戴和冰
生活中,有各种各样的简称(或代称),以少代多,省文、省时,都是便利之举,但简称必须语义明确、词语稳定,不能引起歧义和误解,否则,就失去了简称的意义。例如,山西简称“晋”,山西话简称“晋语”;福建简称“闽”,福建人即称“闽人”,这是通例。但是,也有特殊的情况,在戏曲史上,传统戏曲由于戏曲的方音特色,往往一个省或一个方言区(片)会有多个声腔剧种,这时,一省之内就不能共用一个简称,如果共享简称,就会出现混同,无法分清你我他。例如,“苏腔”就是专指来自苏州的昆腔,而不是江苏的戏曲;“浙腔”却不是指浙江的声腔剧种,而是指浙江最具代表性、通行全国的海盐腔。
历史上,虽然“浙腔”即海盐腔不像“苏腔”即昆腔那样明确,但在学界的看法还是相对一致的,如郑西村先生所言:“浙腔的记载屡见于文献,明代有祝允明的‘温浙戏文之调’,陆采的‘浙音’,王骥德的‘浙气’;清代有刘廷玑、李调元的‘浙腔’;都是海盐的别名”[1],所举“浙戏文之调”“浙音”“浙气”“浙腔”自成一个系列,皆为“浙”姓歌调。但是,要确定它们都是南戏海盐腔,还需要对论证过程做进一步的完善。而且,海盐的“别名”也不只“浙”姓一家,还有曲唱与剧唱的区别,都是需要加以留意的。
“浙音”一词的出现,早在元代就有了。元人周德清《中原音韵·正语作词起例》即云:
入声以平声次第调之,互有可调之音。且以开口陌以唐内盲至德以登五韵,闭口缉以侵至乏以凡九韵,逐一字调平、上、去、入,必须极力念之,悉如今之搬演南宋戏文唱念声腔。……齐史沈约,字休文,吴兴人……不取所都之内通言,却以所生吴兴之音,盖其地邻东南海角,闽、浙之音无疑,故有前病;……惜无有以辨约之韵乃闽、浙之音,而制中原之韵者。呜呼!年年依样画葫芦耳![注]元·周德清:《中原音韵》,《中国古典戏曲论著集成》(一),中国戏剧出版社1959年版,第219页。文中“且以开口陌以唐内盲”一句,校注者疑有误,认为似应作“且以开口内铎以唐,陌以盲”。
“闽、浙之音”即“闽音”与“浙音”。《中原音韵》是为戏曲而作,但是,所谓“音”者并不限于“音乐”这一个行业,说话、作诗的语音也是“音”,“平上去入”首先是语言的声调,其次才是声调的音乐性。说话、歌唱二者虽有密切的关联,如搬演南宋戏文的唱念声腔离不开四声,却又有着明确的行业界限——说话是说话、唱歌是唱歌,字的语音和声调不能等同音乐的旋律。不论南戏海盐腔起源于宋代还是元代,抑或是明代,这里的“浙音”都只能是“念”之声腔,而非“唱”之声腔,是浙江方言而非浙江的地方歌调。说得更具体一点,这里的“浙音”是浙江的吴方言,它是元代浙江南戏中的地方语音。
本文讨论的是歌调问题,“浙”姓歌调的出现,或曰“浙”姓歌调成为南戏海盐腔的专名简称,是进入明代以后的事。
明成化年间陆容《菽园杂记》是明确“海盐”南戏的最早记载,称:
嘉兴之海盐,绍兴之余姚,宁波之慈溪,台州之黄岩,温州之永嘉,皆有习为倡优者……其扮演传奇,无一事无妇人,无一事不哭。……其赝为妇人者,名妆旦,柔声缓步,作夹拜态,往往逼真。[2]
此时,正值南戏盛行,海盐腔也相当成熟。祝允明《猥谈·歌曲》云:“自国初以来,公私尚用优伶供事”,南戏在明初洪武年间就很受欢迎,嘉靖时陆采《冶城客论》即称:
国初教坊有刘色长者,以太祖好南曲,别制新腔歌之。比浙音稍合宫调,故南都至今传之。近始尚浙音,伎女辈或弃北而南,然终不可入弦索也。[注]转引自曾永义《海盐腔新探》,《戏曲腔调新探》,文化艺术出版社2009年版,第107-108页。
