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赫拉特到喀布尔

2018-02-08 00:25叶海林
财经国家周刊 2018年3期
关键词:巴特阿富汗

叶海林

罗瑞用他的“档格”为人们丈量出了一个大多数外国人无法理解的阿富汗。

英国人罗瑞·斯图尔特在2002年用了36天从阿富汗西部的赫拉特走到了首都喀布尔。他用一根被当地人称为“档格”的手杖完成了对塔利班倒台后的阿富汗的丈量,从劫后余生的赫拉特出发,经过恰赫恰兰,再到巴米扬,最后来到了满目疮痍的喀布尔。这一段充满危险的旅程显然给罗瑞留下了难以磨灭的印象,促使他在2005年回到阿富汗,创建了绿松石基金会,试图保护阿富汗的古建筑——就我本人在阿富汗短暂旅行的所见所闻而言,阿富汗值得保护的古建筑很多,然而,能够真正得到保护的却寥寥无几。罗瑞给自己安排的使命是注定难以完成的。数年后,罗瑞完成了自己的回忆录The Places in Between,北京大学出版社的中文译本将书名翻译为《寻路阿富汗——在历史与现实之间》。

自苏军入侵阿富汗以来,四十年过去了,阿富汗一直无法摆脱战争的漩涡。抗苏、内战、塔利班崛起、“全球反恐战争”、又一轮内战、“伊斯兰国”的输入……战争没完没了,战火硝烟中如何保护古代文明遗产、如何保障妇女不被欺凌、如何实现儿童的受教育权……这些问题和实现和平与和解,哪个更加重要;国际社会在多大程度上能够帮助阿富汗;到目前为止,国际社会提供的帮助与支持到底是发挥了正面作用,抑或充其量只是听了个响儿,实际上一点价值都没有,甚至事与愿违加大了阿富汗实现和解的困难。2002年塔利班政权被推翻,美国召开波恩会议,那时候的西方一片得意洋洋,认为在按照“普世教程”进行国家重建指日可待,形形色色的将阿富汗一夜之间建成符合西方标准的现代民主国家的援助计划充斥了从华盛顿到伯尔尼的各种国际援助开发机构的文件柜。罗瑞在自己的书中写道:“在某个计划中,似乎顾问人员只是简单地把‘博茨瓦纳完全替换为‘阿富汗。”

不是所有的援助计划都是纸上谈兵,也不是所有的计划都包藏祸心,然而,这些计划,特别是那些寄望于在阿富汗建立所谓“法治规则”的规划,几乎无一例外地遭遇了失败。罗瑞写道,“从2002到2012年,每年都有一个新的战略替代上一个”,结果却是“国际社会支持的阿富汗官方司法系统仍旧毫无用处”。而司法系统建设的巨大投入与毫无效果,只是国际社会特别是西方国家主导的阿富汗重建过程的一个侧面罢了。妇女权利、儿童教育,这些在很多西方机构看来和实现和平与和解一样重要,甚至更加重要的领域,国际社会的努力也基本上停留在精美的宣传册子上。多年以前,我在伦敦,曾经参加过一个视频会议,英国在阿富汗的重建人员通过远程视频向与会者介绍他们在阿富汗的巨大成就,却不得不承认实际上他们在没有美军武装保护的情况下,根本无法离开营地一步。

罗瑞对此做出了令人信服的解释,他早就注意到,“因为安全威胁,国际顾问和士兵不会被允许在某个阿富汗村庄中住上哪怕一个晚上”。这种情况下,国际社会如何才能对阿富汗广袤乡村的社会结构以及建立在这种社会结构基础上的治理体系有哪怕最肤浅的理解呢?罗瑞在他的书中,用了大量篇幅记述他所目睹的阿富汗乡村治理和人们的行为规范,目的就是要告诉人们,阿富汗并不是外国人经常说到的”失败国家“或者”无政府地区”,大多数地方,始终存在着严密的管理。阿富汗的乡村社会——考虑到阿富汗城市化水平的低下,乡村才代表阿富汗——千百年来形成的社会治理模式,并没有因为战乱而失去其功能。而任何脱离了阿富汗社会现实的输入型治理模式,都无一例外地被当地人抛在一边。一方面是深受西方舆论诟病甚至诋毁的部族、宗教治理,虽然名声不佳,却为阿富汗提供了基本秩序,而另一方面是消耗大量国际资金建立起的所谓现代治理体系,被晾在一边无人问津。乡村层级如此,实际上,在涉及国内和平与民族和解之类的关键问题上,西方国家最终也不得不承认,建立在部族基础上的古老的支尔格大会的作用是不可替代的。

罗瑞不是第一个认识到这一点的西方人。早在罗瑞穿越阿富汗的徒步旅行发生前半个世纪,挪威人弗雷德里克·巴特就在巴阿边境杜兰线的另一侧生活了很长时间,对巴基斯坦斯瓦特地区的帕坦人部落社会生态进行了细致入微地观察。巴基斯坦的帕坦人就是阿富汗的主体民族普什图人。而巴特在美军入侵阿富汗后的2003年,再版了为自己奠定人类学研究地位的代表作《斯瓦特帕坦人的政治进程》,在前言中,巴特强调了自己对帕坦人乃至整个阿富汗的政治过程进行分析后得出的核心观点。巴特说:“政治联盟的内在动因既非来自于原有的政治体系,也非来自于互相对立的政治意识”,“平衡并不是人们有意识去追求或合作的结果,而是各地方首领利用各种机会和手段去结成联盟的自然结果。每一个首领都不断寻找机会与外地的人结成联盟以对抗本地的竞争对手。”西方人常说,所有的政治都是地方性的。这句话在阿富汗格外准确,几乎是分析和预测阿富汗政治局势的神奇钥匙。然而很遗憾,这把钥匙在巴特和罗瑞的书中,以及在任何一本西方大学的政治学教科书中都能轻易找到,却长期被主导阿富汗国内政治进程的美国所忽视。个中原因到底是因为以“精致地平庸”著稱的美国社会科学背弃了英国人讲求实际、强调田野知识的东方学传统——顺便说一句,这一传统在英国也已经被遗忘了,还是因为美国人根本就不曾认真思考如何在阿富汗实现国内和平与民族和解,反而像有些阴谋论所断言的那样,美国人就是要在阿富汗制造混乱?这个问题的答案很大程度上,和事实无关,而和答题者的立场有关。

不管怎样,罗瑞用他的“档格”为人们丈量出了一个大多数外国人无法理解的阿富汗。对于西方人来说,不理解也就不理解了,他们在阿富汗十多年来所做的一切,和在海滩上画画差别并不大,随着时间的流逝,总会被冲刷得干干净净。而中国人却不能这么想,不管中国人愿意还是不愿意,阿富汗都将用一条狭窄的、定义非常不准确的“瓦罕走廊”与中国永远连接在一起,随着“一带一路”倡议向西不断延伸,越来越多的中国企业、中国公民试图前往阿富汗寻找机会,而中国正在致力于推行有中国特色的大国外交,阿富汗不但是中国走出去的利益延伸空间,也是中国体现大国地位、履行国际责任的重要外交对象,而令人遗憾的是,目前为止,仍然没有一个中国人能够完成可以和罗瑞·斯图尔特的《寻路阿富汗》相提并论的田野调查,却有很多人津津乐道于巴基斯坦身高一米九的大兵为中国女孩提供保护。一个成长中的世界大国,需要的是脚踏实地的精神,而不是莫名其妙地沾沾自喜。

(作者单位为中国社科院南亚研究所,系央视特约评论员)endprin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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