宫泽贤治诗歌的心象素描
——以诗集《春天与阿修罗》为例

2018-02-08 18:53:19潮洛蒙张媛媛
中国轻工教育 2018年6期
关键词:心象素描农场

潮洛蒙 张媛媛

(天津科技大学外国语学院,天津 300222)

一、引言——心象素描的含义

对于如何理解宫泽贤治的“心象素描”这一提法,哲学家谷川彻三(诗人谷川俊太郎之父,也是以研究宫泽贤治而闻名的学者)的观点是:“如在‘心象素描’之前创作的那些短歌(和歌)以及后来的文言诗所显示的那样,对贤治而言,古典的形式是驾轻就熟的。之所以未采用那样的形式,是因为他要捕捉的是若不用‘心象素描’的形式就无法捕捉的东西。并且他的确捕捉到了。”依照大乘佛教的世界观,万象不过是心的姿形。因此,可以理解为“心象素描”指的是一个个瞬间里映照于心的万象的永恒。“心象素描”是一种追求“真”的艺术手法。它融合了科学的、精准的、直观的、如实的、感情的真,将映现于心的诸象以诗的语言和手法呈现出来,将外部事物内在化,通过转化——再生——结晶的过程表现出来。

正如谷川彻三提到:“他的诗歌表现中包含了无法入诗的东西。这些东西并非不足,而是过剩。也就是说,他非但不是不够充分的诗人,而是太过于诗人了。而同时,他并未像世间常有的诗人那样,把诗单单看做是诗。不论采取诗以前的说明式语言或冗长的形式,还是写成了超越了诗的、作为实践者的祈祷或愿望的表白——贤治的天才在于把不能入诗的东西强力地纳入了诗中。”

二、心象素描——心之风景

在《春天与阿修罗》中有不少是在描写风景,而且大都是像描写贤治家乡的山水和一草一木,但细细读来似乎又不完全是。

《春天与阿修罗》的冒头诗“折射率”中写道“七森之中靠近这边的一座/比水里还明亮/而且非常大”[1],这是贤治在小岩井站到农场的途中回头向左后方看时看到的。“七森”是位于岩手山南麓的七个独立的小山丘,诗中“靠近这边的一座”是指靠近农场的“三手之森”。从诗中来看,由于光的折射,“三手之森”看上去像海市蜃楼那样又大又明亮,甚至比水中的还明亮。但是从物理学的角度来解释的话,通过折射所形成的像比原物体大,但是贤治的诗中却说比水里还明亮,而且非常大。其实这正是此时贤治看到的景象通过他内心的转化和再生形成的心象,只是贤治把它“素描”出来了而已。在此时的贤治看来,在光的照耀下的“三手之森”是一个又大又明亮的天国,而此时“为何我还得踏在凹凹凸凸结冻的路上/踏着这凹凹凸凸结冻的雪/朝着前方卷曲的亚铅灰色的云/像个阴郁的邮差/不停地赶路”[1],化作邮差的贤治正赶着去往异次元的世界。

另一首诗“钴山地”中贤治写道“在钴山地的冰雾里/奇异的晨之火正在燃烧/约略是毛无森砍伐迹地那一带/确实是精神上的白火/比水更强烈且连续不断地燃烧着”[1]。真的是有火在燃烧吗?其实这只不过是眺望着北上山地的贤治心里有一团“精神的白火”正烧着而已。在诗集《春天与阿修罗》还有很多类似奇特的描写,如“太阳若泛蓝变暗下来”、“泛紫深蓝色的地面”“风的锯齿线形和黄色漩涡”“蘑菇森林”等等,这些并非是当下贤治所见之风景,而是贤治通过这些不同于平常人的表达来反映自己当时心中的感觉。

同样的风景,不同的人看到后会有不同的认识和反应,而诗中所描述的不一定是贤治看到的真实的景色,但一定是这些景色在他心中内化而所呈现的颜色和风景,只有这样他才能用文字的形式把它们“再生”出来,以诗歌的方式使其“结晶”。这不仅是对现实风景的描写,更是现实在贤治心中的转化。可以说,贤治将现实与心中的二重之风景融合交织,通过诗歌这一艺术手法表达——素描了出来。

