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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南交通大学 人文学院, 四川 成都 611756)
网络言情小说是网络文学的主要类型之一。近年来,随着《何以笙箫默》《三生三世十里桃花》《花千骨》等网络言情小说改编剧的热播,网络言情小说的受众群不断扩大,影响力不断增强,正逐渐发展成一种不容忽视的流行文化。
面对网络言情小说的发展,目前国内学术界已开始关注并取得了部分研究成果,但存在研究成果数量少、研究深度不够等问题,从亚文化角度对网络言情小说进行研究的成果则少之又少。因此,本文以网络言情小说文本为研究对象,运用网络田野调查法和文献研究法,以青年亚文化理论为分析工具,试图探究网络言情小说的亚文化因子以及商业和政治对网络言情小说的收编,并进而探讨网络言情小说被主流文化收编的可能性。
对亚文化进行科学系统的研究始于美国芝加哥学派,英国伯明翰当代文化研究中心的成立则将青年亚文化的研究进一步发展壮大。伯明翰学派的“青年亚文化”理论深受葛兰西文化霸权理论的影响,认为亚文化的核心在于对统治阶级意识形态的抵抗,并通过这种抵抗赢得属于自己的空间〔1〕。也就是说,抵抗性是亚文化最鲜明的特质。
具体到网络言情小说,其“抵抗”主要表现在对性别形象的颠覆、对传统价值观的反叛和对网络语言的娴熟运用三个方面。
网络文学可以简单地分为“男性向”和“女性向”文学,网络言情小说属于“女性向”网络文学①,以满足女性的欲望和意志为归旨,比“男性向”网络文学来说更具抵抗意味。在现代社会中,男性更多承受着各种社会压力,而对大多数女性而言她们不仅要承受这些社会压力,还要承受一种固化已久的压力,即男性压力,因此,网络言情小说中一直在探讨着一个永恒的话题:男女之间应该如何相处?出于女性的自我补偿心理,网络言情小说中的“女尊”类型小说曾经红极一时,“女尊”即“女尊男卑”,在这类小说的世界观架构中女性地位天然高于男性,并由此衍生出一系列如“一妻多夫”“嫡长女继承”等社会制度。这种思想是否符合女性主义理念姑且不论,但是女尊小说的出现却突出地表明了女性作者和读者对现实男权社会的不满和反抗,她们的处境在现实社会中难以改变,于是转向幻想空间寻求男女平等,甚至矫枉过正表达“压迫男性”的诉求。
以小说《美男十二宫》②为例,该小说架构的即是一个“女尊男卑”的古代世界,女为皇帝男为皇后,男性为女性生儿育女操持家务。小说中云梦国的王爷上官楚烨(女主角)在游历其他各国时陆续结识了十二位男主角,并陆续与他们结婚生子,在游历途中经历一系列的波折之后,上官楚烨最终破解了谜题,并坐拥“十二美男后宫”。这种性别形象几乎是阴阳颠倒的设定,表达了网络言情小说的作者和读者对现实社会男权压迫的抗议。在小说文本中,女主角是世界的中心,而男主角们不过是女主角在闯关过程中的道具,或是闯关成功的奖励,甚至完全沦落为女性娱乐和戏弄的对象。这种与现实社会性别秩序完全颠倒的设定,传达了网络言情小说对男女平等甚至女权至上的幻想。
除了对性别形象的颠覆外,网络言情小说的抵抗性还体现在对传统价值观的反叛。这种反叛主要体现在两个方面:一是对传统价值观所强调的权力秩序的解构;二是对以德报怨、克己、忍耐、大爱大善等价值观的否认。
