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古代希腊宗教中的first-fruits
——从极北人送给提洛岛的供物说起

2018-02-09 12:27张良军
浙江外国语学院学报 2018年6期
关键词:祭品城邦雅典

张良军

(浙江外国语学院 应用外语学院,浙江 杭州310023)

一、前言

希罗多德的《历史》中记载了极北人送供物①古代希腊的献祭形式,按社会性划分,有官方崇拜和神秘主义教派;从祭品性质划分,有血牲祭品和植物祭品(黄世芳2015);从祭品处理方式来看,分有火祭品和无火祭品(赫丽生2006:85)。供物和祭品英语多用sacrifice 或offering 来表达,但是二者是有所不同的。可以说,所有的sacrifice 都可以称为offering,但不是所有的offering 都能称作sacrifice。二者的主要区别就在于祭品或供物的烧与不烧。有的祭品被扔进火里焚烧的,有的则腐烂掉或风干掉的(Isager & Skydsgaard 1992:170),也有被鸟或其他动物吃掉,或日后被人从神殿中移除的。只有那些被烧掉的祭品才能称作sacrifice, 而不被烧掉的祭品应该属于offering 一类, 而不应叫作sacrifice(Redley 2005:80)。“供物”一词在本文中既指一般意义上的个人向神献祭的祭品,也指官方献祭的什一税。极北人送给提洛岛的first-fruits 在英文译本中通常译成first-fruits offering,实际上是作为什一税的供物,而不是一般宗教意义上的祭品。词语供物与祭品和供品在文中均视为同义词互用。去提洛岛(Herodotus 1846:291-292)。希氏只提到供物包裹在麦草里,对于它们是什么,他并没有说明。而卡利马科斯(Callimachus)在《提洛岛颂歌》中则把供物交代得非常清楚:供物是作为什一税的first-fruits②first-fruits 也拼作first fruits(Stocking 2017:129)或first-fruits(Rouse 1902:1;Hasting 1914:45)。它与firstlings(Herodotus 1846:56)、first crop(Isager & Skydsgaard 1992:169)和initial fruits(Stocking 2017:129)同义。在西方名著汉译版本中,对first-fruits 的翻译有:“第一批果实”(柏拉图2003a:467;修昔底德2014:25; 赫丽生2006:73);“最初得到的东西”(希罗多德2015:56);“初选品”(希罗多德2015:342);“头批果实”(弗雷泽1987:676);“最初的收成”(普鲁塔克2012:18);“初次收获”(荷马2008:207; 张强2009:11);“初果”(赫丽生2006:78;亚里士多德2015:247)。鉴于first-fruits 汉译的不统一,且难以汉译出其丰富的内涵,故本文直接采用英文常用的形式first-fruits。③洛布版本是作为什一税的first-fruits, 见网站Theoi.Callimachus Hymns[EB/OL].[2018-06-08].http://www.theoi.com/Text/Callimachus Hymns1;而卡利马科斯译本把first-fruits 和什一税一词并列在一起使用(1856:168)。,具体讲是麦秸和谷穗(1856:169)。鲍萨尼亚斯(Pausanias)综合了希罗多德和卡利马科斯的说法,他说在普拉西厄(离雅典不远的一个村庄笔者注)有个阿波罗神庙,那里存放有极北人送来的first-fruits,它们藏在麦秸中,没有任何人知道(1918:169)。鲍萨尼亚斯不仅明确指出供物是first-fruits,而且还传递出供物的神秘性。而老普林尼(Pliny the Elder)的记述不仅综合了前面的说法,还增添了一些新信息:“许多权威人士说,作为献给阿波罗的供物,极北人定期地将丰收的first-fruits 送往提洛岛,献给那里他们崇拜的阿波罗。供物过去通常由少女护送,多年来她们受到沿路国家的尊重和款待。后来由于违背了诚意,极北人开始将供物放在边境上,再由边境上的人以接力转运方式,最终将供物送到提洛岛。最后,这种做法也淡出不再用了。”(1942:189)可以看出,老普林尼的记述与希罗多德的叙述颇为相似,他增添的新信息中透露出,极北人去提洛岛朝圣期间发生了变故,使得极北决定不再派人随供物前往提洛岛。渐渐地,多年运送first-fruits 去提洛岛朝圣的习俗最终也被终止了。