这个“浙音”,早在明初洪武时就在宫中演唱,并在南京留传下来,至嘉靖已成时尚。此事《南词叙录》也有记载:
我高皇帝即位,……时有以《琵琶记》进呈者,……令优人进演。寻患其不可入弦索,命教坊奉銮史忠计之。色长刘杲者,遂撰腔以献,南曲北调,可于筝琶被之。然终柔缓散戾,不若北之铿锵入耳也。[3]
《琵琶记》是高明所撰南戏剧本;“高皇帝”即朱元璋;“色长刘杲”即“刘色长”。成化时,浙江的海盐、余姚、慈溪、黄岩、永嘉五地都有南戏演出;成化后,能走出浙江、有据可查的,只有海盐腔和余姚腔,《南词叙录》即云:“称‘余姚腔’者,出于会稽,常、润、池、太、扬、徐用之;称‘海盐腔’者,嘉、湖、温、台用之”,乍一看,海盐腔的流播似乎尚止于浙江境内,而客观上,它有着比余姚腔更为广泛的传播,早就冲出了浙江,流播到北京及江苏、江西、山东、湖北、安徽、云南等省[注]据曾永义先生研究,《南词叙录》成书前后,海盐腔的流播区域远比它记载的要大得多:“明成化至嘉靖间约60年,海盐腔……其流播地有北京,浙江嘉兴、湖州、温州、台州,江苏苏州、松江,江西宜黄、南昌,山东兰陵,湖北襄阳、安徽徽州,乃至于云南永昌卫。”参见曾永义《戏曲腔调新探》一书,文化艺术出版社2009年版,第115-116页。,所谓“浙音”并非指所有的浙江南戏,限于余姚、海盐二腔之间;所谓“终不可入弦索”“不若北之铿锵入耳”,只是北曲标准,说明“浙音”还没有形成自己的体系,尚在起步阶段,其发展在音乐上还有赖于北曲。
由于海盐、余姚皆在浙江境内,“浙音”不能混同为所有浙江南戏的简称,也不能混同为海盐腔、余姚腔的简称,因此,这两个声腔还需要甄别。关于余姚腔的特点,万历时茧室主人刊《想当然》传奇卷前《成书杂记》有这样的话:
俚词肤曲,因场上杂白混唱;犹谓以曲代言。老余姚虽有德色,不足齿也。[注]转引自戴不凡《论“迷失了的”余姚腔——从四个余姚腔剧本的发现谈起》,《戏曲研究》第一辑,吉林人民出版社1980年版,第41页。
这已经是明代晚期了,南都进演“浙音”《琵琶记》是在明初开国时,尚不见“俚词肤曲”“杂白混唱”“以曲代言”的特点,不是“不足齿”者,可见,此“浙音”不是余姚腔,而只能是海盐腔。
“浙音”《琵琶记》的出现,标志着南戏海盐腔的形成;[注]有关海盐腔形成于明初洪武朝前十年,并以“浙音”《琵琶记》的进演为标志性事件的论述,详见拙文《海盐腔形成年代考》,刊于《文化艺术研究》2018年第3期。海盐腔“浙音”的别名,由此发展,逐渐成为一种传统,为后人所继承。
明人祝允明《重刻〈中原音韵〉序》中有这样一句话:
今……不幸又有南宋温浙戏文之调,殆禽噪尔,其调果在何处?噫嘻,陋哉。[4]
《重刻〈中原音韵〉序》与嘉靖时徐渭的《南词叙录》可谓同时代。所谓“南宋温浙戏文之调”,是论其音乐,就其歌唱而言,是“戏之曲”。这里的“温浙”显然不可能是“温之浙”的隶属关系,而是“温与浙”。从“剧”的角度来看,“温浙戏文”分别为“温戏文”、“浙戏文”;从“腔”的角度来看,“温浙戏文之调”分别为“温调”、“浙调”(或为“温腔”、“浙腔”)。由此观之,“温调”、“浙调”当时是并列的两种南戏声腔。这个“温调”,不是“来自浙江的声腔”,而是浙江一隅之地的“温州调”(或温州腔),同理,“浙调”也只是浙江某地的一种南戏声腔,这个“浙调”就是明初在南都进演的“浙音”——海盐腔的发展和延续。“浙音”、“浙调”实为同一南戏声腔,一脉相承,均是海盐腔的别称。