传统价值观所强调的权力秩序,如上下有别、主次有序,在网络言情小说中都多多少少被解构了,其中最为典型的当属网络言情小说中的“女配文”类型小说。在主流文学中,主角就是主角,配角就是配角,主角是红花,配角是绿叶,配角的存在就是为了衬托主角,二者身份难以转换。但在“女配文”中,带着明显“配角气质”的角色则会PK掉浑身充满“主角气质”的角色。《炮灰攻略》③即是“女配文”的典型代表。小说中的女主角百合遭遇车祸,为了求生,她需要以女配角的身份穿越到各种小说中,以帮助小说里的主角实现人生目标。最终百合成功穿越了81部小说,但是她并没有按照小说原本的设定规规矩矩扮演配角,而是成功扭转女配角的命运,成为故事里大放异彩的女主角。“女配文”所要表达的正是对权力秩序的一种反叛,即没有天生的主角也没有天生的配角,每个人都是自己的主角,每个人都有权利追求自己的幸福,不必为他人作无原则的牺牲。
主流文化倡导的以德报怨、克己、大爱大善在网络言情小说看来是虚伪的,是一种道德绑架。那种被人陷害却以德报怨的形象,在网络言情小说中被称为“圣母婊④”;那种安贫乐道、克己忍耐,以追求大爱大善为宗旨的形象,被网络言情小说称为“白莲花⑤”。在电视剧《我的丑娘》中,儿子因为自己的母亲相貌丑陋而对外人声称自己父母双亡,甚至拒绝母亲来参加自己的婚礼。母亲不但没有埋怨儿子,反而在儿子的邻居家当起了保姆,默默守护着儿子,最终用自己的善良感化了儿子一家,这在网络言情小说看来是难以理喻的。网络言情小说将传统价值观中的博爱、善良、克己等加以解构,转化成“有恩报恩,有仇报仇”的行为准则。在网络言情小说《三生三世十里桃花》⑥中,白浅记忆被封印之时曾遭受素锦的欺凌,当白浅恢复记忆后选择的并非是传统文化所宣扬的“以德报怨”、用善良去化解他人,而是夺回素锦脸上属于自己的眼睛,并将其贬到若水之滨看守东皇钟——“为从前的自己讨回公道”。
如果说抵抗是亚文化的内核,语言风格则是它的外在形式之一。“风格有可能被当作特殊社会群体的象征性属性,明确有力地表达他们在广泛的社会、文化与风格关系上的定位与姿态。”〔2〕亚文化群体一方面通过另类的风格来寻求“圈内人”的身份认同,另一方面把奇观的形式作为抵抗主流意识形态的标志。在语言风格方面,网络言情小说的“网络原生性”表现得比较充分。虽然每个作者的语言风格各不相同,但都不约而同带有网络语言的特色。如《屌丝女主欢乐多》《每个男主都报社》《天后有个红包群》等网络言情小说的标题和正文都具有浓郁的网络气质;即便是《未央金屋赋——天娇》之类的偏严肃的“历史向”小说(“历史向”作品是网络言情小说中的一种类型,多以女性视角讲述王朝兴衰的历史,类似于传统文学中《康熙王朝》《咸阳宫》等类型的小说作品,文风较为严谨),也会在通篇半文半白的言辞间偶尔以白描手法勾勒出一幅“萌萌哒”场景,以讨好其目标受众。不仅如此,网络言情小说还有自己的“行话”。如“坑”指代作者连载的小说,作者准备写一本新小说叫“开坑”或“挖坑”、更新连载小说的过程被称为“填坑”、结束文章叫“平坑”、作者放弃连载称之为“弃坑”;“NP”在网络言情小说中多用于女尊文,意指“一个女主角多个男主角”;“HE”、“BE”是“Happy Ending”和“Bad Ending”的简称,意为网络言情小说的好结局和坏结局。不难看出,这些“行话”的生成遵循了网络语言构成的语法规则,带有浓烈的“网络性”,网络言情小说的亚文化群体对网络语言的运用热衷且娴熟。网络言情小说的“行话”是分辨“圈内人”和“圈外人”的重要标志之一,也是其抵抗主流文化的一种外在形式。