从上述四人的记载中我们可以看出,有三人明确指出供物是first-fruits,且供物的目的地为提洛岛,只有鲍萨尼亚斯说目的地在雅典附近的普拉西厄。对于供物究竟是什么,近现代学者在不断地考证。其中,拉克(Ruck)认为极北人的供物很神秘,他推测其可能是来自极北的一种伞菌(1986:225-256)。

first-fruits 对研究古希腊的宗教、 政治和外交具有重要的学术价值和意义。西方学者对于first-fruits 研究的成果较为丰富,代表学者有吉姆(Jim)、罗斯(Rouse)和伯克特(Burkert)等。国内对此的专题研究略显不足。

极北人为什么要送供物去提洛岛?供物的数量是多少?究竟谁违反了诚意,极北人还是提洛人,让极北人决定不再派人去提洛岛?带着这一系列的疑问,本文在以供物是first-fruits 的前提下,对古希腊宗教中的first-fruits 进行考察。作为一个遥远的异邦,极北算不上是一个典型意义的希腊本土城邦,它只是在宗教上与希腊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然而,就宗教崇拜的基本特征而言,它与其他希腊城邦并无本质上的不同。为此,本文将根据古典文献和现有的研究成果,拟对first-fruits 作如下三个方面的初步探讨:1)first-fruits中first的语义分析;2)first-fruits 的多样性;3)作为什一税的first-fruits。

二、first-fruits中first的语义分析

对于first 的第一层意思,神先于人类享用,特别是在食物方面,它表达的是人们对神的虔敬和感恩(Jim 2014:16)。柏拉图的《欧绪弗洛篇》中有大篇幅对神的虔诚话题的探讨。比如,“虔敬就是一门诸神与凡人之间相互交易的技艺”(2003a:253)。“如果有人知道在祈祷和献祭中怎样说和怎样做才能令诸神喜欢,那就是虔敬的,这样的行为才能使家庭中的个人和国家的共同利益得到保全。与此相反,不能使诸神喜悦的事则是不虔敬的,会使一切遭到毁灭。”(2003a:252)苏格拉底认为“神最喜欢的乃是最虔敬的人的祭物”,向神表示虔敬之心往往比向诸神献祭什么更为重要,因为神“不会只喜欢大的祭物而不喜欢小的祭物。如果是那这样的话,那么恶人所献的倒会比善人所献的更蒙神悦纳了”,并且敬神时应本着量力而行,切勿过度献祭(转引自色诺芬2014:23)。

在《奥德赛》中,牧猪人欧迈奥斯款待奥德修斯时的描写,可谓是对虔敬最充分的阐释。他的一系列的虔敬行为被视为古代希腊宗教祭仪的“标准范式”(Stocking 2017:129)。他的第一次献祭:“牧猪人从白牙野猪头顶扯下一绺鬃毛,扔进灶台的火焰,向所有的神明祈求,祝愿智慧的奥德修斯终得返回家园。”紧接下来的第二次献祭:“牧猪人开始宰杀野猪。他从猪的四肢上各取下一块肉, 涂上油脂,扔进火里,并撒上大麦粉。”(荷马2013:268)随后,他把烤好的肉分成七等份,把其中的一份先留给众仙女和迈雅之子赫尔墨斯,其余的部分再分给每个人。严格来讲,这一次不是典型的献祭,但它却明显地表达了牧猪人对众仙女和赫尔墨斯的虔敬。第三次献祭:“牧猪人请奥德修斯享用长条里脊肉,说完,他把头刀肉祭献给永生的众神明。”(荷马2013:269)所谓的“头刀肉”④有些词汇学家把它等同于first-fruits,但该词荷马只使用了一次(Jim 2014:31)。,即第一刀切下来的肉(Burkert 1985:67;Jim 2014:30)。在牧猪人的几次献祭中,无论是猪毛,还是割下来的肉,都被视为first-fruits 献祭给诸神(Jim 2014:32;Rice & Stambaugh 2009:85)。