三、心象素描——心之告白

1.关于妹妹的诗歌

贤治与妹妹敏子年龄仅相差两岁,自幼感情甚笃,敏子天资聪颖,学业优秀更在贤治之上。她也是贤治人生中为数不多的知音之一。可惜敏子在大学毕业前夕身患肺病,年仅二十五岁就离开了人世。从此宫泽贤治的几乎所有的作品都染上了悲怆的色彩,敏子的身影也时常出现在贤治描绘的心象风景之中。

在《春天与阿修罗》中最为脍炙人口的当属后半部分的 “永诀的早晨”、“松针”、“无声恸哭”三部曲。这三首诗就是写于贤治的妹妹敏子去世的当天。

“今天/就要去远方的/我的妹妹呵/屋外正下着雨雪/异常明亮/(请取雨雪来)/从淡红色的 更加阴惨的云/雨雪滴滴答答飘落下来/(中略)从泛红深银色的阴暗的云/雨雪滴滴答答飘落下来/(中略)啊 在那禁闭的病房的/黑暗屏风和蚊帐里/温柔而苍白地燃烧着的/我勇敢的妹妹呵/这雪无论选择何处/都极为纯白/这美丽的雪/从那样可怖而混乱的天空而来”(“永诀的早晨”)[1]。在正面临失去最爱的妹妹的贤治看来,此时的天空可怖而混乱,此时的云是淡红色且变得更加阴惨黑暗,此时的妹妹躺在病房,温柔苍白却正被病热燃烧折磨着。从整首诗来说,读者看到的是病床上饱受病痛折磨的温柔的妹妹;窗外滴滴答答的雨夹雪;像射出之后拐弯的子弹一样飞奔到雨雪里为妹妹取雪,并对着雨雪以自己的所有幸福为条件祈愿,希望这雪能够变为兜卒天[2]的食物而为大家带来神圣的资粮。可以说在“永诀的早晨”中,贤治的悲伤以极为纯粹的形式尽情发泄。

“是取来了刚才的雨雪的/那美丽松枝呦/哦你简直像是扑上似的/将热烘烘的脸颊扎入/那植物性的绿针之中”。看着“像小鸟 像松鼠般地/眷恋着森林的你/不知有多羡慕我”(“松针”)[1],在诗“松针”中,悲伤的贤治开始自责:“当你那般被病热燃烧/在汗水和疼痛中痛苦挣扎之时/我却在日照之处愉悦地工作/边思考着别人的事 边在森林中漫步”[1]。

如果说“永诀的早晨”中的“我”只是一个有着透明人格的悲伤的兄长的形象,那么在“松针”中的“我”是个多了一些自责的兄长,而在“无声恸哭”中的“我”则是“更加远离巨大的信仰力量/又失去纯粹以及小德行的数量/当我走在蓝黑色的阿修罗道上时”[1],“当与你拥有相同信仰的唯一旅伴的我/由于在光明而冰冷的精进道上悲伤且疲累/而飘荡于毒草与荧光菌的黑暗原野之时”[1]的“我”。“永诀的早晨”中“我”因为妹妹的病热而要和她分离,在“松针”中加入了“我”的内疚这一因素,而在“无声恸哭”中注定“我”要和妹妹分开是因为我正走在阿修罗的道上。当被妹妹问身上有没有异味时,“我”没办法回答,“真的没那回事 因为这里反而充满了/夏天原野的小白花香味/只是我无法说/(因为我正走在阿修罗道上)”。“我”被悲伤包围,但这悲伤不仅仅是因为妹妹的离去,“我的眼神之所以看来悲戚/是因为正凝视着自己的两颗心”(“无声恸哭”)[1],因此,此时的“我”无法与妹妹进行眼神的交流。在妹妹临终之际,我不再是“我”,而是“我”的心中蠕动的另一个“我”,是蓝黑色的阿修罗,因为这样,使“我”无法对妹妹言说自己的悲伤,这只能令人更加悲伤。