网络言情小说具有超文本、互动性两大媒介特征。基于这两大媒介技术优势,网络言情小说的作者和读者可以实现生产式抵抗,并伴随着生产式抵抗建构“异托邦”,这对传统文学而言则是一种颠覆性的存在。
网络言情小说的灵魂在于“娱乐”,受众通过阅读获得“爽”的体验,满足了精神需求,获得了心灵慰藉,这也正是网络言情小说的魅力所在。而对于媒介的娱乐麻醉功能,文化主导者一直是警觉且排斥的。正如尼尔·波兹曼在他的代表作《娱乐至死》中所反复强调的,“(当下社会)是一个娱乐狂欢之城,娱乐狂欢代表着此处的一切公众话语并形成一种精神文化。政治与宗教、教育与商业都演变成娱乐的附属品,心甘情愿且毫无怨言,甚至于无声息,其结果是人们成了一个娱乐至死的物种”〔3〕。文化主导者通过“限娱令”“寓教于乐”等一系列手段谨防娱乐侵蚀受众的思想,“这种法兰克福批判式的想象是建立在资本主义文化工业生产方式的基础上的:统治者铁板一块,无所不能,被统治者一盘散沙,消极被动。统治者不但统治着‘原子’们的白天,还统治着他们的夜晚,不但规划他们的意识还规划着他们的潜意识,规划的方式无非就是寓教于乐的模式。”〔4〕因此,网络言情小说亚文化群体选择通过“生产式抵抗”来表示反叛——维护其“娱乐”这一精神追求的权利。
网络言情小说亚文化群体进行“生产式抵抗”的方式有三种,第一种是“创作核心颠覆。”网络言情小说通常以“过分追求娱乐”而饱受文化主导者的诟病,在主流文化的逻辑体系中,文学的本分是传授知识,即使是大众通俗文学,其能获得合法性地位也是建立在“寓教于乐”的基础上的。而网络言情小说直接颠覆了传统文学“写作是为了传授知识”的基本逻辑,将“阅读快感”作为宗旨,创作的目的就是为了“提供娱乐”。
在文化主导者看来,网络小说亚文化群体所构建的“虚拟现实”世界不过是“阿Q精神胜利法”,在“白日做梦”中“走上人生巅峰”的行为是犬儒的,在网络言情小说中满足的是低俗的、颓废的精神需要。而网络言情小说亚文化群体确认为精神需求不应以“高雅”和“低俗”来粗暴评判,“食色性也”,追求精神虚幻满足并没有什么值得申斥的地方,“或许很多所谓的批评家对YY⑦往往不屑一顾,可又如何呢?食色,性也,名利,欲也。赚不了钱,难道连YY一下‘等咱赚了钱,买两辆宝马,开一辆撞一辆’的权力都没了?这年头现实太过沉重,在小说里短暂梦一场、小憩一下,梦醒后再该上班的上班,该卖菜的卖菜去,只要不走火入魔在现实中梦游,又关卿底事?”⑧
另一种“生产式抵抗”的方式是“产受地位颠覆”,即“传统生产和接受双方的地位被颠覆”。传统的文学生产方式是以作者为核心,作品是否成功的评判标准最重要的是文本中的“主流价值观”体现了几何,商业性、受众、通俗性是文化主导者需要考虑的充分而非必要因素。反之,网络言情小说将商业性、受众、通俗性放到一个无与伦比的崇高地位,一切为了读者而服务,读者的需求成了网络言情小说的发展方向,“生产”和“接受”双方的地位被直接颠倒,评价网络言情小说作品是否成功的最重要的因素成了“文本中‘读者价值观’体现了几何”。
这种“产受双方”的关系变化表达了网络言情小说亚文化群体同主流文化相抗衡的姿态。受众成为文学创作的“衣食父母”被文化主导者看作是“三俗”作品产生的根源,而网络言情小说的作者确认为“商业化”的追求并不是“原罪”,“阳春白雪”固然可贵,满足普通受众的精神欲望也是一件有价值的事。