“浙”是行省的简称,海盐腔之所以能以“浙”相称,我们应该这样理解:与“温调”相比,海盐腔在浙江具有代表性,能通行全省,它不仅在语言上使用官话,走出了浙江,而且,在音乐上是雅调,戏曲只有官腔雅调才能通行全省乃至全国。而“温调”,不论是在语言上还是在音乐上,都比海盐腔要土俗。这种情况,正如万历时潘允端《玉华堂日记》记载的那样,潘氏堂会就曾经有弋阳子弟、太平梨园、余姚梨园、余杭梨园、松江梨园、浙江戏子等多种声腔和戏班的演唱[注]参见尹蓉《明清上海戏曲研究》,华东师范大学博士后学位论文,2007年,第26页。,只有海盐腔才是浙江的代表性声腔,才能以“浙”称“浙江戏子”,而来自浙江的其它戏班,则只能具体地称“余姚”、“余杭”。
万历时,汤显祖写了一篇著名的《宜黄县戏神清源师庙记》,其中,有一句话涉及海盐腔,云:
此道有南北。南则昆山之次为海盐。吴浙音也。[5]
昆山、海盐被称为“吴浙音”。如果仅从方言语音来看,“吴浙音”属吴方言的太湖片(即北吴语片),这是一个在语音上具有很大共性的区域,整体性很突出,可是,在这个方言片内,却先后出现了海盐、余姚、昆山三个南戏声腔,因此,在这个戏神庙记中,所谓“吴浙音”,即“吴音”与“浙音”的合称,亦即将昆山腔称为“吴音”,将海盐腔称为“浙音”。“浙音”即海盐腔。
所谓“浙调”、“浙音”,体现了自明初洪武时期南都将南戏海盐腔称为“浙音”以来的传统,这一传统不仅对海盐腔以“浙”相称,而且,得到了很好的发展。万历时期,“浙”姓歌调之名已成为海盐腔极为普遍的称谓。除汤显祖称海盐腔为“浙音”外,万历刊本《蓝桥玉杵记·凡例》中,也留下了以“浙”称海盐腔的文字:
本传词调多同传奇旧腔,唱者最易合板,无待强谐;本传腔调原属昆、浙,……俱洗凡庸,以追大雅,具法眼者当自辩之;词曲不加点板者,缘浙板、昆板疾徐不同,难以胶于一定,故但旁分句读,以便观览。[6]
这里,腔调“昆”、“浙”并列,节奏“浙板”与“昆板”对举,“浙”即海盐腔。
这一时期,正是海盐腔、昆腔兴盛之际,海盐腔与昆腔是势力最大的两种南戏声腔,昆腔与海盐腔的兴衰交替也发生在这一时期,顾起元《客座赘语》一书中即有反映,称南都“大会则用南戏,其始止二腔,一为弋阳,一为海盐。……今又有昆山,……见海盐等腔已白日欲睡”[7]。在当时,这两大声腔是世人必提的,海盐腔以“浙”或“海盐”相称。
海盐腔与昆腔的这种对举,在臧晋叔阅批的汤剧中有集中的体现,亦可印证。如《还魂记·写真》之【尾声】的批语:
凡唱【尾声】末句,昆人喜用低调,独海盐多高揭之;如此尾尤不可不用昆调也。[8]
《紫钗记·观灯》之【赚】的批语:
【赚】与【不是路】本两调,而昆山、海盐点板各得其一,予尝以语黄学,然拘于时尚,竟不能从也。[9]
《紫钗记·钗园》之【不是路】的批语:
原曲有四,今删其半。予谓此宜用海盐板,知音者请详之。[10]
同属万历时期的王骥德《曲律》亦云:
旧凡唱南调者,皆曰“海盐”,今“海盐”不振,而曰“昆山”。“昆山”之派,以太仓魏良辅为祖。今自苏州而太仓松江,以及浙之杭、嘉、湖,声各小变,腔调略同,惟字泥土音,开、闭不辨,反讥越人呼字明确者为“浙气”,大为词隐所疵!详见其所著《正吴编》中。[11]