first 的第二层含义对正确理解first-fruits 在不同语境中的语义至关重要,否则极易造成误读和误译现象。例如,希罗多德第一次使用出现在:“献给德尔菲和安菲阿拉俄斯神殿的礼物都是克洛伊索斯自己的财产,是他从他父亲那里继承来的财产中最初得到的东西。”⑤笔者把汉译版中值得商榷的地方加了下划线,以下同。(希罗多德2015:56)这里“最初得到的东西”让人有些费解,按first 的第二层意思来理解,如译成“财产中精选的东西”则更易于让人理解和接受。再如,在古代希腊,first-fruits 除献祭给诸神和英雄外,还可作为随葬品献给逝去祖先的魂灵:“在墓中的空地上,他们把国王的一个嫔妃绞死殉葬,他们同时还埋葬了他的行殇官、厨夫、厩夫、侍臣、传信官。此外,还有马匹、所有其他各物的 初选品 和黄金盏。”(希罗多德2015:342)同理,这里的“初选品”译成“精选品”更为合理些。

除吉姆对first 总结的三层含义外,first 自然不应排除它的本义:“第一的或第一个的。” 如上文述及的 “头刀肉”。这一层含义还表现在不同行业的人将自己收获的第一件东西用来献祭诸神(Rouse 1902:50,51,60),如渔民将他们打上来的第一条金枪鱼献给波塞冬,把第一个螃蟹献给牧神潘,把第一条狮子鱼献给洞穴仙女(Rouse 1902:51),又如药剂师把自制的第一副药献给药神之师喀戎(Rouse 1902:51-52)。在雅典卫城出土的一只陶瓶上就刻有“处女作”(first-fruits of work)几个字,那是手工艺者完成的第一件作品(Rouse 1902:60-61)。

另外,first 还有一层重要的含义:first 有“新”的意思,而“新”的东西在原始思想里意味着神圣(Hasting 1914:41)。原始民族的人们相信first-fruits 是神圣之物,是属于某个神或其中含有某个神,因此他们不会首先吃first-fruits。如果某人或某动物大胆地窃取了first-fruits,他或它自然会被看成神的化身来取走其自己的东西。然后他们一定先要举行某种仪式再去吃它,认为只有这样才是安全的、虔诚的(弗雷泽1987:676)。

有时,first-fruits 也用作暗喻。柏拉图的《普罗泰戈拉篇》有记载:“他们(七贤笔者注)还聚集在德尔菲神庙里,把他们智慧的第一批果实奉献给阿波罗神,把人人皆知的那些话语认识你自己’和‘万勿过度’,铭刻在那里。” (2003a:467)这里的“智慧的第一批果实”如译成“智慧之果”则更为准确。

三、first-fruits的多样性

修昔底德说:“我们每年以公费致祭他们,呈献衣裳和一切适当的祭品,把我国土地上四季一切出产的第一批果实⑥应译为“出产的所有第一批果实”而非“一切出产的第一批果实”。贡献给他们。”(2014:251)从这句话中就可以看出first-fruits 覆盖面之广。可以说,凡是大地上出产的一切,如农业的、手工业的、贸易的、矿产的、海洋的、军事胜利获得的战利品等,都可以作为first-fruits (Jim 2014:1)。下面列举几种常见且具有代表性的first-fruits 供物:

(一)战利品作为first-fruits

战利品是献祭中常见的供物之一,如在《历史》中出现的“献给戴尔波伊和安菲阿瑞斯的礼物都是来自他(克洛伊索斯笔者注)自己的财产,是他从父亲那里继承下来的最珍贵的东西。其他的供物则来自他的敌人”(Herodotus 1846:49)。萨拉米斯大捷后,希腊人做的第一件事是,把部分从波斯人那里缴获的战利品,作为first-fruits 送往德尔菲(Goldsmith 1823:89)。战利品有时既被当作first-fruits,又被当作什一税(Isager & Skydsgaard 1992:170;Rouse 1902:55,102,384),或还愿供物(Rouse 1902:350),这些战利品常常在泛希腊圣地中被发现。奉献战利品的行为本身与战利品一样,具有相同的宣传胜利的心理价值。献祭战利品的重要性最能体现在哪个城邦拥有这种奉献战利品的权利,以及一些条约中有关分摊费用和荣誉的规定等条款上,这极易造成同盟城邦间的争端(Sage 1996:103)。如在《伯罗奔尼撒战争史》中,德尔菲有一只三脚香炉,该香炉是希腊人当作反抗波斯战争的战利品贡献给神的。鲍萨尼亚斯擅自在香炉上面雕刻下列的对句:“战争中希腊人的领袖,反抗波斯人的胜利者,鲍萨尼亚斯建造这个纪念品,献给菲巴斯。”斯巴达人见后立马把他刻上的对句擦掉,刻上所有联合起来打败波斯人并贡献这个战利品的那些城邦的名字(修昔底德2014:103)。

