仿佛是散文的传统。古代散文是这样,现代散文也是这样。”可见,散文注重写实性,是最接近生活真实的文学样式。散文中呈现的多是作家的亲身经历和真情实感,选取第一人称叙述最能直接表现作家的内心世界。在叙事散文中,叙述者“我”或等同于作者自我,或是故事中的人物。《我的母亲》一文中叙述者“我”就是作者本人。选择这种叙述视角,从读者的角度看,读者直接把作者的心灵作为对象来体验、感受和认识,拉近读者与作者的距离,产生身临其境的真切感受和情感上的共鸣。从作者的角度看,第一人称叙述是一种限制视角,叙述者是事件中的一个人物,参与事件的过程,作者视角受到人物身份的限制,不能叙述人物“我”所不知道的内容,只能呈现“我”视野领域内的见闻感受,给文本留下很多“空白”。伊瑟尔指出,文学文本只是一个不确定的“召唤结构”,那里面包含着某些“空白”,只有读者才能填补这些“空白”。这就需要教师能够发现潜在问题,引领学生浸入文本,与文本对话,领悟未言之意。
《我的母亲》第二个片段重点刻画母亲的“哭”。教师在解读这段文字时,更多地停留在母亲形象的分析上,归纳出母亲是一个情感丰富、有同情心、循循善诱、有文化有才能的人,却往往忽视了一处细节:“那时的我立在旁边瞧着,莫名其妙,心里不明白她们为什么那样无缘无故地挥泪痛哭一顿。”看到母亲哭得“热泪盈眶”“泪珠尽往颊上涌流着”,那时的“我”能明白母亲为什么哭得这么伤心吗?从“莫名其妙”“无缘无故”两词可以看出,当时的“我”并不明白母亲痛哭的原因。究其原因,是母亲的情感体验与“孤女”“义妇”的情感体验相同或相似而产生共鸣,在本质上她们都是一类人,即封建社会底层受苦受难的女性。这一点在原文多处可以得到佐证。比如,《我的母亲》选入教材时有删减,文中有这样一段文字:“我还记得,父亲一天到晚不在家里,大概是到‘官场’里‘应酬’去了,家里没有米下锅;妹仔替我们到附近施米给穷人的一个大庙里去领‘仓米’……母亲在家里横抱着哭涕着的二弟踱来踱去,……当时不知道这就是穷的景象,只诧异着母亲的脸何以那样苍白,她那样静寂无语地好像有着满腔无处诉的心事。”从这段文字中,我们可以看到母亲家中一贫如洗,生活举步维艰。又如,第四个片段中写道:三个孩子的“衣服鞋袜,没有一件不是母亲自己做的。她还经常收到外面的一些女红来做。”可见,母亲的劳苦。回到最初的问题,母亲为“孤女患难”“义妇含冤”痛哭,不仅仅是因为“情感的丰富”,更是为自己而哭,为自己艰辛的生活和苦难的命运而哭。所以,这一片段我们还应读出“我”对母亲苦难命运的悲悯和对母亲的惋惜之情。
以回忆往事为题材的叙事散文中时常存在着复调式叙述,即过去时和现在时两种时态、儿童和成人两种视角两种话语系统,作家在过去的“童年世界”与现在的“成人世界”之间出与入。一方面,童年“我”正在经历当时发生的事,囿于经验和心理等因素对世界的认识和体验比较浅显、稚拙。另一方面,成人“我”担任叙述者,成长为成人的“我”已经摆脱了当初的稚拙与蒙昧,成人“我”的视角打破了儿童“我”在叙述时所造成的单一单调、近乎原初的画面,由一种叙述的中断和旁观的需求而从情绪之中跳出来,进入回忆、进入沉思和解剖。“我”表现出的赞美、歌颂、同情、憎恶等情感态度渗透了作者对现实世界的深刻反思和理性认识,借助议论、抒情等表达方式使文本主题达到反映社会、时代精神风貌的深度。这就要求教师能够抓住文本的叙述特点,带领学生探寻文本的深层意蕴。
在《我的母亲》一文里,作者回忆了关于母亲或温馨或苦难的“前尘影事”,以儿童视角重新进入童年的存在方式,激活(再现)童年的思维、心理、情感,以至语言。比如,五六岁的“我”会对母亲的挥泪痛苦感到“莫名其妙”。八岁的“我”会对母亲同意我夜里起床陪陪她感到出乎意料;看到母亲深夜在灯下为“我”做鞋时心里感到“说不出的内疚”,于是想出用陪陪母亲来减轻内心不安的法子。这部分文字带读者走进作者童眸眼中的母亲,刻画了母亲慈爱、善良和辛劳的形象,表达了母亲对“我”的爱和童年“我”对母亲的情感。但由于童年“我”对母亲的情感体验还不够深刻,而且文本要表达的主题也不止于此,所以教师还应注意到文中成人视角的叙述价值。
《我的母亲》中成人视角的叙述大致分两类:一类是成人“我”对母亲的情感表达。比如,第一个片段写了母亲背“我”观灯这件事,当时作者只有两三岁,在“半睡半醒”中经历了这一切,稚嫩的脑袋自然不能体会什么是母爱。随后,文本以成年“我”的视角还原了当时的情形:“现在想来,大概在我睡在房里的时候,母亲看见许多孩子玩灯热闹,便想起了我,也许蹑手蹑脚到我床前看了好几次,见我醒了,便负着我出去一饱眼福。”当时的母亲希望“我”醒来背“我”去赏灯,和其他孩子一样能感受到节日的快乐和热闹,又生怕吵醒熟睡中的“我”。从这段文字中可以看出,时间让作者读懂了这份细腻、体贴、周到的母爱。又如,第三个片段写母亲因“我”挨打流泪,十岁的“我”已经能够感受到母亲内心的痛苦。“如今想起”,成年的“我”仍十分感恩和怀念母亲的慈爱。另一类是成人“我”对儿童视角的深化。比如,文章结尾段落写道:“我的母亲只是一个平凡的母亲,但是我觉得她的可爱的性格,她的努力的精神,她的能干的才具,都埋没在封建社会的一个家族里,都葬送在没有什么意义的事务上,否则她一定可以成为社会上一个更有贡献的分子。”这是作者对母亲一生的概括。母亲去世时才二十九岁,正是生命中灿烂的年华。是什么原因导致母亲早早地离开人世?因为劳累,因为贫穷的生活。就是这样一位为家族生下三男三女的母亲,这样一位慈爱、辛劳、有才能的母亲,社会却给了她怎样的待遇?文章开头写道:“说起我的母亲,我只知道她是‘浙江海宁查氏’,至今不知道她有什么名字!”可见,在封建家族中,母亲的地位竟然低微到连获得名字的权利都没有!母亲的一生,是那个时代千千万万母亲的缩影,更是身处封建社会的劳苦女性的缩影。删减前的原文结尾进一步写道:“我也觉得,像我的母亲这样被埋没葬送掉的女子不知有多少!”作者正是在对母亲的深情怀念中,对母亲的惋惜和遗憾中,表达了对埋没人才干的封建社会的批判与控诉,寄寓了对一个时代女性苦难命运的理性思考。
叙述视角是切入叙事散文文本的一条重要途径。叙述视角理论的运用,有助于学生充分理解文本的丰富内涵,从不同的角度和层面发现文本意蕴,提高感受、理解、欣赏和评价文学作品的能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