“越人”指越地之人,“浙气”指具有海盐歌调的气息和特点,越地之浙腔就是海盐腔。这里,“海盐”“昆山”对举,所言“杭、嘉、湖”地区,尤其是其中的嘉兴、湖州二地,更是历史上海盐腔盛行的区域,徐渭《南词叙录》即云:“今唱家……称‘海盐腔’者,嘉、湖、温、台用之”[3]359,嘉靖时“嘉、湖”就是唱“海盐”的,因此,当昆腔流播到这一带时,虽与苏州同属一个方言区,但仍不免会受到海盐语音,尤其是歌唱口法的影响;所谓“南调”、“唱家”都是指唱曲而言的,属曲唱的一类。这一带,人曰“越人”、腔曰“浙调”,“浙气”之“浙”姓歌调也是海盐歌调。那是一个海盐曲唱与海盐剧唱并行的时代。
万历后期,吕天成《曲品》也是昆腔、海盐腔并举,称“吴”称“浙”,云:
博观传奇,近时为盛。大江左右,骚、雅沸腾;吴、浙之间,风流掩映。[12]
海盐腔是当时最为盛赞的两大声腔之一,其“浙”姓称呼,具有普适性意义。海盐腔的这一“浙音”或曰“浙”姓歌调的传统及其普适性,也在拥有广泛读者的通俗读物中得到体现。由明人撰写,反映万历、天启时期社会生活的白话小说《梼杌闲评》,写侯一娘携子进忠入京寻访苏州昆腔艺人魏云卿,戏班的人领着进忠找遍了一条街的戏班也没找到,便对他说:“五十班苏浙腔都没有,想是去了。”[13]可见,当时将海盐腔称为“浙腔”,是极为普遍的,也是语义明确、不生歧义的。
明初至明末,由“浙音”、“浙戏文”、“浙”腔调、“浙”调、“浙板”、“浙气”、“浙腔”一路而来,体现的是“浙”姓歌调海盐腔一脉相承的传统。
自从明初洪武年间艺人进演“浙音”《琵琶记》,海盐腔就在南都宫廷和南都扎下根来,直到约150年后的嘉靖时期,仍以“浙音”之名在宫内演唱,如前引陆采《冶城客论》所述,“浙音……南都至今传之。近始尚浙音,伎女辈或弃北而南”,而且,兴盛起来,开始成为时尚,以至于有的歌伎竟因此而不再唱北曲,从此改唱南曲“浙音”海盐声,曲北也由此逐步走上了末路。
从名称上来看,成化年间陆容《菽园杂记》称“嘉兴之海盐,……皆有习为倡优者”,此时的海盐南戏,不知该称“浙音”还是“海盐腔”?至少南都是称“浙音”的。至嘉靖,嘉靖三十八年完稿的《南词叙录》云“今唱家……称海盐腔”,此前,大致成书正德间的祝允明《猥谈·歌曲》,称 “南戏……今遍满四方……妄名余姚腔、海盐腔”,或称“唱家”或称“南戏”,无论是曲唱还是剧唱,都称“海盐腔”。
又过了约50年,进入了万历时期,顾起元《客座赘语》所说南都“今……大会则用南戏,其始止二腔,一为弋阳,一为海盐”,在名称上用的是南戏“海盐腔”,这也应理解为南都官方的风尚和喜好。名称上的这种变化,反映了海盐歌调的发展和艺术性的提高,具有海盐地方色彩的歌唱在逐步提升的过程中,海盐曲唱与海盐剧唱的分野也逐渐明朗,形成了两种不同的声乐追求。
万历时期,在北京,在北京的宫廷内,海盐腔也很盛行,沈德符《万历野获编》“禁中演戏”条称:
内廷诸戏剧俱隶钟鼓司,皆习相传院本,沿金元之旧,以故其事多与教坊相通。至今上始设诸剧于玉熙宫,以习外戏,如弋阳、海盐、昆山诸家俱有之,其人员以三百为率,不复属钟鼓司。[14]