(二)人祭作为first-fruits

古希腊宗教中有人祭作为first-fruits 的传统 (Rouse 1902:39,102;Jim 2014:19)。人祭者称为Pharmakos (Ruck 1986:242), 欧里庇得斯的悲剧 《伊菲革涅亚在奥利斯》(2007a:10)、《赫卡柏》(2007a:240,260)以及埃斯库罗斯的《阿伽门农》(2007:287, 291)中都有人祭的描写。在《历史》中也有多处提到过人祭,如被俘的克洛伊索斯以及另外十四名吕底亚少年被波斯人带到居鲁士那里。根据居鲁士的命令,身披枷锁的克洛伊索斯被放置在垒起的木材堆上面准备焚烧。希罗多德(2015:51)说:“我不知道居鲁士打算把他的这些最初的掳获物⑦“最初的掳获物”即克洛伊索斯等人。呈献给某一位神, 还是在这里还许下的心愿,还是他可能知道克洛伊索斯是一位敬神的人, 因此他想看一下神灵是否会来救他, 使他不致活活被烧死。”又如,在阿凯亚的阿罗司,当地的传说是,禁止普利克索斯一族中最年长的人进入市公所,如果他进入市公所的话,除非他被作为牺牲奉献,否则他是出不来的。因为害怕被当作牺牲奉献,许多人跑到了国外。但如果他们过了若干年回国了,被人发现曾进过市公所,这些人就会全身披上花彩,并在盛大行列的引导下当作牺牲去奉献(Herodotus 1846:222)。拉克认为,第一批前往提洛岛的两名少女至死未归的原因有可能是在塔耳格利亚节上被用于人祭了,因此,极北人后来献祭供物,似乎是一种人祭的替代品(1986:244)。

(三)人的毛发作为first-fruits

用头发献祭在古代希腊宗教中比较普遍(Jim 2014:36;Symonds 1902:290)。人的毛发具有多种象征意义并有不同角度的解读(Rouse 1902:241-245),罗斯说人的毛发象征人体,人们献了它就可以免除人祭(1902:35)。

在欧里庇得斯《阿尔刻提斯》中,死神对阿尔刻提斯说:“你再费多少口舌也不会有什么结果,这个女人是一定要下到冥土去的,我就去找她,用这剑开始祭礼。任何人的头发经这剑一割下奉献,他就成了归下界神祇所有的圣物。”(2007b:388)在欧里庇得斯的《奥瑞斯特斯》中,海伦对埃勒克特拉说,“拿上我的一缕头发和奠酒”带到你母亲的坟上去(2007a:120)。

在古代希腊广泛流行一种仪式,少女婚前要剪下一缕头发作为first-fruits 来献祭(Calame 2001:106;Rouse 1902:242)。为了纪念死在提洛岛的极北少女,提洛岛的少女和少男都有这样的做法:剪下自己的一些头发,并把它们放置在极北少女的墓上(Herodotus 1846:292)。在《提洛岛颂歌》中有这样的描写:“当这首悦耳的婚姻赞美诗在少女们的住所里响起时,她们把头发献给极北少女,而少男们把脸颊上初长的胡须剪下来献祭。”(Callimachus 1856:169)无论少女献祭头发,还是少男献祭胡须或头发,这种仪式往往带有成人礼的性质(Calame 2001:107;Haland 2017:110;Rouse 1902:242)。中文版的《希腊罗马英豪列传》中说,在希腊年轻人中有一个习俗,就是在他们成年的时候要前往德尔菲,将“胎毛”⑧席代岳先生把first-fruit of hair 译成“胎毛”。呈献给神明 (普鲁塔克2012:7)。而在英文版中, 这里的 “胎毛” 是 “first-fruits of hair”(Langhorne & Langhorne 1845:2)。在古代希腊确有献祭婴儿胎毛的习俗,此举通常是人们为刚出生的婴儿祈祷,祝其长命百岁之意(Rouse 1902:242)。上面提到的“胎毛”与年轻人联系在一起未免有些牵强,此处的“胎毛”应理解为年轻人成年前“初长出的胡须”或是“一缕头发”。