从“永诀之朝”到“松针”再到“无声恸哭”,贤治的诗歌记录了一位兄长在心爱的妹妹临终之时的内心告白——悲伤的兄长、自责的兄长、无法言说悲伤的阿修罗。

2.日记式告白

“我很迅速地下了火车/于是云就亮晃晃地闪了一瞬/但也有比我动作更快的人/是一位很像教化学的古川先生的人”,“一辆马车停着/马车夫说了些话/是黑色高级马车”,“拙劣的单面小鼓声在远方的天空奏鸣着/幸好今天也不会下雨/马车的速度快是快/但并不是那么快/因为它到现在才总算到达那里”(“小岩井农场”)[1]。 诗“小岩井农场”全篇共有九部分,描写了从小岩井站到小岩井农场的路上的风景和当时的心象。小岩井农场在当时相当于日本东北农村的小西欧,在这里进行着资本主义式的农场经营,因此岩手山脚一派西欧式景观。这对于热爱自然、醉心于农业技术的贤治来说当然是心之向往的地方,诗的开篇写道“我很迅速地下了火车”,这一单纯的动作转瞬间化成了与大自然的共鸣——“于是云就亮晃晃地闪了一瞬”。然后诗中继续写到贤治的心声——“但也有比我动作更快的人/是一位很像教化学的古川先生的人”。

像平时记录日记一样,在诗“小岩井农场”里贤治记录了在农场的行动和心情,记录了自己的动作、大自然的变化、还有为此贤治动摇的内心,以及以这动摇之心反观到的自然和外界风景。全篇九百行描写了小岩井农场及作者对其创造的自然风景的憧憬和共鸣。

“这样的事真的很稀少/你说对面黑色的山……是说那个吗?/那是这里的延续/延续这里的外轮山/那里的山顶就是山的最高处/那边的?/那边是御室火口”,“咦 我的笔记本上/已写的部分只有三张/或许是月光的恶作剧/藤原帮我照灯笼/才发现有些页折进去了/好吧 那么我一个人去”[1]。这首“东岩手火山”是贤治和亲友去东岩手火山采集岩石标本并外宿岩手山时创作的。

无论是在“东岩手火山”中,还是在“小岩井农场”等其他的诗中,总会发现许多括号里的表达,括号里的诗句读来像是当时的贤治在与我们对话,整首诗表达很直白,读来就像我们经常写的日记,记录着当天在某地和某些人经历了某些事。就像贤治的弟弟清六所回忆的那样,“贤治总会拿着笔记本,会一边走一边写,在火车上也写,即使是在山上、在田野、在病床上、在黑夜、在雨中都会写,甚至晚上也会从床上爬起来写”[3]。因此,当我们读他写的诗歌时,会感觉有时他的诗像日记,有时又像随笔,有的甚至读也读不懂,那也许就是躺在床上的贤治灵光乍现,便马上起身记录下的当时一瞬的景象。但是就像《宫泽贤治全集》的编者入泽康夫说的那样,所谓的“心象风景”,不能据其名称就做安易的想象,以为是在某日某时当场完成的速写,而且也不是将之稍作整理的作品,即便其原形是当场所写,但是在之后的改稿过程中,又经过了重重的转变,而呈现在我们面前的,只是其中的一个断面。我们必须带着这种意识去面对作品,在一行行的阅读中,协同贤治一起,织成读者自身在“可替代的现在”这个时间点上的心象风景[4]。

三、心象素描之因

在前几节内容中,通过对贤治诗歌的分析,对其提倡的 “心象素描”的含义及其表现进行了考察。那么,是什么成就了贤治不同于其他诗人的心象素描的创作,而不屑进行实物等其他方面的描写呢?对此,本文认为主要有三个原因。