第三种方式是“生产逻辑颠覆”,也是对主流社会经验秩序的一种直接挑战。传统的文学生产方式是由少数文化主导者进行的一种经验总结和思想输出,他们所输出的文本在很大程度上是“可读的”,普通的民众因为思想、技术等主客观原因并不能随意对文本进行“解码”和“再编码”。而网络的出现从技术层面上给普通大众提供了一个平台,这一平台所产出的文学作品更倾向于“可写的”,因为这种文本由普通大众所创作,由普通大众所阅读,普通大众拥有相似的学历背景和共通的意义空间,他们更明白彼此的趣味,因此文本更具“可写性”,这也导致了网络文学作品并非是作者单独完成,而是由作者和读者通过正式或非正式的渠道共同创作完成的,例如读者可以在作品连载期间在评论区针对文本内容进行留言,作者会根据这些评论重新调整写作思路。互联网的超文本与互动性使得每一个作者都成为了读者,每一个读者也都成为了作者,这种平民之间的互动狂欢颠覆了文化主导者在文学创作方面单向输出的神圣地位,并在不知不觉间建构出了一个可供抵抗或逃避的“异托邦”。
如果说“乌托邦”是部分思想家为民众所描绘的难以企及的美好蓝图,那么“异托邦”则真实地存在于被主流社会所忽略的边缘地带,具有现实和理想的双重属性。“异托邦之所以能在乌托邦之后为人类反抗提供‘另类选择’(或至少是另类想象)的可能性,并非因为它比乌托邦更有反抗性,而恰恰是因为,它不以反抗为目的。它对‘主流逻辑’的毁坏、表征、抗议、颠倒,全部来自于它的异质性——不知道、不关心、不care,自己和自己玩。中国的网络文学是一个非常典型的异托邦。”〔4〕
网络言情小说的萌发始于偶然,网络言情小说的初代作者(意指第一批在网络领域进行文学创作的人)或是因为跨越不了传统文学的门槛,或是因为缺乏发表渠道,或是因为对网络世界的好奇等种种原因而扎根于网络。在这个还未被主流社会所监控的环境中,网络言情小说的“野蛮生长”使之“不知不觉地偏离了其基本代码为其规定的经验秩序,并开始与经验秩序相脱离”〔5〕,商业化的运作促使受众群的快速扩大,使得网络言情小说既属于文学的一种,又具有不同于传统文学的评价体系。它遵循自己的评价体系,对主流价值采取抵制、毁坏或漠不关心的姿态,逐渐形成了文学世界中的“异托邦”。
不论是“生产式抵抗”还是进一步的“异托邦”构建,实质上都是网络言情小说在表达对主流社会的不满,也明确体现了网络言情小说亚文化因子中的“抵抗”特质。
一般情况下,“亚文化的抵抗风格产生以后,支配文化和利益集团不可能坐视不理,他们必然会对亚文化进行不懈的遏制和收编”〔6〕。赫伯迪格在《亚文化:风格的意义》中指出,亚文化通过两种形式被收编:一种是亚文化的符号(服装、音乐等等)转变为大量生产的物品(即转变为商品的形式);另一种是支配的团体——警方、媒体、司法制度(即意识形态形式)——对偏常行为“贴标签”和重新定义〔7〕。
在商品化的过程中,为迎合市场与大众的需要,网络言情小说的抵抗性会有所收敛,但资本的介入并不会彻底改变网络言情小说的亚文化特质,因为亚文化特质正是网络言情小说得以生存发展并广受欢迎的根本。丧失这一特质,不仅网络言情小说作为一种文学类型将不复存在,关键的是还会失去目标市场与消费者,这是网络言情小说和资本都不愿看到的。对于网络言情小说来说,不论是网络上的大量转载、复制,还是实体出版、发行,其亚文化因子附着于文本,无法被强行剥离。此外,网络言情小说生于网络、传于网络、由网民创作、由网民阅读,传播者和受传者有着共同的意义空间。商业化生产机制的介入,如网络言情小说被改编成热播剧,非但没有彻底改变网络言情小说的亚文化特质,反而进一步扩大了其知名度、受众群与影响力。