普鲁塔克对剪掉胡须提供了另外一种不同的解释。他说,“忒修斯只剪去前额的头发,就像荷马所讲阿班提斯的做法”(2012:6)。而阿班提斯使用的方式来源于阿拉伯人或迈西亚人,这种做法主要是为了避开在近身搏斗中被敌人抓住头发,所以就把前额的头发剪去。基于同样的理由,亚历山大大帝要求所有的马其顿人必须剃去全部胡须(2012:7)。

(四)动物毛发作为first-fruits

除人的毛发外,动物的毛发可作为first-fruit 来献祭(Isager & Skydsgaard 1992:170)。在祭仪中将动物的毛发焚烧掉也是常见的做法(Rice & Stambaugh 2009:81),这往往被视作祭祀的“前奏”(Rouse 1902:29-30)。在《奥德赛》中出现过两次这样的献祭:一次是“老英雄涅斯托尔洗完手,撒了大麦粒,虔诚地向雅典娜祈祷,然后,他从牛头上割下一绺牛毛扔进火里”(荷马2013:50);另一次是上面提到过的牧猪人欧迈奥斯的献祭。而在《伊利亚特》中,类似的献祭中并没有毛发是否被焚烧的描写,如“阿特柔斯之子抽出砍刀, 割下野猪头上的一绺鬃毛, 举起双手向宙斯祷告”(荷马2008:451)。斯多克(Stocking)认为,古希腊人焚烧动物毛发焚烧的做法成为后来祭祀方式的最初范式。同时,它也代表一种转喻,即用动物的毛发代替牺牲(2017:129)。

四、作为什一税的first-fruits

(一)first-fruits 与什一税

献祭first-fruits 通常是一种自愿的行为(Cornish 1898:228;Jim 2014:5),它可在个人、城邦以及介于二者之间的层面进行献祭(Isager & Skydsgaard 1992:170),是人神之间交流的媒介(Jim 2014:16)。这种原始献祭是人类在收获或交了好运后的行为,它表达了人们在收获后对神的感恩之情,体现出一种“献出以便获得回报”(赫丽生2006:74;Mikalson 2010:56)和“献出以便免灾”(赫丽生2006:143)的观念。

first-fruits 作为供物,奉献的数量一般没有具体的要求。而什一税,顾名思义,是有数量的规定的,即收获的十分之一用于奉献。如果向神庙奉献的什一税是出于自愿,那么它就与first-fruits 意思等同(Rouse 1902:350;Cornish 1898:228)。如上面提到的《提洛岛颂歌》中就明确指出,first-fruits 是作为什一税献给提洛岛的阿波罗的。在《历史》中,为了抗击野蛮的波斯人,希腊人组成联盟并许下誓言:“那些献身于波斯战争的全体希腊人, 在战争结束后, 自愿将全部财产的十分之一献给戴尔波伊的神。”(Herodotus 1846:188)又如在上面提到的三脚香炉,它既是first-fruits,也是什一税。在自愿奉献的动机上,它们关系密切(Hasting 1914:46),因此,二者常常互为同义词(Isager&Skydsgaard 1992:170;Rouse 1902:102)。

但有些时候, 什一税不是自愿的, 而是一种由官方强制的公共行为 (Cornish 1898:228;Rouse 1902:5)。在雅典,什一税包括战利品、罚款以及没收的财产等(Cornish 1898:228)。在《历史》中,克洛伊索斯对居鲁士说:“如果你听得进我讲的话,那么就请你这样做。把你的亲卫队设置在所有城门的地方担任岗哨,并要他们在士兵们离开城市时把他们身上的战利品留下,并且告诉这些士兵,他们这样做是为了用这些东西向宙斯缴纳什一税。”(Herodotus 1846:54)