首先,是受当时的时代潮流的影响。《春天与阿修罗》诞生的大正十三年,日本的思想、哲学、文艺等领域中都在探讨意识与存在的关系。当时,日本的哲学家西田几多郎提出了“纯粹经验”这一概念,主张“纯粹经验”是唯一的“实在”。而他的纯粹经验带有很重的心理主义色彩。同时,法国哲学家柏格森的思想主张也传到了日本,他主张人的生命是意识之绵延或意识之流,是不可分割成因果关系的小单位。这给当时正在探索“自我”的日本青年带来很大的影响。当然,这对于一直努力想要从哲学中探寻“自我”的贤治也不例外,并且贤治从小就受到宗教的熏陶,对于心理力量更是深信不疑。

其次,是受他生长环境和经历的影响很大。贤治的母亲是一位接受过良好教育的大家闺秀,天生性格乐观、幽默,内心遵从艺术与大自然的美,待人善良。贤治的性格和感性很大程度上受到母亲的影响。另外,在贤治小时候,贤治的姑母为了哄他,经常给贤治讲一些日本的民间故事和传说。在贤治小学三四年级的时候,他的班主任是只有19岁的求学心切的八木英三。八木英三对孩子们毫无保留。下雨天上不了体育课,他就给孩子们讲外国童话。不同于民间故事的外国童话极大地丰富了孩子们的幼小梦想。除此之外,他还会带学生们去河边,给他们趣解石头的形状,激发孩子们的想象力。从那个时候起,贤治就表现出了高于其他孩子的对石头的兴趣。从小锻炼的想象力便开始成为今后贤治诗歌和童话创作的源泉。

再者,对于贤治而言,精神层面的东西与音乐也有很大的关系,他对音乐的敏感性使音乐与其精神层面的东西紧密接近、碰撞,并且将撞击出的火花转化为诗的语言。无论是谁,在听到自己喜欢的音乐时就会体温升高,身体不由自主的跟着音乐扭动,甚至是手舞足蹈,这正是因为音乐进入身体动摇了心身的结果。众所周知,贤治非常热爱音乐。通过弟弟清六写的“哥哥的手提箱”一文,我们也可以看到一个如何痴迷于西洋乐的贤治。大正十年十月,贤治认识了花卷高等女校的老师藤原嘉藤治,在其影响下开始接触交响乐,也开始了诗的创作。于是,巴赫和贝多芬促使贤治将一直以来积聚在身体里的精神层面的东西以诗的形式迸发了出来,之后的大正十三年,诗集《春天与阿修罗》诞生了。但是贤治却拒绝以诗集来定义它,因为在贤治看来这是对自己当下心里风景的素描,是“心象风景日记”,而这心象的起动力就是音乐。

高桥英夫在《听音乐——诗人们的音乐性》一书中曾尝试将诗集《春天与阿修罗》的最后一首诗“风景与八音盒”还原成音乐。最后得出结论,“这首诗听起来像是贝多芬的第十七号钢琴协奏曲的第一、三章”[5],所以他提出《春天与阿修罗》不仅是“心象风景日记”,也是被生动的音乐撼动的“音乐家”的“音乐创作笔记本”,也就是“音乐心象簿”。[5]

四、结束语

“心象素描”是宫泽贤治自己给自己的诗歌下的定义,这也成为了他不同于其他诗人的标签。贤治用“心象素描”的表现手法,通过对内心风景的描来表明了自己的内心感受。他的心之风景不同于平常见到的风景,这些风景不仅反映在他心里,而且也融入了贤治自身的人生观、宗教观、科学观、宇宙观等艺术性感性之后再现的风景。贤治通过“心象素描”将这样的现实和内心的二重风景融合后“再生”,最后以诗的形式表达出来。而贤治这样创作诗歌的原因,主要是受当时社会对于“自我”的探究,及贤治从小受到的教育和音乐的影响。

宫泽贤治通过“心象素描”的表现手法,让与他相隔一个世纪的我们能够走近他当时的心里,通过感受其“素描”来体会他的心象风景,进而引发无限的感动和人生的思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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