随着网络小说的发展,文化主导者一方面开始承认网络文学的地位,对网络文学产业进行扶持,将网络文学作者纳入到作协中来,通过官方组织进行同化;另一方面,政府也开始对网络文学严加管控。2000年初曾经风靡一时的揭露现实黑暗的官场小说、高干小说、黑帮小说等类型的网络言情小说题材陆续被封杀,而娱乐圈小说等相对安全的纯娱乐题材和充满“正能量”的公路小说则获得大力支持。
官方的收编之路也并非一帆风顺。正如葛兰西的“文化霸权”理论中所提出的那样,市民社会是统治与反抗之间的一种不断变化的“运动的平衡”,亚文化与主流文化之间也是一个相互博弈的过程〔1〕。以网络言情小说为例,推行主流文化的文化主导者和普通大众群体所遵循的价值观是有一定差异的。文化主导者奉行的是“教化观”,文学是其“寓教于乐”的手段,“乐”只是方式,“教”才是目的,教化的内容是主流文化思想的价值观念;而草根奉行的大多则是“爽文观”的价值体系——一切以读者获得“爽”的阅读体验为目的,在草根大众的思想体系中,阅读网络小说的目的,不过是为了在这焦灼的现实社会中开辟一个“白日做梦”的可能。
文化主导者遵循“寓教于乐”的价值体系,试图将网络言情小说纳入到主流文化中去。以知名网络文学作者玖月晞的代表作《他知道风从哪个方向来》⑨为例,该小说于2015年4月连载于晋江文学城,荣登中国作协评选的2015年度中国网络小说排行榜。文本以保护野生动物为叙事核心,讲述了一对青年男女在寻找人生意义的过程中相互救赎的爱情故事。在文化主导者眼中,该作品宣扬“社会主义核心价值观”,充满正能量,然而对该小说的评论进行整理发现,大多数读者的目光仍旧只是聚焦在男女主角的恩怨纠葛上,并未特别关注作者在叙述爱情故事时所夹带的“社会主义核心价值观”和保护野生动物等主题,甚至有读者吐槽该小说“给爱情故事强行安上一个如此充满正能量‘不接地气’的主题,让人很反感”。
而官方收编的情况又如何呢?纵观目前的网络小说,曾经风靡网络却被官方看作“恶俗”的“霸道总裁爱上我”的叙事模式似乎已经逐渐成为历史,主角们开始转变身份成为医生、军人、消防员、记者、教师、科学家,在充满正能量的行业中勾勒出一个个充满正能量的故事。然而仔细剖析作品文本不难发现,这些故事不过是变了相的“霸道医生爱上我”“霸道军官爱上我”“霸道教授爱上我”,所谓的“充满积极向上态度”的行业、职业完全沦为了完善故事元素的浅薄表皮,其叙事核心依然是围绕着男女之间的感情展开。也就是说,这些作品文本看似“寓教于乐”,实质上仍是以为读者提供“爽”的阅读体验为目的。“它(网络文学作者和读者的价值观念)不是一种自上而下的由统治阶级或是精英阶层制定的意识形态,而是随着社会的发展、科学技术的普及以及后现代思想的浸入而产生的,有必然的社会根源和群众基础。”〔8〕网络言情小说的生存发展是读者自发选择的结果,“寓教于乐”的主流文化价值观和普通大众之间的“爽文观”之间仍存在着较大的隔阂。在意识形态的收编下,两种价值体系相互博弈,小说的作者和读者并未归顺,“明修栈道,暗度陈仓”是其基本策略,这使得文化主导者通过意识形态工具对网络言情小说中的亚文化进行收编并未取得明显成效。
目前看来,无论是商业还是政治对网络言情小说的收编都未从根本上改变其亚文化特质。那么,从长远来看,网络言情小说中是否有逐渐转化成主流文化的可能?