在很多情况下,first-fruits、 什一税与还愿供物三者间既有相似之处, 也有不同的地方(Rouse 1902:350)。一方面,还愿通常是在献祭之前曾许过愿,献祭还愿供物是一种自愿行为,这方面firstfruit 与它有相似之处; 另一方面,first-fruits 和什一税未必与许愿有必然关系, 且什一税通常是强制的。虽然有证据表明,只有很少的献祭与许愿有关(Jim 2014:3),然而,无论是first-fruits,还是什一税,往往都被划入还愿供物的框架之下(Jim 2014:16),并且在表达还愿供物之意时,first-fruits 和什一税常并列在一起使用(Cornish 1898:228;Rouse 1902:55)。因此古希腊宗教从本质讲是一种“还愿宗教”(Jim 2014:3;Rouse 1902:352)。

从自愿的个人行为转变成强制的官方公共行为, 这种转变尤其体现在强大起来的雅典颁布了first-fruits法令,强令所有希腊人,包括雅典人和其他的同盟缴纳first-fruits。

(二)厄琉西斯first-fruits法令

阿提卡碑铭是历史上雅典及其周边地区阿提卡最重要的记录资料。希腊语的铭文文本按时间顺序编号,以IG I (从公元前7 世纪到公元前403/2年)和IG II(公元前403/2年以后)两种形式提供给研究学者,并且每年内容还在不断补充更新。first-fruits法令是在编号为IG I378a 的阿提卡碑铭上,由于石碑是在厄琉西斯发现的,故称“厄琉西斯first-fruits法令”⑨参见On the First-fruits at Eleusis (https://www.atticinscriptions.com/inscription/IEleus/ 28a)。。法令中说,议事会司书把诸条款即本法令刻在两块大理石碑上,它们分别立于厄琉西斯和雅典卫城。厄琉西斯的石碑保存较为完整,雅典的则为残碑,两块石碑均藏于雅典铭文博物馆(张强2009)。

法令对雅典人征收first-fruits 的原因、依据、对象、数量和募集方法都作了较为详细的说明。first-fruits法令规定,根据传统习俗和德尔菲神谕,雅典人将把first-fruits 献与两位女神得墨忒尔和科瑞。缴纳的数量为收获大麦的1/600、小麦的1/1200。无论某人的收获比之多抑或少,都按此比例进献。除此之外,雅典要求其他同盟城邦亦按此比例缴纳first-fruits。等到各盟邦的first-fruits 聚敛到厄琉西斯以后,再统一运往雅典。

“根据传统习俗和德尔菲神谕”,在篇幅不长的first-fruits法令中重复了四次⑩“根据传统习俗和德尔菲神谕”实际重复了三次,另有一次仅用了“依据传统习俗”。。同时,铭文中说:“雅典及其盟邦缴纳first-fruits 的行为是自愿的而非强制的。”苏格拉底曾说过,按照城邦的风俗行事就是虔敬。雅典正是打着虔敬的旗号,来强征first-fruits。法令让雅典把原本自愿献祭first-fruits 的行为变成了强制的官方行为。

该法令的颁布并不是一种全新的做法,在此之前,就有向厄琉西斯缴纳first-fruits 的惯例。根据铭文可知,向得墨忒尔和科瑞献祭first-fruits 的做法最早可以追溯到公元前460年(Isager & Skydsgaard 1992:171)。盟邦对first-fruits法令的反应如何?迫于压力,那些雅典的附属盟邦被迫缴纳first-fruits,因为他们需要雅典的庇护(Isager & Skydsgaard 1992:173)。从公元前329/8年掌握的数据来看,仅阿提卡和周边地区的附属城邦奉献的谷物就够1666 人吃一年(Isager & Skydsgaard 1992:172)。而有些盟邦并不愿意被雅典控制,厌恶first-fruits法令强加给他们的宗教义务(Dillon 1997:146)。伊索克拉底的《颂词》中说,在公元前4 世纪,当雅典不再是个帝国时,大多数城邦仍在源源不断地向雅典运送first-fruits(Dillon 1997:145;Isager & Skydsgaard 1992:172),在提洛岛发掘的两块碑铭也证实了这一点。根据碑铭记载,提洛岛在公元前4 世纪就有来自极北人的供物(Jim 2014:239)。但是从皮提亚祭司敦促那些没有缴纳first-fruits 的城邦来看,first-fruits法令的强制力度还是有限的(Dillon 1997:145)。