所谓“诸戏剧”、“诸剧”、“外戏”很明确演的是剧,宫廷内所歌“海盐腔”是剧唱,而非“唱家”的曲唱。所谓“始设”,当指弋阳腔、昆山腔,尤其是昆山腔,而非海盐腔,只有昆山腔是新近发达的声腔剧种,在北曲渐次消亡、南曲兴盛之时,宫廷不可能不听海盐以外的南曲、不演海盐以外的南戏。内廷“沿金元之旧”,这是演戏的传统;玉熙宫习弋阳、海盐、昆山诸家外戏,可谓是搬演海盐腔的传统。
到了清代,海盐腔消亡了,海盐腔的这种传统与传承也中止了。康熙时高士奇《蓬山密记》详细地记载了一次宫廷内的声乐歌唱情况:
十八日午后,召至渊鉴斋……就坐毕,弋调演《一门五福》,……次昆调,演《琵琶上寿》,……次弋调,演《罗卜行路》,次演《罗卜描母容》,……次演昆调《三溪》,……次演弋调《琵琶盘夫》,……次演昆调《金印封赠》,……撤席,赐清茶一盏。[15]
这是康熙帝招待即将退休离任的近臣高士奇的一次赏曲活动,唱的都是南曲。一连唱了七支曲子,或昆调或弋调,独不见海盐。至清初康熙时,海盐歌调已经不见了,说明海盐腔在宫中的传承已经中断。但是,弋阳、昆山却仍在传唱,当海盐腔的传承在宫中成为历史时,继之而起的是“弋调”、“昆调”新一轮的传统。
如《蓬山密记》所述,清康熙时宫内已经中断了海盐歌调的传承。按之常理,帝王家对艺术的享受是不惜成本的,而坊间以经营为目的的海盐腔商业性戏剧演出,自然会消亡得更早。但是,康熙时期刘廷玑《在园杂志》一书中,却留下了“海盐浙腔,犹存古风,他处绝无”的话,该资料全文如下:
旧弋阳腔乃一人自行歌唱,原不用众人帮合,但较之昆腔,则多带白作。曲以口滚唱为佳,而每段尾声,仍自收结,不似今之后台众和,作哟哟啰啰之声也。西江弋阳腔、海盐浙腔,犹存古风,他处绝无矣。近今且变弋阳腔为四平腔、京腔、卫腔,甚且等而下之,为梆子腔、乱弹腔、巫娘腔、琐哪腔、啰啰腔矣。愈趋愈卑,新奇叠出,终以昆腔为正音。[16]
这段文字的题名是《弋阳腔》,是为弋阳腔而写的。因此,文中其它声腔均为兼及,是顺便提起的,海盐腔也不例外;这段文字没有明确的时间、地点和记述对象,是一段概括性总结的文字——超越现时段的总结,故非实录。百余字的一段话,涉及诸多声腔和渊源关系,又处在声腔剧种急剧变化的时期,这样的资料并不可靠,如对“旧弋阳腔……原不用众人帮合”的话,流沙先生就曾提出“是否可靠”的质疑[17],而“海盐浙腔”一词,更是一个问题词汇。
在“海盐浙腔”这个词中,“海盐”就是“浙腔”、“浙腔”就是“海盐”,都是指南戏海盐腔而言的,二者是一种等价关系,由于与“海盐浙腔”并列的其它十种声腔都是戏曲声腔,所以,这个“海盐浙腔”是指剧唱而非曲唱。所谓“海盐浙腔”,是“海盐”腔与“浙腔”两个词的叠用,这种同一语义的叠用,实为重复,是用词的浪费,也是用词的错误。而刘廷玑这样做,不过是为了达到强调的目的,而“强调”往往是说话人心中已有主次轻重之别后的评述行为,是有意识的侧重,说明这段文字已经很不客观了,正如我们为了强调历史上的声腔也往往会采用这种表述方式一样(为了强调而不惜犯错),而实录是不需要如此突出强调的。对于了解海盐腔的人来说,“海盐”与“浙腔”二者任选其一,达到的效果是一样的,不必作重叠式的强调;对于不了解海盐腔的人,如果不知道“浙腔”就是“海盐腔”,反生歧义,“海盐浙腔”就成了:“海盐”之外还另有一个“浙腔”,这显然是错误的。“海盐浙腔”这种重叠式强调,犹如“江西赣人”“福建闽人”“湖南湘人”“上海沪人”之属,试问:“江西人”有不是“赣人”的吗?“湖南人”有不是“湘人”的吗?“浙腔”不就是“海盐(腔)”吗?