“主流文化”是文化主导者所引导输出的文化。在现实语境下,“美德”之所以被讴歌是因为其道德标准的崇高与身体力行者的罕见,对于大多数普通人来说,“大小多少,报怨以德”“老吾老以及人之老”是美好的憧憬而非现实的选择,那是“圣人”的标准。相比之下,网络言情小说中的价值期许较主流文化所推崇的“美德”低,也更接近于现实生活中普通大众的言行标准,更容易获得他们的赞同。以网络言情小说所改编的热播电视剧《三生三世十里桃花》为例,女主角白浅一反传统电视剧中“世界以痛吻我,我要报之以歌”的品德,而是奉行“有仇报仇,有恩抱恩”的准则,获得了广大网友的好评,甚至有网友称:“全世界都在等白浅(女主角)撕了玄女(反派)的脸,挖了素锦(反派)的眼。”
随着商业化的不断发展,以网络言情小说为核心的IP⑩产业链开始延展,网络言情小说中的思想价值观念也开始无声渗入到社会的各个角落——随着媒介形态的延展,俘获更多受众使之成为网络言情小说亚文化群体并非难事。
随着IP改编带来的巨大经济效益,随着网络言情小说亚文化的主要群体成长为社会生产的主力军,收编和抵抗的结果如何,日本的ACG文化发展模式提供了一种可能。
日本“ACG文化”通常被看作是“亚文化”的一种,其文化生产和消费的核心群体是“御宅一族”,ACG文化“隐含着诸多亚文化因子,反映了社会非主流群体渴望打破社会解体架构和矛盾的种种尝试和努力〔9〕”。ACG文本催生了广大御宅族的“自我代入”和“象征性寓言”,御宅族们常常将自己代入成为ACG文本中的人物,并自我暗示自己最终将取得成功。日本ACG文化在出现和发展之初被日本主流社会看作是应当被收编的“亚文化”,御宅族们被打上“沉迷虚幻”“不事生产”的标签,但是随着日本经济结构的变化,传统经济体系衰落,第三产业崛起,御宅族们成为社会生产的主力军,ACG文化逐渐成为日本经济増长和文化输出的一个重要板块。目前,日本ACG文化在本国已经逐渐成为主流文化,甚至被赋予了“承担着日本内容产业未来”的地位。
无独有偶,中国以网络言情小说为代表的“IP”正获得前所未有的商业评估,以网络言情小说“IP”为核心的产业链不但担负着拉动经济增长的重任,亦日益成为中国文化软实力的一部分。因此,随着这种“收编”进程的持之以恒,网络言情小说的受众群体不断壮大并成长为社会生产的主力军,文化主导阶层或许也不得不因其锋芒而选择妥协,随着网络言情小说的大规模传播,其亚文化因素或许存在壮大成为主流文化的可能。
从伯明翰学派“青年亚文化”理论的角度仔细剖析网络言情小说,可以看出网络言情小说具有较为鲜明的亚文化特质:性别形象的颠覆性、对某些传统价值观的反叛性和对网络语言的热衷与娴熟运用。
网络言情小说通过进行“生产式抵抗”和构筑“异拓邦”世界来表达对现实社会秩序的不满,这不仅是一场亚文化与主流文化的对抗,也是普通大众和文化主导者在思想上的博弈。
随着网络言情小说影响力的扩张,资本和政治都试图对其进行收编。然而,商业化的进入非但没有将网络言情小说中的亚文化剥离,反而加速了亚文化因子的扩散和发展,甚至因为其价值观念符合广大受众群体的言行期许,而网罗了更多读者进入到网络言情小说亚文化群体中去。
商业化“收编”方式并没有完全奏效,政府只能通过官方手段对其进行“强行收编”。然而“收编”成效并不理想,网络言情小说表面上在推行“寓教于乐”的主流文化逻辑方式,但内里奉行的依然是普通大众追求“爽”的价值观念。
以网络言情小说为核心的IP产业链延展,使得小说中的亚文化因子正藤蔓般丝丝缕缕渗透到社会的各个角落。从长远来看,如果这种收编持之以恒,加上网络言情小说的受众逐渐成长为社会主流人群,网络言情小说也有可能转化成主流文化的一部分。