first-fruits法令体现了雅典与提洛同盟中其他城邦之间的不平等关系。徐松岩认为,雅典不是提洛同盟的成员国,雅典同盟是雅典人和提洛同盟所结成的同盟,把雅典同盟与提洛同盟等量齐观是错误的(徐松岩1993)。公元前454年提洛同盟的金库连同巨款移至雅典,雅典人按惯例将巨款作为战利品,将其1/60 缴纳给雅典娜神庙。此举意味着雅典公开侵吞同盟者的公款,标志着雅典同盟在整体上发生质变。至此以后,同盟者的捐款蜕变为上交给雅典的贡金,而且其数额、用途等悉由雅典随意决定,反波斯的军事同盟各邦逐步沦为雅典的臣属城邦,成为纳贡城邦。first-fruits法令充分暴露出雅典同盟的质变,雅典同盟变成了雅典侵略扩张的工具(徐松岩1993)。

再来看希罗多德对极北人带着first-fruits 供物去提洛岛朝圣的记载,会发现其中隐含着的信息与first-fruits法令不无关系。在first-fruits 运送之初,极北人是比较积极主动地献送供物去提洛岛的,这从他们派出了使团——两名少女和五名护卫,随供物一同前往提洛岛可以看出来。极北使团中的两名少女的墓地被安置在提洛岛阿尔忒弥斯神殿入口的左手。每到结婚前,提洛岛的少男和少女们都会剪下自己的一束头发,将其缠到嫩枝上,再放置到极北少女的墓上以示纪念。单从这一点来看,极北人是受到提洛岛人们极大尊敬的。但是,“极北觉得如果他们派出去的人总是不能接回来,那真是严重的灾难”(Herodotus 1846:291)。于是,极北后来就不再派人随供物一同前往提洛岛了。极北的这个突然决定,难道只是因为其居民未归国吗?在古代希腊,各城邦往往会派出使团参加圣地的宗教庆典。使团的使命在于以下两个方面:一方面,他们要前去奉献供物,观摩庆典(Dillon 1997:20);另一方面,更重要的是他们旨在为各自城邦赢得神的恩惠。如果城邦不派使团参加庆典,那意味着该城邦对神祇的不虔敬(Dillon 1997:21)。对于极北不再派使团带着first-fruits 前往提洛岛参加庆典, 如果将其与first-fruits法令联系起来,我们也许就能找到极北人这种态度转变的答案。对极北人来说,此时献祭供物的性质已经发生了改变,从自愿向神祇献祭供物变成了被迫向雅典缴纳贡物。希罗多德的这一段描述隐约透露出包括极北在内的盟邦厌恶雅典制定的first-fruits法令,抵制由它带来的强制性的宗教义务。

五、余论

由上述的初步考察和探讨可以看出,first-fruits 在古希腊宗教、政治和外交中的重要性。不仅是在古代希腊, 世界上其他地方以及不同的宗教都有这样的一个共同特征, 就是在丰收后向神祇奉献first-fruits,这种做法在世界范围内具有高度的普遍性和一致性。奉献first-fruits 的前提是这种祭品是献给某位神灵的(赫丽生2006:74)。在古代希腊,塔耳格利亚节主要是一个在收获季节用first-fruits献祭神以庆祝丰收的节日(赫丽生2006:71;王晓朝1997:143),同时也是一个纪念阿波罗和阿尔忒弥斯的节日(赫丽生2006:73)。类似的,在斯里兰卡,人们在收获时会将一大碗牛奶和大米奉献给佛陀。在日本的神道教中,有将收割的第一捆大米作为祭品奉献给神灵的做法⑪。