汤显祖《庙记》称谭纶“自喜得治兵于浙,以浙人归教其乡子弟,能为海盐声”,所谓“浙”与“浙人”,都是指浙江、浙江人而言的,但是,作为声腔,“南则昆山之次为海盐。吴浙音也”,此“浙音”之“浙”,就是专指海盐歌调了。“浙腔”已是专属,它所代表的就是“海盐腔”,而不是“浙江的声腔”,因此,“海盐浙腔”在“浙腔”前再冠以“海盐”,是画蛇添足,以至成了一个问题词汇。这一类“问题”,大多出在个人主观,不为社会公认;这个问题出在刘廷玑个人,因为它并不是清代康熙时期的社会共识。
“海盐浙腔”是一个“新创”之词,但它没有经过社会的检验,不能成为时人的“共同语”。在现有史料中,唯有刘廷玑使用“海盐浙腔”。
有一种现象需要在此一提,明代万历时汤显祖的诗文言及“海盐”时,“浙”姓歌调的“浙音”与“越声”是兼用的。例如,前述《宜黄县戏神清源师庙记》云“此道有南北。南则昆山之次为海盐,吴浙音也”,将海盐腔称为“浙音”;而《送周子成参知入秦并问赵仲一》诗则云:“有兴真宁问天水,醉后秦声与越声?”那么,这“浙音”与“越声”或曰“浙”姓歌调与“越”姓歌调,是否有冲突?这种兼用是否意味着二者是两个种类的歌调呢?
所谓“兼用”不同于并用、并列,兼用是在不同的情况下使用的不同称谓,属一物多名,而并用、并列则不是同一物。汤氏的“浙音”与“越声”都指“海盐”,“越声”亦为海盐歌调。
但是,作为海盐歌调,“浙音”先于“越声”,二者也有不同之处,其不同在于“浙音”为剧唱,也可兼为曲唱,而“越声”仅为曲唱,多为歌妓与文人的唱和,除成化本《白兔记》中的“越乐班”外,尚未见“越”姓歌调作为南戏海盐腔别名的。也许“越乐班”是个例外,它与以“乐班”的形式出现与以“越”的形式出现,不能等同视之。《庙记》是为戏神而作,所言“(吴)浙音”是剧唱,同时提到的弋阳腔等歌调也是剧唱。《南词叙录》中明初洪武时所言进演“浙音”《琵琶记》,也是剧唱形式:“时有以《琵琶记》进呈者,高皇笑曰:‘五经四书,布帛菽粟也,家家皆有;高明《琵琶记》,如山珍海错,贵富家不可无。’既而曰:‘惜哉,以宫锦而制鞵也!’由是日令优人进演”[3]356,将它与四书五经对比,显然是就剧情而言,所言是戏剧;“惜哉”的内容才是唱的部分。正因为是戏剧,所以才称“进演”。再者,就声乐发展史而言,“歌”与“曲”是歌唱的两个不同发展阶段,当时,“海盐”尚处在“歌”的阶段,还没有进入高水准的曲唱时期。
明初“浙”姓歌调的出现即是南戏海盐腔的形成,“浙音”从它出现之日起就是一种剧唱,虽然后来也兼及曲唱,如王骥德所言“浙气”之“浙”,但“浙音”、“浙戏文”、“浙”腔调、“浙”调、“浙板”、“浙气”、“浙腔”等“浙”姓歌调,基本上都是海盐腔剧唱的别名,都是南戏海盐腔的别名。