注释:
①“女性向”网络文学:以满足女性的欲望和意志为归旨的网络文学作品。
②《美男十二宫》作者逍遥红尘,经典的女尊小说代表作之一,2010年4月连载于晋江文学城,2011年1月由吉林出版集团时代文艺出版社出版,目前该小说首发地址已被作者自行封锁。
③《炮灰攻略》作者莞尔wr,2014年7月连载于起点女生网,共105.93万总推荐,连载地址:https://book.qidian.com/info/3222161。
④圣母婊:指那些无原则、无底线地包容、原谅他人,对任何人和事物都抱有博爱之心,不讲求客观事实,一切行动准则只围绕“爱”“善”两字为中心的人。
⑤白莲花:以琼瑶式言情小说为代表的善良、无辜、如莲花般纯洁,却最终占尽好处的人。
⑥《三生三世十里桃花》作者唐七,该作品于2008年5月首发于晋江文学城,2009年1月由湖南文艺出版社出版,2017年1月同名电视剧播出,2017年7月同名电影播出。
⑦“YY”是“意淫”的汉语拼音YiYin首字母缩写,最早源自《红楼梦》。在网络语境中,YY并非特指与性有关的幻想,而是泛指人们(多数是底层青年)超越现实的幻想,即白日梦。
⑧该段节选于作者名为“dryorange”的文章《YY无罪,做梦有理》。该文章选自中国首个“类型文学概念读本”《流行阅》创刊卷,新世纪出版社2008年版,由沧月、南派三叔、流潋紫等多位网络文学作者编辑。
⑨《他知道风从哪个方向来》作者玖月晞,2015年4月连载于晋江文学城,作品收藏数21419,2015年月由百花洲文艺出版社出版,由中汇影视购买版权并改编的同名电视剧正在筹备中,连载地址:http://www.jjwxc.net/onebook.php?novelid=2366803。
⑩IP:intellectual property right,即“知识产权”,引申义为“可供多维度开发的文化产业产品”。
〔1〕和 磊.伯明翰学派——文化研究的源流与方法〔M〕.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17:131,135.
〔2〕约翰·菲斯克,等,编撰.关键概念:传播与文化研究词典(第二版)〔M〕.李 彬,译.北京:新华出版社,2004:280.
〔3〕尼尔·波兹曼.娱乐至死〔M〕.章 艳,译.桂林: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4:4.
〔4〕邵燕君.从乌托邦到异托邦——网络文学“爽文学观”对精英文学观的“他者化”〔J〕.中国现代文学研究丛刊,2016,(8):25,26.
〔5〕米歇尔·福柯.词与物〔M〕.莫伟民,译.上海:上海三联书店,2001:8.
〔6〕胡疆锋,陆道夫.抵抗·风格·收编:英国伯明翰学派亚文化理论关键词解读〔J〕.文化研究,2006,(4):90.
〔7〕迪克·赫伯迪格.亚文化:风格的意义〔M〕.陆道夫,胡疆锋,译.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09:114.
〔8〕王 琳.网络同人小说对主流文化的消解〔J〕.新闻世界,2010,(4):132.
〔9〕陈文敏.当下国内ACG文化进路解析〔J〕.吉首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12,(3):16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