对于人们在收获后为什么要献祭first-fruits,米卡尔森(Mikalson)有这样的解读,古代希腊没有动物献祭的传统,因为血牲祭被认为是不洁的,只有在战神和争端出现时才宰杀动物(2010:70)。柏拉图在《法律篇》中说:“有些民族连牛肉都不吃,献祭也不用动物充当牺牲。他们用糕饼、蜂蜜浸泡的食物,还有其他纯洁的供品,来荣耀他们的神祇。他们禁食肉类,认为吃肉是有罪的,或者用血玷污诸神的祭坛是有罪的。那个时代人类的生活完全遵守所谓的奥菲斯教义,普遍实行素食,禁止食用一切动物。”(2003b:539)伯克特认为,与动物献祭相比,first-fruits 献祭完全可以自成一派。如在阿卡迪亚的费加利亚,那里的供物是树上的果实,特别是葡萄,还有蜂巢以及裹着油脂的羊毛,人们把它们置于祭坛上,然后在它们上面再洒上橄榄油。伯克特特别提到,提洛岛从来没有血牲献祭(1985:68)。

不同于米卡尔森,王晓朝认为,在古希腊宗教祭祀中是有血牲祭的,其带有野蛮色彩。在“燔祭”和“血祭”流行的同时,也出现了一些用其他供物取代活物充当牺牲的比较洁净的祭仪(1997:155)。他引用公元前5 世纪的哲学家恩培多克勒的话说:“他们用神圣的塑像,画有各种生物的图画,各种芬芳的香料,纯净的无药味树脂和带甜味的乳香去抚慰女神,向她赎罪,用金黄色的蜂蜜作奠酒洒在地上。他们的祭坛不用纯公牛血淋洒,因为人们非常厌恶那种从漂亮的肢体中夺去它的生命,然后吃掉它的行为。”(转引自王晓朝1997:156)王晓朝认为:“芬芳的气味代替了血腥气,蜂蜜代替了烈酒。祭仪中,精神性的成分大增,野蛮的杀牲已遭拒斥。”(1997:156)

泰奥弗拉斯托斯认为血牲祭有诸多缺点,如动物昂贵难以获得,穷人无力承担,城邦居民不能养它们,有罪之人如果献祭了贵重的礼物,则有“贿赂神祇”之嫌(qtd.in Mikalson 2010:64)。在泰奥弗拉斯托斯看来,最好的first-fruits 是供物的纯洁,供物的纯洁性同时也象征着献祭者灵魂的纯洁(qtd.in Mikalson 2010:66)。泰奥弗拉斯托斯把人类奉献祭品总结为八个历史演变阶段:1)青草;2)橡子和橡树叶;3)大麦粒;4)大麦饭;5)糕饼;6)花或其他植物;7)蜂蜜、橄榄油和葡萄酒等;8)动物祭品(qtd.in Mikalson 2010:71-74)。从上面我们可以看出,除第八个阶段是血牲祭外,前七个阶段都是“无血祭”。众神并不希望人们用动物献祭,而是希望他们用first-fruits 献祭(赫丽生2006:73)。珀斐里认为祭品的演变过程是一个素食主义的进程, 食肉方式和外来的饮食方式的出现是受到各种无知和恐惧的影响。与珀斐里的观点不同,赫丽生认为这种演变过程是由于有食肉习惯的北方民族入侵的结果(赫丽生2006:76)。大多数希腊人有在献上first-fruits 时利用大麦作为祭品的习惯(赫丽生2006:78),《荷马史诗》中所描述的献祭的第一个步骤无一例外都是祈祷和抛撒麦粒。大麦或倒在祭台上,或撒在祭牲的头上,或撒到火中焚烧,这一步骤称为献祭的前奏(转引自赫丽生2006:77)。

不向神祇奉献first-fruits 会遭到神祇的报复,其后果是可怕的。在《伊利亚特》中有记载,也许是忘记或疏忽,奥纽斯国王在给其他神祇献完百牲祭后,却没有把葡萄园的first-fruits 奉献给阿尔忒弥斯。弓箭女神很是生气,送来一头白牙野猪。它不断地毁坏奥纽斯的葡萄园,把高大的树木连根推倒在地上,又对树根和苹果树的花朵造成同样的伤害(2008:207)。

亚里士多德对于献祭与first-fruits 的之间的联系有着更深层的理解。他说古代的祭祀和庆典往往在first-fruits 收获之后举行,这是因为只有在这个季节里人们才有最多的闲暇时间。人们奉献祭品进行祭典,既是祭祀神明,也是为自己过一个欢娱的节日(2015:247)。

感谢浙江外国语学院2018年度科研重点项目“异域他者——Hyperboreans 研究”(2018Z02)对本研究的支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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